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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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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自认为可以独立生活也必须独立生活的时候,就告别了海边,一个人去了南部山区。在大山里过了几年,又缘山地向更南、向东和西游走。我看到了过去不曾见过的山脉和都市,水陆码头,各色人等。它们和他们与我相逢,想起来真像是一闪而过,仅为一瞬。可是细细剖开,这里有多少难忘的旧事。这些故事堆积出一段生命。 我不能说那是一段风雨苦程,而只想说欢悦多于愁苦。山川人事都保护了我支持了我,让我健步前行。山乡大婶、林野姊妹、码头老哥,包括身上有许多缺憾的人,都留给我珍贵难舍的礼物。我在他们灶前喝下了米粥,至今却未能偿还一把小米。他们赠给我最好的烟叶,我今天却要小心翼翼地戒烟。辛辣的烟味能勾起昨天:火炕,纳鞋底的哧哧声,船上人扑扑啦啦的胶雨衣。 在走走停停的间隙,我曾入过一个工厂。厂房建在山坡上,坡地只有两亩大小,傍河。河水一年四季流动,哗哗不息。我上夜班每晚要涉水而过,登上一级级梯路。一抬头就是皓月,是山的剪影,空中繁星。工厂里传来一个人的歌声,那是用当地土语唱出的,又闷又粗,有时又出奇地尖亮。唱歌的青年奇瘦,长了水蛇腰,斜眼,人却无比善良。工厂中有许多女孩,他个个都爱。她们都不爱他。于是,他在特异的心情下,在月夜,总是唱歌。 我有许久都与他同做一个夜班。在我后来离开时,他号啕大哭了一场。为分别而大哭,真哭,我到现在仅仅有此一遇。他当时总是把最苦的活儿抢在手上,固执地让我讲故事。不过我还是有了两手老茧。有一次在工作中不小心把硫酸溅到了衣服上,他就大喊:“快往河里跑!”跑到河里,把衣服扔进水流。结果这件衣服还是给烧出了洞眼。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厂领导想方设法开拓生产。原料供应成了问题。附近小村里有一个不幸的人,他过去曾在一个大城市当过局长,只因生活作风问题严重而削职为民。厂领导想利用他原来的关系,请他替工厂出一次差。要有人和他一起结伴。因为全厂工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戴了手表,于是就和那个人一起上路了。 这是多好的事儿,只可惜旅伴欠佳。 一个大雪天,我们俩提着一个黑包在山乡车站等车。削职局长已有五十多岁,瘦小非常,很矮,面色灰白。他对我用力地笑,背着手,围了一个大围巾。我极力想从他身上找出昨日痕迹。不过他的确落魄了,手粗鞋破,胡子黑浓。由于没有一把好一点的剃须刀,胡子总也刮不净。他说:“我是有关系的,能把我留在厂里就好了。”我明白,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厂领导行前对我说:“路上注意些,‘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人们都知道这个人在战争年代立过功,也就做了大官;又因为他的生活作风特别坏,也就变成了农民。我们只带了很少的路费,所以一路上只能住最差的旅社,吃很粗的饭。除了到外面接洽工作,剩下的时间就在大街上溜,在房间里呆着。他非常能喝酒,每顿饭都要喝一碗,当然都是极便宜的散装酒。一喝了酒他就慨叹不息,说:“我当时怎么能有那样的‘爱好’啊!我怎么能‘爱好’这个啊!在这方面,你们年轻一代可千万不要学我啊……落到了这步田地,真倒霉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路线是个纲’啊!是吧?是吧?!” 他讲战争,讲到悲壮处就流泪。他说解放这个大城市时,他左臂受了重伤,还是活捉了一个敌军少尉。“武松单臂擒方腊啊!”他的嘴张成了一个黑色巨洞,对我缓缓摇动;后来复又慨叹:“我怎么能有那样的‘爱好’啊!这个‘爱好’……”我惊异于他把那种事叫成了“爱好”。但我只是看看手表,并未反驳。 我发现这座城市的人真有认识他的,而且仍叫他“局长”。我们身上没有钱,为了节省路费,从乙地到甲地都是步行。北风呼啸中,他走在前边。一幅大围巾包着很小的头颅,让我感动。在大风中说话是吃力的,但由于他一路上兴致很高,所以总是说个不停。说到我们厂,他把它说成了天下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领导,他的工作方法多少有点像我!”还说工厂里有那么多好姑娘,“个个都……”说着歪头看看我,“小伙子好好干吧,多有前途啊!” 一连半个月的跋涉,要做的事情多半做成了。可是实在太累了,我们一直在风雪中辗转,最后总算要踏上归途了。可是直到上车时才发现:买车票的钱不足了。他只好出面到以前的“下属”那儿借了一点,可能因为羞涩吧,借来的钱只够一半路程。“另一半怎么办?”他一对小眼睛盯了我一会儿,咂咂嘴:“走吧。” 在大雪中走一二百里?而且这一路我们俩的脚早就磨起了泡。看看这个瘦小到不能再瘦小的人,我恨死了他。我想:走吧,你累不死,我就累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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