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愤怒               六   




  李芒这天果然起早去跟肖万昌要开会的通知看了。肖万昌正耐心地照着镜子刮脸,头也不转地说:“通知就在桌子上,你看吧……”
  通知上果真只写了肖万昌一个人的名字。
  李芒说:“这是专业户代表会,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呢?
  我可是最早做黄烟专业户的。你开会时捎一句话给发通知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故意漏掉我李芒的名字!”
  脖子上的毛发很难对付,肖万昌这会儿刮得特别细心。他一下一下刮着,刮完了又用心地抚摸了一会儿,转着脸庞照着镜子。他揩着刀片说:“我一准把话捎到就是了。”
  李芒转身走出了肖万昌的屋子。
  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站在屋里和肖万昌说话的时候,正有一双沉沉的目光在一旁望着。走出门来,后背上好像还负着这双目光。走着走着,他猛然回头去寻找,后边什么也没有。他心里明白:这双眼睛是看不见的,这是玉德爷爷的一双眼睛啊!
  他很清楚地察觉到,玉德爷爷那双衰老的、有些混浊的眼睛此刻已经愤怒了。老人分明在责备这个孙女婿,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目光分明在怒斥说: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刚闭了眼,你就要和我儿子分开干,你是个败家子!……李芒步子沉重地踏上了田埂,又望见了那棵老柳树。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在心里呼喊着:“玉德爷爷啊!我李芒今生不会忘了您的恩德,小织也会永远记着您……如果我们有什么地方违背了您的意愿,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我们请求您老人家原谅,我们是您的孩子……”
  前边不远的烟垄里,小织正在做活。那翠绿的烟棵间,她的粉红衣服一闪一闪的。李芒大着步子走过去,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并没有发现李芒,只顾扳着冒杈。肥嫩的冒杈怎么也扳不完,烟棵长得越壮,冒杈子越难对付。她的小巴掌握到冒杈上,就像攥住了一个小麻雀似的。小麻雀紧紧地伏到烟杆上,她就灵巧地一扭把它给扭下来了。绿色的汁水染了她的手背,她擦汗水的时候,额头就沾满了绿色。当她又一次抬头擦汗时,发现了李芒站在一边,就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她问:
  “犟汉子,到底看了通知吗?”
  李芒点点头。他蹲下来,用两手捂着额头,一声也不吭。
  小织推了他一下,他也没有抬头。
  “跟爸爸吵了吗?”
  他摇摇头。
  “你病了吗?”
  李芒还是摇头。停了一会儿,他咕哝说:“小织,我们把那棵老柳树伐了吧!”
  小织惊愕地望着他。
  “我一看见它,就想起玉德爷爷。好像他就是玉德爷爷似的,蹲在田里,喘着粗气……咱老得在它的监视下做活儿……”李芒有些急促地说。
  小织慢慢地搓扭着手掌,望了一眼老柳树。她说:“想着爷爷也好!想着玉德爷爷,你就不会硬跟爸爸闹着分开了。”
  李芒昂起头望着她说:“一定要分开。这是早晚的事情。”
  “你真是个犟汉!咱和爸爸联合了这几年,不是挺好的吗?
  你呀!”
  “挺好?肖万昌在烟田里腰也不弯一下,他让儿子腊子贩鱼挣钱去,这么大一片烟田,全靠玉德爷爷和我们两个!……”李芒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双愤怒的眼睛紧盯着小织。他大声嚷起来:“这是欺侮人!压榨人!……”
  小织的眼睛涌出泪花来,也迎着他嚷道:“可他是支书啊!
  他要为村里忙别的事情……我们家买化肥、柴油,卖烟叶这些事,不都是亏了他吗?李芒,你该想想这些!……”
  “我全想过,一样一样全想过。你以为我要和他分手,光是因为他不做活吗?因为害怕吃亏吗?不是!你也知道不是!
  要下决心分手,就得打谱不做这个专业户,狠下心做个穷光蛋!这个鬼联合本来就不该有。我早跟你说过,分开是注定了的。我心底老喊:分开吧,快分开吧!……看看,你多么不理解我啊!”
  李芒很痛苦地摇着头,又蹲下了。
  小织有些委屈地着着他,再也不做声了。
  他们一边有人粗粗地喘着气,抬头一望,原来早有一个人抱着膀子站在那儿,嘻嘻笑着。
  他叫荒荒,是村里的一条“光棍儿”。这时他嬉笑着问:
  “小两口打架了?”他的一双眼睛诡秘地闪动着,松弛的皮肉在嘴角皱出两个大弧。
  “有事情吗,荒荒?”李芒问。
  荒荒把身上发黑的汗背心扯一扯说:“怎么没有事情?来就有事情。我是做代表来了。”
  “什么代表?”
  “群众代表。”“到底干什么啊?”李芒不解了。
  荒荒挠一挠蓬乱的头发,所答非所问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嘛,有本事的人都发家了。发家嘛,咱不眼馋,谁叫人家有本事呢?不过,哼哼,发了横财、黑心财的,从理论上讲也不算好事情……”
  李芒用心地听着,还是抓不住他的“要义”,只是觉得“从理论上讲”几个字用得可笑。
  荒荒说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未明了,就咳了一声说:“干脆直着说吧!我是代表大伙儿跟你来谈判的!”
  李芒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织。
  荒荒说:“今年的化肥分来不少,可是摊到各家各户就那么一点点。后来才知道肖万昌书记给你们自己留了一手儿。俺是来跟你商量一下,借几百斤先用一用。”
  李芒有些吃惊:“荒荒,这许是误传吧?我们哪有那么多化肥?”
  小织也不解地望着荒荒。
  荒荒哈哈大笑:“是呀,这么多东西放在自己家多显眼!
  得找一个好地方,再封起来,哼,这样儿——明白了吧?”荒荒用手做成抹泥板的样子,在空中抹了一下。
  李芒站了起来。
  荒荒像公鸡一样将头伸到李芒跟前,又奇怪地摇了一下说:“怎么,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就跟上我去看看!嘿嘿,其实你心里早明白,你们是一家子人……”
  李芒不耐烦地摆手打断他的话,跟上他走了。
  在一座孤零零的老屋子跟前聚集了一帮子人。老屋子是一个老寡妇的,老寡妇死了,这屋子就一直闲置着,如今重新砌了门,挂了一把很大的锁……荒荒得意地朝人们挤着眼,说:“总算把‘驸马’请来了!”
  “驸马”两个字深深地刺疼了李芒。还没等他说什么,人群就哄笑起来。他们主动给李芒和荒荒闪开一条通道。
  荒荒大摇大摆地走在通道上,头颅高昂,像个将军一样。
  他走到门口,用手敲了敲那把大锁说:“看见了吧?我跟你说的那些好东西都在这里边了……”
  李芒端详着这座老屋。他透过缝隙往里看着,虽然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想肖万昌完全做得出这种事情。他此刻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了。
  荒荒笑眯眯地对李芒说:“看见了吧?有人手里握的铁钎子有多长!用这东西撬门最好使,不过要糟蹋一个锁扣子,不符合节约的方针……”
  人群又笑了。大家很欣赏荒荒的幽默。
  “所以说,还是请你回家取个钥匙来。钥匙这东西,又不伤和气,又不伤锁扣……”荒荒说着话,扳着手指头,极力显得有条理。
  李芒很快打断他的话,面向大家说:“这是肖万昌一个人干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撬门,我赞成,我手里没有钥匙。”
  人们互相对看着。
  李芒对荒荒催促说:“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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