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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浓绿茂盛的麻地,多么叫人喜欢。罗贞家就种了这么一片麻。麻地里总是 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麻叶麻秆的气味。没法儿说得清这是一种什么味道, 只是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啦。它不怎么好闻,但好像能够使人喜悦、不安,产生 一种轻微的惆怅和或多或少跃跃欲试的心理…… 罗贞每天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她的麻地里。 麻田是最不需要怎么管理的。也许就因为这个,她爱人道理才故意种了麻吧? 道理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汉,他常年在东北做买卖,做着男子汉才敢做的活儿…… 罗贞想除去麻棵跟前的那些草。这些草好像也并不能危害到麻棵什么了,但她还是 想慢慢地拔掉它们。 麻田是疏松的多沙土,因而地垄里总是显得那么干净。太阳也晒不透麻叶,地 上全是绿荫。不断有微风从密密的麻秆儿间吹过来,那是周围田野上的风……在麻 地里坐上一会儿也许是惬意的,罗贞常常拔着草也就坐下来。 她静静地坐着,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四下里看着。她是蹁着腿坐在那儿的,像 一只卧地的羔羊。她长得很瘦小,所以那对乌黑的眼睛就显得特别大了。……四周 什么也没有,全是麻秆儿。绿色的麻秆挡去了周围野地里的景致,也使这麻田安静 得很。她能够在这里默默地坐上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 这样的环境很适合于想象。 她刚刚三十岁,嫁给道理已经三年了,不过他们还没有孩子。她老想考大学去, 要孩子多麻烦。令人气恼的是没有孩子,也没有考上大学。她原来比现在要胖一点, 现在也许更好看。她把心从大学收到麻地里,开始的几天是心乱如麻的。她就在这 个时候瘦了一点。道理一走就是多半年不回来,她只能用纷飞的思绪追逐着他。她 也想些别的,她这样的年纪大约正是想很多事情的时候吧。 一些鸟儿在麻叶上滚动——厚实实的叶子大约在它们看来像一张绿床吧。它们 围在一起先是闹,后来就抱起来滚了。她记得有一次道理逮了二只小小的麻雀,它 气坏了,高傲地闭着眼睛。她那会儿发现麻雀的眼睛闭上了,就像一粒麻籽!他们 后来当然放了麻雀……每年他们都播下麻雀眼睛似的麻籽,由她眼瞅着长起来,长 成乌油油的一片,让麻雀们再到上面滚…… 麻雀们热闹了一会儿,又呼地一声飞走了,像他突然闯进了麻地似的……他手 持一把雪亮的镰刀,麻秆儿全被一下子砍倒了,接着又被迅速地打成了捆儿。他做 活儿总是这么麻利干脆,连一口气也不歇。他那么高大粗壮,伸出长长的手臂去挟、 去拢那些麻秆,像欺负它们似的。他就是道理。他不到收麻的时候不回来,回来以 后就是这么急火火的。他肯定是急着赶回海的那边——关东。 麻捆儿推到水沟里,压上石头和木头沤起来,他就要拍拍手掌离开家了……她 不让他走,不过她知道他还是要走。她临别时对他说:“年纪轻轻的老想离开老婆, 还能是好东西吗?”他像是无可奈何地笑笑说:“还能不是好东西吗?”……他走 了。她知道委屈了他。不过有时委屈他一下也好。哈,他多么壮、多么高呀。 冬天来了,麻也沤好了。冬天里总是没有他做的那个买卖,他也就回来了。两 口子要剥一冬的麻…… 罗贞坐在满是荫凉的麻地里,像一只卧地的羔羊。她是蹁着腿坐在那儿的。她 手里缠弄着几根草蔓,晶莹的眼波上带着笑。 她笑冬天里无声无息的落雪和屋里噜噜响的煤炉子。炕上真暖和,她是蹁着腿 坐在炕上的。道理坐在炕边上,和她一块儿剥麻。他那个黑黑的手指勾住了折断的 麻秆,用另一只手去剥着麻络,发出“索拉索拉”的声音。两只手配合得这么好, 一迎一送,连着两手的麻绺一松一紧,越拉越长。一段一段的、雪白的光麻秆儿啪 啦啪啦掉在地上,看上去真让人舒坦。 她坐在炕上,就把白麻秆折了一席子。这些断了的光麻秆儿那么光滑,真好玩。 她没有他剥得快,她简直要嫉妒他了。他的宽大的后背向着她,使她老去想象那坚 韧的皮肤、皮肤下面发达的肌肉。这么一个粗大的身躯里竟搏动着一颗纤细温暖的 心,这使她非常激动。……小炉子噜噜噜,噜噜噜,像一首歇。炉子上正放了个沙 锅,里面炖了豆腐,满屋里都是它的鲜气。还有别的气味,讲不清楚,反正是一些 家庭的气味。 她不明白的是只要他一走,这种气味就淡下去、淡下去,以至于完全没有。外 面的雪不停地落,如果停息下来,她会很不高兴。好像天空落着雪这才更像个冬天。 冬天剥麻嘛,“索拉索拉”地剥麻嘛…… 罗贞坐在满是荫凉的麻地里,蹁着两条腿,像一只卧地的羔羊。她又像嗅到了 炖豆腐味儿。她记得那些麻秆儿在炕席子上积成了一堆一堆。 他们把剥下的麻绺儿合到一起,捆成一方一方的。道理打麻捆儿打得很漂亮, 就像他做其他事情一样。他把麻捆儿垛起来,一双大手挟起轻轻的麻捆儿,那样子 显得小心翼翼,十分滑稽。他说:“生个小孩儿,喂,你听见了吧!”罗贞点点头 说:“嗯。”他又说:“今年生个小孩儿……,听他的口气,好像再也没有比这个 更容易的了,其实到现在连一点苗头都没有!她苦笑着,脸有些发红了。……接下 去,整整一个下午,她就尽想“小孩儿”的事了。她想着想着,就看见了有一个粉 红色的小孩儿在帮她理炕上的散麻绺……她照准道理的后背打了一拳头。 她那只小拳头当然打不疼他。不过这有点让他莫名其妙。他说:“……生个小 孩儿,再买个十八时彩电。明年就干这两件大事。”他很严肃地看着她,好像在端 量这么一个小巧的妻子能否协助他完成那两件大事一样。她不示弱地朝他翘翘嘴角 说:“等着看吧!”…… 开春的时候他走了。怎么也挽留不住他。她真希望家里老是剥麻呀——剥下的 麻丝缠着他的手,连着他的心(剪不断,理还乱!),剥麻才好。 不久他又回来一次,为了取走一些农产品——做买卖,有时少不了用这些去打 通关节。他告诉她:有人为了买到一样东西,给管事的送了多少烟酒,合几百块钱 呢!她吓了一跳。她想道理在外面真不容易。她说:“道理,我们两个在家种麻吧, 你再也别走了!”道理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看了看她,笑了。她生气了, 故意用那句老话气他、刺激他:“年纪轻轻的老想离开老婆,还能是个好东西!” 无论怎样,他还是走了。 浓绿的麻地里静静的,愈发显得空荡荡的了。罗贞坐在那儿,睁大了眼睛望着 麻棵间的空隙,似乎想看到谁从麻地旁边的小路上走过。她只看到麻秆,无数根, 碧绿碧绿。地边上的脚步声很清晰,渐渐远去了,只是见不到人。她想那些走过的 人会不会蹲下来,透过麻棵往里望?他们如果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麻地 里,会觉得有趣吧。也许他们会想些别的。……她顾不上他们了,她只是想她的那 个大汉子,想他安安稳稳坐下来,和她一块儿剥麻的时候。 这个冬天里,他计划的两件大事完成了一半:彩电有了。他们夜晚剥着麻,一 边看着彩电,觉得真幸福。完成了一半就这么幸福,如果再有个孩子该多好啊。他 们剥麻、看电视、一遍一遍地议论孩子…… 冒着风雪,道理又买来了一个洗衣机。这东西造得真漂亮,让罗贞好一顿的抚 摸。她说:“彩电,洗衣机,你说有多么好。”道理用手抓着蓬乱的头发,满意地 笑着。冷风把他的脸吹成了红色,看上去他像喝了酒一样。他那么健康、意气风发, 像个将军一样从屋里踱到屋外。他在她和洗衣机旁停住了脚步,说:“有个孩子吧! 让他(她)早些来我们家看电视吧!……” 冬雪快要融尽了,春天不久就到。她已经多次郑重地告诉他:不要再过海去做 买卖了! 一个粗壮的男子汉在家做些什么呢? 种麻!留在土地上,种麻,当麻沤好了时,你再和妻子坐在温暖的炕头上剥麻 吧。 道理点着头,一边盘算:我要留在家里了,那就把麻田种得更好。他点头,大 概是在盘算麻田了? 他们一块儿播种,比以往任何时候播得都匀、都及时。麻苗儿慢慢生出来了, 那绿茸茸的样子真让人高兴……晚上的时候他们就看电视,看到里面有很多有意思 的事儿。这段日子是几年来过得最美妙的日子,两人都觉得对方说话的声音比过去 柔和了。他们试着做各种凉拌菜吃、有时也放一点酱油,他们觉得酱油的味道真鲜。 偶尔用过一次洗衣机,里面水沫旋转的样子有时比电视还要好看。 麻苗长到半尺高的时候,罗贞发现道理有些不耐烦。她知道那是什么让他不耐 烦,只不过不去点破他的心思。这样子过了十来天,道理终于忍不住了,说:“不 行,我还得去东北,我不能老呆在麻田里。”罗贞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好长时间 没有说话。他说:“你不用老这样看着我,我明天就准备走了……”她还是盯着他, 慢慢眼里涌出了泪水。 这天的晚上,两个人都睡不着。罗贞问他:“告诉我,家里电视也有了,什么 也不缺,你为什么还是要往外跑,外面有什么扯着你的心?”道理翻着身于,叹着 气,就是不回答。罗贞用手推他宽宽的后背:“你说!你说!”道理叹着气,说: “说也说不清——我也不全是为了钱。咱俩老在一块儿也好……不过——你听说 ‘跑野了脚’这句话吧?我就是‘跑野了脚’了!我老想到外面闯荡,不愿一年到 头呆在麻地里……” 第二天他真的走了。 他到外面闯荡去了。 罗贞一个人呆在了麻地里,一个人种着麻。家里走了男人,这真是没有道理。 她带着委屈,带着艾怨,用食指轻轻地捅开彩色电视机的开关,一个人咀嚼着那上 面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 罗贞在麻地的荫凉上蹁腿坐着,像一只卧地的羔羊。她睁大了一双乌黑乌黑的 大眼四下里看着,满眼里都是碧绿的麻秆儿。这些麻秆儿密密的,摇摇晃晃,仿佛 一瞬间被割倒了,沤好了,搬到家里剥麻了。 他俩剥着麻,她把光滑的麻秆儿折在炕席子上。 公益书库(xiush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