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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有约 张欣 一 这一年的秋天,南方的干燥程度直逼人们熟知的北方气候,秋风卷着落叶,落 叶裹着尘粉在任何一个街角打旋,给人一种飘零感。 蔚文浩跳下计程车,快步如飞地奔进大西洋保险公司的大玻璃门,深灰色风衣 宽阔的下摆伴随着他的步伐哗哗作响。 当然还是迟到了,例牌的早会已经开完。公司的同仁们都在忙着,包括打单, 整理文件,联络客户;也包括吞食餐包,涂口红,换上经磨耐穿能参加奥运会长跑 的球鞋准备走千家、串万户。 谁都知道,做保险推销员只要天天跑上一个马拉松,业绩会有的,一切都会有 的。 文浩打开自己业务主管的办公室的门,看见马营营从区经理的办公室走出来, 穿一身杏色的套装,欧米茄发型的发梢钩子一样地勾人魂魄,不觉酸溜溜道:“你 最近跟他走得挺密嘛。”“良禽择木而栖。”营营正色道,并且率先进了文浩的办 公室,四周看了看,“告诉你,我可能要搬进来了,假如你再接不到保单的话。” 文浩不作声,营营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软背靠椅上,身体前倾地对住文浩,“大西 洋是外国公司,架构是靠业绩升职,你整天发呆,我不搬进来,别人也要搬进来。” 谁说不是?文浩做到业务主管,便是从推销员干起,每天东奔西跑,沙驰皮鞋 磨穿几双,幸亏嘴巴是裸露的,不然又是一笔损耗。公司老板有三个儿子,不会有 什么千金小姐看上文浩,文浩完全是靠自己搏杀,以穿山甲的精神开拓业务,终于 搬进主管的单间办公室,再熬一熬做到区经理,即便自己不跑,下面也有一条人马, 展开团体战,自己只需无形中握一小鞭,驱赶着他们拚命干活。 然而从主管到区经理之间的行程充满围、追、堵、截,谁不想拿鞭子?谁又想 被驱赶?所以主管这个位置最为险恶,业绩好的上来,拿不到保单的下去,上一任 的主管一谈恋爱,就被文浩取而代之了,继续做满街乱串的推销员,照说文浩完全 知道自己应该打醒十二分精神。 老板就在大家的血战中,受益,再受益。 可是文浩确实碰到了烦心的事。 马营营道:“不要跟我说你和老婆吵架了,完全是因为我。”说完媚眼如丝地 笑笑。文浩苦着脸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营营道:“那你怎么了 吗?”文浩道:“晚上麦当劳,我们聊聊好不好?”营营起身道:“我不得闲,晚 上要陪客户去天鹅会馆,一边给客人‘搭骨’一边说,买啦,买我们的保险啦。” 她笑嘻嘻地举起一双玉臂,软软地做着按摩的动作。“搭”在粤语中是敲或捶的意 思。 这是保险行中众所周知的典故,意在此行不易,竞争这么厉害,有时为一张保 单,女推销员要做业余三陪,在灯红酒绿中把客人攻下来。 “你不会把人都赔上吧?”文浩没好气道。营营已走到门口,此刻婀娜多姿地 蓦然回首,一字一句道:“那要看他下多大的单,落多重的保。”文浩一脸不屑地 望向窗外,豪华写字楼前的花圃,在秋风中已显萧瑟。营营却笑道:“我也想当区 经理,我也不想满街跑。广州,就这么现实。”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浩知道营营的好心,她在提醒他,不要功亏一篑。 蔚文浩今年三十八岁,已经顺利地过渡到稳中求进的中年人行列。他的家庭, 在中国也是A型模式, 父母亲是知识分子;老婆唐依娜不仅花容月貌,还是外语学 院毕业生,留校干了几年之后,就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卷进一家效益颇佳的旅行 社当导游,虽然经常外出,但是挺赚钱的;儿子米奇今年七岁,在中华英豪贵族学 校读二年级。一家人走在街上,一定是中产阶级艳羡的楷模。 在公司,有马营营这样的女孩暗恋着,挺好。文浩这个人,四平八稳惯了,工 作方面,他肯在本世纪拚力苦干,就是为了下个世纪,心安理得地坐进经理办公室 不出来;至于男欢女爱,他觉得有个把女孩子肯留守在暗恋的位置上,彼此都不越 位,对他来说是最佳调剂。他不喜欢要死要活的爱情激战,时代不同了,既然是花 同等的精力体力,你是愿意像李嘉诚那样变成大款,还是像梁山伯那样变成蝴蝶, 答案不言自明。 有人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坟墓,中年人的战场。而转型期的中国, 对于全国人民来说,只能是战场。米奇为什么要去读贵族学校?尽管学费和赞助费 高得令文浩齿寒,那也得去,这是在读社会关系,将来米奇的同学很可能是银行家, 房地产公司的合法继承人,证券市场的神奇小子,电脑世界的微软专家。父亲蔚荣, 病床上还在撰写遗传学著作,声称全部的版税归米奇所有。至于自己和依娜,更是 聚少离多,搏杀在赚钱的前沿阵地。 蔚荣是半年前去世的。 大悲痛过去,文浩才渐渐恢复思维和记忆。握着父亲的手,望着他渐渐远去, 直到心脏监视器上跳动的亮点划成一条直线,死亡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叫人不知该 怎么面对。他是忙完一切,独自静下来的时候才哭出来。 这段时间,就是夜夜做梦,早晨醒来会神使鬼差地往医院跑,迷途的羔羊一般。 怎么可能不迟到?! 在文浩眼中,父亲的沉稳和不苟言笑,颇为符合他遗传学专家的身份,母亲宋 月盈退休前一直是肿瘤医院的大夫,老两口搭配在一块看,相衬和谐有余。 其实蔚荣年轻的时候非常浪漫,有着诗人的情怀,加上身材颀长、面容清瘦, 是典型的热血进步青年形象。他出身小业主,一心只想跟党走,本来,他爱的是自 己的表妹,但最终还是娶了城市贫民出身的宋月盈,尽管如此,组织上仍然觉得需 要长时间地考验他,所以宋月盈生下一个男孩,蔚荣便为他取名:党员。 党员生性顽皮,免不了挨打。有人问领导打小报告,蔚荣想入党想疯了,以至 于丧心病狂,给孩子取名党员整天打,嘴里还念叨打死你这个党员,什么意思嘛。 蔚荣这才给孩子改名文浩,小名党员。 蔚荣的浪漫还表现在别人下“五七干校”前都有点强打精神或郁郁寡欢,只有 他是真心向往牧歌式的田园生活,完成知识分子改造自我、净化灵魂的使命。 他买了一支笛子在家练习,想象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乡间野趣。 然而到了干校,他被分配养猪,也吹了几天笛子,但是猪显得烦躁,不愿意吃 食。 蔚荣还真的会写诗,歌颂三面红旗,歌颂大庆大寨,歌颂工农兵学哲学、讲哲 学。他绝对不是跟风,就是觉得党的领导正确无比。 对于这一切,文浩总认为是别人的故事。蔚荣到了晚年开始对一生总结和反思, 静默和著书是其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晚上,文浩独自一人在病房为父亲守夜,三更天时,父亲醒了,喝了几 口水,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突然对文浩提及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个妹妹,名 叫团员。文浩笑了笑,只当父亲是病糊涂了,不等他答话,蔚荣又道,我没糊涂, “文革”期间,我在英德茶场下放劳动,跟粤剧名伶冯宝姑有过一段情,维系时间 不长,但把我一生的热情都烧尽了。我也不知道和她有一个女儿,我离开之后押送 原籍,跟她断了联系,后来联系上了,又有诸多不便,也就没再见面。前天约她来 见最后一面,带着团员,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文浩道,妈妈知道这件事吗?蔚荣道, 当然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这对她不公平,还是让她平静地走完人生之旅。 长这么大,文浩第一次觉得跟父亲的谈话,产生于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父亲很 平静,遥望远方,又说,我和你妈妈不在一个农场,他们卫生和教育系统的下到南 海,我们科委和文联系统的去了粤北。宝姑负责养猪,那时我正研究在小猪耳朵后 面埋线催膘,这个方法推广到各个队,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宝姑,有一次跟她一块清 猪粪,她拉车拉不动,我帮她,碰到她的手,她的手很细,很柔软,勾起了我多少 年的情欲,我把持不住自己,就跟她好了。她爱你吗?文浩忍不住问。蔚荣想了想 说,她是个思维简单的女人,当时刚刚离婚,万念俱灭,总之接受了我。前天她才 说,那时她非常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令她几近偏执,居然在“红色恐怖”时期得出 冷静的推断,知识分子的血统一定胜于农场政委。 文浩很不愿意接受父亲曾经偷过情的现实,说,不是岂在朝朝暮暮吗?蔚荣苦 笑道,从遗传学的角度,是朝朝暮暮孕育了爱情和生命,诗人的话能当真吗?!文 浩说,既然不肯告诉妈妈,何必让我知道?我并没有认识她们母女的好奇心。蔚荣 道,本来也是不想告诉你的,可是团员得了一种很特殊的血液病,危及生命,我知 道,只有你的骨髓能救她。 父亲的脸色变得严峻,两束目光炯炯有神,文浩感到后背冷汗淋淋。 清晨的时候,父亲说想睡一会儿,再也没有醒来。 怎么想,文浩都觉得这像一个故事,尤其后半截,什么私生子啦,命系前缘啦, 这种都市传奇编进电视剧,也只能惹来观众的阵阵笑声。 退一步说,父亲的事代表了他们那一代人情感世界的空白,正值壮年,被下放 到贫瘠山区,过集体生活,每天笼罩在刻板的政治学习和艰辛的体力劳动之中,有 始无终,更没有前途可言,对女人的向往已从真爱变成了本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文浩理解父亲。然而父债子还总不包括风流债吧? 他不打算帮助团员,很简单,因为他们之间太陌生了。他也不打算把这件事告 诉依娜和母亲,因为毫无必要。 可是半年之后,父亲开始托梦给他。 父亲似乎是从一个辽远的地方走来,神情里隐含着文浩较为陌生的慈爱。他说, 别人都以为我是死于癌症,医生也这么说,其实我死于血液病,这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哪是什么肠癌,我是因为白血球完全衰竭,没有办法抵御肺部的严重感染……你 明白吗?你难道还不明白?…… 文浩感觉到父亲的急切,可是他真的不明白,精确的死因对于跨过阴阳界的人 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但同时,他又觉得父亲在对他暗示着什么。暗示着什么呢? 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响水壶凄厉地尖叫起来,好像谁强奸了它似的。文革跑进厨房,关上煤气,沏 好一壶茶。 她准备回房间继续自己的文案,看见母亲戴着老花眼镜,正聚精会神地缝戏服 上的亮片,便忍不住讥讽道:“又不是我的婚纱,你这么认真干什么?” 冯宝姑已经习惯女儿的刻薄,自然不理她。文革又道:“夕阳艺术,谁也挽救 不了它的灭亡。”“你胡说什么?!”宝姑忍不住瞪文革一眼。文革索性走过来, “我说得不对?都是阿公阿婆级的人马看,京剧都没戏,何况粤剧?!”“你少废 话,再过几天就是粤剧节了。”宝姑偏头咬断丝线,抖了抖行头,然后起身,开始 烧熨斗熨戏服,厅里挂得到处都是戏服,“扶植和发展地方剧种也很重要嘛。”文 革道:“重要是重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黑燕仔,妈,你嗓子倒了二十多 年了,现在就是个管服装的。” 冯宝姑半天迸出一句话:“我管服装,也没什么丢人的。”文革用完全不是女 儿对母亲的口气说道:“总之你少瞎操心,有空给我熨熨衣服。”宝姑啐道:“你 哪像个女孩子?!我是没眼看。” 文革也的确像个男孩, 长年穿一条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小分头,T恤和衬衣大 多男女不分。要不是她五官清晰、挺秀,看上去整个儿一个小公鸡。 她原不是这样的,梳一根稀松大辫,穿一条果绿色的吉普赛长裙,纤腰盈盈一 握,眉目楚楚含情。 可惜,生命中的某些幽暗,沉重叵测至不可说。 冯宝姑自幼习艺,毕业于早年的粤剧学校,基本功相当扎实,曾与出身粤剧世 家的黑燕仔同挂头牌,是团里的两根台柱。黑燕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人生 得俏丽,性情有几分乖张、霸道。她演的角色大都漂亮、花哨,《刁蛮公主憨驸马》 根本就是演自己;而宝姑擅长悲剧,像《梦断香销四十年》里的唐婉,《平贵别窑》 的王宝钏,无不是唱腔高低相间,音色哀婉凄绝。宝姑天生是演悲剧的,扮相时眉 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忧郁,素装尤其适合她单薄无依的身段,黑发白衣更显出她的 淡淡韵味。她在《重台恨别》里的一段“南音”,可谓行腔悠远,摧人肠断,不知 迷倒了多少观众。 剧团里的须生啸昆仑,在《十五贯》里扮演况钟,不仅人生得结实端正,英气 俊朗,声音也特别深厚、嘹亮,高处响遏行云,低回之处宛如潺潺流水。他复演过 宋江和关云长,塑造的人物一个是一个。名声也就不在冯宝姑、黑燕仔之下。 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是世交,从小便订了娃娃亲。燕仔对昆仑恩爱有加,什么 时候谈起来都能眉飞色舞,全团上下几十号人,也就是不跟昆仑使性子。可是啸昆 仑懂事以后就爱上冯宝姑,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还是眉目传情,宝姑深知黑燕 仔的脾性,对昆仑一味躲闪,这就更加激起了啸昆仑的爱情斗志,两个人万般无奈, 只好私奔去了海南岛宝姑的亲戚家。 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粤剧界。 演员终究离不开舞台,尤其冯宝姑和啸昆仑还相当年轻,不可能真正去过返朴 归真、默默无闻的日子,一年之后复出,自然不能回粤剧一团,二团早就羡慕人才 济济的一团,这回“冷手执了个热煎堆”,无端端天上掉下一对璧人。 此间,黑燕仔一气之下,嫁给丑生孟达。阿达的父亲是个以行乞为生的盲艺人, 挑热闹的地段,坐在骑楼下吹口琴,呜呜咽咽的。阿达小时候扮瞎行乞是家常便饭, 后来到了团里打杂、学戏,扮演的娄阿鼠凳上跳跌、翻跟斗、钻凳底,可谓动作机 敏,身手不凡。只是长相尖嘴猴腮,黑燕仔嫁他,就是想叫啸昆仑难过、内疚。 谁也没有料到,也正是这场婚姻,使黑燕仔在十年浩劫中,免受了更多的苦难。 她与劳苦大众的身心结合,本身就是一场深刻彻底、脱胎换骨的革命,阿达进入领 导班子以后,黑燕仔和啸昆仑两家更是显现出截然不同的结局和下场。 二 破“四旧”的时候,才子佳人首当其冲,阿达提前知道战略部署,先找到关系, 把黑燕仔的母亲——老牌粤剧皇后送进医院,黑燕仔的父亲作为陪床,共同逃避了 火爆现场;而啸昆仑的父亲,根本忍受不了剃阴阳头、画猫脸、穿戏服游斗的侮辱, 很快就跳楼身亡。 啸昆仑的境遇自不必说,头上已有只专不红、道德败坏两顶帽子,加上尸骨未 寒的父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遗书中用了许多过激的词语。团里决定将他开 除公职,下放劳动。 他不愿意坐以待毙,听信了朋友的劝告,仗着强健的身体、扎实的童子功,决 定偷渡香港。 但不好彩,他们一船人,死的死,散的散,大部分被抓回来,啸昆仑也沦为偷 渡犯。 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宝姑只知道哭。阿达经过多方联络,找到有关部门,不 久便拿到一纸有啸昆仑签名的离婚书,送到宝姑面前。 宝姑也曾去监狱里探过啸昆仑,他长须长发、目光呆滞。宝姑心痛道,你别急, 出来以后另找事做,大不了我养你。啸昆仑只说,逃港我是逃定了,淹不死就逃下 去。宝姑苦劝道,你怎么就甘愿做偷渡犯?啸昆仑道,按照戏文,我脸上是“刺了 字”的,不逃,就不是偷渡犯了吗?宝姑无言。啸昆仑道,你以后也不用来看我, 粤剧团,横竖我是再也不回去了。你要是有心,逢到忌日,给我老爸多烧点纸钱, 他在世时用钱是大花洒。 宝姑真的也就不去了。不是她薄情寡义,实在她是一个弱质的女人,面对身穿 囚衣的“况钟”,她除了束手无策,便是双泪长流,根本无法长期面对。只是,按 照昆仑说的,忌日烧烧纸钱,发好长时间的呆。 刻骨铭心的感情终敌不过惊心动魄的革命,每个人都是待发的响箭,谁有空松 下来想一想缠绵、情爱?当初私奔的勇气,被铁窗一隔,化作青烟一缕。 后来,运动进一步深入,文艺团体的人全线下放劳动,强化思想改造。 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不是因为干校的环境艰苦,也不是因为猪圈的脏 臭,而是由于她心中彻底没了指望。她父母早逝,所以才小小年纪被叔叔送进艺校, 现在家庭也没有了,她便连一个企盼和希冀都想不出来。她真后悔跟啸昆仑结了婚 就避孕——为的是延长自己的艺术生命;如果有了孩子,她想,她不至这么绝望吧。 也就是这段时间,她认识了蔚荣。 蔚荣甚至比啸昆仑还要浪漫,他用热情温暖了她。 宝姑生下文革时,不幸染上产褥热,持续高烧不退,最终烧坏了嗓子,再也不 能唱戏了。宝姑始知,什么叫做代价。 那时蔚荣已经去向不明,想到他曾提过,家中有个儿子叫党员,宝姑给女儿起 名团员,小名文革,用以记载这段乱世情缘。 移植革命样板戏的那段时间,部分文艺工作者从干校抽回,黑燕仔的嗓音依旧 透亮,宝姑开始负责服装。为这事,黑燕仔还跟阿达争过,“服装谁不能搞?!你 是不是也看上她啦?!” 历史像戏服一样轮回,戏服像历史一样重复。当年样板戏的短打服装,如今又 变成了锦绣长袍、五彩行头。 宝姑望着它们, 突然问道: “他来找你怎么办?”文革头也不抬,“谁?” “党员。”“他来找我干吗?我不认识他。”文革冷冷地说。 “这样不大好吧。”宝姑来回推动着熨斗,定神望着女儿。文革顶她,“有什 么不好的!”她竖起设计的草图,上面画着堆积成山的新奇士,大标题:美国脐橙, 带给你一个金灿灿的梦想。 文革毕业于实用美术职业高中,现供职于一家小型的广告公司,空闲时间会接 一点私活儿,比如为朋友的精品店设计装潢,或者给想过把明星瘾的女孩们拍点怀 旧照片什么的,总之她很忙,“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奉献了。” 宝姑低下头去,轻叹了一声。 父亲又一次出现在文浩的梦里,他说,你妹妹从小没享受过父爱,没有人给她 遮风蔽雨,这让我感到很惭愧。现在她病了,你一定要尽自己的心力去帮助她,哪 怕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心能安宁一些,你也要这样做。 接下来,可能也是父亲导演的,妹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奄奄一息,一双企盼和 无助的眼睛,疲倦地望定他。 文浩就醒了,额头有浅浅的一层虚汗。 头重脚轻地去上班。依娜又出去了,带团去九寨沟。文浩问过母亲,骨髓移植 是怎么回事?!母亲当然很紧张,叫他不要因为报纸上宣传什么就瞎起劲,骨髓移 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抽髓要分很多次进行,要好几个 月才能完成,至于对人体到底有没有影响,报纸上说毫无影响,一个星期康复,依 据在哪儿? 何况, 异基因骨髓移植需要选择与患者HLA配型完全相合的供者,无血缘关系 的供者,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相合的希望。宋月盈用医生的口气给儿子上课,可以说, 你去献髓,毫无意义。 文浩问道,如果是同胞兄弟姐妹呢?总之有血缘关系的呢?母亲答道,有四分 之一的机会,不过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没有兄弟姐妹。 我只是好奇。文浩这样解释。母亲是非常宠爱他的,尤其父亲去世之后,她总 是很紧张他,甚至单位献血,她也要叨叨咕咕,买很多营养品给文浩,像坐月子似 的。 公司开完例会之后,文浩被请去经理办公室。经理很严肃地对他说,你最近精 神涣散,无心工作,不仅一个保单也没做,原先的客户还有退保现象,转去买人寿 保险公司的保单,这样下去,公司没有办法继续用你。文浩一脸知罪的表情,他也 知道是谁退的保,一个女老板,仗着是集体投保,整天拿他差来差去,什么陪听粤 剧名曲、三缺一、给她的笨儿子补课,还有一次背她的老公去看痔漏。如果闲来无 事。文浩自然乖乖从命,但这段时间他自己心烦意乱,也就顾不上给客户面子,退 保这样的事就发生了。 经理最后通知文浩,叫他搬出主管办公室。 重新回到嘈杂的办公大厅,文浩警告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与他对调的是马营营。 他到主管办公室去搬自己的东西,马营营坐在他常坐的大班椅上,笑眯眯地看 着他。 桌上已放着营营的青春玉照和一盆白绿相间的满天星。文浩叹道:“相煎何太 急?”一面打开文件柜,取自己客户的文件。营营道:“你整天像吃了蒙汗药,我 对你也是还魂乏术,总不见得都挤在工作大厅眉来眼去。你搬到我那儿也不错,靠 窗户。”“你前面那位小姐有狐臭的,还说不错。”文浩白了营营一眼。营营道: “你也知道啊?我拚杀出来多不容易,我后面的那个上海小姐,我说不动的客户她 都能签下保单,你说是怎么回事?!” 文浩眼睛瞪得滚圆,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总之你们女业务员,一人一套 内功,我们哪是对手?!”营营正色道:“蔚文浩,你不惜香怜玉倒也罢了,犯不 上说这等风凉话,我们虽然算不上冰清玉洁,那你呢,陪太太团唱卡拉OK,管南粤 集团的老总夫人叫干妈,也是牺牲过色相的噢。” 文浩无言以对,抱着自己的文件、杂物就走,拿不完的,营营帮他拿,送至工 作大厅营营原来的办公桌。狐臭小姐和上海小姐都很欢迎文浩,一个说,我们这里 原来阴气太重,文浩一来,我签不到保单都没那么大火了。另一个对营营道,马主 管,以后关照文浩的时候,也别忘了我们,大家都是女人,你总知道我们的甘苦。 营营嘴硬道:“你们关照我是真,不要让我做短命主管,又是别的组的人搬进去, 我们组的人全在大厅上班,大家没面子。”说完扭头就走。狐臭小姐瞟着她的背影, 忙不迭地跟上海小姐咬耳朵,“她说她十八岁就有性经验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她这 么魅力四射?!”上海小姐刻毒道:“你听她的,肯定还是个处女。” 中午吃饭时间,营营怕那两个女同行吵吵闹闹,便打内线电话约文浩出去吃饭。 文浩道:“去‘一菜一汤’吧。”营营在那边哇的一声,“你请客全是麦当劳,怎 么轮到我,不是‘鱼翅捞饭’就是‘一菜一汤’?!”文浩道:“新任主管,照说 你应该请大伙吃饭的……” “扎住你这把口, 我谁也不请,烦都烦死了,一会儿 ‘一菜一汤’见。”营营说完就收线了。 一菜一汤餐馆的布置颇为优雅,全套的红木配大理石桌面的餐台餐椅。菜是红 烧鲍鱼,汤是菜胆鱼翅。 文浩进餐馆的时候,营营已在那里,有两个服务员在讨论买股票的事,一个说 “川盐化”会升,一个说“光明家具”应全仓杀人。营营马上接口道:“买股票风 险太大,你们应该买保险才对。”然后大讲买保险的好处,两个服务员听得一头雾 水,文浩也给营营使眼色,希望她能刹车。但营营越讲越起劲,还拿出笔、纸和计 算器来。 文浩火道:“你到底是来工作还是来吃饭的?!”营营见他脸色这样难看,算 是闭了嘴,叫服务员拿两份套餐。但还是小声地说:“我刚到公司来的时候,不是 你教导我,市场如战场。” 文浩依旧粗声道:“我还教导你,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又不见你听?!” 营营脸一沉,“我不是暂时嫁不掉吗?!” 这些日子,文浩想来想去,觉得最能帮他分担压力和想办法的人选,就是马营 营。营营这个人聪明、能干、善良,但是不避利,也爱钱,不会大公无私地把他往 火坑里推。 讲完自己的故事,营营沉默。 半天,才说,怎么跟电影文案似的?英文台九三○里看来的?文浩有气无力地 支着下巴,迷茫地望着别处,根本懒得解释。 营营道: “容我想一想, 现在没主意,帮不了你。”说完买单,两个人离开 “一菜一汤”。 周末,营营来到文浩的家。依娜还没回来,米奇被奶奶从学校直接接走,家里 相当清静。文浩一向自律,所以营营从来没到过他家,这次进了屋,又是老毛病, 东看看,西看看,指着布艺沙发上的图案,“你太太的品位也不怎么样嘛。”文浩 没理她。从盥洗室出来,她又贴近文浩道:“你太太用褪毛器的,晾在里面的文胸 还夹海绵,那你怎么说她天生丽质?”文浩气道:“喂喂喂,我请你来是抓主意的, 你当自己是选美的评委啊?!” 营营收声,在餐桌前坐定,文浩递了罐可乐给她,“不是有好主意?说来听听。” 营营道:“我想来想去,不如给你妹妹买一份保单。”文浩泄气道:“马营营, 拜托你不要提保险,多谢合作。”营营道:“你听我说完嘛,给你妹妹买一份医疗 担保,一份防癌计划,一个月以后兑现,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有了。”文浩道:“病 人是不能买保单的,查出来,保金也不会落实。”“怎么查得出来?核保处很容易 过,他们是以病历为准的。”“是啊,医生肯定说她病入膏肓,病历也薄不了,说 不定是晚期了。”营营恨铁不成钢,“你真是猪脑子,用屁股想事的?!你妈妈不 是肿瘤医院的医生吗?就说你妹妹是突发性的,急性的血癌,理赔不是到手了。” 文浩面露难色, “这样做实在有失职业道德噢。 ”营营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那你去献髓好了。”文浩的表情讪讪的,又干咳了两声。营营道:“大西洋这么 大的公司,帮你妹妹一把是九牛一毛,要不你说怎么办?钱,你又没有,骨髓呢? 更是钱都买不下来的。对于素不相识的亲人,我们也只能这样做。” 两个人统一了认识,营营道:“你妹妹那里,还是我去一次,叫她妈妈做投保 人,你出钱,受益人是你妹妹。你去不合适,万一场面惨兮兮的,你不是挺为难。” 文浩想了想,感激道:“也好,你帮我真是帮到底了。” 这件事情有了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文浩也感到这么多天心里压的石头落了地, 他起身伸展了一下双臂,“我们轻松一下吧。”说完打开了音响,放罗大佑的独具 个性色彩的时代曲,又提来一瓶红葡萄酒。 碰了几杯,文浩和营营的脸都有些泛红。 醉眼中的营营,怎么看都有几分动人之处,特别是她今晚穿了短裙,黑丝袜, 一双玉腿勾人魂魄。略略有点凌乱的欧米茄发型更衬出她成熟女性的妩媚。 一时,两人无话。欲望之风开始在他俩的头顶盘旋,他们本来是开惯玩笑的, 这样尴尬的场面还从未试过。空气渐渐变得稀薄,温柔的壁灯,低垂的窗帘,以及 窗外幽静的夜色,无不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呢? 三 文浩等待着,并且准备接受。这种时候任何一句话都可以理解为调情和冲动, 他沉浸在此时此刻,以往的理性逃之天天。 营营微红着脸,慢慢地转动酒杯,深红的酒液随着杯体晃动,像女人婀娜的腰 身。她望着酒杯问道:“文浩,如果我是你妹妹,你会不会为我捐髓?”“当然, 把我的骨髓抽干吧。”文浩不假思索地说。营营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文浩坦然道:“我们是日久生情,而她只是一个我必须接受的现实。”营营这才看 了文浩一眼。“可她毕竟是你妹妹。” 文浩无言以对,缱绻之情荡然无存。营营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告辞, “我该走了,这样的晚上,不适合风花雪月。”文浩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营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虽然给你出了主意,但心里并不好受。” 她真的走了,在罗大佑“飘呀,飘呀,就这样飘来飘去”的歌声里。 华灯初上的时候,文革才回到家,手里还提了一大包文案,准备晚上加班。 宝姑在看电影频道里的黑白残片,和《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白杨对着流眼泪。 文革搂住母亲的肩膀劝慰道: “那是戏呀, 你又不是没演过戏。”宝姑哽咽道: “是戏呀,我就是感动嘛,难过嘛。”但她还是起身,到厨房里端来饭菜,母女俩 吃着简单的晚餐。 文革把电视频道换成香港新闻。两个人说着闲话,宝姑突然想起来,神秘兮兮 地对文革说道:“你阿达叔叔下午来过。”文革不解道:“很出奇吗?”宝姑道: “你不知道,他非礼我,我当时奇怪多于愤怒,运动的时候,那么困难,他帮我都 没碰我一个手指头,现在怎么会这样!?”文革平静道:“那你怎么办?”“当然 不能声张喽。”宝姑道,“我就在屋里跟他进行无声的搏斗,他把我的胳膊都扭痛 了。” 老半天文革才说:“你不要去跟领导汇报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宝姑茫然地点了点头。 文革对阿达叔叔的宽容不是没有理由的。 早在阿达和黑燕仔结婚的第二年,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孟晓明,晓明长大 之后,相貌英俊,属于优生——功课还特别好,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他成为黑燕仔 两口子手上的一张王牌,无论日子过得好坏,只要提起晓明,黑燕仔和阿达都会引 以自豪。 晓明读的还不是艺术院校,他读的是北京航空学院,演戏这一行,黑燕仔并非 特别看得起,儿子从小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再好不过了。晓明在北京读了几年书, 毕业后分配回广州南方航空公司,本以为能够顺理成章地进入地面指挥部门当调度, 结果因为各种原因,叫他暂时做票务工作,七八个月过去,也没有人跟他提重新调 配,这使他郁郁寡欢。 黑燕仔每天煲汤水伺候儿子,又劝慰他,年轻人要能“捱”得,歌星影星要捱, 不敢拒绝做配角,唱戏也是从小角色捱到台柱子。晓明不以为然道,又不见你捱, 一开始就是角儿。黑燕仔叹道,我们是世家出身,你要是唱戏,肯定也不用捱。晓 明道,这是什么话,你就是红线女的女儿,嗓子是哑的,也成不了角儿!我在学校 是优等生,分配我干这种简单劳动,我当然不顺这条气。 黑燕仔两口子都说不过儿子,就叫他多出去玩玩,散散心。 因为宿怨,小时候文革和晓明从来不在一块玩,彼此陌生得很。晓明从北京回 来,有一次在阳台看见文革进粤剧团大院,问母亲,这是学员班的吗?母亲抬了抬 眼皮,没表情道,团员嘛,就认不出来啦?!晓明惊奇道,是团员吗?真认不出来 了,去年我探亲,怎么没见到她。母亲道,谁知她疯哪儿去了,这女孩野着呢,大 学都考不上! 那时的文革,亭亭玉立,长发披肩,犹如玫瑰初放。你不要去沾她噢。黑燕仔 叮嘱儿子。你们公司上层领导里,有没有人女儿待嫁?黑燕仔看着一表人材的儿子, 内心十分自得,忍不住又说。 晓明一本正经地回敬母亲,待字闺中的女儿是有两家,一个跟市委书记的儿子 拍拖,另一个跟南粤集团老总的儿子刚刚订婚。 黑燕仔颇感无趣,自己毕竟是老了,过气了,已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在身边附庸 风雅。阿达的武功也废了,“文革”之后,做不成领导,挂了一段时间,当了几年 “三种人”,开了几次说清楚会,现在没事也就拉拉胡琴。 儿子这种清贫的小靓仔,广州满街都是。只不过自己看着好,自己寄予厚望罢 了。 一开始,晓明主动跟文革搭讪,是觉得自己见过世面,可以逗逗她,解解闷。 不想,文革根本不理睬他,文革这个女孩记仇,黑燕仔对母亲的恶言相向,她比母 亲记得还清楚,再说她从小没有父亲,身世被人猜来猜去,无论是歧视还是同情, 都被她痛恨。她对别人轻慢的态度尤其敏感,决不退缩,从小立志做一个清高的好 女孩。 晓明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叫邬季鹏,他可谓胸无点墨,门门功课过不 了关,但是现在却十分了得,自己不但在省委某办任职,还以退休的父亲做法人代 表注册了一家公司,自己又任总经理,开一辆宝马。季鹏发达,全仰仗哥哥飞鹏, 飞鹏大他十四岁,老练、成熟,是一个神秘人物。 飞鹏在港澳办公室任职,虽不抛头露面,曝光媒介,但位置举足轻重,又相当 实惠。随着“九七”的临近,这些要害部门的人,都被穗、港、澳各界人士奉为上 宾。飞鹏公务繁忙,终日北京、香港、广州飞来飞去,但他退休在家的老豆老母, 打个喷嚏,照样有气功师登门,有人参鸡精、冬虫夏草举案齐眉。 飞鹏处事低调,有人觉得他父母住得太差,要送他一层新居,他坚决不肯要, 也有人说他这是另一种精明,父母家是广州唯一的一户喝着鱼翅蛊、住在贫民窟的 人家,然而不管怎么说,飞鹏是不落把柄给别人的。只是对他这个小弟弟,显得格 外疼爱,恨他,骂他,提醒他,也不给他办什么违规的事。但季鹏这个人,别人巴 结他哥的事,他照单全收,搞成“妹仔大过主人婆”的局面。 穷不跟富斗,尽管晓明在心里看不起邬季鹏,但人家有钱有势,宝马出出进进, 豪华饭馆、夜总会里一掷千金,让颇感失落的晓明看着十分眼热,加上母亲总在旁 边吹风,人家季鹏,好多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有一段时间,季鹏来找晓明来得挺勤,晓明心中暗喜,觉得自己虽然不得志, 但聪明才智也能吸引人。不想有一天,季鹏对晓明说,你给我帮帮忙,我看上你们 院的冯团员了,找点机会给我。 愣了半天神儿,晓明才说,你怎么认识她的?季鹏答道,她给我们公司做过广 告文案。晓明笑道,广告都包给她做,不就搞掂了?!季鹏叹道,没见过这么脾气 臭的女孩,指名叫她做她都不肯,她的公司都拿她没办法。晓明道,你一开始开罪 她了吧?季鹏笑道,在电梯里,我摸了摸她的长发,说你是刘德华喜欢的那种款, 又没有外人。晓明道,那就难怪了。季鹏由衷赞道,团员还是蛮有味道的。 不过,这件事倒是令晓明对文革刮目相看,他细细观察了文革一个月,决定对 她认真展开攻势。季鹏那里还是好搪塞的,反正围着他的女孩子也多,时间一长, 对文革的歹意自然就淡了。 没有谈过恋爱的人,都把爱情想得惊天动地,其实撞到眼前,出演的全是些最 老土的保留节目,晓明见文革不理睬他,就去与宝姑搭讪,一来二往与宝姑渐渐熟 了,楼梯口遇到,晓明会殷勤地帮宝姑提菜。有一次院里传谣言,说米和油的价格 要大幅度调整,所以家家囤积,对于抢购这类举动,文革向来不配合,宝姑就提了 辆行李车自己买,结果差点没挤晕过去,幸好晓明下班路过,救出宝姑,又为她抢 了一些米、油,送至家中。 晓明对母亲好,文革内心还是感激的,晓明也深知这一点,因为有时在宝姑家 碰见文革,也没见她摔摔打打的给他脸色看。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革正在家中想一个广告文案,已经憋了两天,还是毫无 头绪,不仅双休日泡了汤,星期一还不知怎么跟老板交待。废稿纸团扔了一地。这 时宝姑回来了,身后跟着扛着煤气罐的晓明,晓明放下煤气罐准备走,宝姑硬要他 歇口气,喝杯饮料。见文革一脸愁容,晓明道:“是什么产品嘛?”文革没好气道: “一种酒,名字怪怪的,叫斩蛇酒,到底有没有斩蛇这个地方嘛?”晓明道:“是 河南酒吧?”文革奇道:“你怎么知道?”“那就对了,斩蛇不是一个地方,是一 块碑,位于商丘地区永城县芒砀山脚下,相传是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地方。每 当夜幕降临,只要远处有灯光,碑正面就会显现出一位全身披挂的古代勇士像,轮 廓相当清晰,曲左肘捋髯的姿势历历可见,背面的妇人,凤冠霞帔,低头抱子。当 地的人说正面是刘邦,背面是吕后。”晓明娓娓道来,文革一时听入了神。 宝姑见他俩聊得高兴,就进厨房做饭去了。好一会儿,文革疑惑道:“是你瞎 编的吧?”晓明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专家学者一致认为,这不是闹鬼, 而是因为碑的表面凹凸不平造成的明暗对比。这碑有两米高,是八十年代新打制的, 以前的斩蛇碑毁于‘文革’时期。”文革心中不觉暗暗佩服,嘴上却说:“你不是 北航毕业的吗?”晓明道:“高中的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历史,差点报考北大历史系。 现在我买书,也是史书优先。” 打那以后,晓明经常到宝姑家,跟文革喝茶、聊天。 一方面,文革佩服晓明的才学,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愿意做无知少女,便也去 买了一套通史回家读。被晓明看见,责备她道:“你花这个钱干什么?我那儿全有, 搬过来给你看。”以后就真的拿书来,书里夹着信。 面对那些滚烫的词句,文革不是不动心,但她从来没有片言只字的回应。晓明 灰心道:“我把每一页都翻到了……我知道,你嫌我穷,如果我是季鹏,你早就答 应我了。”文革心酸道:“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也不想一想,你妈会同意我们俩 好吗?”晓明急道:“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顾虑这个?!”文革低下头去, “晓明,我没有父亲……” 晓明走上前去,一把抱住文革,“我不嫌你,就天下太平。”文革的眼泪顺着 脸颊慢慢地流下来。 说是这么说,两人的行为还是鬼鬼祟祟,生怕碰上黑燕仔,石破天惊。 有一回深夜,两个人在大院外的墙边吻别,不巧被阿达撞上。阿达多年来养成 宵夜的习惯,家里的东西还不吃,无论多晚,要去通宵大排档吃一碗粉,或者馄饨。 一辆卡车驶过,大灯的光柱掠过这对情侣,阿达忍不住叫了一声,晓明。被证实之 后他又转身走了。 当时文革几乎惊到震,想着世界末日也就是这样了。可是几天过去,风平浪静。 文革知道阿达叔叔没有告诉黑燕仔。晓明说,父亲也没有责备他。 文革在厨房洗完碗,回到客厅,看见衣帽架上挂着一身红色的套装,便问宝姑: “你又去相对象了?人怎么样?看上没有?”宝姑道:“看是看上了,是体院的退 休教练,但肯定不行。”文革不解道:“为什么?儿女太多?”以前宝姑有过这种 情况。宝姑道:“我们去绿岛酒吧,装模作样地喝咖啡,你知道我是最讲情调的, 绿岛的卡士(级别) 也算A级,人家问我们要不要西点,你不要就不要呗,你猜他 怎么样?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里面包着两个烤白薯。”文革笑了,“这么老土?! 那当然不行,不过你也不能定位太高,要会弹钢琴,看电影最后一个退场,这种人 我都找不到,何况你呢?!”宝姑惋惜道:“他样子真还不错,有一点点像秦汉… …”文革赶紧打断她,“妈,你又来了。” 刚要准备去洗澡,宝姑突然叫住文革,“今天那个保险公司的马小姐又来电话 了,她一定要见你,是党员叫她来的。”文革烦道:“说了不见就不见。”“她明 天一早就登门,只怕你还起不来躲她呢,文革,不如听她怎么说。”“我根本不想 知道他的故事。”“或许他需要帮助呢?”“我更需要帮助,有谁帮助过我,就连 蔚荣……” “我知道你恨你的父亲,”宝姑两眼发直地坐在沙发上,“可是你没有必要迁 怒于党员,何况你父亲,他毕竟给了你生命。”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直刺文革的心灵痛处。她望着漆黑的窗外无甚表情道: “是的,他给了我生命,但给了党员实惠,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的,他们又是 怎么过的?难道我的生命,就应该备受歧视,饱尝辛酸?!……如果当时,他肯为 我和晓明证婚,晓明是决不会死的……”文革说不下去了,她泪流满面地冲回了自 己的房间。 上午十点多钟,文浩在嘈杂的办公大厅里埋头给客户做文件,他现在才体会到 主管办公室的工作条件优越,可惜往事如烟,不提也罢。 区经理黑衣黑裤黑口黑面地走过来,把一张报纸甩在文浩面前,文浩猛地站起, 办公大厅立刻静了下来,所有的业务员都定了格,齐齐望着文浩。 文浩莫名其妙地看着区经理。区经理道:“你看着我干什么?看这里呀,”他 指着报纸上的文章念道,“大西洋保险公司一位蔚姓的业务员,声称在他们公司投 保,可以为企业‘洗钱’,这种做法给变相挪用公款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为腐败之 风助燃,给国有资产流失增加了一个‘漏斗’……” 区经理把桌子拍得砰砰直响,“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损害了公司的信誉和形象?!” 文浩低声道:“我不过说说而已,当时好几个保险公司的人在场,各显其能,争取 客户。”“那你更应谨慎从事,小心祸从口出。”这时马营营出现在区经理身旁, 煞有介事地教训了文浩一句,然后用其他事把区经理给引走了。虽是好意,但文浩 并不领情。 他讨厌她那副圣母玛丽亚的样子,自从周末那个晚上之后,她完全没有了以前 的风情万种,对他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像他替自己的健康着想,就成了卑鄙的 伪君子。 台面上的电话像鸟儿那样叫起来,文浩拿起话筒,营营硬邦邦地叫他去一趟主 管办公室。他放下电话,有意地拖延了片刻,上海小姐在后面给他鼓劲,“别怕, 还能把你贬到哪去?!总不能到走廊上去办公吧?”狐臭小姐马上扭过头来帮腔, “就是,过去你当主管的时候,对我们有多和蔼可亲,马营营的脸怎么跟鞋底子似 的?!”邻桌的新大学生忍不住插嘴:“你们两个少说几句好不好?!文浩搬来这 里,给你们吵得老是说错话。”文浩起身,感激地拍拍小公鸡的肩膀,走了。听见 身后那两个伶牙俐齿的声音,“四眼狗,让你多嘴,我们干这行的时候,你还以为 保险公司是卖保险丝的呢!”“是啊,不是我们两个当你师傅,你连人家公司的门 都进不去,哪有今天的业绩?!”小公鸡也不示弱,“还提那一担?!幸亏我是男 的,要不早被你们逼良为娼了!” 文浩心想,营营找他,无外乎又是“洗钱”这件事,解释过了嘛,说说而已, 何必认真。公司还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天龙公司的总经理刚给抓起来, 非法经营,偷税漏税的钱,还不是通过房地产和保险使其合法化,保险,买的就是 大西洋公司的,你们上层不知道?还不是装聋作哑,我随便一句话,倒影响公司形 象了。 如果营营也抓住这件事不放,就对她不客气。反正大西洋也呆够了,整天给狐 臭熏,给八婆吵,此处不留人,难道别的公司不知道我是保险业的俊杰?!文浩一 边想着,一边露出舍我其谁的表情。 文浩走进主管办公室,马营营劈头就骂:“你玩够没有啊?!我跑了好几趟才 见到那个冯团员,她根本没有病,活蹦乱跳的!”文浩不相信,愣在那里。营营道: “我先是见了她妈妈,叫她在保单上签字,说有人给她付钱,为的是交冯团员的医 疗费,她妈妈说她女儿没病,是不是蔚文浩病了,需要她女儿的骨髓,我当时也愣 住了,想你说的事不会这么‘流’(讲故事,不可信)吧,非要见她女儿不可,终 于给我见到,真的没病。” 四 文浩还是反应不过来。营营又道:“不是你看上她,编出这套东西来玩我吧?!” 文浩跌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不得其解,“营营,你说我爸爸过世前,跟我说她病 了,跟她说我病了,其实我们都没病,这是什么意思嘛?!”营营没好气道:“什 么意思?说胡话呗。”“他当时十分清醒,而且他是遗传学专家,思维相当严谨, 从不乱说话的。”营营想了想问道:“你父亲得的是什么病?”文浩道:“肠癌全 面转移,不过他最后是白细胞怎么也上不去,死于肺部感染。”“会不会也有血液 方面的毛病,他怕遗传给你们,所以在过世前叫你们兄妹相认,彼此有个照应。” 文浩一拍大腿,“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爸几次托梦叮嘱我,就这个意思。可他 真没有必要这么搞,玩死我们了。” 营营倒是颇以为然道:“看来还是你父亲深知你的为人,不这样说,你怎么会 去认你妹妹?不过你妹妹更可怕,告诉她你得了绝症,她居然不闻不问,连一个受 煎熬的过程都没有,不打电话,也不想与你相认。” “幸好我没病,”文浩庆幸道,“不说这些了,今晚我请客,咱们庆祝一下平 安是福,麦当劳……”营营撇撇嘴,“拜托,你自己享用吧。”文浩无奈道:“好 好好,我就放一次血,‘渔人码头’。”营营算是默认了。 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平静。 紧张忙乱的日子总是来去匆匆,文浩为了公司的业务又踏上征途,几乎没有时 间埋怨九泉之下的父亲,因营造一场虚惊,令他痛失主管宝座。 他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但营营工作比他还落力,一心想做部门经理, 看来想让她搬出单间办公室,纯属白日做梦。 一天晚上,文浩陪太太团打完保龄球,精疲力竭地回到家,从信箱里取出晚报、 煤气单、电话费通知、牡丹卡结算表、邮寄性用品广告,最后一封是法院的传票, 他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全身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快速地打开房门,冲进客厅,打醒 十二分精神,看! 是传依娜到庭的,一伙游客起诉依娜所在的旅行社,说九寨沟一行是“宰客团”, 是“死亡之旅”,没什么好说的,肯定是索赔。 文浩起身去翻挂在门上的日历,这才想起,依娜走了许多日子了,以前也带团 去过九寨沟,从来也没用过这么长时间,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来一个,这可倒好,人 没回来,传票先到了,死亡之旅?不会有人命官司吧?! 为什么旅客都回来了,她还没回来呢? 晚上,文浩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依娜会不会出什么事,渐渐想到依娜的种种 好处,遂相信了爱情可以转化为恩情的神话。依娜这么拼死拼活地干,还不是为了 快速致富,每年跑几次九寨沟,上几趟峨眉山,你说这谁受得了?!没剩几天在家 休养,还要编造“告别三峡游”的谣言广告,不出奇招,有人上钩吗?! 她总是说,文浩,我一定要赚钱给你买辆车,桑塔纳也好,开着车跑保险,总 没有那么辛苦。可是一个小小的导游,要买桑塔纳谈何容易?尤其这两年,行行业 业都走上正轨,钱没有过去那么好赚了,这不是,稍有不慎,传票就先来了。这年 头,不干贴钱的买卖就算万幸了。 辗转反侧,文浩开始数绵羊,一只绵羊四只脚,两只绵羊八只脚……可是越数 越精神,他气起来,索性给马营营打电话,反正她也没老公。 听出是他的声音,营营道:“发神经,你看看现在几点?”“三点半嘛,还早。” “你在哪里?跟着太太团陪睡呀?”“你不要玷污我,我是很有骨气的,卖保险不 卖身啊。” 营营忍不住笑起来,“什么事嘛,口水佬。”文浩正经道:“老婆这次去九寨 沟,时间超过好久了,又不来个电话,我担心她出什么事。”他没提传票这回事, 好像是家丑吧。营营半天没吭气,文浩又有点后悔,对一个有好感的女人谈担心老 婆,真是不知死,没死过吗?营营这么好强的一个女孩。 “你能担心老婆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只会担心自己呢。”营营在电话里继续 说,“不过你老婆的事,我直觉你有情况瞒住我。”文浩在心里大叫,这家伙真是 巫气重喔。嘴上却说:“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有事我倒不担心了。”营营道:“你 不说,我也不想逼你,不过,一般情况是,没电话就是没事,有事早来电话了。” 文浩想想也是,营营在那边柔声道:“赶紧睡觉吧,乖乖的,明早还要陪太太团饮 早茶呢……”说完就收线了。 被她这么一说,文浩心里麻麻酥酥的,这个营营,真是有味道噢。怪不得她卖 保险,没有自己这么辛苦,陪太太团都快陪残了,才接两张单,人家可是四两拨千 斤,客户倒过来请她吃饭,少见吧?! 快天亮的时候,文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文浩对电话铃声格外敏感,铃声只响一下他就拿起来喂喂,有 时明知是别人的扩机响,他也会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扩机。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前后的两个小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说你老婆留在九寨 沟当押寨夫人了吧;另一个说肯定是跟别人跑了,还是看看身边有没有气味相投的 人,我们条件也不是很差呀。 这样一听,文浩对唐依娜又生出一肚子气,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出门在外, 多打几个平安电话还要人教?!文浩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男人 在外面有点非分之想,那是占便宜,女人,尤其是老婆,还是应该中规中矩,传统 一点好。 终于有一天晚上,文浩回家时,发现家里的灯亮着。 依娜的额角敷着纱布,整个人是散的,魂都没了。文浩见状也顾不得生气,忙 问道:“出什么事了?”依娜灰白着脸道:“别提了,我们这个团出了车祸。”文 浩惊道:“你破相了?”依娜道:“还好,缝了三针。”“那也该打个电话回来, 你不知我有多急。”依娜有气无力道:“还有几个旅客在成都医院里抢救呢,我哪 顾得上。” 传票被重新打开,摊在桌上,看着依娜失魂落魄的样子,文浩不知说什么好, 又真正心疼她,便走过去抚住妻子的双肩,以往,依娜一定是小鸟依人,但今天不 知是怎么回事,她的身体是僵直的。 文浩只当她心情不好,又问:“没死人吧?”“没有。”“那怎么会引出官司 来呢?”依娜道:“从九寨沟出来的时候,碰上下雨,我们包的车又是个新师傅, 没什么经验,汽车失控下滑,他慌了,跳车逃命,结果小王冲上去踩刹车,一脚踩 在离合器上,车跟疯了似地往山下滑去,幸亏一块大石头挡住,要不……要不……” “小王是谁?是不是那个年纪轻轻的王导游?他也是,不会开车,冲上去不是捣乱 吗?”依娜不高兴道:“你也不能这么说,关键时刻能这样做太不容易了。我们这 次出去,也不知怎么回事,撞到黑,飞行航班取消、原先订好的酒店被别人顶了、 包车又包了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司机,每个景点,他不是车坏了晚到,就是把大伙 放鸽子了找不着他……游客怎么会相信我们的解释?交了钱买罪受,当然要告我们。” “算了算了,没出人命就是大吉利市。”文浩故作轻松地宽慰妻子,“先好好 休息休息,再把官司对付过去。咱们赶紧洗洗睡吧。”依娜没再做声,开始收拾东 西,铺床。 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文浩还看见依娜靠在床头看杂志,她那边床头柜的台灯 放射出浅绿色的光芒,可等他擦干净后背的水,换好干净的内裤上床时,依娜抬手 熄灭了台灯,同时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这身体语言预示着今晚好事难成,文浩想了想,也就暂且死了这条心,也是, 几个旅客在成都抢救,一纸传票冷冰冰地通知着开庭日期,谁还有心情做夫妻功课?! 文浩连书都没翻一页,就关灯睡觉了。好在他也是疯跑了一天,跑了八个公司、 企业,谈保险行业近投资、远受益的好处。有些公司虽然没谈下来,但其中的个人 都替自己的孩子买了寿险,也算是意外收获吧。所以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睡梦之中,他隐隐地感到有人哭泣,想着是梦遇美人,别有一番缠绵,便上前 捧住滴水梨花,正待温存,那美人却突然翻脸,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臂上。文浩一惊, 强睁开双眼,抚住发麻的手臂,迷迷糊糊道:“你真打呀?!”仔细一听,才发现 是依娜暗自哭泣。 文浩清醒了,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依娜,宽慰她道:“我知你近来压力特别大, 社会上竞争太厉害,咱俩也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想停都停不下来……你也别太伤心, 总之我们难能可贵塔纳暂时也不买了,倒应该考虑一下怎么休整休整……”依娜哽 咽道:“你早就该这么说,那我也不至于爱上别人了。”文浩哇地一声弹起,下意 识地推开依娜,在黑暗中逼问道:“别人?你爱上谁了?……你们总经理吧?我就 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仗着有两个臭钱,他把你怎么了?!”依娜也在黑暗中坐起来, “不是他。 ” “那是谁?你说,是谁?”“小王。”“王导游?他比你小吧?” “只小六岁。”“六岁,还只小?!你疯啦?!” 本来文浩是想打开台灯的,但想想自己恼羞成怒的样子肯定特别失态,也就打 消了这个念头。“多长时间了?”他故作镇静地问。依娜答道:“一年多了。”文 浩的心又像给蝎子蜇了一口,这一年多比以前还不着家,以为她给自己挣桑塔纳呢, 原来是交上了小白脸。 久别重逢的两口子,在黑暗中长时间沉默。 最终还是依娜打破了沉静,她平和地说道:“文浩,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 我对不起你……这次车祸,小王的右腿粉碎性骨折,他现在打着石膏,躺在成都的 医院里,医生说,治好以后,右腿也有可能比左腿短两公分……我想过了,决定嫁 给他。” 文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是依娜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第二天上班,文浩头重脚轻,他第一次觉得办公大厅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像一片 松软的棉花地。马营营因为这段时间顺风顺水,为客户做保单做得手软,名字被刻 在公司办公楼大堂的石壁上,眼下她穿了一身银色的夏奈尔牌套装裙,配上新吹过 的欧米茄发型,相当正点。 她婀娜多姿地摇到文浩跟前,“看你这个猫样,小唐还没回来?”文浩愣神道: “哪个小唐?”营营惊道:“还有哪个小唐?你老婆唐依娜呵。”说完伸手去探文 浩的额头,此情此景,文浩恨不得抓住这只玉手痛苦一场,他竭力克制自己,“回 来了,他们团出了车祸。”营营急问道:“他们买了我们公司的保险没有?”文浩 无精打采道:“买了。” “这就对了,”营营高兴道,“有时买过保险的客户里,我真希望出少少一两 担事,这样我们理赔及时,就可以强化宣传,一花引来万花开。” 顿时,文浩心中的柔情化作一片乌云,他不客气地吼道;“马营营,遇到车祸, 你应该先问问有没有员伤亡?都脱离危险了没有?你也是一个女人,自从干了保险, 人情味都跑到哪儿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去自己的办公桌。 营营被晾在那里。文浩前后左右的业务员,都在埋头自己的工作,仿佛什么也 没听见。 九月十九日是孟晓明的忌日。 逢到这一天,文革便与阿达叔叔来到粤剧团大院附近的流花湖公园,在湖边的 长椅上,文革拿出在熟食店买来的一饭盒烧鹅,阿达叔叔带来两支杯装的广东米酒, 这些是晓明生前最爱吃的东西。 还要烧几张纸钱。 安静地坐一会儿,阿达叔叔便开始拉胡琴,他拉胡琴是无师自通,小时候跟着 父亲,可能是听会的,也可能是摸会的。“文化大革命”以后,阿达叔叔的话就渐 少,晓明死后,几乎不再说话。 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些古怪行为,比如非礼母亲,再比如买一些男孩子喜欢或 时髦的东西回家,像公牛队的球帽,高帮运动鞋,最大一担是一辆山地跑车……渐 渐的,动作迟缓起来,刚刚发生的事,居然会忘掉,问他以前的事,又记得很清楚 很精确。 头发完全白了。 琴声如泣如诉,文革也对住一汪湖水发呆。 她和晓明的事,还是给黑燕仔知道了。是别人告诉她的,这种事,自然纸包不 住火。 文革一直以为,冤家不让儿女相爱的情节,是古装戏文中最臭最滥的桥段,现 在轮到头上,却是切肤之痛。 黑燕仔在冯家的门口开骂,老的是狐狸精,小的当然好不到哪儿去,想勾引我 的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是哪儿冒出来的野种?说不 定是你妈妈被人强奸闹出来的呢,不然长这么大,会没有人来认你?!告诉你,别 发梦,我就是亲手送儿子去和尚庙,也不会让他迎娶你…… 冯家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天天这样闹,晓明看不下去,下楼来拉母亲,“你别吵了行不行?!我不跟她 好就是了!”黑燕仔听不出这是气话、逼着儿子道:“你再说一遍,大声点,叫她 们俩听见……”晓明气的,摔手走了。 年轻的文革,在家哭成一个泪人,也逼问母亲道:“我爸爸到底是谁嘛?!你 叫他来认我,能不能跟晓明好是小事,我被她这样骂,以后还怎么做人?!”宝姑 垂泪道:“好好的一个晓明,怎么会是她的儿子?!这真是报应……” 经不住文革再三追问,宝姑说出了蔚荣,但语气里已有了太多的顾虑和为难, “……他这辈子也没吃过一口安乐茶饭,现在刚刚开始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算是当 了什么什么代表,什么什么会长,有头有面,一家人又那么齐全。我们插进去,算 什么嘛。”文革恨道:“别的事你全没了主意,偏偏这一担,你这么颈硬,我没骨 气,我要去找他。”宝姑耐心劝道:“你怎么‘锁’的(傻),就是有亲生父亲, 黑燕仔也不会同意你和晓明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有夺夫之怨,哪里就一 笑泯恩仇了?!” 文革不理,真的瞒着母亲去了遗传学研究所,可是所里的人说,最近蔚荣在写 书,不大回所里来。 只好硬着头皮去他家里,是宋月盈接待的她,说蔚荣去瑞士开国际遗传学方面 的会议,有什么事,能否转告?!宋月盈的态度还算和气,文革在厅里看见他们全 家福的照片,可谓温馨美满、其乐融融,心里颇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忍了很久的泪水,成串地滴下来。 宝姑给文革出主意,先去同学家住几天,总之眼不见,心不烦,等她骂过这阵 儿,没意思了,再想办法,晓明这个人,其实还是有情有意。 自从黑燕仔知道了儿子的事,便不许他再跟文革接触,清早,亲自送儿子上航 空公司的班车,傍晚按时在粤剧团大门口等儿子回家。 晓明没办法,只好坐班车到达远在机场附近的公司,再重新搭公共汽车返回市 区,到文革的广告公司找她,两个人跑去偏僻的巷子里泪眼相望。 年轻人的爱情,常常是不受阻就谈不成,阻力越大,爱情就越突飞猛进。 阻力有时是孕育爱情的温床。 五 细雨纷飞的下午,晓明搭乘载客的摩托车,飞奔而来广告公司,文革问他什么 事?他说没事,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凌乱的头发,洇湿的双肩,不能不令文革心动。 文革真正爱上晓明了,爱得要死要活。晓明只呆五分钟,又搭乘摩托离去,赶 上公司的班车下班,以防母亲发现。 航空公司的部门经理说,晓明如果再这样隔三差五的旷工,就除名,一个新人, 怎么能拿劳动纪律不当回事。领导永远是英明的,这样的人,假如直接进了调度室, 后果将不堪设想。 也有冷静的时候,文革规劝晓明,你也别为这事砸了饭碗,现在要找到一份稳 定的国家工多不容易,你别跑来了,我们忍一忍,总会云开见月明的。晓明心里也 觉得是这么回事,但嘴上却逞能道,这份烂工,我也没什么兴趣,早知道搞票务, 我还上北航干吗?!不如我干脆辞职,去季鹏的公司干。文革一听这话就火了,你 不要去理那个邬季鹏,他是什么好人?总有一天害死你! 文革也没想到,此话一语成谶。 也就半个多月没见晓明,一天晚上,都快十二点钟了,母亲突然打电话到同学 家:文革你赶快回来,晓明出事了。 一路想的都是车祸、急病,最大不了是被公司除名,到家见到母亲,宝姑惊魂 未定,脸色煞白道,刚才公安局的人把晓明抓走了,因为警车呜呜直叫,大家全都 醒了,出来看热闹,我见晓明被铐着手铐,腿都软了…… 文革顿时傻了。脑袋空白,完全没有思维。 原来晓明因近来诸多不顺,情绪十分低落,又见不到文革,看着她的时候真真 切切,心里也踏实;转身离去,她便成为虚无飘渺的彩云,她有什么理由爱上一个 穷小子,还要受他母亲一辈子的气?!社会上的有钱佬比比皆是,随便抓住一个, 也是一世的荣华富贵……想到这些,晓明就心灰意冷,神情恍惚。一头是亲娘,一 头是最爱,还有一头是至关重要的饭碗,叫他放下哪一头? 人穷志短,极度烦闷的情况下,晓明又去找邬季鹏,只是没有提冯团员的事, 季鹏仿佛也忘记了,什么都不问,只带着晓明去吃喝玩乐。 一天晚上,两个人在中侨会馆喝了水鱼汤,出来之后,季鹏就说要去找乐子, 会馆潮菜厅的门口,停着一排靓车,晓明站在那里等季鹏倒出宝马车,直觉自己就 像一个乞丐,他恨自己没有勇气拒绝诱惑。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他这样原谅了自己,也就这样葬送了自己。 季鹏带他去了豪门夜总会,包了牡丹厅,一个妈妈桑模样的女人熟落地跟季鹏 打情骂俏。季鹏道,老规矩,一人整一件啦。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三陪女,漂亮是 挺漂亮,坐下来就点高档酒,行酒令,季鹏一会儿就半醉了,晓明不会划拳,又不 会调情,坐在那里傻傻的,三陪就勾住他的脖子灌他酒喝,一边有意无意地用大波 (奶)在他身上蹭。这样过了好一阵,两个三陪女就开始轮流上厕所,一去半天不 回来。 晓明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季鹏已经不干了,掀了茶几,酒瓶子滚了一地。季 鹏破口骂道,拿老子当大头虾,你们去打听打听,我姓邬的好不好惹?!想转台就 直说,一人想包两个台,赚两份钱,我操你大爷的!你们立刻给我滚,我一分钱也 不给! 这一通闹,惊动了妈妈桑,赶紧出面赔笑脸,骂得两个三陪女灰头灰面,又紧 着叫其他的姑娘来,好好陪邬老板,钱不钱的由妈妈桑请客。 季鹏觉得在晓明面前跌了面子,什么姑娘进来都挑不中,妈妈桑无奈道,好了, 乖啦,我找个女孩陪你喝酒,保准你喜欢,只是人家是大学生,刚刚失恋,又是我 的朋友,第一次来夜总会,你们也别闹得太过分了。季鹏道,你把她给叫来,哪那 么多罗嗦,你们这里的三陪,个个说自己是大学生,刚刚来,还不是扮纯情。 女孩子一进来,季鹏便脱口而出,怎么长得像冯团员。晓明心里一惊,也觉得 是这么回事。女孩子白衣白裙,长发披肩,一点妆也没化,倒是清纯可人。 三个人都喝醉了,季鹏把女孩子架上车,晓明道,这样不好吧,害了人家一辈 子。季鹏笑道,你还真以为她是处女?好女孩会到这种地方来?也就骗骗你这个童 男子。晓明气得血热,你怎么知道我是童男子?!其实他跟文革,倒是认真了,只 是文革倔强,他不敢造次而已。 季鹏在丽江花园有一套房子,装修得很上档次。季鹏把女孩架进卧室,先关上 门,折腾了好一阵,出来时得意洋洋道,还真是个处女,你说你不是童男子,那就 请吧。晓明脸唰的一下红了,糊里糊涂,乘着酒劲儿进了卧室。 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完全是熟睡的样子,神情更加酷似文革,晓明忍不住走 上前去,掀开被子,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只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根本无从把持自 己。 他手忙脚乱地准备行事,却看见女孩下身汩汩地鲜血直流,他吓得不仅重要部 位,就连双腿都软如汤面。他慌慌张张从卧室跑出来,对季鹏道,好像不对吧,她 怎么流这么多血? 季鹏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他说什么,只冲他挥挥手,好像是随意、请便 的意思。晓明不放心,酒也醒了,守在女孩子床边,看着她血流不止,以至于出现 血块,人也昏迷了。 晓明吓得疯了一般摇醒季鹏,叫他送女孩上医院。季鹏还不当一回事,边提鞋 边说,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吗?真没见过女人。晓明懒得解释,推他出门去发动车, 自己背起女孩就往楼下跑。 季鹏一看女孩的脸色,酒醒了,把宝马车开得飞起来,直奔市区医院。 四轮平车把女孩推进急救室,一路在地上洒下斑斑点点,如桃花盛开,晓明开 始眩晕。女孩死了。 医生说她几天没吃饭,身体极度衰弱,又喝了大量的酒,不堪承受突然而至的 暴力,造成子宫大出血。 治安局势,正值“严打”期间,即便是三陪女,出了人命,也有人主持公道, 何况一个大学生,学校、家属、社会大感震惊,坚决要求严惩杀人凶手。 黑燕仔托了所有能托的人去打探消息,都说是必死无疑。孟、冯两家一筹莫展, 度日如年。 文革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会去干这种事呢?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宝姑道,他 心里苦,,又喝了酒,血气方刚的男孩子,怎么把持得了自己?!文革恨道,再苦 再难,也不能跟邬季鹏混在一起,把命也搭上了,值不值?!他为什么不替我想一 想?!说到这里,文革放声痛哭,宝姑在一边也陪着落泪。 最终有亲友来告诉黑燕仔,情况还好,判了,邬季鹏死刑,晓明无期徒刑。黑 燕仔愣了好一会儿,才抱住来人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文革从阿达叔叔那里得知这个情况,也稍稍放下心来,人活着就好,就有办法 想。她又继续手中的文案——“举杯天地醉”,这又是一则酒的广告,想到斩蛇酒, 也就想到晓明,文革不禁百感交集,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过了数日,有一天傍晚,文革下班离开广告公司,看见街上的报栏里,新张贴 了法院打着红勾的布告,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情况恰恰相反,晓明变成主犯,死刑;邬季鹏胁从,无期。她当即眼前一黑, 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 晓明临刑的那一天下午,为了配合法制教育,加强“严打”力度,刑事犯统统 押在大卡车上游街。 卡车开得很慢,还要经过粤剧团的门口,晓明被反铐着双手,后面插一块长牌 子,强奸杀人犯,名字上打个红叉。文革和黑燕仔都没有出去看,宝姑和阿达,跟 着卡车慢跑,阿达什么也说不出,宝姑泪流满面地冲着晓明,你好好的啊,好好的 去吧。 据说有的死刑犯人,因为极度的恐慌之后,情绪反而进入真空地带,表现出来 的是置生死于度外。晓明看着宝姑,并不激动,急切道,冯阿姨,冯阿姨,我们广 东队踢进甲A没有? 宝姑不懂他说什么,周围已有好几个人代她回答,踢进去了, 踢进去了,是前六名,晓明也就放心了似的。 大卡车顶着高音喇叭,在市区绕了几圈,绝尘而去。 那一天晚上,文革对着镜子剪去秀发,她没有哭,眼神呆呆的,每剪下一绺, 都会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一看,身首分离的感觉,也不过这么简单,只一剪刀下去, 丝质的发丝就枯萎了,毫无润泽,死去了。心想,晓明走的时候,不知道头发剃掉 没有?应该留一把的,不然没有一点点他身上的东西,多少年以后,怎么知道他存 在过呢? 接下来的日子,每到半夜三更,便能听见黑燕仔替儿子招魂的哭声。 阿达把儿子的照片,放成真人那么大,立在晓明的房间,冷不丁望去,是活生 生的。 文革从此改穿男装。 所以她今天又是仔裤,尊领白衬衣,三节头皮鞋,新理的男式分头。 阿达叔叔沉浸在琴声里,文革拿起一杯米酒,慢慢洒在地上。是的,后来也有 人说,晓明死得冤枉,豪门夜总会的妈妈桑跟人说,那个哥哥仔,怎么会是强奸犯 呢,生手生脚,根本不懂玩女人,小姐拉他的手,他还不好意思呢。邬季鹏才是真 正的人渣,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只不过他有背景,找到替死鬼。 即便是真相大白,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为非作歹,也轮不着你 一穷二白的孟晓明。谁叫你去巴结权贵,逢场作戏,死得再冤枉也是罪有应得。只 是这些道理明明白白,还是可怜他,喜欢他,痛惜他。 只因为深深地爱过他。 文革离开了湖边,没有惊动阿达叔叔。她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徜徉,心里有一 种了无牵挂的空洞。她也曾试着去爱别人,总是难以彻底摆脱晓明投射在她心中的 阴影,毕竟他们的爱情太短暂了,留下了无尽的遐想和空间,而没有彼此争吵、厌 倦的遗憾,她无法相信,晓明不仅什么都没留下,还带走了她仅有的情愫。 天完全黑了下来,文革才回到家去。 客厅里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相貌周正的客人,文革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去了自 己房间。宝姑脚跟脚地追进来,神秘兮兮道:“你怎么都不惊奇?!你知道他是谁?” 文革神情呆板道:“那个体院教练,赛秦汉嘛。”“哪儿啊,”宝姑跺脚道,“我 跟那个烤白薯有什么缘分?!这人是啸昆仑,在香港早就发了,改名叫啸风。”文 革警惕道:“他来干什么?!”宝姑的脸上红云泛起,伸手将一绺发丝挂到赤热的 耳后,含糊不清道:“我怎么知道?!总不是代表总督来敬老爱老吧?!”文革不 满道:“几十岁的人啦,还发姣(粤语音:豪,意思是自作多情),真是被你急死!” 宝姑不理她,喜孜孜地又去招呼客人。 时间还早,她其实根本没有心情做事,但还是强迫自己坐到工作台前去。手停 口停,不做吃什么?! 母亲那么少的工资,又那么容易受骗,是买假冠军。 小公司只能接到小生意,这次是让她设计情人卡。 以她现在的心境? 以她现在的心境要创意出爱你一万年,每天爱你多一点这类的世纪末经典情话, 是不是残酷了一点?! 钢铁之心是这样炼成的。 冷战仍在继续。 白天,两口子还是像小蜜蜂那样,飞出去卖保单、跑法院,游说客户、安抚旅 人;傍晚回到家,也没心情和体力煮大餐,就在街角买两个盒饭,草草果腹。 文浩觉得该讲的都讲了,他已无话可说,对于小知识分子来说,谁先撕破脸, 谁才最掉价。依娜的表情是只等办手续了,她回家的第二天,就主动搬到客厅去住。 这一天晚上,文浩下班回家,依娜已经烧好了水,泡了两碗“康师傅”。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能专注地吃面条。 文浩觉得闷,用遥控板打开电视,新闻联播的声音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刚刚放 下遥控板,依娜就拿了过去,调小音量,却又对着电视屏幕说道:“下个礼拜,我 想去一下成都,如果病情稳定的话,就把小王接回来休养……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到 街道办事处?” 文浩答非所问,语气冰冷地回道:“如果你们不撞车,这事还准备瞒多久?”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只是没有勇气跟你讲,小王受伤以后,我觉得自己从来 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依娜倒是心平气和,神情像个中学生,这反而激怒了文浩, “你老说你爱他,他爱你吗?他答应跟你结婚了吗?对于他来说,你太老了吧。” 堕入爱河的女人显得格外宽容,依娜还是不生气,当然也跟她温柔的脾性有关, “还有什么难听话你都说出来吧,文浩,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发泄出来就舒服了。” 每一拳都砸在棉花上,文浩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依娜的对手,如果她跟大款跑了, 他还可以蔑视她,可她现在爱上了一个比自己还穷的人,应该夸她精神可嘉才对吧?! 他有点怀念跟马营营真刀真枪的嘴上厮杀,虽然落得片甲不留、体无完肤的下 场,但是痛快。 或许他们才是一路人。 当初他选择依娜,就因为她思想简单,易于调教。事实证明这种人遇事“一根 筋”,更麻烦。文浩突然觉得他累了,婚姻这种事,缘尽缘去,谁离了谁不能活? 依娜已经说了她什么都不要,包括心爱的米奇,因为蔚家是单传,他再坚守下去, 几近无赖了,若是让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知道,又该煲他的“汤水”。 “那明天就去吧。”他说。 依娜颇感意外,但还是欣喜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 六 第二天一早,文浩和依娜来到街道办事处。真太巧了,每周四天办结婚,一天 办离婚,偏偏赶上离婚的日子。天意难违,文浩沮丧地想。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看了看结婚证说:“是自由恋爱吗?”文浩和依娜齐齐点 头。又问:“调解过没有?”两个人茫然。老女人指着文浩道:“要分开谈一谈, 你先出去。” 文浩出门的时候,腰上的BP机哇哇哇地叫起来。 老女人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万分同情地对着依娜,“怎么会搞成这样呢?” 不知是怎么回事,依娜倒心酸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是爱王导游,但也不 是不爱文浩,有一种女人,诗啊梦啊,十个男人求婚都会答应。 老女人更加慈祥,“是他有第三者了吧?我很理解你,男人有什么好东西……” 依娜正不知说什么好,文浩神色紧张地推开门,望着依娜的眼睛,“中华英豪 急Ca ll, 米奇病了。”依娜慌道:“那咱们赶紧去看看吧。”以中华英豪学校的 条件,小病小灾是不会惊动父母的。 两个人收起结婚证、户口本,向老女人表示抱歉,然后冲到大街上去拦计程车。 校医说,米奇连续三天发低烧,人很萎顿,不吃不喝、又查不出原因,可能应 该到市里的医院做全面检查。 一种不祥的预兆袭扰着文浩的心,但他不敢,也尽量不沿着那条思路想下去。 连续数日,米奇在儿童医院做各种检查。 依娜显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每天晚上跟儿子睡,听他讲学校的趣闻。米奇 七岁了,看上去很懂事。 坐在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文浩阴沉着脸,他几天几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 丝,这时候直勾勾地盯住主任的嘴,像一只困兽。 主任刚说了一句话,文浩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他,“别绕弯子,把所有的情况告 诉我们。”依娜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他还是听到了“遗传血液病”这几个字,顿时脑袋轰的一声,身体失控地弹起 来,挥舞着拳头冲着医生大喊:“这不可能!下这个诊断你是要负责任的!” 这么及时的反应令主任吃惊,依娜还没闹清怎么回事,见文浩如此反常,吓得 一把抱住他,“你冷静点,让医生把话说完嘛。” 还用听他说吗?父亲是遗传学家,一句顶他一万句。只不过他没想到隔代遗传。 他宁可这灾难降临在自己头上。 当天晚上,文浩去了省图书馆,他想尽量先不惊动母亲。父亲说的这种特殊的 血液病, 简称AWT,比一般的白血病还厉害,因为它殃及到脑,书上一连刊登了十 八个病例,病人年纪越小,症状来势越凶猛,发病后期会出现失明、聋哑、全身瘫 痪、肺部反复感染,直至死亡。 前期或许能靠输血维持,但母亲说过,现在血液市场混乱,需要输血的病人几 乎百分之百得肝炎。 治疗一项,只有四个字:骨髓移植。 成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 想到米奇将要经受的九九八十一难,文浩只觉得欲哭无泪,万箭钻心。 米奇被转去了中山医学院骨髓移植病区。 事情当然瞒不下去了,宋月盈、唐依娜、蔚文浩都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医院进行 HLA配型,结果都与米奇的不相同,无法供髓。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这是灭顶之灾。 宋月盈一下子脑溢血,偏瘫在床;依娜也偷偷到图书馆查医学书籍,当场晕在 那里,被好心人送回家。 穷途末路,文浩只好拿起电话,“我找冯团员。” 他说:“我需要你的帮助。”那边是一个有礼貌、但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 我帮不了你。”立刻就收线了。 他又拨了一次,“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对不起,我不是人生之友热线电话。” 又收线了。 他只好再拨,“多少钱?你说个价吧。”“一百万。”那边的声音干脆利落, 轮到他慢慢放下听筒。 自从米奇突发重病,文浩就没有回过公司,还是依娜提醒他,好好歹歹一份工, 守住原来的客户,基本工资总不能不要。文浩忙昏了头,人也迟钝了,抬脚就出了 家门,到街上拦计程车,人恍恍惚惚的。 公司正在开例会,大伙看见他,本来在吃粽子、扑粉底、用红木制做的“美人 拳”捶腰,谈的内容无外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这时不约而同地静下来,看文浩如同 看《夜半歌声》里的男主角。 例会散后,营营走过来,对住文浩耳朵,“你感染艾滋病啦?!”说完把自己 的化妆镜递给他,文浩才看到自己不知多久没理发没刮脸。见他眼圈红了,营营不 敢再开玩笑,打手势叫他去主管办公室。 文浩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曾经与他亲密合作的大班台上号啕大哭。听了他的遭 遇,营营也惊得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他收不住口,营营又有些着急,恨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光哭有什么用?! 赶紧想办法啊。”一边把纸巾盒递过去。文浩泣难成声,“还能有什么办法,血缘 之外的机会是三十万分之一,跟等死有什么区别?!”营营道:“冯团员那里,不 要再打电话了,我们直接扑过去,好好跟她谈一谈,她给我的印象,好像并不刁钻。” 下班以后,文浩和营营子弹一样地往电梯冲,被同事骂道:“赶着去投胎啊?!” 两人不理,饭也没吃,搭乘出租车直奔粤剧团大院。 楼道里的光很暗,宝姑开门的时候,文浩背光站着,又没有休整,加上满腹忧 虑,一夜沧桑的神情,令宝姑整个人魇住了,脱口叫道:“蔚荣……”文浩急忙迎 上前去,“阿姨,我是党员。”宝姑这才如梦初醒,请客人进屋。 再普通不过的两房一厅,再普通不过的家具摆设。 是一介贫寒的艺人。 宝姑正与一位年龄相仿、面貌周正的男人算账,满桌子的账单、发票、钱。宝 姑介绍说他叫啸风,原先也是粤剧团的,后来去了香港,最近这段时间回来投资, 情况还可以。 啸风和文浩与营营互换了名片,讲一些闲话。 宝姑道,团员不在家,去新疆拍矿泉水的广告,因为是公司的大业务,派了一 行人马,中午刚刚飞走。 顿时文浩脸色发白,身体摇晃了两下似要栽倒。啸风看出他们有事,便起身告 辞。 宝姑这个人,本来就没一点用。文浩和营营还没把米奇的事说完,她已经声泪 俱下,答应要好好规劝女儿。 从冯家出来,夜色正浓。营营喘一口气道:“我们去大排档吃一碗牛腩粉?” 文浩倦怠地点点头,一路走时,颇不解道:“团员这个女孩年纪轻轻的,怎么铁石 心肠?”营营冷笑,“你不是铁石心肠?你有什么资格批评冯团员?”文浩给噎得 说不出话来。 晚风吹拂着营营的秀发,她缓缓而行,若有所思,“只不过我们比她更隐讳, 更虚伪。”她没有看文浩一眼,而是看着远方,看着比夜空更加“繁星闪烁”的都 市灯火,不觉停下脚步,“文浩,如果我们脱离了保守和贫穷,就一定要陷入自私 和冷酷,你说,这是不是富裕、美好生活的代价?!那么人类到底是进步了还是倒 退了?!”她的眼中,显露出一派迷茫。 文浩无言,他也抬不起头来面对营营的目光,因为在这次人心和人性的测试中, 他表现出堂而皇之的自私,营营是唯一的见证人。 “我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但我还是要说,你真的以为你父亲没想到AWT血液 病会隔代遗传?!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断定会发生在米奇身上,他是希望你们兄妹 俩一起帮助米奇渡过难关。你们三个人是今生有约。”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营营 的语气像一个哲人。 直到这时,文浩才如梦初醒。父亲临终前的情景重又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闪过, 老一辈人,总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告诫儿女从善如流,把握人生。只是,又有多少 儿女理解他们的苦心呢?! 人情如纸,血不再浓于水。如果不是米奇生病,文浩知道,他也许一辈子不会 踏进粤剧团的院落,而且心安理得。他被自己的冷血、薄情深深地震撼了。 天气正式转凉以后,福临街的食通天火锅城终于开张了。 本来这块地方,算商业旺铺,有三层楼高,总计一千多平米,但不知为何总是 旺中不旺,商家走马灯似地租用、放弃,再租用、再放弃,没有谁是能坚持一年的。 最终底层低价租给了几家街坊生意:一家姜撞奶甜品店,一家裁缝,另外两家是食 杂和日用小百货。二楼和三楼,只能暂时闲置。 啸风回来投资,看好这块地方,户主自然是嫌贫爱富,清除了四家小生意,让 位给食通天火锅城。 他想来想去,在大陆做生意不能没帮手,就选中了冯宝姑,两个人有商有量, 一块找了施工队装修饭馆。 啸风在香港重新组建了家庭,太太不外出做事,勤于家政,一双儿女也已经长 大成人。闻知这一情况,尤其是啸风亲口说出,宝姑颇感失落,不想跟他再有来往。 文革倒觉得啸风的坦白是件好事,见宝姑犹自感慨,把“我们是私奔过的”挂在嘴 上,就忍不住顶她,“那又怎么样?!谁叫你当年不跟他一块游过去?现在又想做 啸太太,岂有这等两面光鲜的好事?!” 这一段时间,文艺团体纷纷改革、调整,推出新的举措。粤剧界解散了总团, 也就减少了重叠的领导机构,一团、二团各自精简队伍,实行团长负责制。 宝姑自然首当其冲地被精简下来,服装由舞美队代管,两个画布景的小伙子, 来接管了仓库的钥匙,又到宝姑家中,把清洗、通风、防霉、熨烫的行头,毫不足 惜地拦腰抱住,扔进大纸箱。旦角的戏服娇气得很,不知碰到哪儿了彩珠、亮片散 落了一地,宝姑一直嘱咐他们轻点、轻点,内心里有一种骨肉分离的痛苦。 客厅里顿时显得清素得很。 文革气道:“叫你不要这么认真,一针一线的,也不过是这个下场。”宝姑叹 道:“我这就叫下岗吧。”文革望着垂手而立的母亲,满脸落寞,两鬓斑白,眉宇 间是无尽的怅然。想到她一生都在彷徨和忍让中度过,尽心尽力地做好小人物,文 革心中不觉阵阵酸楚。 她走过去搂住母亲单薄的肩膀,“妈,你跟啸叔叔一块开饭馆吧,有事占着手, 日子好过一点。”边说边耳语道,“我直觉他是一个好人,而且还爱着你。”宝姑 脸红了,“不会吧,我都这么老了……”文革道:“他有钱,找谁合作不行啊,偏 偏找回你,那还不是旧情难忘。”宝姑郑重其事道:“这么说也是个道理。”文革 这才翻白眼,“妈,你看你,人家逗你开心,你倒当真了!”宝姑回过神来,啪地 拍了文革一下,啐道:“没大没小的。” 想到和啸风一块开餐馆毕竟还能排遣寂寞,宝姑也就不再计较他不是独身。 接下来的几天,文革利用工作之余,去食通天帮助布置餐馆氛围,招贴是热气 腾腾的火锅、鲜活的虾蟹,墙上挂着鱼网、斗笠或者油灯,显现出家居般的亲切; 菜单和酒水单也是文革亲手设计的。 一天傍晚,文革下班回家,看见母亲乐呵呵地对着一桌菜,边换拖鞋边问道: “啸叔叔怎么不来一块吃?”宝姑笑道:“他在厨房呢,这些菜都是他做的。我就 说了一句,今天文革过生日,他就说那他烧两个菜吧。”文革没有说话,去了洗手 间洗手,她知道啸风虽是开饭馆出身,但不轻易下厨,他来广州,都是母亲做菜煲 汤给他吃。往自己过生日,也不过是母亲为她下一碗长寿面,多年来,她从未享受 过父辈男人的关爱,阿达叔叔没有歧视她,没有阻止过她和晓明的爱已经是最好的 了。 特别啸风又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文革看见他在厨房烧鲍鱼,简直不相信自己也 会儿女情长,她的鼻子酸酸的。 食通天火锅城采用自助形式,三十八元一位,吃到吃不进为止。一时间门庭若 市,在中国,但凡任何东西开怀大吃,总是英雄辈出。 啸风去批执照时,坚持要二十四小时营业。老广的天性是爱吃不爱睡,食通天 深更半夜也能爆满。 两个人分工,清早,啸风亲自押车去最新鲜的早市采购,火锅店不用养大厨师, 清一色的小工,只要勤快,手脚麻利,永远泡在水池边做清洗工作,但原材料必须 最好,啸风买的海鲜、肥牛、羊腩都是上等货色。宝姑就每天钉在店里,上上下下 地张罗,迎来送往,因为她面善,又有人缘,所以很能留住客人。啸风和宝姑总归 是有过夫妻缘的,配合起来,相当默契。 第一个月,宝姑就分到五千块钱,她没挣过这么多钱,推开啸风的手道:“我 又没投资,凭什么拿这么多钱?!”啸风道:“给你你就拿着,什么时候街市淡了, 想要也没有。”宝姑嗔怪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啸风这次回来,人 变得内向,处事感情色彩很少,让人吃不透。 食通天火锅城做得顺风顺水,老天爷也特别帮忙,一个寒潮接着一个寒潮,南 方的冬天,寒潮是最要命的,湿冷湿冷的,让人心里没有着落,火锅城是最好的去 处。不到半年,啸风和宝姑就赚得盆满钵满,谁看着都眼热。 逢到双休日,文革就来店里帮忙收款,她到底年轻,不会因为客人多,就被吵 昏头,她脑子反应快,能应付过来。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家庭式生意。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文革在店里钉着,宝姑和啸风在家里算豆腐账。有几张发 票找不着,宝姑扬声问在洗手间方便的啸风,他回道:“在西装口袋的钱包里,你 自己拿吧。”宝姑翻开钱包,看见啸风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无比的温馨可人。 人家的美满、天伦,衬出了自己的残缺、冷清,宝姑怔怔地站在那里,想到她 与啸风的初恋、私奔,那样生生死死的爱情,到头来他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自己 的女儿也与他毫无干系,特别这一段情缘,没的怨、没的悔,完全不受他们自己的 支配。她只能空自感叹,世事的沧海桑田,无常莫测。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宝姑去接听,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温柔体贴道:“宝姑 姐吗?我是啸太,啸风在不在你那里?”宝姑忙道:“他在洗手间,我这就去叫他。” 啸太道:“不忙,我们说两句,听阿风说你一直关照他的起居生活,我真是非常感 谢你,汤汤水水这类事是很婆妈的,可是男人在外没人照顾总是不行……”宝姑客 气地回道:“这也是应该的。”话音未落,便觉不妥,正不知怎样改口,啸太在那 边柔声细语道:“你们的事,阿风都跟我说过,我知你是个好人,阿风跟你合作我 很放心。”宝姑想不到啸太这样通达,嘴上不说,却在心里赞叹啸风的眼力,见他 已从洗手间出来,忙把话筒递给他。 啸风接电话时,一脸的温厚,又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然,那边的一对儿女,抢 着要跟父亲说话,看着啸风其乐融融的样子,宝姑悄然地去了厨房。 她默默地把泡在水里的菜心,又翻泡了一遍。 七 好一会儿,身后传来关切的声音,“你怎么了?”宝姑答非所问,“现在的菜 农,下农药下得太狠了。”啸风轻轻扳过宝姑的肩头,“你生气了?”宝姑看着漆 黑的锅底,心想,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立着,相处这么长时间,对于过去的伤疤,两人都小心翼翼 的。 见宝姑黯然的神色,啸风解释道:“儿子的会考,主课都是A,他们想叫我高 兴高兴。”宝姑点头表示理解。啸风又道:“我刚去香港的时候,很苦,住笼屋, 在北角卖垃圾货走鬼(无照小贩需逃避警察),也教过太太票友唱戏,都不是长久 之计,幸亏碰到了她,介绍我在她父亲的咸鱼海货干果店里打杂,才混上一口饭吃, 后来我跟她结了婚。她父亲过世以后,我们把咸鱼店给卖了,开了一家餐馆,街市 淡的时候,她背着孩子到店里来帮手……” 宝姑叹道:“我知你们是患难夫妻,我也没说什么嘛。”啸风道:“我这次到 广州来找你,一是拿着血汗钱投资,总得找个可靠的搭档,临近‘九七’了,大陆 这边有点生意总是好的;二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你总还是有一份牵挂,你知我是 个长情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并不是没有,那年我们私奔去海南岛,你没有父母, 叔叔还在里屋shan了你一巴掌……”宝姑听到这里,眼泪滴下来,脱口说道:“昆 仑,你不要说了……” 这一声昆仑叫得啸风百感交集,心海翻腾,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冯宝姑,宝 姑也在啸风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只享受了片刻的时光倒流,宝姑就轻轻地推开啸风,多少年来,尽管她并非心 如枯井,还渴望着被人爱,终是养成了克制、忍让的习性,人家妻子贤良,儿女双 全,现在又有钱拿出来投资,自己凄凄哀哀的这副样子,算是怎么回事呢?!她赶 紧调整了情绪,催着啸风一块到客厅去算帐,她不想令他难做。 此后,啸风和宝姑似乎都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掀起情感的波澜。 爱是诉说,而有时是什么也不说,仿佛雁过无痕,却如同沉船后静静的海面, 其实也是静静的记得。 一天,文革下班回家,不高兴地埋怨母亲,“谁叫你把我们公司的地址告诉蔚 文浩的?他电话也没打一个就跑去了。”宝姑回道:“你去新疆的时候人家就来找 你,几次到家里来你都不在,他今天见到你了?”文革没表情道:“没有,我去棚 里拍广告,他等了我三个钟头才走。”宝姑急道:你就见见人家嘛,他孩子怪可怜 的。”文革不理,径自回了自己房间。 桌上放着几封信,有一封是米奇写的,开头是:“亲爱的团员姑姑,我是米奇, 今年七岁……”文革及时地把信揉了,她不忍心看下去。 这时宝姑走进文革的房间,继续刚才的话题,“孩子是无辜的,文革,不是妈 不心疼你,我专门到医院去问过了,捐髓对身体没有什么危害,再说,我们总不能 拿孩子的性命赌气。”文革火道:“又不是我让他得的这个病,这是遗传,谁碰上 谁倒霉。我够愿意生在豪门深院,做船王的女儿,得有那个命才行的!”宝姑也火 了,厉声道:“你这是变态!我知道你没享受过父爱,晓明又糊里糊涂地死了,可 这跟文浩有什么关系?!跟米奇就更没有关系!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幸,就在他们身 上发泄和报复。文革,我们过得是不好,可如果再没有一颗善良的心,那就是真正 的穷人了。”文革冷冷地回道:“那是你的人生观,不是我的。” 见母亲脸色发青,她不仅没有口软,反而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捐髓和社 会良知毫无关系。再说,骨髓是我的,请你不要替我做主。” 每回看见骨髓穿刺的针头,文浩都会感到眩晕、心悸,全身出冷汗,针头足有 三寸那么长,锥子那么粗,每个疗程,米奇都要接受骨穿,接受这种撕心裂肺的疼 痛。 依娜根本不敢去治疗现场,她在绝望之中对文浩说,我宁肯米奇安乐死。 米奇的病情发展迅猛,持续性低烧,肌体骨骼不定位疼痛,四肢反应渐渐迟钝, 走路打晃,同时红、白血球急剧减少。医生不得不用各种办法控制症状,除了骨穿, 米奇还要服用大量的中草药,接受放疗和化疗。 昔日清秀、红润的面庞已变得肿胀苍白,黑发全部脱落,惟独一双大眼睛还保 留着不泯的光泽和童真。 一开始,文浩和依娜还抱着同舟共济的想法,希望渡过难关,其他的事情下回 分解。然而,接受了两个疗程的治疗,米奇变成了这个样子,且病情还有可能恶化, 前途几乎是零。一向比较顺利的文浩和依娜,面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显得焦躁、 失控,情绪波动大起大落。 米奇反而变得平静、懂事,总是一声不吭地接受各种治疗,这更给文浩、依娜 平添了又一重痛苦。 什么是肝肠寸断?两口子常常背着孩子抱头痛哭。 一天,依娜对文浩说道:“小王从成都回来了,虽然还架着双拐,但他一定要 来医院, 为米奇做HLA配型。”文浩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用不着他来凑热闹。” 依娜急道:“这怎么是凑热闹呢,多一个人献髓就多一分希望。”文浩心想,为了 三十万分之一的希望,我连血气都不要了?!遂斩钉截铁道:“我不想见到他!你 还嫌我心里不烦啊!”依娜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小肚鸡肠,我算看透 你了,真不是个男人!” 这话自然又刺到了文浩的痛处,他咆哮道:“我他妈的就不是男人,他是男人, 你跟他过去吧!” 没过几天,马营营来探望米奇,带了许多营养品,还流了眼泪。接着把文浩叫 到一边,两个人头碰头地窃窃私语,一看就不是一般关系。 营营走后,依娜马上不咸不淡道:“我早就应该看出来,你们的关系不是一天 两天了。”文浩气道:“你说话别夹枪夹棒的,我跟她什么关系?比漂白粉还干净。” 依娜紧追不放,“那她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要跟你背后嘀咕?”见文浩无 话可说,依娜因为印证了自己的假设,反而火了,“这一年多,我特别负疚,每天 在精神上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想不到你早就暗渡陈仓了!”文浩看见依娜吃醋,心 里又有一点点快慰和解恨,“我们街道办事处都去过了,你管我跟谁好呢?!”依 娜恨道:“我才不管你呢,你是个卑琐、虚伪的小人,至少我比你活得真实,爱得 坦诚!” 吵归吵,闹归闹,在米奇面前,还得是团结一心的父母;在医生面前,也得是 相濡以沫的夫妻。 角色的变换,心情的压抑,加上残酷无情、毫无指望的疾患,使文浩的心境灰 到了极点,他想,再这样下去,他和依娜都得进疯人院。 文浩去文革广告公司的那一天,耽搁到很晚才回来,又没有见到文革,人家公 司要下班了,他也只好出来,不能再等下去。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酒吧,喝了 很多的酒。他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回到医院时, 看见依娜在米奇的病房外心急火燎地踱步, 忙冲上前去问道: “米奇怎么了?”依娜正要回答,闻到他一身酒气,恨得脸都变形了,“你怎么还 有心情喝酒?!你不是说你想办法去吗?!”文浩突然吼道:“你不要管我行不行?! 米奇到底怎么样了?!” “他不肯睡,非要等你回来。”依娜不看文浩,厌恶地别过脸去。 文浩二话没说,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同房的另一个病童已经入睡。借着窗外的 月色,米奇果然在黑暗中瞪着眼睛,文浩俯下身去,米奇小声问道:“你见到团员 姑姑了吗?!你给我找到骨髓了吗?!”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满怀求生 的厚望。文浩只觉得万箭钻心,恨不得抱住儿子放声痛哭,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 又不忍心让米奇失望,便故作喜悦道:“见到姑姑了,过一段时间,她会到医院来 做配型。”米奇一把抱住爸爸的脑袋,亲了他一口,“告诉你吧,隔壁病房的杨洋, 他爸爸也在台湾骨髓库里替他找到了配型相同的骨髓。 米奇放心地睡着了。 文浩在黑暗中长时间地坐着,他第一次感觉到做人的悲哀,因为渺小、无助, 因为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 第二天下午,依娜带着米奇换下来的脏衣服回家去洗,还要给米奇煲汤。文浩 一个人在医院陪着儿子。 出人意料的,冯宝姑出现在病房。米奇叫了一声奶奶,宝姑的眼圈就红了。她 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文浩,“这点钱,你先拿着用吧。”文浩慌忙起身推开她的手, “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宝姑神色黯然道:“我老了,没用了,说不动女儿,这 点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文浩一时无话,只是坚决不肯收钱。 “不过你也不要恨她。”宝姑轻叹了一声,遂讲起文革的身世,讲起她的不幸。 “我年纪轻轻就倒了嗓子,靠钉珠花样、保管服装过日子,生活苦一点不说,文革 还要看人脸色……她跟晓明谈恋爱的时候,你爸爸名气很大,隔三差五地上电视、 上报纸,我们也不便打搅……后来晓明死了,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文浩半天说不 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问道:“那邬季鹏现在在哪儿?”宝姑道:“听说前段时间被 保释出来了。”文浩恨道:“我非杀了他不可,给文革报仇。”宝姑忙劝道:“你 就别再惹事了。”一手轻轻拉过米奇,搂在怀里。 宝姑还是把五千块钱留下了。 钱,对于文浩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大问题。依娜惹上的官司,因为旅客的亲友 中有律师,不仅没有不了了之,反而多次庭外调解无效,又惊动了媒体,大有升级 之势。对这次事故,依娜的老板非常不满意,扣发了她和王导游的奖金,王导游在 成都的医药费也不给报销。依娜因为米奇生病,不能再跟团,收入也成了只拿底薪。 文浩给米奇买的保险份额不大,那点钱比起庞大的医疗费用,根本是杯水车薪。 幸亏营营想得周到,在公司募捐,取名童心大救援。上海小姐和狐臭小姐无聊 是无聊,但也捐了几百元钱。七凑八凑,总共三四万块钱。文浩捧在手里,心里特 别不是滋味,他是很怕受人周济的,现在也无法潇洒了。 王导游还是来医院做了HLA配型,结果自然是徒劳。 医院每星期一是大查房,这一天查房会诊之后,科主任把文浩叫到办公室,告 诉他米奇的视力减退,看东西模糊,重影,检查眼底发现已有病变,看来病情的发 展比预计的要快,希望他做好思想准备。 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是有极限的,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出现麻木,文浩就是麻 木地走出主任办公室。病房的走廊里传来了时隐时现的哭声,一大早他就听说,又 一个白血病的病童在凌晨三点步入天国,他想到,假如米奇去的那一天,眼睛是看 不到的,他该多么失望和难过。 文浩回到病房,看见米奇正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繁 华都市,神情中已有成年人的伤感和落寞。 一连数日,文革每次下班回家,屋里都是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知从什么时 候开始,粤剧团的人来宝姑家串门了。 宝姑是个“人来疯”,人家夸她现在是经济舞台上的明星,比几十年前做粤剧 团的当家花旦还要耀眼夺目,她就真的浑身上下轻飘飘,差不多要扶摇直上了。家 里的好茶,啸风买回来的进口水果,统统拿出来招待客人,还上上下下的忙活。 啸风不理这些人,点点头就走,去食通天,或者回流花宾馆的长包房呆着,图 个清静。大伙也知道粤剧团寒过他的心,他脾性刚烈,倒霉的时候都没向人低过头, 何况现在发了,有钱了,自然是不容易巴结的。宝姑就不同。 宝姑嫌文革对人甩脸子,“人家到家里来坐,是看得起咱们,你样子凶巴巴的, 算什么嘛?!”文革翻白眼道:“你以为人家是看得起你呀?人家是看得起钱!” “你也别把人家想成那样,不管怎么说,我冯宝姑还是有人缘的。”文革不以为然, “阿达叔叔当团长的时候,人人都往他家跑,又不见你有人缘?!”又道,“当年 黑燕仔在咱们家门口骂大街,你们团的人装聋作哑,哪个不是缩头乌龟?!谁来劝 过一句?!你那点人缘,有都有限啦。”宝姑想想也是,可她管不住自己,一旦来 了客人,照样热情非凡。 人家也不计较文革,老姑娘嘛,又有过爱情创伤。 火锅城商业铺面的房东,是一个精瘦的秃顶老头,整天游游荡荡,不是在股市 当口水佬,就是找人当街当巷杀棋,招一堆衣衫不整的看客,每每掏出的是万宝路 烟盒,抽的是红双喜香烟。食通天做得这么旺,他也没想到,只恨自己当初签租金 签得太低了。 一闲下来,老头就要找啸风,逼他把二层三层也租下来,磨得啸风死去活来。 啸风道:“火锅做不了三层楼,没那么多客。”老头道:“随便你做什么,我信得 着你,过去我看过你的戏,不拿你当香港人,香港人,全是骗子。”啸风苦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的,生意哪能随便做,俗话说,不熟不做,我过去只做过餐饮,别 的做不来。”老头道:“你行,你相好,我认识一个麻衣相士,他在你们店里吃过 火锅,说你是大富大贵之人。”啸风无心恋战,便搪塞道:“不管做什么,我也没 有本钱啊,我的资金全投火锅城里了,装修就花了几十万,你是知道的。” 打这以后,啸风就总躲着房东。可他“想租二楼三楼做大生意”的谣言不胫而 走,很快就传得纷纷扬扬。 八 宝姑家的客人,渐渐地就不成帮结伙地来了,而是像有白区工作经验的地下党 员一样,都是挑常人麻痹大意的时候接头,比如晚饭时间,要么干脆半夜十二点以 后敲门,每个人都带着自己毕生的血汗钱。“这是我多年的积蓄,听说你们在集资, 年底按百分之二十分红,我也算一股。”“冯宝姑,这次就见外了,咱们过去是一 个大老馆(戏老板)教的戏,我还信不过你吗?”“咱们在艺校是同学,好歹姐妹 一场, 现在我给精简了, 你也你管我,这钱一缩水,我都不知今后怎么办?!” “没这回事?!你收了××的钱,当我不知道?你也太没记性了,当初斗啸风,数 他跳得高”“这是我们家全部的‘谷中’,听说银行又要减息……” 有人干脆什么也不说,放下钱就走,纸包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废话就不用说了。 集资,集资,社会上的集资风已愈演愈烈,大伙争相往外掏“谷种”,等着创 收。城市人和农村人不同,懂得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的道理。粤别团的人视啸风带 给他们的机会是千年等一回。 一天晚上,啸风在宝姑家吃完晚饭,又看了一会儿新闻,回到宾馆,服务台的 小姐说,有一位女士,在顶楼咖啡厅等了你半天了。啸风就没有回房间,乘电梯去 顶楼。咖啡厅的人还不少,他在门口毫无目标地张望了一下,有一张卡座里站起了 一个身影。 咖啡厅灯光幽暗,啸风看不清这个人是谁。自从父亲跳楼,他自己逃港之后, 母亲很快就病死了,兄弟姐妹先后去了国外,广州他是没有任何亲人的。 走到近处,他认出了这人是黑燕仔,风华飞逝,岁月沧桑,从啸风决定带宝姑 私奔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再没有过正面交锋,甚至不曾认认真真看过对方一眼。生 性骄纵的黑燕仔在啸风身上跌的这一跤,委实太惨重了,令她无法面对;而啸风也 觉得辜负了两家老人,更辜负了黑燕仔对他的一片痴情,他也只能选择逃避。 黑燕仔明显地老了,尽管她刻意修饰了一番,仍遮不住坎坷人生留给她的斑斑 痕迹。 “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向你借钱的,更不是来向你讨债的,”看得出来,她本 想一气地说下去,可她还是停了下来,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你坐吧。”她这样 招呼了啸风一句,自己先坐下了。 啸风从宝姑那里,知道晓明的事,总之他跟黑燕仔过得都不好,无论有爱情还 是没有爱情,风风雨雨,苦比甘多。也就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冷场了片刻,黑燕仔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昆仑,过去的事情就不说了吧, 我听说你最近在集资,要把食通天的二楼和三楼装修成大型超级市场。”啸风张了 张嘴想解释,但是黑燕仔没有给他机会,“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晓明死后,我父母 亲一直病病歪歪,一年有十个月住在医院,阿达整天糊里糊涂的脑子也不清楚…… 你不看在我的份上,看在咱们两家过去的交情,也帮我这一把……”她把装着一叠 钱的厚信封,轻轻推到啸风面前。 集资款越送越多,数量相当可观。从子虚乌有到办超级市场,啸风都不知道这 些消息是从哪儿来的。看来人心思“租”,人心思“发”,什么样的聪明才智都涌 现出来。 一家人对着这些钱发愁。啸风想了想道:“过一段时间再把钱退还给他们吧。” 宝姑急道:“那怎么行呢?人家以为我们赚了一笔利息,然后又把钱退回来了,我 们不成奸商了?不行不行文革马上接口“那就马上退,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宝 姑恨道:“你要把人得罪光啊?!说难听一点,啸风叔叔可以走,我们怎么办?! 一个大院里住了几十年,低头不见抬头见,黑燕仔就是因为没人缘,总团解散,她 名气那么响, 一团二团都不要她……” “那你说怎么办啊,”文革气得跳起来, “啸风叔叔又不是李嘉诚,包做包赚,你看着这些钱好,他们要抽百分之二十的红 利,现在做什么生意能有那么高的利?!”“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张口就是退钱, 我冯宝姑最怕别人说我是吃独食的势利小人,你要急死我呀!”一边说一边揉着心 口。啸风忍不住火道:“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叫我好好想一想。” 宝姑家的客人,自然是有增无减。大伙畅谈着大型超级市场的规划和前景。凭 我们的聪明才智,为什么别人能发我们不能发?!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那就是关 系多,哪个行业没有两个戏迷?充分利用起来,就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关系网,在中 国,有关系,事情就成了一半。 众人拾柴火焰高,宝姑的心里也被说得热呼呼的,人心齐、泰山移。不就是个 超级市场吗?只要大家劲往一处使,集体脱贫致富还能有什么问题?! 为图清静,啸风不到宝姑家来吃晚饭了,有时在店里,有时就直接回宾馆吃。 宝姑便派文革给啸风送点汤水。 一天晚上,文革去流花宾馆给啸风送菜干煲猪肺,看见啸风喝汤时,眉宇间缠 绕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愁思,想到此时母亲正在家中与那些利令智昏的家伙大谈什么 赚钱之后买楼买车,未来钱,口头花,快乐的心情已达到极致。心中很是不忍,又 不知怎样劝解啸风。 只好在一边默默陪坐。 好一会,啸风才对她说道:“这几天你辛苦一点,给食通天策划一个广告,主 要是说服中产阶级。”文革不解道:“食通天的生意这么好,我们还花钱登广告干 什么?”啸风道:“餐饮业的行情也是瞬息万变,你看对面街的餐馆,也在装修改 火锅城,他们刻意要跟我们竞争,据说准备推出酒水长期免费等一系列新措施,我 们不能高枕无忧。再说……”他停了片刻才不情愿道:“万一超市的情况不好,靠 食通天还可以顶一阵……”文革忧虑道:“我看还是不要冒险做超市吧?!”啸风 无奈道:“现在已不是你妈的问题,变成了犯众怒的事,做不做超市结果是一样的, 你回家也别再怨她了。”这段时间,文革每天为这事跟宝姑吵。 文革起身道: “那我今晚加个班, 把食通天的广告做出来。”啸风叮嘱道: “要平民化一点,直截了当。”他把文革送出客房,一直上下打量着她,文革忍不 住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妥吗?”啸风道:“没有,你真是太像你妈妈年轻的时 候了。 ” 文革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微低下头去,啸风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爱, “文革,你是一个好孩子,一定能找个好人家,到时我不管在哪里,都会回来给你 证婚。”文革飞快地点了点头,扭身走了。 长年的底层生活,看惯的世态炎凉使她早已远离温情,一旦这温情突然降临, 她的第一反应是怀疑和回避。 回家的路上,她慢慢地品味着这句话,慢慢的,眼睛在黑暗中湿润了。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正式承诺的情况下,食通天的二楼、三楼将办成大型超 级市场变成了铁定的事实。粤剧团的各路人马,纷纷动用自己宝贵的关系,拉到大 量的货源,小至牙膏、肥皂,大至皮具、床上用品、套装家具。更重要的是,绝大 部分产品是代销——货物卖完再结帐。 人情和关系带来了如此丰富的货源,而且不是款到发货、积压资金的经销,而 是毫无风险的代销。这也是啸风完全没想到的,看来人民战争的巨大威力在任何年 代都不能忽视。 时势造就英雄。啸风决定孤注一掷,他租下了食通天的二楼、三楼,营业面积 约三千二百平米,房东老头儿收的租金很高。集资款开始起动,用于装修超市,做 大型货架,请服务员、收银员、导购小姐、负责搬货运货的男青年,以及保安人员, 否则超市被偷走的货品将不计其数。 这样一分心,啸风就不可能天天去钉食通天的采购,自然,不新鲜的海产、肉 类,过季蔬菜被买回来的情况时有发生,许多顾客是看了“最新鲜,最便宜,明天 再来”的广告慕名而来,受此待遇,大有被骗上当惨遭愚弄的感觉,饭店里的吵架 纠纷日益增多,有一次居然大打出手,造成一系列的损失。 祸不单行,也就在这个时候,物价部门前来检查,发现在他们没有验收的情况 下,食通天的菜单上赫然印有“物价部门监制”的字样。 菜单是文革一手设计和印制的,找到她一问,她也傻了,原来她出设计图的时 候,参考过许多著名酒店的菜单,见上面均印有这行字,便如法炮制。为此,食通 天不仅受到处罚,还被媒介曝光。 对面街的火锅店倒是在醒狮队的锣鼓声中热热闹闹地开张了,果然是酒水长期 免费,除了海鲜,他们还隆重推出蛇锅,店门口拉着大红色的横幅:大排档的价格, 大酒店的享受。人们来到福临街,喜新厌旧的心理油然而生,纷纷拥至新店。 超市的装修问题,比想象中的复杂,虽然也是粤剧团的人介绍的关系,但是现 在的装修施工队,油滑得很,施工进度慢,又不断地加预算,眼看工期在雨季前赶 不完,啸风心急如焚,每天钉在装修现场,嘴里起满了泡。 宝姑开始后悔了,便跟文革商量,要亲自去跑采购,文革道:“你算了吧,还 是我在公司请长假,到食通天来跑采购,要不啸风叔叔会急死。”这以后,文革每 天早晨四点起床,押车到郊区的农贸早市去采购,她更像男孩子了,挤在臭烘烘的 摊档里,大着嗓门与小贩讨价还价。然而,风水轮流转,食通天的生意再也没有旺 起来。 二楼三楼装修好以后,取名叫“汇德丰超级市场”,货物倒是十分齐全,应有 尽有。粤剧团的人关系网非常广泛,七大姑八大姨又多,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能摘 下来代销,加上厂家都派人来看过汇德丰,对商场很有信心。 开张头几天,客人还不少,东摸摸西摸摸,看热闹的多,买的人少,属于旺丁 不旺财。 再后来,看的人都没有了,几近门可罗雀。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女孩突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着 文浩怒喝一声。 文浩结结巴巴道: “谁, 谁跟着你了?!”女孩的嘴巴几乎咬到他的鼻子, “还说没跟?!昨天我上庙街你也上庙街,今天我来弥敦道你也来弥敦道,你干吗 不跟着旅行团去海洋公园要跟着我?!”文浩气道:“我正要问你呢,你昨天不跟 着旅行团上太平山看香港夜景,跟着我上庙街干什么?!” “鬼才跟着你呢!”女孩骂了一句,转身消失在香港街头的人流里。 独闯香港,可谓悲壮之举,连文浩自己都没想到他具备这样的胆略和勇气。 前段时间,文浩无意间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汇德丰超级市场的老板啸风突 然去向不明,导致供货厂家云集该店门口,纷纷要抢出自己的货品,幸亏工商局的 有关人员及时赶到现场,查封了超市和火锅城,说服大伙等候处理,这才制止了一 场恶斗。 过了几天,追踪采访继续报道:啸风的合伙人冯宝姑被人绑架,绑匪扬言,她 将成为逼迫啸风浮头的人质。公安人员正在积极的营救之中,但目前尚无头绪。 文浩再也坐不住了,跑到福临街去看究竟。果然,食通天和汇德丰的门口统统 打着封条,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枯叶与尘土加重了这儿的冷清,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几乎无人侧目。都市一 族,听惯了开场锣鼓,看尽了穷途末路,有谁会驻步感慨,重温昔日辉煌?! 文浩一个人在门口呆立良久,看见门上贴着法院的公告,因为原告太多,一张 纸写不下,同样的铅印公告有十多张,原告均是厂家,被告只法人代表啸风一人, 公告说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四条,被告六十天没有消息,法院将依法处理此案。 这一天夜里,文浩没有睡着,他想起在宝姑家里,曾经见到过啸风,手上还有 他的名片,他想起他颇显厚道的样子,深感知人知面不知心。宝姑被绑架,文革心 里一定很急,他应该想办法帮助文革。只有这样,文革才可能回心转意,帮助米奇。 米奇这段时间,在跟文浩赌气,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理睬他。文浩反复追问, 米奇只说了一句话:“你骗人。” 米奇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又因为视力受阻,经常揉眼睛。文浩无从解释,因为 团员姑姑没有来做过HLA配型。 文浩决定去香港寻找啸风,以便换回宝姑。 他在海印桥下的闲杂人员手里,买了一支火药枪。 准备就绪,文浩给营营挂了一个电话,说明去意。营营在那边大叫道:“你疯 了!他决定消失,就不会在任何地方露面,你去也是白去。”文浩道:“这种事多 了,难道件件都要惊动香港警方?他一定以为没事了。”营营道:“退一万步说, 你就是找到他,他会跟你回来?你是黑社会?!”文浩道:“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就 是要告诉你,如果我发生什么意外,你一定要找到冯团员,证明我是为她去的香港, 我用生命换她的骨髓,值了吧。”不等营营回话,文浩收了线。 依娜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文浩买了香港十日游的票,只要是为了米奇,她什么 都不想多问,省得无端争吵。 文浩发现团里有一个着男装的女孩,也不参加集体活动,且单独要去的地方, 跟他一模一样。 营营说得没错,啸风在庙街的办公室已经退租。问来问去,那里的人都不知道 啸风家在哪儿,只说他好象有一个妹妹在弥敦道住。 文浩搭错了车,兜来兜去,踏上弥敦道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街市的霓虹灯 大放光明,因为拥挤、稠密,反而出现了层次,多彩多姿的颜色和时熄时亮的节奏, 配上汹涌的人潮声浪,令人没有充足道理的目眩心乱。 他始终侧着头,注意着门牌号码,完全没有理会杂沓的街市和浮动的声色。可 是号码经常中断,又与他所要找的相差甚远,他茫然地停下脚步,除了气闷,他感 觉到饿,因为有一种情绪提在嗓子眼处,再也没有下去,一天都想不起要吃点什么 东西。 他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左右开弓,边走边吃。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甚 至是鄙夷或不屑的目光。香港人以前管大陆人叫“表叔”,现在改叫“阿灿”,那 种轻视是无处不在的冷漠。 倒是橱窗里畸瘦、僵直的模特儿,有着妓女般的胸怀,无论品牌高贵还是香艳 十足,都还保持着呼之欲出的热忱。对于这一切,文浩本来无心遐想,他依旧是疾 步而行,那些强化而来的感觉,变成一个个片断和叠影。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门牌号码时,反而犹豫了,因为是窄窄的一道门,细长 的楼梯拐了个弯,拐弯处立着一个灯箱,已经旧败,里面镶嵌着一张张无上装小姐 的照片。 文浩倒不怕是色情场所, 只担心会不会误入打劫、夺命的黑窝,岂不是 “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拿不定主意,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文浩怎么也想不到,正是那个骂他的女孩, 见他呆如木鸡的样子,瞪了他一眼,走了。 想着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文浩走上楼梯,敲开他要找的房号。一个肥婆探出头 来,打量他一下,疑疑惑惑地开了门,“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不是看了下面的广 告牌?这回真的是原封没动的青果,刚到的一批台湾妹……”文浩打断她道:“我 找啸风。”还想抬脚进门,肥婆已推了他一把,“什么啸风不啸风的,女的找他, 男的也找他,到底是鸡是鸭?!走走走,有多远走多远啦!”说时已垮下脸来,不 耐烦地挥着手,文浩抵住门还想细问,又被肥婆推了一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回到旅馆,文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上次见到啸风时的情景, 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变成慢动作,在记忆的滤片中一点一点过滤,但无论如何, 也没有什么新线索。他便从钱包里拿出啸风的名片,看来看去,翻过来,在英语字 母中夹着一个铅笔笔迹的电话号码,他决定打过去,冒充是信用卡公司上门送礼品 的业务员,骗对方把地址说出来。 谢天谢地,是一个孩子接的电话,很顺利地问到了地址。孩子还告诉他坐几路 车,街口有什么标志,惟恐他找不到。 九 第二大一大早,文浩去铜锣湾。夜里没有睡好,总以为天亮了,一个劲的看手 表,所以头晕沉沉的。 找到啸风的家,门口一侧已坐着团里的那个奇怪女孩,看见他,把头扭到一边。 他上前敲门,女孩并不提醒他没人,任他傻敲。好一会儿,他也只好在楼梯口席地 而坐。等了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不理谁。 好不容易,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提着菜,牵着孩子走上楼来,打量了他们一 眼,试探道:“是不是看房的?”女孩已经站起身来,文浩也急忙跟上前去,虽然 没有答话,提菜的女人还是掏出钥匙,打开啸风的房门。 屋里空空如也。文浩和女孩几乎同时问道:“啸风怎么不住在这里啦?”女人 道:“他原先是住在这里,只是不常回来,因为有生意在大陆,他的老婆孩子一个 月前就搬走了……我以为你们是看到广告来租房的。”收租婆锁上门,带着孩子走 了。 女孩问道:“啸风也欠你的钱?”文浩叹道:“钱是身外之物,我会这么远跑 来?!他手上,抓着两条人命。”女孩奇道:“报纸上有登,也就是冯宝姑一条人 命,哪里又来了一条人命?!”文浩没说话,一拳砸在啸风家的铁门上,顿时手指 乌青。 文浩讲起自己的故事,痛悔道:“我对我妹妹薄情寡义,这也是罪有应得。所 以这次来香港帮她寻仇,一心想救出她的母亲,给她一个惊喜。即便是她还不愿意 帮助我儿子,我也算是尽到心了。”女孩听着他的话,并没有格外伤怀,只感叹道: “人生真是无尽的传奇。” 下楼梯时,文浩问起女孩,“你找啸风是不是讨债的?”女孩沉吟道:“别人 托我给他捎点东西。”出了那幢楼房,女孩径自走了。文浩站在阳光下眯着眼,周 围匆匆的行人在他身边划来划去,关于啸风,他是再没有一点线索了,灵机一动, 心想不如跟着古怪女孩,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女孩在远处只剩下一个背影,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密格男装衬衣,文浩保持着 一定距离跟着她。 上了巴士,坐了地铁,并没有柳暗花明的迹象。女孩进了一家中档的粤菜馆, 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和半遮半掩的帘布,文浩看见她在跟黑衣领班说着什么,领班一 直在认真倾听,但不时地摇摇头。 第二天在旅馆吃早餐的时候,文浩看见女孩一直在边吃边查地图,后来往外走, 似是荃湾的方向。 坐在巴士车上颠簸,满眼是繁华香港,风光如画,堪称“宝马雕车香满路”。 然而,光阴似水,越是接近离港的日子,找到啸风的希望越是渺茫,仿佛他在香港 的空气中蒸发了。以文浩的心愿,这次来香港,宁肯是刀光剑影、火光之灾,于危 难中转变儿子的命运,结果是规范的有序和文明,外加一派梦幻朦胧之美。他在墨 镜的背后闭上眼睛。 女孩的步子很快,文浩怕跟不上她,神色紧张地尾随其后。 本来跟踪跟得好好的,突然迎面走来的两个皇家巡警拦住文浩,要查看他的身 份证,他把旅游护照递上去,看见女孩进了一扇朱门,门口挂着“凤凰粤剧社”的 陈旧招牌。巡警把护照还给他,还是不放心,搜了搜身,果然搜出火药枪,不由分 说,把他带去警局。 等了将近四个钟头,导游才把他领回去。导游一路埋怨,“就你这个样儿,还 想当劫匪?先去健身院练大肢一点吧。”文浩不吭声,只管闷头走路。他想起这两 天,香港的报纸和电视连续报道几家珠宝行被抢的新闻,只怪自己倒霉。 当天晚上,他又返回凤凰粤剧社,排练场没有人。值更的老头说,去慈善募捐 演出了。问有没有啸风这个人,老头只管摇头。 十天匆匆而过,文浩一无所获地回到广州。 先去医院看米奇,带给他新书和食品。然后回公司。 上海小姐的座位空着,可是桌上却放着营营的照片和满天星。小公鸡过来告诉 他,“营营不想你丢掉这份工,一人做两份,也做满你的指标,当然拚不过上海小 姐,给请出来了……” 正说着,上海小姐从主管办公室摇出来,一脸主管的表情,“蔚文浩,你保单 不做,孩子不管,去什么香港十日游,真是神经病!”转过身来,又吵狐臭小姐, “你呀,做的什么保单,十张里有三张退保的,我们不是白忙?!”狐臭小姐才不 吃这一套,收起睫毛膏道:“客户犹豫来犹豫。去,我有什么办法?!神州处处是 陷阱,总得允许反悔的!” 小公鸡对文浩低声说:“……她就差一张保单,没当上主管,憋了一肚子火, 坐在那里都冒烟。” 这时营营背着手提袋从外面回来,见到她,文浩鼻子有点酸,营营拍拍他的后 背,“傻啦,区区一个主管算什么嘛,我想来想去还是你说得对,女人干得好不如 嫁得好。” 他当然知道她在安慰他。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时断时续的音乐声,在吉他简单的和弦里,融进一个男 性的歌喉:人生美丽是因为多生波折,人生堪慰是因为坚守盟誓…… 飞翔船在水上鱼跃似地起伏,船身有规律地晃动着,文革把头靠在舷窗的一侧, 望着越离越远的香港,不知不觉睡着了。 汇德丰超级市场的情况很糟,不到三个月,啸风和宝姑就用火锅城赚的钱往里 贴,但无论如何抵不过没生意又养着那么多张嘴。 仓促的招工,素质偏低的保安员自己就有小偷小摸现象;导购小姐因为无事可 做,只好围在一起聊天逗乐。宝姑对于管理一窍不通,啸风深感内忧外患。 粤剧团的人看出了汇德丰超市的营运状况不好,又开始担心自家的本金。见到 宝姑又说:“我儿子要结婚,急等钱用,什么分红不分。红的,也就算了。”“宝 姑,别的我就不说了,千万别让我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有心 脏病,这钱要交医疗费,我也等不到分红了。”……总之,当时笑脸盈盈的送钱人, 如今都成了话中有话的讨债鬼。 集资款都已经化作装修、租金、工资、货品,生意又无从周转,哪里能这么快 的归还本金?! 一天晚上算完账,啸风问宝姑:“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宝姑道:“钱还有一 点,是准备下个月交房租的,那个老头很计较的,又口水多多。”啸风道:“先不 要给他,分一分,给交集资款的人算一下半年的红利。”宝姑急道:“已经没有钱 了,还派红利?!你不是讲笑吧?”啸风叹道:“不先稳住他们,一旦堵上门来, 你想关门善后都来不及,现在食通天的生意还可以,总有一点假相……” 宝姑想想也是,第二天就去强颜欢笑地派利息,情绪波动的情况算是稍稍稳定 住了。 但是真的没有钱交食通天和汇德丰的房租,老头肯定不干了,天天追着啸风吵, 啸风只好说,现在的确没有钱。老头马上端出深思熟虑之后的主意,食通天,店易 其主。啸风道:“你要食通天可以。汇德丰也一块拿去。”老头冷笑道:“汇德丰 是赔钱货,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你想把包袱甩给我呀?!”“既然你知道得这么 清楚,只拿走食通天,不是杀人不见血吗?”“鬼叫你拖欠房租啊,你把房租交来, 我屁都不放一个。” 啸风这头的生意,已经是八个窟窿四个盖,盖来盖去都是亏空,个别厂家的货 物售出去,等着结算,啸风也只能一拖再拖。租金,一时半会儿是无论如何不可能 兑现的。 过了几天,老头纠集了几个茶友,均是与他年龄相仿的退休人员,到食通天寻 事挑衅,见啸风不在,更是大吵大嚷,逼迫宝姑要么交钱,要么让店。宝姑哪里经 受过这个阵势,早已惊得面色死灰。幸亏这时,文革押着菜车回来,危急时刻,也 电召自己的亲朋好友,这伙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装喇叭裤, 发型新潮,又经过色素护理,是蔚蓝和草绿,随便一站都是甫士(讲究品位的姿势), 只差没嚼口香糖,否则一定让人疑是崩克。 这帮“新新人类”,与那几个黄牙秃发的老头对峙,紧张之中略显几分滑稽。 茶友莫名其妙,忙问道:“这是些什么人嘛?”老头看了文革一眼,不屑地冲 宝姑扬扬下巴,“没什么,是她那条飞女。”话音未落,文革已经举起一张座椅向 他冲过去,紧接着,自然是一场混战。 事态一触即发,当天晚上,食通天宣布歇业。 宝姑、啸风和文革围坐在家中,晚饭也没有吃,苦思冥想,终是一筹莫展,回 天乏术。再拖下去,只怕局面更难收拾。 文革的额角有伤,突然低声说道:“爸,你还是走吧。”此话一出,三个人居 然都没有听出有什么不妥。的确,这段时间他们同舟共济,像一家人一样,自然天 成。 宝姑和啸风抬起头互望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想到天亮,也只有这一条路。”文革面无表情地说。宝姑痛悔道:“都是我 的错,是我昏了头……”啸风劝慰道:“别说这些了,赶紧想办法是真。”宝姑哭 诉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也只好你赶紧走了……”啸风深感不安道:“那你们 怎么办?”宝姑茫然地看着文革,文革叹道:“还能怎么办?!要钱没有,要血有 一盆。” 当天晚上,啸风没有回流花宾馆。来广州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在宝姑家过夜。 两个人躺在床上,竟没有半点的陌生和别扭,他们像多年的夫妻那样,相拥着 睡去。 这一夜,宝姑睡得特别沉实,特别香甜,根本不像一个即将面对山崩地裂的柔 弱妇人。 清早醒来,枕边已是人去床空。想是坐第一班直通车走了。 文革是后半夜才睡着,睡着之后又恶梦不断,早上起床,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 儿怔,才不得不起床、穿衣,去洗手间。穿过走廊,她不觉一愣,发现母亲呆呆地 坐在客厅,也没有梳洗。上前询问,母亲递给她一封信和一块金壳劳力士,信是啸 风写的。 宝姑、文革: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一走了之。我在香港没有什么积蓄,到大陆 来投资的钱还是借的。可能世道就不该我发,我也没有什么怨言。这块金劳,是我 刚到香港不久,一个迷恋粤剧的阔太太送的,当时也值十几万港纸,几次走投无路, 我都没舍得把它卖掉,留给你们活命,不要找我。啸风字。 文革无话可说,也只有陪着母亲枯坐。 宝姑自语道,“怎么像做梦一样……” 一世软弱的宝姑,惟独在这个早上,变得格外地沉着、镇静,似乎已下定决心、 面对。面对她难以想象的局面。 她对文革道:“你买一张旅游票,去香港把表还给他,家里的钱,有多少都换 成港币带给他,香港那个地方,没有钱是要跳楼的……”文革不快地制止她,“你 怎么没有忌口的?!当心说黑人家。” 啸风走后的第三天,家里来了几个蒙面人,要把宝姑带走。文革跟他们商量, “我跟你们去行不行?!我妈妈体弱多病。”人家不理她,架起宝姑就走,宝姑回 过头来对她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 文革追下楼去,看着这几个人把母亲塞进面包车,她木然地望着车子绝尘而去, 心里只有任人宰割这四个字。 旅游票还是如期地送到文革手里,她思来想去,尽管放心不下母亲,但毕竟公 安局已经出动干警,正在四处寻找,而旅游票的钱不能退,日程又不能更改,手里 的钱、金表,还有母亲写的信,总得交给啸风叔叔。于是,她来到香港。 她在凤凰粤剧社找到啸风时,他正在破旧不堪的排练场给几个男孩子练武功, 孩子们穿着灯笼裤,车轮打转般地翻跟头,小小的脑袋都像刚出笼的包子。文革第 一次看见啸风穿琵琶扣的练功服,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粤剧小生的影子。啸风看见 她,没有显出特别的惊奇,“先混口饭吃,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他说。 文革把一包东西交给他,啸风埋怨道:“叫你们不要找我嘛。”文革道:“总 得放下心来才行的。”啸风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才问:“你妈现在怎么样?”文 革不想提及宝姑遭绑架的事,便含糊道:“还好……不管多难,总得捱过去。” 啸风送文革出门,不无忧虑道:“在大陆,不是法人代表,不会拉去坐监吧?” 文革道:“不知道,要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啸风停下脚步,闷在那里。文革横 下一条心道:“总之你好好的,凡事想开些,不要让我白坐……” 文革疾步走出院子,她知道有一对目光,始终凝视着她的背影,但她没有回头。 从她一路行来的风雨,今日始知,生命中的许多事。沉绵晦暗,根本无所谓道 德,想穿了,唯一的答案也就是荒谬。 临离开香港的前一晚,文革决定自己到太平山顶看香港夜景,要做的事情已经 做完了,倒要看看“亿万金元巨制的堂堂灯火”,这将成为她到过香港仅有的记录。 缆车被绞索牵拉着,一点一点移向山顶,人坐在车厢里,感觉到沿途的建筑物 纷纷倾斜下去,来到终点,当满城的灯火出现在脚下,人,一定是沉默了再沉默。 文革半眯着眼睛,静静地欣赏着那一片灯海。 那是一种看不真切的真切,那是一种没有诉说的诉说,这密密层层深深浅浅远 远近近的灯火,除了迷人,还让人浮想联翩,记忆如潮水般地涌来。 终于,文革用余光看到党员向她走来,并且停留在她的身边。她完全知道,这 几天他一直跟着她,他一定认为,在这个微风习习的晚上,她会和啸风在太平山顶 碰头。他彻底地失望了。 “坐警局的滋味好受吗?”她像老朋友那样,对他委婉地说道。他诧异地看了 她一眼,因为天黑,他的墨镜一直架在头顶。文革忍不住想笑,那天,是她跟巡警 说,他老跟着她。否则,大街上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该他倒霉?! “你找到啸风了吗?”他问道,并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紧盯着她。 文革面向灯海,摇了摇头。党员的目光也只有投向灯海,好一会,他不无感慨 道:“真不知哪一盏灯是属于他的……你知道吗?所有的这些灯火在我眼里,都是 儿子求生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想着这璀璨似锦的灯火中,有一盏是啸风叔叔的,他曾对她 说过,“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来给你证婚。”这句话一直温热在她的心头…… 这时,有人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文革醒来,看见满船的旅客已经走完,忙起身 提起自己的行李下船。 回到家里,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是粤剧团的人伙同工厂的销售员把她藏在仓 库里,公安干警将她营救出来。也难怪,为了集资款的事,粤剧团已经有两个人犯 病住院,许多家陷入终日吵架、哭哭啼啼的危机,到处都是揪心的抱怨和刻毒的诅 咒。 家里的大门敞开,团里的人出出进进,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看见她进来, 阿达直起腰,呆呆地望着她,黑燕仔骂道:“看什么?!还不认识你们孟家的灾星?!” 一边指挥阿达,合力抬走了彩色电视机。宝姑只当人人隐形。一幅现世版的“林家 铺子”。文革扶起母亲,喂她喝水,轻轻说了一句:“见到了。”宝姑无力地点点 头,小声道:“妈这辈子对得起任何人,就是对不起你,跟着我,你苦死了。”文 革想说,我已经习惯了,终是没说。母亲这一辈子,清清白白地做人,认认真真地 犯错。 这时有一个瘦长的男青年出现在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文革迎上前去,男青 年说道:“我是经纬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有人联名起诉你们鲸吞集资款的事,我们 决定受理。”他指了指文革和床上的宝姑,“你们谁当被告?”文革指了指自己。 男青年道:“那好,我们来核准一下情况。” 餐桌也被人抬走了,他们就站在窗口,交递材料。 1996年9月17日, 蔚文浩正式接到骨髓移植病区交给他的手术通知:一位不愿 透露姓名的女孩愿意为米奇供髓,并且配型相同,他喜极而泣。然而,就在准备移 植期间,米奇因病情恶化,永远闭上了盛满企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