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 张欣




  一路上,管静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知道农村并不是那山清水秀好呀么好风光,村口一棵大榕树,清粼粼的小河边有两个小芹一样的姑娘在洗衣裳……如果农村真有这么好,那还有蜂拥进城的农民工吗?那城里人不全跑到农村去了吗?

  她知道农村环境的恶劣,生活的艰苦,知道歪歪也肯定会受罪。

  管静竹是突然决定去广西四塘看歪歪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和理由,就觉得一定要去了。这次她没跟曹虹商量,因为她知道曹虹的态度。她也没有告诉葵花,反正写信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她还是牢记曹虹的话,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把歪歪带回来,这样她就再也没有自己的新生活了。要可怜可怜自己,曹虹总是这样提醒她。

  火车咣咣当当地在黑夜里疾驶,却又无声无息像一条趖行的蟒蛇。

  第二天上午,管静竹下了火车,换上长途公共汽车。沿途倒了三趟同样脏兮兮的像一堆废铁拼凑的长途车才算是接近了四塘,颠簸和劳累自不必说,心境更是近乡情怯,总觉得会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又想象不出最糟的情况会糟成怎样?说不定有情有义的葵花待歪歪很好,何况歪歪还是他们家的财神爷。

  黄昏的时候,她身心疲惫地走进村里。这儿的一切都如她想象的简陋、骯脏和破败,一条泥泞的路贯穿着整个村子,大人孩子不仅蓬头垢面,还给人衣衫褴褛的感觉。同时,他们都像看外星人一样奇怪地看着她,得知她是找葵花的,脸上便露出诡秘的笑容。其中有一个精壮的小眼汉子说:他们家在盖新房子呢。

  见她不甚明白,又道:不是你寄来的钱吗?他们家还买了八只长毛兔,后来都死了,不服水土。

  静竹仍不说话,她其实是希望葵花一家过好的,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葵花的家果然在盖新房子,新鲜的红砖刚刚砌过二楼,她家院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到处堆放着农具和建筑材料,显得颇为凌乱。在没有看见葵花的家人之前,管静竹便意外地看到了歪歪:他一个人坐在地上,穿戴和村里的孩子毫无区别,也是那么脏,那么烂,只是腰间有一条麻绳,像拴牲口那样被拴在一截木桩上,令他走不到三米便无法前行。静竹见到他时,他正聚精会神地捡地上的脏东西往嘴里送。

  管静竹走过去抱住歪歪泪如雨下。

  从表情上看,歪歪并不知道她是谁,但知道她的行为是友善的,便把地上捡起的东西给她吃。

  葵花家的看门狗都没有绳索拴着,它走过来看着这一对母子,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后来葵花向静竹解释说,因为歪歪走丢过,他们不得已只好把他拴住。

  这个理由也还是成立的,管静竹不能大骂葵花的良心喂了狗,他们养兔子、盖房子有什么不对?乡下人拿到钱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就算他们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歪歪身上,歪歪也还是哑傻综合征,也还是一眼看不见就走丢。

  应该说葵花一家人还是相当朴实的,婆婆头戴一条绒格围巾,只顾埋头往灶里添柴给静竹做饭,葵花的老公兄弟四个,全部在屋里时也只听见葵花一个人在说话。他们都是老实人,都想对静竹好但又不知怎么表现,以致于看见自己的孩子跟歪歪争旺旺饼干,上去就是一巴掌。

  尽管如此,管静竹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她谁都不怨,只怨自己把歪歪送到这里。

  当天晚上,歪歪睡着了,静竹坐在他的身边直到深夜,她决定天一亮就带孩子返回城里。葵花是了解静竹的,但她又无话可说,只好陪着静竹空坐着。

  葵花没有挽留静竹多住几天,更没有挽留歪歪,她已经看到了静竹脸上铁一般的决心。静竹也还是把千里迢迢带来的食品和衣物留了下来,背着歪歪离开了葵花家的村子,离开了四塘。葵花因为已有身孕,已经不大好出去做事了,但还是把静竹送了又送,一副对她不起的样子。

  就这样,管静竹千辛万苦地又把儿子背回了家。

  晚上,曹虹敲开了管静竹的家门,进门就兴师问罪地点着管静竹的鼻子:“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说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听到我的声音就挂断,我怎么你了?”

  管静竹微低着头不看曹虹的眼睛。

  曹虹更气了:“你干吗不说话?你能不能叫我死个明白?”

  管静竹铁了心不吭气,还是那个死样子。

  这时里屋发出一声巨响,两个人条件反射般地冲了进去,是歪歪把沉重的衣帽架推倒了,他的房间已经被他毁得一片狼藉。

  曹虹愣住了,管静竹的神情反倒坦然。

  曹虹说道:“你把他接回来了?我不是叫你别把他接回来吗?”

  管静竹冷冷地回道:“我再不接他回来,他就死在那儿了。”

  曹虹喊道:“他不会死的,他比你命大!”管静竹恨道:“你不是母亲,所以你不可能理解我。”

  曹虹道:“可是我知道你有多苦,静竹,如果你不硬下心肠就会苦死。说得残酷点儿,他不会死的,他死了才是你的造化。”

  只听“啪”的一声,管静竹一巴掌扇了过去,两个自以为可以生死与共的朋友同时愣住了。屋里安静极了,只有歪歪无意识地看着两个表情僵硬的人。

  管静竹轻声说道:“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不理你的理由。”

  曹虹捧着发烫的脸颊,她不见得格外的愤怒,反而异常的冷静:“他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留下这句话之后便飘然离去。

  静竹缓步走到窗前,她望着曹虹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双泪长流。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朋友能够解脱,她又何必说得这么刺耳?她知道友谊和爱情一样,会使人出现不可理喻的反常表现。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是理智和情感同时被撕裂,而是整个的人生以及世界观都被现实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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