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张炜:野地与行吟 >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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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作家天生就是一些与大自然保持紧密联系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他们比起其他人来,自由而质朴,敏感得很。这一切我想都是从大自然中汲取和培植而来。所以他能保住一腔柔情和自由的情怀。我读他们写海洋和高原、写城市和战争的作品,都明显地触摸到了那些东西。那是一种常常存在的力量,富有弹性,以柔克刚,无坚不摧。这种力量有时你还真分不清是纤细的还是粗犷的,可以用来做什么更好。我发现一个作家一旦割断了与大自然的这种联结,他也就算完了,想什么办法去补救都没有用。当然有的从事创作的人并且是很有名的人不讲究这个,我总觉得他本质上还不是一个诗人。 我反对很狭窄地去理解“大自然”这个概念。但当你的感觉与之接通的时刻,首先出现在心扉的总会是广阔的原野丛林,是未加雕饰的群山,是海洋及海岸上一望无际的灌木和野花。绿色永久地安慰着我们,我们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哪里树木葱茏,哪里就更有希望,就有幸福。连一些动物也汇集到那里,在其间藏身和繁衍。任何动物都不能脱离一种自然背景而独立存在,它们与大自然深深地交融铸和。也许是一种不自信,感到自己身单力薄或是什么别的,我那么珍惜关于这一切的经历和感觉,并且一生都愿意加强它寻找它。回想那夏季夜晚的篝火,与温驯的黄狗在一起迎接露水的情景,还有深夜的谛听,到高高的白杨树上打危险的瞌睡,等等。这一切才和艺术的发条连在一起,并且从那时开始拧紧拧紧,使我有动力作出关于日月星辰的运动即时间的表述。宇宙间多么渺小的一颗微粒,它在迫不得已地游浮,但总还是感受到了万物有寿,感受到了称做“时光”的东西。 我小时候曾很有幸地生活在人口稀疏的林子里。一片杂生果林,连着无边的荒野,荒野再连着无边的海。苹果长到指甲大就可以偷吃,直吃到发红、成熟;所有的苹果都收走了,我和我的朋友却将一堆果子埋在沙土下,这样一直可以吃到冬天。各种野果自然而然地属于我们,即便涩得拉不动舌头还是喜欢。我饲养过刺猬和野兔和无数的鸟。我觉得最可爱的是拳头大小的野兔。不过它们是养不活的,即使你无微不至地照料也是枉然。所以我后来听到谁说他小时候把一只野兔养大了就觉得是吹牛。一只野兔不值多少钱,但要饲养难度极大,因而他吹嘘的可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青蛙身上光滑、有斑纹,很精神很美丽,我们捉来饲养,当它有些疲倦的时候,就把它放掉。刺猬是忠厚的、看不透的,我不知为什么很同情它。因为这些微小的经历,我的生活也受到了微小的影响。比如我至今不能吃青蛙做成的“田鸡”菜;一个老实的朋友窗外悬挂了两张刺猬皮,问他,他说吃了两个刺猬——我从此觉得他很不好。人不可貌取。当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明白一个人的品性可能是很脆弱的,而形成的原因极其复杂。不过这种脆弱往往和极度的要求平等,要求给予普通生命起码的尊严,特别是要求群起反对强暴以保护弱者的心理素质紧紧相联。缺少的是那种强悍,但更缺少的是被邪恶所利用的可能性。有着那样的心理状态,为人的一生将触犯很多很多东西,这点不存侥幸。 当我沉浸在这些往事里,当我试图以此来维持一份精神生活的同时,我常常感到与窗外大街上新兴的生活反差太大。如今各种欲望都胀满起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斯文被野性一扫而光。普通人被诱惑,但他们无能为力,像过去一样善良无欺,只是增添了三分焦虑。我看到他们就不想停留,不想呆在人群里。我急匆匆地奔向河边,奔向草地和树林。凉凉的风里有草药的香味,一只只鸟儿在树梢上鸣叫。蜻蜓咬在一支芦秆上,它的红色肚腹像指针一样指向我。宁静而遥远的天空就像童年一样颜色,可是它把童年隔开了。三五个灰蓝的鸽子落下来,小心地伸开粉丹丹的小脚掌。我可以看到它们光光的一丝不染的额头,看到那一对不安的红豇豆般的圆眼。我想象它们在我的手掌下,让我轻轻抚摸时所感受到的一阵阵滑润。然而它们始终远远地伫立。那种惊恐和提防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周围一片绿色,散布在空中的花粉的气味钻进鼻孔。我一人独处,倾听着天籁,默默接受着崭新的启示。我没有力量,没有一点力量。然而唯有这里可以让我悄悄地恢复起什么。 我曾经一个人在山区里奔波过。当时我刚满十七岁。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当然它也教给我很多很多。极度的沮丧和失望,双脚皴裂了还要攀登,难言的痛楚和哀怨,早早来临的仇视。当我今天回忆那些的时候,总要想起几个绚丽迷人的画面,它使我久久回味,再三地咀嚼。记得我急急地顶着烈日翻山,一件背心握在手里,不知不觉钻到了山隙深处。强劲的阳光把石头照得雪亮,所有的山草都像到了最后时刻。山间无声无息,万物都在默默忍受。我一个人踢响了石子,一个人听着孤单的回声。不知脚下的路是否对,口渴难耐。我一直是瞅准最高的那座山往前走,听人说翻过它也就到了。我那时有一阵深切的忧虑和惆怅泛上来,恨不能立刻遇到一个活的伙伴,即便一只猫也好。我的心怦怦跳着。后来我从一个陡陡的砾石坡上滑下来,脚板灼热地落定在一个小山谷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透底的亮水,是弯到山根后面去的光滑水流。我来不及仔细端量就扑入水中,先饱饱地喝了一顿,然后在浅水处仰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这条水流的基底由砂岩构成,表层是布满气孔的熔岩。这么多气孔,它说明了当时岩浆喷涌而出的那会儿含有大量的气体,水在上面滑过,永无尽头地涮洗,有一尾黄色的半透明的小鱼卧在熔岩上,睁着不眠的小眼。细细的石英砂浮到身上,像些富有灵性的小东西似的,给我以安慰。就是这个酷热的中午,我躺在水里,想了很多事情。我想过了一个个的亲属,他们的不同的处境、与我的关系,以及我所负有的巨大的责任。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年轻极了,简直就像熔岩上的小鱼一样稚嫩,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成长,可以往前赶路。”不久,我登上了那座山。 有一次我夜宿在山间一座孤房子里。那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内像墨一样黑。半夜里被山风和滚石惊醒,接上再也睡不着。我想这山里该有多少奇怪的东西,他们必定都乐于在夜间活动,它们包围了我。我以前听过了无数鬼怪故事,这时万分后悔耳鼓里装过那些声音。比如人们讲的黑屋子里跳动的小矮人,他从一角走出,跳到人的肚子上,牙牙学语等等。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屋角,两眼发酸,我想人们为什么要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盖一座独屋呢?这是非常奇怪的。天亮了,山里一个人告诉我:独屋上有很多扒坟扒出的砖石木料,它是那些热闹年头盖成的。我大白天就惊慌起来,不敢走进独屋。接下去的一夜我是在野地里挨过的,背靠着一棵杨树。我一点也没有害怕,因为我周围是没有遮拦的坡地和山影,是土壤和一棵棵的树。那一夜我的心飞到了海滩平原上,回到了我童年生活过的丛林中去。我思念着儿时的伙伴,发现他们和当时当地的灌木浆果混在一起,无法分割。一切都是一样地甘甜可口,是已经失去的昨天的滋味。当时我流下了泪水。我真想飞回到林子里,去享受一下那里熟悉的夜露。这一夜天有些凉,我的衣服差不多半湿了。这说明野地里水汽充盈,一切都是蛮好的,像海边上的一样。待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可以看到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了,苍苍茫茫,云雾缠绕。我因此而自豪。因为我们的那一帮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我已经在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天了,并且能在山野中独处一个夜晚。这作为一个经历,并不比其他经历逊色,因为我至今还记得起来。就是那个夜晚我明白了,宽阔的大地让人安怡,而人们手工搭成的东西才装满了恐惧。 人不能背叛友谊。我相信自己从小跟那片绿野及绿野上聪慧的生灵有了血肉般的连结,我一生都不背叛它们。它们与我为伴,永远也不会欺辱我、歧视我,与我为善。我的同类的强暴和蛮横加在了它们身上,倒使我浑身战栗。在果园居住时我们养了一条深灰色的雌狗,叫小青。我真不愿提起它的名字,大概这是第一次。它和小孩子一样有童年,有顽皮的岁月,有天真无邪的双目。后来当然它长大一些了,灰黄的毛发开始微微变蓝。它有些胖,圆乎乎的鼻子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散发出来。我们都确凿无疑地知道它是一个姑娘,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人一样的羞涩和自尊、有了矜持。我从外祖母那里得知了给狗计算年龄的方法,即人的一个月相当于它的一年,那么小青二十岁了。我们干什么都在一块儿,差不多有相同的愉快和不愉快。它像我们一样喜欢吃水果,遇到发酸的青果也闭上一个眼睛,流出口水。它没有衣服,没有鞋子,这在我看来是极不公平的。大约是一个普通的秋天,一个丝毫没有恶兆的挺好的秋天,突然从远处传来了新的不容变更的命令:打狗。所有的狗都要打,备战备荒。战争好像即将来临,一场坚守或者撤离就在眼前,杀掉多余的东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完全懵了,什么也听不清。全家人都为小青胆颤心惊,有的提出送到亲戚家,有的出主意藏到丛林深处。当然这些方法都行不通。后来由母亲出面去找人商量,提出小青可否作为例外留下来,因为它在林子里。对方回答不行,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接下去是残忍的等待。我记得清楚,是一天下午,负责打狗的人带了一个旧筐子来了,筐子里装了一根短棍和绳索,一把片子刀。我捂着耳朵跑到了林子深处。 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里。到处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个人睡,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响动。天亮了,我想看到一点什么痕迹,什么也没有。院子里铺了一层洁净的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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