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浮华背后》
第一章 那是一间维多利亚式的极其宽敞的房子,三面墙均是顶天立地的穿衣镜,配套 的软缎沙发也是维多利亚式的,黯淡的酒红色中深藏秋香色的细密花纹,似乎也藏 着许多香艳无比且年代久远的嫔妃故事。梳妆台却是红木的,简约的明代遗风,一 尘不染的与穿衣镜相映生辉。 最讲究的是挂衣钩,檀木打制的仙鹤,细长的脖子向高处伸展,造型的确有点 夸张,但这是一个试衣间,挂衣钩应该比梳妆台重要,你没有办法忽视它,除了外 形美观,还淡淡飘动着似有似无的暗香。 莫亿亿捧着一件“阿曼尼”晚礼服倒在沙发上,她闭上眼睛,幸福得几乎窒息。 她很怕自己是灰姑娘,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睁开眼睛便已回到自己那个破家,她家 的那个厅还不及这个高级的试衣间大,尽管收拾得还算干净,但是家具陈旧而过时, 马赛克的地面让她总是想起厕所。 穷人是没有想象力的,所以这儿让她有点眩晕。 她手上的那件名牌拖地裙是淡烟薄雾般的紫灰,犹如一片雨天的云。 她现在才知道,越是高级的名牌时装越没有设计的痕迹,譬如这件号称在香港 独一无二的“阿曼尼”,刚才还在华美的橱窗里傲视红尘,她无领无袖也无肩,紧 紧的上身缀满碎钻和珍珠,纤细的腰下是蓬松的纱裙,长长的拖在身后。与她相配 的还有同样是灰缎的一双高跟鞋和一只小手袋,亿亿暗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来, 除了晚礼服惊心动魄的美,还因为十二万港币的价格牌。 亿亿没有试衣,以她修长的模特身材穿上这条长裙,效果不会比橱窗里的假人 差,这她知道。她要利用试衣的时间,细细地品味一下梦想成真的寸寸光阴。 她认识这个彭卓童还不到一星期,那是在一夜情酒吧,这个吧在城中闹市区少 有的一块高坡上,细窄而陡峭的台阶让人想到无限风光就在这个酒吧里,大门是埃 及风格,金字塔的颜色,里面布置得像原始森林,一半室内一半露天,除了阴森一 点,并没有什么特别,只因有些演艺界的人士偶尔在这里聚会,便开始名声鹊起, 使许多自认为前卫的酷男辣妹趋之若骛。亿亿也是跟演艺界的人士来喝酒,但她只 不过是一个三线小星,演那些怎么演观众也认不出她来的小角色,最露脸的一次是 新近刚刚上演的电视剧《火凤》,她演女主角的前身,在第三集就被烧死了,后来 女主角重新转世,演绎了一系列小市民拍手称快的复仇故事,当然这与她是没有任 何关系的。 亿亿并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事实上,他们在那里哪里就是焦点,虽然她不是风 头最劲的那一个。 酒吧里的灯突然熄灭了,黑暗中年轻人开始鬼哭狼嚎,也有人放肆地怪笑,总 之可以尽情宣泄,这也是一夜情酒吧的独到之处,不失时机的漆黑三十秒,让你做 偷吻那种“见光死”的衰事。 一只大手握住了亿亿,引领着她往外走,亿亿以为同行中的男孩恶作剧,他们 也是很能闹的,所以她一路笑一路磕磕绊绊地在黑暗中穿行,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 方去。光明再度来临的时候,面前出现一张贪玩而又漫不经心的脸,这个年轻的男 人算得上风神俊朗,头发干净、爽滑而又富于弹性,虽不是眼带桃花却总有那么一 点坏,又坏得让人不忍拒绝。 他身材高大,并不是孔武健壮那种,而是匀称,一切都恰到好处,宽肩,长腿, 包括他性感的喉结和修长的手指。他穿一身CK的休闲装,方达色,看上去精力充沛。 他重新伸出手来,“我叫彭卓童。” “莫亿亿。” “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 亿亿叹道:“先出,先死,站两边。” 卓童大笑,笑够了才说:“怎么叫这个名字?” “小时叫一一,妈希望我相貌才艺都是第一,第一有什么用?多点钱是真。” 卓童又笑,亿亿心想,有那么好笑吗?便迟疑道:“你找我干什么?不是让我 签名吧?” “为什么不!”卓童摸遍全身也找不到一张纸,便拉过衣袖,让亿亿把名字签 在上面,亿亿挥笔写道:一个万人瞩目的名字:莫亿亿。她平时练签名总是这么一 串。彭卓童提醒她说:“还有电话号码。”亿亿略觉不妥,但毕竟这是第一个找自 己签名的人,还是写上了行动电话的号码。 亿亿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心肝,与剧虎谈恋爱,若即若离也有三年了,可是跟彭 卓童只认识三天,人整个疯掉了。 剧虎不是不好,他就是太好了,形象太健康,爱看书,爱钻研,又知书达理讲 礼貌,没有缺点。 简直就像一部老爷车那么齐备、稳妥,只是年轻轻的就那么“自来旧”。他给 亿亿写的情书,不加说明地给女朋友过目,女友便说,你阿叔怎么这么老土啊?! 还教你做人的道理,他自己一把岁数,活明白没有啊?! 卓童是疯狂过山车,分分钟钟带给你刺激和惊喜。 她知道不能耽搁得太久,便收起遐想,慢慢地睁开眼睛,还好,遗韵无限的试 衣间没有丝毫的改变,还是那样美轮美矣,这令她颇感快慰。于是,她小心翼翼地 捧起阿曼尼,走了出去。 彭卓童正在打电话,口气又狠又无所谓,是他独有的腔调:“……抓住了?把 他给我杀了!当然剁脖子,放血,斩成一碌一碌的。”见到亿亿出来,卓童扬起一 根眉毛,算是询问裙子是否合适?亿亿用力地点点头,他便对销售小姐做了一个包 起来的手势,小姐们大梦初醒般地殷勤起来,领班的黑制服双手接过他递上来的金 卡。 卓童收了线,亿亿问道:“杀谁?” “杀谁?杀穿山甲,我叫他们做血饭给我们吃,凉血清毒的。” 亿亿也笑了,“吃保护动物啊?!” “没办法,我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你不是说今天上船吗?” “晚上才去,八点整是船长晚宴,绝对不能错过。” “可是旅客须知上说,狮子星号下午三点就离港,现在已经一点多了。” 卓童笑笑:“你怎么跟我妈似的?走吧。” 他拉起亿亿的手,他们快乐得脚底生风,像鱼一样,在繁华香港的密集人流中 游来游去。“我们坐‘叮当’吧。”卓童这样提议。这就是卓童,花十二万元买裙 子,却花二元硬币坐巴士,他不是一个刻意的人,满脑子即兴的新花样。如果是跟 剧虎出去玩,他会提前两个礼拜写出计划书,细节比旅行社交待的还周密。亿亿最 记得跟他去看电影,不到十个人的场子他非要对号人座,“如果发生纠纷,我们会 很被动。”剧虎这样解释,亿亿无名火起:“我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纠纷!” 他们跳上一辆叮当作响的巴士,亿亿站不稳,身体随着巴士转弯而摇晃,卓童 伸出一只手,揽住亿亿细细的腰。他们相视一笑。 照说,卓童身边的美女虽不像车轮滚滚般转换,至少也是不乏其人的。但什么 也挡不住一见钟情的爆发力,那天在一夜情酒吧,卓童被一个女孩儿吸引,她穿一 个党旗做的红肚兜,鲜亮鲜亮的,镰刀斧头交叉在胸口,她身上别无饰物,惟有一 头浓密的黑发,瀑布般地垂淌下来,已最好地衬托出她乖巧的面容:细致的皮肤, 性感的嘴唇,直眉,略显茫然的眼神。身材更是无可挑剔。她的美在于她压根不知 道自己有多么可人。可能是还没有窜红吧,她虽醒目但一点也不张扬,举止随意, 一副没有心机的样子。这一切都令卓童深深地陶醉。 他问身边的朋友,怎么这个女孩这么面熟?别人便告诉他,莫亿亿嘛,演过什 么什么,他依稀找回一点印象,但她可是一点也不上镜,在那些不知所云的电视剧 里,脸宽出来一截不说,还有点犯呆,演得越卖力越傻,因为在戏里也不是什么站 得住的角色,怎么想也想不到生活中的她是这个样子,出位但不招摇,胳膊上有一 个匕首插心的贴纸,安静里藏着调皮。 那个吃穿山甲的大排档简陋不堪,老板又瘦又高,脸上总也保持着一种暧昧的 笑容,他的柜台上立着几个巨大的透明的广口瓶,里面全部是各色蛇酒,那些死了 的蛇依旧体态饱满,皮纹清晰,面目狰狞地盘在瓶内,以示雄风。亿亿总觉得广东 人说这个壮阳那个大补,可是他们自己干干瘪瘪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再说这种说法 有什么科学根据吗?! 卓童在香港的朋友很多,亿亿都有点搞不清谁是谁。卓童提了一个名字,老板 的笑容顿时就变得特别由衷,说某公子早就来了,而且你们的汤已经煲了整整七个 钟头,并亲自领着他们上楼。木制的楼梯不仅斑驳得裸露出原木,而且还摇摇欲坠, 每一脚都是踏空的感觉。亿亿心想,吃这种遭天谴的东西,没准房子就塌了,似乎 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不过门口的一大排靓车无言地表明,这里一定是美食当前, 诚愿屈尊。 她打开衣柜,发现她的休闲装都没有熨烫妥帖,菜干一样的挂在那里,备受冷 落。她不喜欢穿休闲装,一穿就酷似在下岗一条街上摆摊的那些人。可她穿套装就 变得非常干练,而且有品位。尤其是穿西装,打领带,那是相当有气派的,她是那 种少有的女人男装会显得更有特色的典范。 杜党生是W市的海关关长, 一听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一个苦孩子,后来共产党 给了她新生。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她出生在贫苦农民的家里,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 亲生父母是谁。在那个连大人都自身难保的艰难岁月,因为家乡发大水,紧急之中, 父母亲紧紧地抱住弟弟,而把年幼的她包在一条破棉絮里放进一只大木盆,推向一 片汪洋,这等于是听天由命让她自己择生了。这是个命大的孩子,后来在惊险的漂 泊中被一个铁路工人救起,可是她的父母弟弟却从此杳无音信。 她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里读书,长大。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就是要比父母双 全的孩子更努力,成材之后报效党和祖国。 可以说任何一个时期,她都是党的好孩子。党说要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 她看也没看过一眼花衣裳;党提倡晚婚,她二十九岁结婚还一百个不情愿;庆祝文 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打倒“四人帮”时她都在大街上扭秧歌;她参加过各种各样 的报告团,从《党啊,你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一直讲到《三讲,讲要比不讲好》。 如今她也保持着这一优秀素质。今天是市里的全民健身日,政府官员这一天上 班要穿休闲装,下班以后要去打打什么球。杜党生自然是积极响应号召的,除了习 惯之外,这类活动也会让她很自然地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光辉历程,对于以往的岁月, 即便是有无数的荒谬和错误,因为无条件地融进了自己的青春和热情,仍会残留着 一路行来的熟悉与温馨。她喜欢这种感觉。 杜党生决定用吃早饭的时间把休闲装熨好,她都来不及架好熨衣板,而是插上 熨斗的电源,在餐桌上大刀阔斧地熨起衣服来。 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家人和外人都叫她湘姨,孩子们唤她婆婆,这是一个非 常利索、能干的湖南老人,来家时也才四十多岁,一手带大了杜党生的儿子卓童和 女儿卓晴,最终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甚至杜党生也在湘姨那里寻找到了母爱, 建立了血亲之外的血亲般的感情。直到湘姨老了,也没离开彭家,她有些脑萎缩, 做事糊里糊涂,没有记性。杜党生不放心她回到农村去,便把她送进了养老院。无 论工作多忙都会抽时间去看她,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都不怀疑杜党生是湘姨的亲生 女儿。 年轻的小保姆,杜党生一个也看不上,老实的就笨,能把人给急死;不老实的 穿着高跟鞋,戴着镀金戒指,真不知道是来当保姆还是来做客的。家里也就再没有 请人。 衣服很快就熨好了,尚有余温,杜党生已经穿上在镜子前面照了一圈,怎么看 都像一个卖菜的大婶。然而她来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见到杜党生从楼里出来,她的司机捞仔 急忙从驾驶座上出来给她开车门。捞仔是一个醒目的年轻人,南方人特有的面容, 而且南方人也爱叫什么虾仔捞仔的,小虾米好养,一生有的捞最好。 见到杜党生这一身打扮,捞仔笑道:“杜关,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呢!”这边的 人喜欢省略,譬如杨局,丁处,王科,听着也亲切一些。 “我这个人就不能穿什么休闲装。” “不不不,至少年轻了五岁。” 这当然是一句恭维活,杜党生没有做声,捞仔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后熟练地 打着引擎,轿车平稳地向前滑去。明明知道是恭维话,听着也还是舒服。随着时间 的推移,杜党生已经习惯这种舒服了。她周围的人都是很“识做”的,有谁不那么 听话,就会像一块三角砖似的,硌着她不舒服。整个海关大楼需要多少砖?哪一块 不被她修理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这是她认为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多少年来,杜 党生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坐得稳稳的,她不需要什么和气、亲民的虚名。 有些东西,她也并非视而不见。像捞仔刚来的时候,那也是穷嗖嗖的,有时她 开会超过吃饭时间,捞仔连盒饭都不舍得吃,只随便买两个菠萝包充饥。可是现在 你再看看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有小手指那么粗,头发吹成了喷机式,手表也换成白 金劳力士了,“白捞”是一个好兆头的词。杜党生很清楚,有无数的人想跟她拉上 关系,而找到捞仔就等于找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在干什么,忙不忙,心情怎么样, 适不适合谈事情。这些信息本身就是千金难买的,所以有人巴结捞仔完全是意料之 中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金无足赤,水清无鱼,捞仔能干,又很忠实于她,同时是 她的千里眼、兜风耳。她坐的位置太高,被架空被颠覆那也不足为奇。政治斗争太 无情了,有什么对错?只有输赢。既然她需要捞仔,就不能指望他两袖清风。如果 捞仔什么都捞不着,那他一定会闷头开车,一句话都不说。想一想孰重孰轻,杜党 生闭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晃动中养起神来。 在这个连情人都靠不住的年代,你能指望一个司机什么?能捞能干那就算是有 情有义的了。 捞仔很有眼风地关掉了车内的音响,轮胎擦地的沙沙声渐渐清晰地呈现出来, 这声音单调而且催眠。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他从后视镜里两次看了看老板,还 是忍不住开口道:“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卓童。” 杜党生睁开眼睛,生气道:“他就是喜欢神出鬼没的,到处给我惹事!还把呼 机手机都关上,他明明知道找不到他我会着急!” “不过每回都是,没消息反而没事……”“他最近都在哪里混?” “我只听说他在一夜情酒吧认识了一个小影星,而且有点陷进去了。” 杜党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从来不相信儿子会有什么陷进去的事,她太了 解自己的宝贝儿子了。早在他读大三的时候,突然迷上了摇滚乐,便旷课,不交作 业,不参加考试,疯了一样的抱着电吉他,和一伙长头发的男孩,声嘶力竭地不知 吼什么,总之跟抽风了一样,痛苦得不得了。 名牌高校的学生会其实有自己的艺术中心,也有一个“飘散在风中”乐队,以 校园歌曲和流行音乐为主。但这吸引不了卓童,他管他们叫老陈醋乐队,因为他们 尽搞一些花开花落树下草地之类的东西,卓童烦还来不及呢。他参加的是一个叫什 么“摇啊冶的摇滚乐队,他喜欢泡在那里,可以呐喊和怒吼,可以尽情发泄内心不 可名状的郁闷。学校开除他以后,便正式成为那里的歌手加吉他手。 在这之前,杜党生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摇滚乐,就是因为彭卓童,她算是开了眼, 搞明白了唐朝、新四军是什么东西,同时也同清楚了摇滚乐就是没饭吃的代名词。 根本没有人欣赏他们,在哪里都一样,没有市场便没有生命,他们的那些家什 并不便宜,都是手心向上跟父母要的,家里只要一掐断经济来源他们便死路一条。 杜党生就这么一个儿子,一想到他将这么半疯半傻地摇一辈子,简直就是透心凉。 她决定不给卓童一分钱,同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学校去重新活动了一个学位, 苦劝卓童返校。 卓童不仅不回校,反而离家出走,跟着摇啊摇的人住进了地下室,没人请他们 演出,他们就去酒吧给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歌手伴奏,挣钱吃饭,外加坚持他们的艺 术之路。 无名歌手才赚几个钱?!更不要提站在一侧伴奏的了。 那天是晓丹来找她,她说杜阿姨,你还是支持卓童搞音乐吧,我去地下室看他, 他饿得用夜总会偷来的方糖冲水喝。晓丹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她是杜党生的老 熟人,公安局局长凌向权的女儿。当时杜党生的心里也不好受,想不到卓童会这么 又臭又硬。晓丹又说,卓童的艺术感觉好极了,说不定一不留神就成了崔剑杜党生 说,谁是崔健? 时代发展到今天,杜党生觉得自己是脱了鞋子跑,那也是追赶不上的。最终, 杜党生极其困难地说服了自己,同意让儿子往音乐上发展。她不仅为儿子,而且为 摇啊摇乐队花了一屁股钱,结果这个团解散了,其中有两个人人家唐朝想要,卓童 是之一,卓童却兴趣索然,再也不摸吉他了。 晃荡了一段时间,卓童又迷上了收集古钱币,他也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个根本 就是盲流的人, 那个人从四川到W市来贩卖银元,然后又把卓童带去了四川,半年 之后他回到家时,就像从神农架里走出来的野人。他如数家珍般的向母亲展示了各 种各样的古钱币,而杜党生的眼睛一直就没有离开儿子满头满脸的胡子长发,嘴里 来来回回只会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对女孩子他就连五分钟的热气都没有,顶多三分钟吧。也 就是凌晓丹了解他,还留在他的身边。那些小星星,还不是等到天一亮,便在卓童 的那一片天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可能是出境了,”捞仔继续说道,“我还去了车库,他的车停在那好几天 了。” 这也是杜党生头痛的一件事。卓童现在住的三房一厅倒是她找关系买的,但是 车,那么名贵的积架房车却是别人借给他开的,说是借,还不就是送给他玩的,这 还不算,还有人送他金卡让他消费。卓童对钱是没有概念的,只要有就敢花,全然 不记得他喝方糖水时的艰辛。这种生活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只会更加一事无成 .凌向权没儿子,对卓童也是备加宠爱,又给他搞了香港多次往返的证件。杜党生 猜也猜得出卓童去了哪里。 杜党生第一次去香港时就对那里印象不好,她曾对好几个人说过,有人说去了 香港三天就会学坏,我看一天就够了。她真的是这么认为,那种赤裸裸的金钱关系 以及声色犬马,一下子就能把人的世界观改变。所以她并不希望儿子总往那儿跑。 不知不觉之中,丰田轿车平稳地停下了,杜党生这才从纷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 举目望去,威严而雄伟的海关大楼已经屹立在她的面前。 当直升飞机徐徐降落在狮子星号的停机平台时,海上已是风平浪静,夜幕低垂。 这是一艘亚太区首屈一指的顶级豪华邮轮,排水量七万六千八百吨,船身长二百六 十八米,高十三层,总造价三亿五千万美金,是现代版的“泰坦尼克”号。 亿亿被眼前这座不夜城惊呆了。 直升飞机是卓童一个朋友父亲的,他们是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公司总部在芝 加哥,分公司遍及世界各地,那个朋友的父亲是个简朴的人,所以家里只有两架直 升飞机,正巧一架在香港办事,便被借来给卓童女朋友一个惊喜。 但亿亿的表情仿佛是受到了惊吓,她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一切都那么意外, 那么刺激。她本以为阿曼尼已是这次旅行的华彩乐章,想不到那不过是个序曲。 离正式的船长晚宴还有五分钟,在他们预定的豪华套间里,亿亿换上了那件鼠 灰色飘纱晚礼服,只略施粉黛,已美得令人炫目。尤其那对黑玛瑙镶钻石的“眼泪 滴”形状的耳环,如泣如诉,显示出无尽的丽人魅力。 船长晚宴准时在中央大堂举行,大堂设在七楼中部,面积开阔,富丽堂皇,让 人完全不觉得是在一只船上,不仅气派非凡,且平稳如陆地,每一处细节无不精心 打造。一时间,这里名士荟萃,美女如云。亿亿觉得自己一下被淹没在锦绣繁华之 中,没有人注意她,甚至多看她一眼。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泰坦尼克号》影片中的 男女主角,只专心演绎自己的故事。男人都是很正式的着装,西服、领带,笔挺的 裤子配锃亮的皮鞋,女人更是千娇百媚,争艳斗奇,珠宝美钻闪烁生辉,与其说是 船长晚宴,不如说是撞进了首饰行新年新款的秀常每个人都显得那么从容,而从容 恰恰是身份的象征。亿亿却是波场上的新兵,波场是这类高级聚会的简称,因为通 常是女宾的时装秀,大家比着看准穿得少,也就比出了谁的胸脯大,这里的波和胸 是一个意思。 比起那些丰满的,随时可能玉兔狂奔的乳房,亿亿的胸小小的,但很结实。可 她觉得如同飞机场,可以当选今晚的平胸皇后。卓童拉着亿亿的手,发现她手心冰 凉,“你怕什么?你是晚宴上最美丽的。”卓童悄悄地安慰亿亿,亿亿不知所措道: “我突然一点自信也没有了。”她沮丧地低下头去。 船长是个英国人,身材伟岸,前额宽阔饱满,随身裹挟着一股旷野之风。他热 情地介绍了丽星邮轮机构的盛况,称该机构拥有多艘巨轮,狮子星号只是其中之一。 他欢迎所有参加这次航程的贵客,他说,尽情地享受吧,用心去体会无法复制的丽 星魔力,走进丽星,你便成为丽星传奇的一部分。 他的话引来经久不息的掌声。 穿制服的男侍者戴着白手套,一只手放在背后,一只手训练有素地举着布满高 脚杯的托盘,杯中是微黄的,晃动不安的香槟。人们频频举杯,整个大厅看上去觥 筹交错。 娱乐总监不失时机地鼓动陌生的旅客之间彼此相识,“看看你的左边,再看看 你的右边,千万不要疏忽和错过了人生的机缘,说不定今天交下的朋友,就是明天 的李嘉诚、陈方安生,关照你一下就是盆满钵满。”大伙善意地笑起来,容颜开始 松动,彼此微笑示意。 人们随意地攀谈起来,无非是一些客气的寒暄,因为很快乘客们将分散到大堂 周边的五个餐厅,享用地道而丰盛的中西餐。许多人找船长合影留念,看来这是一 个保留节目,船长像一个活动的布景,一批一批的人被安排在他的周围,而他只要 始终如一地保持微笑便大功告成。 亿亿暗暗松了口气,脸还僵着,便听见娱乐总监又发出了新的信息,“女士们 先生们,让我们在饱餐一顿之前,选出今晚的‘丽星之星’!” 所谓的丽星之星,便是这个晚上最为抢眼悦目,风姿绰约的,相貌与装束高度 统一的,气质与举止散发无穷魅力的女性,她将得到来自于船长室派送的一份神秘 礼物。人们的眼睛开始像电波一样搜寻,筛选,亿亿也不由自主地张望,只觉无限 春光中尽是花容月貌。 她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因为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柱追光 准确无误地打在她身上,阿曼尼在强光里如睡美人一般地苏醒了,她无言地展示出 自己高贵的颜色和无可挑剔的姿容,宛如星斗在云层中闪烁。更有这云中的少女, 她并非绝顶艳丽、妖娆,但是她正值娇嫩欲滴的年轻,任何巧夺天工的装饰都敌不 过青春的风采。还有,亿亿是单纯的,连她的虚荣都那么单纯,她不是那种有心计 的女孩,也就容易被人接受。 有一刹那,亿亿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掌声像潮水一般地涌来,她才本 能地向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受宠若惊。 这真是一个不眠之夜,亿亿已经幸福得腾云驾雾,体轻如燕。她像所有的凡夫 俗子一样,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自己身在电视剧中演 了一出重场戏?我有那么美吗?我还是普通人吗?或许我的生命本身就不平凡?总 之她的脑袋已经乱成了一盆浆糊。 客房布置得相当温馨,他们凌乱的行李已经各就各位,该烫该挂都已打点妥帖。 狮子星号行驶在公海上,香港人的聪明就在于:本地不让赌,自有豪赌处。船 上虚张声势的奢华并不见得是吸引八方来客的理由,而好赌却是不需要理由的,就 像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中国人好像尤其的喜欢赌,成千上万的输眼都不眨,大陆 人就更有输公款的嫌疑。 以卓童的放荡不羁,同他一起上船的香港朋友根本不相信他不赌,不过他的确 跟亿亿说过,不抽不赌是我的人生底线。他们一伙人去了十二楼的银河星夜总会, 据说是有“海上四人组”乐队的美妙歌声,这是卓童比较接受的。亿亿说她要晚一 点去,她想洗个澡,换掉为她立下汗马功劳的阿曼尼。 浴缸是白色大理石的,大得有点不可思议。雪白的毛巾上绣着丽星的英文字头, 毛巾旁是一大束蓝色飞燕草,另有一瓶香槟和一只晶亮的高脚杯。 亿亿放好热水,把自己埋了进去,好长时间她闭着眼睛,随波逐流。尽情体会 富人生活的每分每秒。她生在话剧团的大院里,像野草一样长大,或者的确无拘无 束有过不少快乐,但生活几近寒伧,这是一定的。 她的母亲莫眉,曾是团里很优秀的演员,但她生不逢时,团里现在根本没有戏 演,年轻演员便去赶影视剧片场,老到一定程度的人也能去演演配角,惟有母亲, 上不上下不下,两头不着岸。本以为可以吃吃老本,但她在两年前便接不到聘书了。 接不到聘书就只发工资的百分之四十,更重要的是在团里丢了面子,母亲是一个虚 荣而且好胜心强的人,她离开了话剧舞台。 除了演戏,母亲什么也不会。“可是,我还有一颗饱经磨难的爱心。”她用在 舞台上朗诵时的语气说。“那又怎么样呢?”亿亿质问她。 母亲终于找到了她的人生的栖息地,她在“爱心驿站”工作,那是小动物协会 下属的一家分支机构,专门收养流浪猫流浪狗,当然也有四处奔波的歌星影星将宠 物暂存,其身价自然是天壤之别。不知为什么,亿亿从来就不喜欢动物,有时她去 爱心驿站,对那些数不清的流浪猫狗看也懒得看一眼。但母亲却有着令她想象不到 的耐心。 那是市郊两间废弃的大厂房,被他们仅有的几个人收拾得整洁干净,周边围上 了竹枝粗细不一的篱笆,柴门上挂着四块圆铁皮,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爱心驿站。 母亲扎着素色的头巾,挥舞着扫把,像《远山在呼唤》中的女本角倍赏千惠子, 可惜她一辈子也没有碰见过高仓健那样的人物。母亲似乎在终其一生地等待,等待 着爱情与好运,她活在梦里,处理问题还没有亿亿现实。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这么 现实?是她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亿亿总觉得,母亲爱动物并不那么单纯,其中掺杂了不少个人的经历和情感… …从刚才的紧张气氛中放松下来,亿亿感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情,甚至舒服得恨不得 即时死去。待她睁开眼睛,只见天花板上是一层一层的白色幛幔,波浪般的起伏, 且薄如蝉翼,仿佛飘动的浮云。沐浴液沉静的幽香在浴室里悄然无声地弥散开来, 亿亿觉得她不喝一点香槟简直对不起这千金一刻的良宵美景。可她到底是天性开放 的,为了表达她无以表达的快乐和兴奋,她干脆像吹喇叭那样,举起酒瓶放肆地喝 起来。 连香槟都是人间极品,尽管她不是行家,但她对好的东西敏感极了。亿亿重新 回到水里,发现手边有一个不经意的开关,她信手一按,奇迹出现了,头顶的浮云 慢慢向两侧滑去,整个天花板是透明的宽体玻璃,此时,海上满天的星斗正冲她眨 着眼睛。 足足有一分钟,亿亿的嘴巴都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