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欣《浮华背后》
第九章 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正在家看报纸的凌向权心里一怔,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 他的电话,而且是非同寻常的电话。但电话机就在他夫人的手边,他硬要接不是太 不自然了吗?也会令人生疑。所以他连头都没抬,聚精会神地看报。 果然,夫人连续喂了好几声,对方也没有动静。她挂上电话呼咕道:“也不知 道是电话的毛病,还是有人故意不吭气。” “回头我找人来看看。”凌向权不经意地说道。 虽然他还是没抬头,但心思显然已不在报纸上。 他想电话一定是她打来的,给她家里的电话那也是不得已,因为办公室的三个 电话,一个是专线,另外两个都需要总机转,说任何事情都不方便。他试过有自己 的外线电话,可不出两个月,恨不得全市的人都知道,不仅有人打电话来投诉儿子 被拐,老婆跟人走路的事,还有人接通电话后先哭二十分钟,他只好把外线电话撤 了。 那天是高锦林约他到月亮楼招待所吃饭,说是公安部有领导下来,因为不是公 事,只是想休息休息,就不麻烦当地的下级机关了。逢有这样的事,高锦林都会拉 上他作陪,这是他愿意做的事,一是在月亮楼不会碰到外人,惹来闲言碎语,二是 多跟上级领导沟通总不是一件坏事,好多人想跟领导见见面连点机会都没有。 他被引进一间茶艺室,房间布置得很精巧,光线柔和,清一色的明清家具,其 中一个烟榻上铺着雪白的皮毛,配一个粉红色的靠垫,石褐色的砖地清扫得一尘不 染。屋里不知用了什么香熏,淡而不腻,清雅宜人。 经理说,京城来的领导突然提出来要去新开的一家氧吧,高老板只好陪他去, 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回得来,叫我们一定得招呼好您。 听了这话,凌向权有点不高兴,这不是把他晾在这儿了吗?两个小时,长又不 长,短又不短,走留都不是一回事。 凌向权不快道:“你们这儿不是号称要什么有什么吗?” 经理彬彬有礼道: “氧吧还是新生事物, 我们也在修建之中。”接着他说, “我们这儿的茶道不错,我就不多打扰了。” 经理走后,凌向权也想去办点事再回来,或者到附近的派出所转一圈,也算没 浪费时间。他正待出门,只见一位画中人般的端庄秀美的高个女人,捧着一整套的 茶具,婀娜多姿地向他走来,她穿一件琥珀色的硬领旗袍,扣子扣得密密实实,胸 脯却异峰突起,一头大波浪的秀发用丝绒发带轻轻系住,她几乎没有化妆,但皮肤 白皙,天生丽质,只涂了一点无色微亮的唇膏,目光从容稳重,颇有大家闺秀的气 派。 她坐在凌向权面前开始洗杯、泡茶,一双洁白修长的玉手瘦不露骨,指甲修剪 得整齐动人。她双腿并拢地坐下,旗袍的开衩处仍可露出象牙一般色质的美腿。简 直把凌向权都给看呆了。“我叫庄静,你就叫我小庄吧。”她这样说,说完莞尔一 笑。 凌向权并不喜欢妙龄的小女孩,他可没有这么重的青春情结,但高佻、端庄, 不施粉黛的女人颇能让他心动。虽然他不好这一口,但老婆毕竟是老了,师道尊严 还让她显得又老又凶。平常他工作忙,也没有闲心想这些事,可他到底是个男人, 哪有男人在美女面前不动心的?他突然明白了高锦林的良苦用意。 但他还是有克制力的,他出生入死地建立功勋,不能毁在女人身上。尽管他觉 得高锦林讲义气,够朋友,但还是不愿意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 这时,庄静把一个细长的小杯子,双手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接过来刚要喝,发 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庄静笑道:“这是闻的。”他忙大力一吸,果然一股浓浓的茶 香扑鼻而来,不觉叹道:“这是什么茶?好香啊!” 庄静笑道:“这可是神功圣茶,里面掺着极品的冬虫夏草,我又放了几颗高原 玫瑰,才有这特殊的香味。”说完,便把第一道茶送给凌向权品尝。 凌向权是个粗人,仍觉得这茶非同一般的甘美,他连喝了三杯,意犹未荆不知 什么时候,庄静解下了头上的丝带,秀发瀑布般地洒满香肩,说来也怪,她越是沉 着,越是没有搔首弄姿、袒胸露背,却越是让凌向权浮想联翩,他从她美丽的额头 和双手,想到她曲线分明,肌肤如雪的身体,一种强烈的欲望像放出神瓶的魔鬼, 不可抑制地让他热血沸腾,结果他喝茶喝出了一身汗,就仿佛他喝的不是茶,倒是 春药。 这时庄静起身,用纸巾替他轻轻擦汗,凌向权也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抱住了她。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的甘泉,她静如处子,恰恰激发了他火一般的热情,让他 最大限度地显现出男性的本能,他如饥似渴地冲撞着她的身体,忘记了整个世界… …疾风骤雨似的疯狂过去了,他在烟榻上睡了半个小时,睡得很沉,相当解乏。等 他醒来,发现灯光已经调得很暗,他身上还盖着薄毯,只是庄静、茶具、以及醉人 肺腑的茶香悄然无痕,真是一场春梦。 不久,经理便来请他吃饭,他去了餐厅的小单间,见到了高锦林和公安部的领 导。他发现和高锦林之间,有着男人的默契,他什么也没提,并没有问他什么时候 来的?喝茶喝得怎么样?甚至没有一个暖昧的眼神,这就让他自己也怀疑刚才到底 做了什么,或许也就是一枕黄粱吧。 席间,公安部的领导说,他的立功报告批下来了,并且说现在上面普遍都很看 好他。这让凌向权心里很畅快,他急忙向领导表示,他还在查枪的来源,估计能查 出一个走私枪的团伙。但领导显得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起劲,又好像不经意地说, 走私枪的事就不必再查了,听说这件事比较复杂,搞得不好我们自己下不了台。 凌向权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也不便多问,但他觉得这顿饭吃得很重要,他可不 想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本来,他真的以为春梦无痕,可是才过了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庄静的身影 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很清楚,月亮楼是无底深渊, 一旦走不出来便是万劫不复,可是他就是想往那儿去,是啊,一世的功名不能毁在 女人手上,可是出生入死地追求功名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苦熬自己吗?!人生就 这么短短的几年,能想女人,能在女人身上驰骋的又有几年?他以前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干,那只能说明自己傻,看来重要的并不是干不干,而是别干出麻烦来。 庄静一看就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再说高锦林也不会让月亮楼的女人起什 么嫁人的心,他自有办法搞掂她们,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白人去月亮楼而不在 外面厮混呢?! 这样,凌向权免不了偶尔去月亮楼,跟庄静会上一面。 庄静还真是懂事,从来也不给他打电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对她倍加感念, 豪情万丈的时候便给她留下了家里的电话。 这段时间他很忙,没有一点时间去月亮楼,但即便是这样,他也相信她不会随 便给他打电话。会发生什么事呢?凌向权想不出来,所以心里才会打鼓。 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还好,夫人去了厨房,凌向权急忙拿起话筒,是高锦 林的声音,他暗自吁了口气。 “小庄怀孕了。”高锦林开门见山地说。 凌向权吃惊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都是正当年,有什么奇怪的。” “她打算怎么办?” “我劝她做掉算了,想不到她还真痴情,我看她是真的爱上你了,她想把这个 孩子生下来。” “那怎么行?!我操。根本没有办法操作。”凌向权边说边转过身来,冷不丁 地发现夫人就在他的背后,刷地激出一身冷汗。 “操作什么?”凌夫人问道。 “没什么,还不都是案子。”凌向权捂着话筒,冲夫人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高锦林在电话里说道:“也没有什么不好操作的,你如果还想要个儿子,我就 把她搞到美国去。” 要说凌向权对庄静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是男女性事,那也是瞎话。正因为凌向 权并非一个好色之徒,所以他在跟女人交往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投入真情实感,现在 人家那一头不要名份,都肯给他生孩子,他的心头也自然涌动着万股柔情,怎么也 说不出断然拒绝的话。 “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见他这头默默无语,高锦林便麻利地结束了这个 话题,但他并没有挂电话,而是换了一个为难的口气道:“老凌,我这回真是有事 求你了。” “你说。”尽管凌向权明白,只要是高锦林向他开口的事,没有一件是好办的。 但人家做事的确够哥们儿,自己关键的时候也不能往后退,所以他话接得特别痛快。 高锦林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想办法把雷子取保候审。” “雷子?哪个雷子?” “对了,雷子是他的外号,他大名叫曹春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是有人命案。” 高锦林笑道:“如果是偷鸡摸狗的小事我还找你干吗?” 凌向权想了想才道:“我想想办法再说。” 第二天一早,他调来曹春雷案件的卷宗:死者是在海关工作的一位会计科长, 某一天晚上,身穿睡衣却在办公室内离奇死亡,身上缠绕着两道光身电线,皮肤上 有电灼痕迹,但神态安详自然。详细案情记录,他穿着睡裤、背心和白衬衣,躺在 地上,左手离墙边插座大约十厘米处,空调机边的插座上有一个绿色插头,引出一 条电线连着插座搭在手上,整个左手都烧黑了。 死者的妻子认为丈夫绝对没有自杀的理由,他生性平和,对儿女关爱备至,既 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身边工作的同志也说,他工作认真,吃苦耐劳,退伍 多年仍是一身军人的朴素打扮,同时保持着果敢明快,一丝不苟的军人作风。 现场侦察,死者身上的光身电线,是用花线剥去塑料皮制成,剥得齐整利落, 电线接口处扭接十分紧密有条理,是专业电工才有的水平。而据死者家人反映,死 者根本不懂电工。但令人费解的是,触电死亡怎能如此平静。该案的结论,第一不 是自杀,第二死者的死亡地点不是第一现常然而这个案子因为没有线索,一直处于 搁置状态。 但前不久一宗雇凶谋杀案告破,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供出会计科长案是曹春雷 所为,警方在最短的时间内逮捕了他。曹春雷,男,现年三十岁,外号“雷子”, 四川省遂宁市人。一九九二年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四年,刑满释放后一直 没有固定工作,时常参加打架斗殴,以下手又黑又狠出名。 凌向权想起来了,杜党生还专门为会计科长的案子给他打过电话,叫他一定要 抓住凶手,后来抓住雷子的事上了电视,杜党生看完电视又给他挂了电话,让他严 惩凶手。 卷宗里还有一段雷子的审讯记录: 问:听说你很受老板器重,你的老板是谁? 答:我没有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 问:杀害无辜你没有心理障碍吗? 答:我没杀他,是他自己摸了电门。 问:你既然不在现场,怎么知道他是触电身亡?。 答:我看了报纸。 问:有什么感受? 答:很失落。 问:不是你干的你失落什么? 答:不知道,反正若有所失。 问: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事是你干的! 答:那还审什么?该死就死,我还想看看天底下到底有没有报应。 有前科,又是人命案,还是这样的认罪态度,如何取保候审呢?! 凌向权陷入了沉思。 大约有一根烟的工夫,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凌向权下意识地合上卷宗, 整顿了一下情绪,才道:“请进。”来人是刑侦大队的头儿,他兴冲冲地向凌向权 汇报,走私武器案有了重大突破。 凌向权心里一愣,但不动声色道:“到底是谁干的?” 来人道:“东泽国际的高锦林有重大嫌疑。” “弄扎实了没有?” “弄扎实了,我们突击搜查了非法出售武器团伙的一号头目的住所,他的文件 里有汇往东泽国际巨款的存根。” “何以见得这些钱是买了武器呢?” “是他自己交待的,而且这个人从来不做其他生意,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熟不 做,省得麻烦和危险,这批枪支至今还有存货,他还交待了他们在交接方面的细节。” “你把案情记录放在我这儿,先回去吧。”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凌向权一个人,这时他的脸上才出现了愤怒的表情,他觉 得自己被高锦林涮了!他是想当官,拉拉关系,搞点交易什么的,但他并没有完全 丧失正义感,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他一直以为,高锦林无非就是想多搞几个钱,现 在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是满大街都是?那就得看各人的本事了,谁叫人家路子宽呢。 想不到他还走私枪支,这是生灵涂炭的事,刑事犯手中有枪和没有枪那是两个概念。 可他现在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着他这么干,不是成了地地道道的警匪一家?! 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没有预谋的,包括他在他身上下的所有的功夫。他知道他总 有一天会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却也只能三缄其口。 凌向权迅速地换上便衣,他决定马上去找庄静,先说服她把孩子做掉,然后再 想办法跟她一刀两断。他不能让高锦林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 庄静一个人披头散发地躺在月亮楼的宿舍里,面色惨白,哪怕是喝一口水都要 吐出来,见到凌向权,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凌向权还见不得女人为他变成了这个样 子,不禁责怪道:“干吗不告诉我一声?” 庄静轻声道:“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你老婆接的。” 凌向权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样子还想漂洋过海?我看还是算 了吧。” 庄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半晌,眼泪自眼角滑落下来。 凌向权道:“你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埃”庄静干脆伤心地哭了起来,用被子 蒙住了头。 凌向权急道:“就算有天大的事,你也说完了再哭”。 庄静哽咽道:“你如果留下这个孩子,我还有机会离开月亮楼,否则,以后还 不知道要陪什么人呢。” 凌向权奇道:“我也没说不要你埃” 庄静的语气淡淡的,“还用说吗?都写在你脸上呢!你以前来,哪是这个样子?! 不过看在我们过去的情份上,我也提醒你一句,抹掉我们难说能不能逃脱干系,我 们高老板也不傻,谁到我们月亮楼来干过什么,都有针孔录像机录着呢。” 凌向权顿时傻了眼。 黑夜渐渐退去,黎明使这座城市像正在显影的照片,逐渐露出自己独有的轮廓,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立交桥四通八达,道路还在沉睡,却已迎来了滚滚车轮,车水 马龙是现代都市的重要标志。昨晚下了一场透雨,空气里出现了少有的清新。整个 城市也像刚刚洗刷完毕之后那样色彩分明起来。 最终,它被像油画那样固定下来,似乎千古不变。 就在百里之外,在通往省城的公路上,一辆桑塔纳普通型轿车在急驶,昨晚的 风雨在它身上留下了斑斑泥点,深灰色的车身显得肮脏不堪。开车的人是霍朗民, 他衣衫不整,一脸疲惫中还有几分惊惶,他时不时地看看后视镜,眼中充满了警觉。 他是半夜离开W市的, 当时正下着大雨,他认为这也是出走的最佳时间,他从 家里出来,什么都没拿,穿着拖鞋,提着垃圾袋,垃圾箱就在车库的附近,他丢完 垃圾,便闪进车库,以最快的速度打着引擎,桑塔纳轿车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横 穿整个市区,开上一O七国道以后,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地松弛一下。 雨刮器在吭哧吭哧地努力工作,单调的声音不觉让他回想起白天可怕的经历。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快中午时才起身,随便吃了 点东西,便准备去探望父母,半年前,他和父母亲一起凑钱买了市郊的集资房,很 快就搬进去了,虽然不是什么豪宅,但比原来宽敞很多,父母亲已很满意,而他乘 地铁去探望他们也很方便。 和平时不同,逢至双休日,地铁里的人反而要比往常多,霍朗民买了份报纸, 靠在四方形的石柱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还差一分钟,列车就要进站了,他把报纸卷了起来。霍朗民能在调查处工作, 当年自然是训练有素,他完全是无意间发现一张面孔,陌生而又似曾相见,是个男 人,平头,特征是没有特征,与众不同的是漠然的脸上有一股狠劲儿,令人过目不 忘。他觉得这个人一直在注意他,可他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他。 突然他的脑海里闪电般地出现了一个姓名,雷子!他记得这个人!因为会计科 长死得太蹊跷了,他不可能不关心他的死因,而据说,一贯出言谨慎的会计科长, 在少有的一次喝醉了酒之后,说出他另有一本账,埋在什么地方,而这个地方除了 他以外,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不久,会计科长就出事了,而杀害他的就是雷子, 显然是有人指使他干的,电视里出现过他的镜头,这张脸他不想记住可他记住了, 这也许是训练有素的结果。 杀人犯怎么会放出来呢?!霍朗民只觉得后背冷汗淋漓,湿了一片。名表案之 后,他就接到过恐吓信,但他想这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他只需小心一点,不必 信这个邪。可是雷子怎么会放出来呢?这让他怀疑黑势力的渗透到底有多深,有多 广。 他的脑袋急剧地运转着,无数的疑问像雨后春笋般地滋长出来,为什么杜关长 突然就改变了她的行事风格?特批了东泽国际申办保税仓的请求,利用这个保税仓, 高锦林走私各种植物油、原糖,偷逃关税上亿元。杜关长的态度使冉洞庭有恃无恐, 前不久,运送走私品的船只在到达巨澜港水道时,被海关缉私警察当场查获,他也 急忙赶至现场,共缴获八个四十尺的集装箱,内装汽车、汽车切割件等物,核定偷 逃应缴税款八百万元人民币。 跟上次查获东泽国际的走私油轮一样,冉洞庭出面命令他们放行,同样有人扔 给他和缉私处长两个信封,一个装着支票,另一个装着子弹。 东泽国际走私的一条重要途径是谎报来料加工,假如进的是手机,谎称为塑料 米,然后弄一些烂拖鞋之类的塑料产品,告诉海关这就是初加工出口的东西,或者 从乡镇企业找一些低劣的塑料制品拿去核销,在海关的账面上算是有进有出。 前不久,东泽国际以来料加工的名义进口一批市场紧缺的电子原件,卖了后就 让海关用空货柜冒充加工成品出口。因为空箱太多,几个海关人员嫌贴出口标签麻 烦,干脆将标签交给东泽国际的人,叫他们自己贴,贴完了装完了船之后,告诉海 关一声就行了。结果这些空货柜在海上游了一圈卸到国外,再装上走私货品回到巨 澜港。 杜党生那里先开了口子,具体部门便像决堤的洪水,无法阻挡。而且大家都这 么干,谁要是讲原则反而被同事警惕,被人在脊梁后面指指点点,给你脸色看,给 你小鞋穿。霍朗民也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可他同样恐惧来自同事之间的孤立。 本来他寄希望于杜党生,但她显然也有难言之隐。霍朗民权衡再三,觉得自己 一个人是根本没有办法站出来抗争的。 可他为什么会被人盯上呢?他想,唯一的理由是他知道得太多了,许多部门的 问题将在调查处汇拢,这样他就变成了最大的隐患。何况他还有查处名表案的光荣 历史,保不准会不会把事情的真相捅出来去邀功请赏。在那些人眼里就这么回事, 他只比会计科长更危险。 就在这一分钟的时间里,霍朗民的脑袋已经开了锅,但他想不出他们在地铁里 能干什么?这里人来人往,干什么能下得了手呢?或许他在被人跟踪,于是他决定 不去父母家了,省得连累他们,他只坐两站就下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跟踪了。 列车呼啸着进站了,霍朗民向前走去,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列车驾驶员的面孔 和车头上印着的红漆车号,是四位数的。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耳边生风,身 后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涌来,几只大手在他的背上猛击,假如他毫无提防, 早已飞向车头,成为不慎失足跌落地铁轨道的游人,沦为轮下之鬼。幸亏他相当警 觉,在最危急的时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人们惊叫着抱怨着压倒在他身上,他没有了 呼吸,骨头咔咔作响,但他知道暂时躲过了一场大难。 他离开地铁时,雷子早已不见了。 他去医院的急诊室拍了片子,有两根肋骨断了,医生说虽然不用开刀,但仍要 复位,卧床休息。他犹豫了好长时间回不回家,在自己家的附近观察了好长时间才 回到家去。 天已经黑了,他不敢开灯,这时黑暗好像更能带给他安全。他想,他们是不会 放过他的,而且他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会计科长的死亡现 场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光身电线、睡衣。烧黑的手臂、安详的面容,自杀?他 杀?然后是雷子的脸,他无神的眼睛,冷酷的神情,接着是那股来自四面八方的力 量,他看到自己凌空而起,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已贴在地铁列车巨大的车头上, 一同向前驶去,鲜血和脑浆一路飞溅,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 上午十点多钟,霍朗民敲开了省城反贪局长家的门,早在半年之前,他已经通 过若干渠道了解了这个人的简历和品行,家庭住址自然不在活下。正好是星期天, 局长也刚起来不久,他接待了站立不住的霍朗民,但是霍朗民没有坐下,没有喝水, 也没有说什么,他带着反贪局长直接去了地下车库。 他打开泥水交加的桑塔纳轿车的后盖,连反贪局长都震惊了,整个后备箱里全 部是钱。通常我们看到的密码箱里的钱,相比之下微不足道,要知道轿车的后备箱 里是可以塞下人的,有多少钱可想而知。 是的,霍朗民的确收过钱,他不敢不收,但也一分都不敢花,他知道总有一天 这些钱就是他的命。 对于莫眉来说,乐极生悲简直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句咒语。 她搬离了锦绣苑林,创下了入住时间最短的记录。那天,她坐在大众搬家公司 巨大的卡车上,还是她来时的那些东西,意大利沙发、三角钢琴什么的连同房子让 给了新主人。她坐在自己的旧箱子上,看着锦绣苑林越来越小,最后浓缩成了一个 大盆景,她知道在她有限的岁月里,再也不会出现这梦境般的辉煌了。 幸亏有大黄和彭树陪伴在她的身边。 彭树也是两鬓斑白,与热恋的时候相比判若两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还有几 分天然的承受力,他伸手搂住莫眉的肩膀,“不如你先搬到我家去吧。” “不!”他的提议被莫眉坚决地拒绝了,“亿亿会来找我的,找不到我她会着 急。” “莫眉,亿亿出事以后你还没有哭过,你还是哭出来吧。”彭树恳求地说道。 莫眉还是没哭,反而自信地说道:“她会回来的,那间小屋是她的家。” 彭树无计可施,他只好搂紧莫眉。 一周前,亿亿和卓童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 最令莫眉无法接受的是,那天她跟亿亿大吵了一架,而亿亿是带着情绪开车走 的,不久就传来了噩耗。莫眉根本没办法相信这个现实,同时又深信不疑是自己亲 手害了女儿。 随着她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矛盾也越来越多,这似乎是生活中的一条铁律。没 钱可以考验人的意志,有钱却能考验人的品行。莫眉一向认为自己是身经百战的, 又是在文艺圈中混过的老将,可谓阅历多多,但她其实并没有过过一夜成名,一天 暴富的日子,空有年纪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她在现实生活中仍旧是个小学生。 一天,她无比烦恼地说:“亿亿,你的见报率实在太低了。” “还低啊?!”亿亿大叫,“你想我怎样?登在头版江泽民出访新闻的下面?” “你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上过报纸了。” “一个星期很长吗?我又不是寻人启事,天天在中缝呆着。” “可是太平凡了就不是明星。” “这是我的风格,我喜欢低调。” “你以为你是朱曼俏啊?你不可能有她那样的江湖地位,现在又是一个新人辈 出的时代,你自己不用心,很快就会被观众忘记。” “为什么要在戏外用心?你不是总是批评我们年轻人太功利吗?” 那是平凡岁月时的寄语,莫眉承认她说过很多这样的话,那时她也的确是这么 认为的,像个胸有成竹,处变不惊的哲人。可是到了今天,为什么这些人生的座右 铭都变得苍白无力了呢?!剧虎的事是这样,亿亿出了名之后还是这样,她觉得自 己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不久,报纸上又有了亿亿的新闻,比如她保护皮肤的秘诀,比如她爱收集什么 小玩艺,比如她崇拜自己的母亲,这还无伤大雅,报纸上还详细透露了她与男友的 亲密关系,不仅两个人的生活照见诸报端,还有男友母亲不认可这段感情的细节。 莫眉承认是她给记者报料。 亿亿气得发昏,“你以为这是帮我吗?你这是害了我!” “我这完全是为了你好,我对我自己都没有这么上过心。” “你之甘露,我之砒霜,你不要强加于人好不好。” 莫眉苦口婆心道:“我也是好戏之人,我的基本功你连百分之一都及不上,可 我现在混成了一个看狗员。仔细想一想,还是自己糊涂,艺人身在名利圈,不讲名 利讲什么?可是名利的来源是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很快就会被淘汰。翻开现在的 报纸,哪个演员不是在紧锣密鼓地炒作!炒作!炒作!目前的游戏规则已经被打破, 我们也得调整以往的做法。” “我有实力!我用不着这样!” “那是因为你得到这一切太容易。”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是在否定你的人生吗?” “亿亿,也只有我,你的母亲,肯践踏自己的人生来帮助你建立美好生活。” 她们都从心底爱对方,但是这种爱已经变了味。从道理上说,谁比谁更对?从 感情上说,谁又比谁更真?可是她们之间到底出现了她们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鸿沟。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莫眉在自认为十分正确的星妈之路上越走越远。有 两个香港的经纪人来找她,他们要出一本只在港台发行的亿亿的写真集。莫眉觉得 这是女儿的一个天大的机会,她完全没跟亿亿商量,一个人斗智斗勇,把价格一点 一点地提高,直到她满意的价位,便签了合同书,并盖了女儿的私章,她相信女儿 一定会惊喜地跳起来,同时对她的能力刮目相看。 亿亿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要她排出拍写真集的档期,这才知道出了问题。 也就是在出事的那一天,她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中质问母亲:“谁叫你背着我签 什么写真集的?” “不露三点,不穿透视装,这是我一开始就坚持的原则。” “英文版你看了吗?你看得懂吗?妈,八十万港币你就把我卖了!” “英文版上说什么了?他们说跟中文的内容一模一样。”莫眉也紧张起来。 “有三分之一的照片要露三点,还要有性感的动作。” 犹如当头一棒,莫眉愣在那里,人像凝固了一样。 亿亿冷冷地说道:“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你,请你谢幕。” “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我也是一片好心……”“够了,再不要提你的好心, 我也不需要了,我决定退出娱乐圈,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要说这么负气的活?写真集不拍就是了。” “你以为人家是大陆,一本正经签合同,又谁都可以不遵守合同。人家是讲法 的,要不就去拍,要不就赔钱,赔大钱。我不退出娱乐圈,我得有路才行啊?!” 说到这里,亿亿的眼泪滚滚而下,“妈妈,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是这 种爱太沉重了,你对我寄予厚望,把我当成你重活一次的替身,这种铺张华丽的生 活让你觉得你白活了,你给自己下了一个失败的定义,要在我身上重新开始。可我 更喜欢过去的你,如果你不是那么单纯那么执着那么淡泊名利,追求一种最本真最 实在的生活,彭叔叔他会爱上你吗?我们过去能有那么多快乐吗?” “亿亿,你不是也发誓要过上最体面的生活吗?” “可是成功改变了我,没想到它也改变了你。我终于明白了我想要什么。” 亿亿去她的房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出来的时候,她手上多了一个手提袋。 她说:“妈妈,我想出去住一段时间,不是跟你赌气,我只是需要片刻的宁静。” 她走了,她们都觉得这只是暂时的分手,生活和一切都会继续。莫眉完全没想 到,亿亿将在她的生活中消失。 从家里出来,亿亿上了卓童的那辆草绿色的积架车,甚至这辆车也曾出现在娱 乐版上,莫眉在阳台上,望着它绝尘而去。 亿亿最后的记忆里还保存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时天色已沉,市郊的黄昏暮 色四起,突然,车子剧烈地震动了几下,亿亿耳边充斥着一些复杂的声响,等她从 惊恐中睁开眼时,只见许多笔直的树飞舞着迎面而来,车身蹭过了几棵树,她的身 体也随之左摆右荡。终于,一声巨响,汽车前后左右所有的玻璃同时粉碎,亿亿也 不知道自己撞到了车子的哪个部位,只记得头部向挡风玻璃冲了过去,又被吸了回 来,她捂住前额,血像水一样喷射出来,漫过她的双眼和脸颊,滴在皮椅上像水滴 敲击鼓面。 接着是红光一闪,她顷刻间被包围在火海之中,她摸到门想把它打开,但剧烈 的撞击使车门完全变形,拼尽全力也打不开。 据说亿亿和卓童的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 有关部门的勘察结论是:该车由于发动机机油注入量过多,而机油滤清器处没 有拧紧,致使机油泄漏,附着在发动机排气歧管上,由于排气歧管温度很高,引起 机油燃烧,最终导致车辆烧毁。 这当然是所有报刊娱乐版的新闻,幸亏当时没有狗仔队,否则他们一定会把最 血腥的照片登出来。媒体是铁石心肠的代名词,越敬业就越冷酷,对于这样的消息, 无从掩饰地奔走相告,成为他们共同的宝藏。他们不能总登林青霞怀上二胎,演艺 圈重新流行紧身裤之类的消息,这他妈有什么意思?!现在他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拍 下出事地点,道路上的斑斑痕迹,烧焦的树,还有那辆肠子肚子都在外面,如一团 烂泥的名贵轿车。与之相关的新闻可以无穷无荆由于炒得实在太厉害,在市委宣传 部的早茶碰头会上,一致通过了发紧急公文给各大报刊,停止炒作有关这件事的任 何消息。 但在茶余饭后,没有人不感叹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命运。 莫眉回到家中,破旧小屋里的一切陈设因为完全没法配合锦绣苑林的豪宅,便 被用报纸和白布盖祝她们当初没把这里卖掉,是由于房子太差,卖不出什么价来, 还有就是难以言说的记忆和感情。 当这些落满尘土的报纸、白布被揭开时,往昔的生活又还原而来,关于女儿的 一切,汹涌澎湃地撞击着莫眉的心底,她终于相信她已离去,忍不住抱住亿亿睡过 的枕头放声痛哭。 就在这一刻,望着莫眉抖动不止的双肩,彭树决定暂时留下来,他不能在这种 时候离开她,她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她对生活的希望。她迟来的悲痛欲绝,重新勾 起了他对卓童的深深的思念,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血缘之爱,泪水蒙住了他的双眼。 此时此刻,爱情对他们来说,只剩下伤心泪对伤心泪,断肠人对断肠人的涵义。 他是在殡仪馆见到杜党生的,她红肿着双眼,捧着儿子的骨灰。没有遗体可以 告别,因为惨不忍睹,她对他说道。 莫眉也同样抱着骨灰盒,独自一人肃穆地坐在灵堂的一个角落,这时她只是呆 呆的,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文洋来了,哭得满脸是泪,她也没跟他说一 句话。杜党生向她走去,第一次对她收敛了傲慢的神情,声音也和缓了许多,“我 很抱歉,曾经那样对待你,对待他们的感情。我真的很抱歉。”莫眉一动不动地坐 着,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杜党生并不是在跟她说话。 那时她没有思维,即使有,这一切也不重要了,比起生命来。 看尽这绚烂之后的凋谢,繁华之后的冷清,莫眉始知,女儿的话是对的。她只 是感到奇怪,她穷尽一生,历尽磨难才明白的道理,女儿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 就能明了,她到底走出了她的暖翼,她的视野,她的精神世界是她完全不能理解和 体会的,也难怪这万丈红尘都没有能够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