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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 作者:张欣 灯光熄灭了。最后一个舞者在圆柱形的追光下伫立了五秒钟的“飞燕展翅”消 失在舞台上。观众席一遍静寂,甘婷始终僵直着脖子和后背,痴痴地望着舞台。 紧接着是一个热闹的大结局,舞台上灯火通明,群舞演员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大 幅度地动作,舞剧在鼎沸的气氛中结束。 掌声。观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只有甘婷仍坐定在座位上,低沉着脑袋, 似乎比台上的舞者还累。她的周围是黑鸦鸦的人墙,人们意犹未尽地鼓掌,没有人 注意她。 她是随着最后几个零星的观众退场的。 情绪始终还停留在舞台上,她在路上骂自己,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到家,丈夫老侯正在客厅看电视连续剧,是最庸俗的赌片,老侯对香港演员 在赌场上的雄风佩服得肝胆涂地,同时还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想象成人物的化身,赌 技超群,赚一望无际的钱。其实知识分子并不像小说和电影里描绘得那么清高和迂 腐,从某种意义上说,人有共性,穷人更有共性。 利用穿插广告节目的空档,老侯看了一眼正在换家常衣裤的甘婷:“怎么了嘛, 每回看完舞剧或芭蕾舞片断回来就哭丧个脸。” 甘婷不理他,径自进了卧室。 老侯看看广告还没完,不知趣地追进卧室:“为什么你离开舞台就像鸦片鬼断 了大烟一样呢?其实你不当那个编导,是我们全家的荣幸和解脱……” 甘婷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她披散头发的样子是独具魅力的:“你烦不烦啊你?!” 看着肃起一张脸的甘婷,老侯关切道:“我不是不愿看着你自寻烦恼嘛。” 甘婷突然对老侯吼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开心的时候不要理我!” 老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着头,退出了卧室。 身后的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甘婷倒在床上,但是目光所到之处,是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英国著名舞蹈家 玛歌芳婷在《天鹅湖》中的舞姿。 她闭上眼睛,想到编导这个行业的冷僻和偏狭,想到许许多多不尽如人意的事, 她不明白,何以离开这个圈子会令她如此的失落。 尤其是看完别人的轰轰烈烈的舞剧之后,带给她的是挥之不去的怅然。 这天夜里,甘婷又重复了前段时间看完舞剧的梦境。似乎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 清晨,静谧、婉娩的湖边,甘婷身穿黑色的练功服,所有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 后,正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编舞。 她奋力地起舞,落定的动作竟然是跟舞台上的女主角一模一样的“飞燕展翅”。 她似乎已经扑捉到什么灵感,所以不间断地跳着,连续做出难度极大的各种舞 姿。 丝毫不引人注意地,湖上慢慢漂来一只小船,没有帆,也没有人,只是一叶扁 舟,摇摇晃晃地渐进。它终于引起了甘婷的注意,她本能地停止舞蹈,不知为何地 竟紧张地全身发抖,万分恐怖地盯着那只渐进的,似乎是空空荡荡的小船。 小船终于靠近了岸边,尽管她做足了思想准备,仍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恐地瞪 大双眼:船上躺着一个死婴,他微握着无比稚嫩的拳头,双目紧闭,幽黑的胎发在 微风中飘动。对于婴孩,死也是动人的。 甘婷伸出手臂去想捉住那只船,但她却够不到,她疯了一般地从各个角度去够, 均是枉然,终于,她掉进了水中…… 惊醒了的甘婷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当她意识到这 是梦境,轻吁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抱膝而坐,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 老侯完全不知道身边发生的事,鼾声和缓、甜美。 看着老侯后背的轮廓,宽厚得像小山丘一样,伴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甘 婷无法理解自己当初怎么就嫁给他了。 没有丝毫的勉强。老侯毕业于华南理工学院,分配在数学研究所上班。其实他 并不特别老,但有些老相,似乎从未有过剑眉星目的年轻时代,自上大学起,同学 都叫他老侯。而甘婷九岁开始入行学艺,身边俊朗飘逸的男孩子不知道有多少,以 至于她厌烦了那些白马王子的面孔。 她对老侯的长相并无异义,加上他是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对于其他问题,甘 婷从来就不是那种工于心计、颇有心智的女孩子。而老侯又总是做出一付斯文有礼 的样子。他们几乎是风平浪静地走完了通向“围城”的道路。 婚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两口子逐渐发现了对方的负面,也是极为正常的 一件事。有时斗嘴,老侯会说,你也太情绪化了,让人捉摸不定,而且小性子又那 么多,哪回你不高兴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跟你结婚,真是解救了普天下的男 人免受折磨,真是牺牲我一个,幸福五亿人。 甘婷则觉得与老侯缺乏共同语言。他们工作在不同的圈子,但怎么像不同国度 的人一样,只要涉及自己专业方面的事,彼此就毫无默契。再说甘婷可能更适合那 种所谓艺术化的戏梦人生,而老侯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在许多方面是相当随俗 的。这多少有些会对知识分子期望值偏高的甘婷生出隐隐的失望。 好像又没有到必须断然分手的地步。 况且,甘婷对于舞蹈的挚爱,使她无心恋战家庭之争。 谁见到吴寂平,都会想到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这个词。她属于不大随和的那种人, 平常不化妆,面部清素,但只要你仔细端样,便可断定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 她喜欢穿高领的衣服,无论是毛衣、外套,还是真丝、棉麻制品,衣领总是高 高地护卫着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且从来不穿短袖衣。吴寂平在女性仪表方面堪称 大师,她的装束一定是别具一格的,走到哪里都会与众不同。加之她的体形丝毫没 有因为年龄而改变,若是从后面看,十个男人就会有十个动心。 她说,穿着严密,常常令女人更加性感,因为给了男人太多的想象余地。 她是活力减肥健美中心的总经理。 今天上班好一会儿了,有工作人员来报告,说是教健美操的艺术指导甘婷还没 来上班,学员们都到齐了,全等她呢。 吴寂平离开经理办公室,准备会健美室看一看,刚出门,就看见甘婷背着她常 用的容量颇大的牛仔包踏进活力减肥健美中心的大门。 身后跟着电视台节目部的小王,正喋喋不休地跟她说着什么。甘婷不知听没听 进去,总之一言不发。 见到吴寂平,两个人都站住了,吴寂平见甘婷脸色灰白,便关切地看了她一眼: “你没事吧?!”甘婷摇摇头,对小王说:“这事你还是跟吴大姐说吧,我做不了 主。”说完也不看那两个人的表情,径自进了健美室。 很快,音乐声响起来,甘婷拍了两下巴掌招呼学员排好队形。 一排并列的落地镜里,映出数排肥胖不等的女性,神态几乎是庄严的。 小王自健美室收回目光说:“吴经理,甘婷编的这套减肥操如果在我们电视台 美姿快讯中连续播一个月,你们省了多少广告费?!干吗你死活不答应呢?!” 吴寂平不卑不亢道:“打开电视机就能跟着做,谁还到我们活力健美中心来?!” 小王道:“没有那么绝对吧,有些人不上你们这来就坚持不下去……” 吴寂平道:“车轱辘话我们就别说了吧,免费播我们这套健美操,门儿也没有, 除非你们买版权。” 小王道:“那价格方面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吴寂平道:“当然没有,这是 最低价了。”小王道:“领导通不过。” 吴寂平面无表情道:“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甘婷在舞蹈学院编导系受过系统、 正规的教育,对于形体训练的把握,可以说相当精确。”小王道:“你够黑的,先 跟她签了合同,她就无权处理自己的作品了。” 吴寂平不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健美室内的甘婷,正巧甘婷仰起头来,不仅脸 色红润,而且充满青春活力,与她刚来上班时判若两人。她一边做着示范动作,一 边有节奏地喊着:“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注意收腹……” 小王也站在吴寂平旁边看了一会儿训练,此时目不斜视地说:“你算找到摇钱 树了。” 吴寂平倒是礼貌地侧过脸来:“希望下一回你能够比我先识别这种树。” 小三只好沮丧地走了。 健美班做了一轮儿减肥操之后,甘婷一边擦汗一边来到经理办公室:“吴大姐, 你找我?” 吴寂平但笑不语,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自梳女》的舞剧剧本,上面的编剧和编 舞都署着甘婷的名字。 甘婷奇怪地问。“这剧本怎么跑到你手里来了?”吴寂平笑道。“你不见人家 于处长和林院长,他们昨晚跑到我家去了,说是这回文化厅铁了心要排《自梳女》, 经费由他们调拨。”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甘婷冷漠道。 吴寂平笑道:“怎么跟你没关系?从下生活、采风,到编剧编舞都是你,不请 你出山还能请谁?” 甘婷叹道:“我心都冷了,也没兴趣了……” 吴寂平道:“听文艺处于处长说,好像是新调来的厅长很重视几个剧团的业绩, 说是多少年都没摸过奖了,而这次法国有一个现代舞剧大赛,法国来了一个专家小 组,调看了你们歌舞剧院的录象带资料,仅选中了《自梳女》。厅里就指望你去拿 国际大奖了。” 甘婷一言不发。 吴寂平仍旧看着她说:“看上去他们这次决心很大,甚至提出你离开后给活力 中心带来的损失,经费都由他们 出。” 好一会儿,甘婷准备起身离去。 吴寂平在她身后道:“你还什么都没说呢!”甘婷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吴寂平道:“我很欣赏你这种态度……依我看,也是不要回去的好……” 不等她说完,甘婷已默默离去。 下班之后,甘婷去了趟邮局,给生病的母亲寄钱。回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基 本是黄昏的最后一刻。 她家公寓楼的前面停着一部桑塔纳轿车,不等她多看一眼,楼前几个饭后散步 的邻居都冲她说:“甘婷,是找你的。” 他们有些惊喜和神秘地指指甘婷家的窗口。都市人可谓阅车无数,但挂省委牌 的车总还令他们肃然起敬。 甘婷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果然坐着好几个人,她认识的有于处长和林院长, 随行的两个干事就是生面孔了。 老侯笑容可掬,甘婷对他受宠若惊的样子多少有些不快。 既是熟人,又是领导,尤其歌舞剧院的林院长,头发花白,一丝不苟地向后梳 着,戴一副金丝眼镜,甘婷舞院毕业时,是林院长亲自上北京挑人,首先就挑中了 她。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客套,于处长有些少壮派的味道,但人也不坏,甘婷对他一 向敬而远之。 他们照例说了复排《自梳女》的重要性,当然也提到了法国现代舞剧大赛,讲 到了省广电厅连续推出反映改革,反映当代生活风貌的长篇连续剧,因获了奖,深 得各级领导的好评,而文化厅系统,就显得比较惨淡,给人无声无息的感觉,所以 新上任的厅长决定先抓舞剧,抓国际大奖,带动整个厅系统的工作。 讲了老半天,甘婷就是不开腔。老侯在一边头上直冒汗,一个劲地表示,复排 《自梳女》的任务,甘婷是一定能完成的,不但给省里争光,也给咱们国家争光。 老侯说完,甘婷还是不接话,这样就冷场了。林院长面有难色,还是于处长比 较稳重、沉着。他说:“甘婷,有什么困难没有?” 甘婷这才说;“两年前创作这个剧,也是全国舞剧调演,后来调演因故推迟, 舞剧也就无疾而终,我们主创人员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为什么在领导的心目中, 得奖是唯一的目标,你们为什么不能替观众和这门事业想一想?!” 她说这话的时候,难免有些激动,老侯一个劲给她使眼色,她只当没看见。这 话实在是她心中最温和的那一部分,每一个从学校走出来的年轻人,都以为有一项 火热的事业在等待或迎接着他(她)痴情投入,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的梦幻。 林院长无言以对,甚至颇有同感地点头。于处长笑道:“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 了吧,还是向前看。再说新领导班子感到为官一任,要有所政绩,并不是一件坏事 嘛。” 随行的于事马上附和于处长的话,两个人都笑盈盈地说得无比妥帖。 聊到很晚,一行人才走。 看着桑塔纳轿车屁股冒烟地离去。还没上楼回家,老侯就对甘婷道:“这些人 不能得罪,咱们国家,到老还是个官本位,你如今是停薪留职,将来没准什么事还 得求人家呢……” 甘婷不快适:“我没你这么世故,如果真被除名了,也不见得养不活自己。” 老侯急道:“你不要口吐狂言。要说摆谱儿,我看你也摆得够了,还想叫人家 把红地毯铺到家里来请你……”他快速地做了一个法式请的动作。 甘婷一下火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呵?!当初叫我离开舞台下海的是你,现 在叫我上岸再去搞舞蹈的又是你!” 甘婷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老侯忙下意识地四周看看,还真有在公寓进进出出 的人朝他俩这看,老侯忙说,“先回家!回家再说。” 回到家,关好门,老侯就迫不急待地说:“你这个人,聪明,也有才华,就是 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最后四个字他一顿一顿地说。 甘婷白他一眼道:“我没学过投机学。” 老侯并不说负气的活,反而耐心道:“同样是《自梳女》,当时是怎么个搞法?! 领导已经撤火了,经费又无法落实,还有同行处于嫉妒说你搞女权主义……我说算 了,你不听,累死累活连孩子都流产了,还大出血……把我吓得,腿都软了……” 甘婷一下子黯然,这是她最不愿意提的一道伤疤。而且医生说,她再次怀上孩 子的可能性是零。 她所以尽可能地容忍老侯,也有内疚的一面。老侯知道这个情况,却没有离她 而去。 老侯并没有注意甘婷的神色,仍旧在客厅踱步,频繁地做手势,像是在做形势 报告:“现在情况不同了,法国人喜欢这个戏,领导也换成了开拓型干部,经费这 种头号的问题突然变得不是问题……林院长又一直欣赏你,支持你,这种万事俱备, 轻轻松松就可以名利双收的事,有些人一辈子也碰不上……” 甘婷并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她不理会老侯,只是从自己的大挎包里拿 出工资袋,几件日用品、和一包挂面,她拿着挂面去了厨房。 烧上水,她闷着头切菜切葱。 不一会儿,老侯一惊一乍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甘婷,你的工资怎么一下子少 了五百?!” 甘婷头都未抬道:“刚才去邮局,直接寄给我妈了。” 老侯道:“不是刚给你妈寄过一大箱药吗?怎么又寄钱?这个月……” “她住院了不但要吃药,而且要花钱。” “你妈不是有公费医疗吗?” 甘婷未说话,转过身来逼视老侯,手上仍握着寒光闪闪的菜刀。 老侯不再理直气壮,轻声道:“去年身体普查,没有医生说你神经质吗?甘婷。” “有医生说我神经病,你满意了吧。”甘婷扭回身去继续切菜,刀撞案板的声 音当当作响,听上去像剁牛排似的。 清明,一缕阳光自窗外射进室内,照在谭森森的仅有六成新的星海牌钢琴上, 琴身上深栗色的漆有些脱落,琴盖敞开着,白色的琴键已有些泛黄。 谱架上立着琴谱,上面布满修改的痕迹。 钢琴上无一饰物,只有一帧甘婷的工作照片——排练场上,甘婷一边击鼓一边 训斥一个舞蹈演员,她拿鼓槌的手斜指着前方,表情几近狰狞。 甘婷多次要求更换照片,谭森森说,你拿走了就什么也不用拿来,我的钢琴上 可以不放照片。甘婷也只好随他去了。 谭森森有过一次婚姻记录,并以触礁告终。对于这件事他似乎很忌讳,从不提 及。 他与甘婷是在工作中认识的,甘婷创作的舞剧,大都是他的作曲,两个人的合 作一开始就很默契。渐渐地情感越来越深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谭森森并非独钟甘婷的才情,恰恰相反,作为本省音乐人中的“大哥大”,森 森见过并推出的女歌手无论从外貌到能量,都是光芒四射的。然而第一次见甘婷, 她的着装非常随意,又几乎没化妆(涂了唇膏)。这给森森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因为大多数从前台转为幕后的艺人,都很难摆脱掉夸张和做作。 无论是工作还是平时,甘婷都不会刻意迎合和讨好任何人。 “官人”也罢,“大哥大”也罢。 谭森森一向认为,专心致志工作时的女人非常可爱。 这时,一阵锐耳的闹钟声响起来。谭森森在床上强睁开眼睛,尽兴地伸了个懒 腰。 他没有马上起床,只是眯起眼睛先看看窗外,又看看阳光普照的钢琴,当然还 有曲谱,一想到今天要去唱片公司合成音乐,他已经提前一步感到疲惫了,要知道 他昨天晚上三点才睡。 突然,他的目光停顿了。 床的对面,甘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姿势因为随意而富于魅力。 谭森森一下子坐起来,跳下床,并套上牛仔裤搭讪道:“你说这要是半夜,我 还不吓出毛病来?!” 甘婷没表情道:“你巴不得我半夜来。” 谭森森狡黠地笑笑:“那倒是。” “文化厅叫我回去复排《自梳女》,你说我排不排?” “一大早犯病就是为这事?这还用商量,去排就是了。” “你正经一点。” “我很正经,再说《自梳女》是我的作曲,我当然希望它复活。” “别光替自己想,也替我想想。” “你这么在意这件事,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谭森森进盥洗室简单梳洗了一 下,又用电热壶烧上水,然后问甘婷:“咖啡还是茶?” 甘婷道:“咖啡。”然后起身去厨房煎鸡蛋。显然她对这儿是非常熟悉的,因 为谭森森过来问:“方糖吃完了,还有存货吗?”甘婷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存货的位 置。 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甘婷才说:“我不愿意成为官员们的什么业绩,成为他 们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他们关心的不是艺术……” 谭森森笑道:“你没有那么伟大,舞蹈更没有那么伟大,你把它当作艺术,当 官的把它当作业绩,这都很正常。关键是你想不想去做这件事,想做,就别把问题 复杂化……” 甘婷叹道:“我已经遍体鳞伤。” “每一个跋涉者都是如此,不见得你比别人更痛苦一些” “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痛苦?” “那是因为我没有诉苦的习惯。” 甘婷站起来道:“好吧,有空请你把《自梳女》的音乐再修改一遍。” 谭森森暧昧道;“你来就为这一件事?” 甘婷斜了他一眼:“你几天没洗澡了?” “所以说你不过是干了一个浪漫的职业。”他随手打了个榧子,“好吧,这几 天忙完我会约你。” “那还耍看我忙不忙。”甘婷回眸一笑,似乎轻松了不少,走了。 谭森森在她背后埋怨道:“每回都是这样,把烦恼往我这儿一扔,就头都不回 地轻装上阵了。” 的确是如此,甘婷离开谭森森的家,便决定去吴寂平那里正式告辞。一路上, 她都在庆幸谭森森能走进她的生活。 甘婷其实是一个传统女性。她完全不是刻意地管制自己不与男人深交,而是她 性格中就很少依恋异性的成份。尽管事实证明,老侯并不适合她,他们对许多事情 的看法几乎南辕北辙。但甘婷从未想过生活中必须还要有情人来填补精神上的空白。 再说,她对老侯的失望,几乎转化为对所有男人的失望。老侯不是坏人,而且 对她也是关心体贴的,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们就像两条道上跑的车,尽管都在关注 对方,但却越离越远了。 碰上谭森森实属意外,一开始她并没有以平时与合作者异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但不知为何,照样如鱼得水。 大概有过婚姻史的人都能够从根本上摈弃一些东酉。他们虽然尚未中年,但对 少男少女出演的那种把戏连走过场的兴趣都没有。甚至上床时都相当冷静,彼此交 换了一下开始欣赏对方的时间和地点,甚至怦然心动的具体时辰。然后就浑然一体。 从来也没有失魂落魄到无法工作的地步,他们竟然都能从这一种感情中吸取对 自己有利的那一部分因素,只觉得灵感纷至沓来。 谭森森从来不提自己失败的婚姻,甘婷也就不问。她后来非常熟悉森森的住处, 但任何时候做任何清理工作,包括大扫除。都从未发现谭森森前夫人留下的一点痕 迹,包括一张照片或者一瓶用过的香水等等。 甘婷倒是经常跟森森谈起老侯,但并非一味地抱怨,有褒有贬,十分家常。不 知为何森森对老侯也不反感,他们谈他就像谈一位不大杰出但也决不讨厌的老朋友。 对此,甘婷常常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也从未谈到过将来,好像一开始就具备了听其自然的高档素质。 甘婷来到活力减肥健美中心时,离上班还有一刻钟,她径自去了健美室,把房 间打扫一新,并且把乱七八糟的海棉垫(做地上的动作用的)一一放好。 最后一节课她同样会认真对待。正因为她对人生也持这种态度,所以就难免吃 苦了。 当吴寂平来上班路过健美室时,甘婷正在用抹布擦门,吴寂平也是一个聪明缩 顶的女人,马上意识到了甘婷已做出抉择。 “你决定走了?”她问。 甘婷看着吴寂平点点头。 “不会后悔吗?”吴寂平冷静地问。 甘婷叹道:“我怕的是后悔一辈子……” 吴寂平也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做事太投入,梦想又太多,并不适合生活在 舞台上。” 甘婷无奈道:“也许吧……,不过你很难理解我的心情,因为你从未拥有过舞 台……那种满足感……” “好吧,”吴寂平平静地打断甘婷的话,“活力健美中心随时欢迎你回来。” “谢谢。”甘婷说完,发现她的胖子班的女学员已陆续走进健美中心的大门, 她扬起手来跟她们打招呼。 吴寂平没有继续逗留,就去了总经理办公室。她知道多说无益,一旦甘婷答应 下来的事,除非她自己碰得头破血流,规劝丝毫不会改变她的主意。 第一天上班,甘婷起得很早,换好练功服,外面再套了运动衫,只喝了一杯牛 奶,就去了歌舞剧院。 离开的时间尽管不长,但踏进歌舞剧院大门时,还是有些激动。自幼习舞,至 今已经多少年了?这既是她的最爱,便也成为最伤她心的一个“爱人”。 小时候在艺校,她就不得宠。老师似乎并不喜欢她,无论什么舞,只要轮到她 在前排,必定换到后面去。正式演出,报出表演者的芳名,她永远都被“等”过去 了,即便是偶尔领舞,也从来不被推崇和宣传。 多年之后,她曾在北京舞蹈学院意外地与这位老师邂逅,老师感慨万千地说她 过去所为完全是出于对她的爱护,因为她从小就野心十足,争强好胜,谁也不放在 眼里。如果“万千宠爱容一身”最终可能是捧杀掉一个舞蹈天才。不知为什么,她 对老师的这番话总是半信半疑。如果是出于爱护,为什么她当初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只记得老师冰冷的面孔和斥责她时的嘶哑的声音。 后来她独身一人闯南方,考进了民族歌舞团,一直是担任主角的。业务副团长 兼编导也对她格外关注,然而好景不长,当她在舞剧中显露出编导方面的才华时, 副团长对她的态度就变了,认为她太多嘴,耍小聪明,喜欢出风头。总之副团长希 望她的演员都是些听话的符号,她标在哪里,她们就能在哪里尽职尽责,而不是与 她平起平坐地商讨编导大计。 甘婷渐渐被副团长贫乏的舞蹈语汇激怒,当时她的年龄也让她考虑到自己不可 能成为舞蹈方面的常青树。她决心学习编导——去北京舞蹈学院读书。 而团里的意见是,你只有辞职才能去考编导系,言下之意,若没考上,团里也 不会再接受她了。 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一个挑战,但同时,甘婷性格中有一种执拗的东西,她自己 深知却无法逾越,那就是她往前走时决不想好后路。如果没有这一点撑着,她当初 又怎么会什么都不要了而独闯南方呢? 这一宝她押对了,但是情势并不乐观,因为四年的学费并不是一笔小的数目。 要知道她已没有公职和工资了,除了学费,她还要生活,总不能扎脖子吧。 如果这样想下去,故事就很长了。然而练功房到了,甘婷很自然地停止了追忆, 她推门进了练功房。出乎意料,偌大的一个场地,只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在练功。 甘婷又看了看手表,确定这的确是练功时间。便大声地问女孩子:“怎么没人 来练功?!” 女孩子并未停止旋转道:“那我是什么?” “这么大一个歌舞团。就你一个人练,也太少了吧?!” “好多人晚上‘炒更’,炒更你懂吗?就是去给歌星伴舞什么的,搞到一两点 钟,早上谁能起得来?再说又不演出,练也是白练。” “你是哪儿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女孩儿微微扬起下巴,把一条修长的腿搭在把杵上:“北京舞蹈学院表演系的, 刚分来不久。” “你叫什么名字?” “罗天娜。” 甘婷不再说话。她其实非常熟悉这种自身条件好又是所谓科班出身的舞蹈尖子, 不管别人是否看重他们,反正他们自己是活在一个玻璃世界里的。 看了一会儿,甘婷对天娜说:“你觉得自己的颈部不够长,所以做动作时头就 拚命往上抬,可是这样却会使你的背部显得僵直……你做一个阿拉伯姿势给我看。” 天娜不由自主地一脚着地,另一条腿向后平伸,渐渐抬高,两手分别向前后伸 出。甘婷对着落地的练功镜说:“你看你的颈部,这是典型的芭蕾舞的感觉,而现 代舞毕竟不同……” 甘婷重新调整了天娜的动作,尤其是她头部上仰的角度。 天娜对着镜子连续练了数遍,的确感觉舒服一些了。 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着甘婷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甘婷,回来复排《自梳 女》的。” 甘婷笑道:“很高兴第一天回来就碰上你坚持练功,要是一个人都没有……” “甘导,你误会了,我以前也不怎么练功,最近是因为要参加选美大赛……” 天娜不屑地说,“现在谁还关心舞蹈啊……” 甘婷一时无言以对。 《自梳女》如期上马。 一切果然像老侯预料的那样,在文化厅领导的大力支持下,同样是这出曾经是 举步艰难的舞剧,现在变得负重若轻,甘婷除了负责编导方面的事,其他问题只要 跟林院长说一声,不久就会迎刃而解。 甘婷斗志昂扬,全身心地投入了舞剧的创作和编导。 罗天娜和另一个叫凌烈的男演员分别饰演剧中的男女主人公:阿樵和阿龙。 对于他们两个人,甘婷是格外珍爱的,因为一个大型舞剧,情节、动作编排得 再好,主要演员撑不住,一切都是白搭。 甘婷的烹调技艺实属一般,但有一道菜却是她的保留节目,即是母亲教给她的 “妻妾成群”,用料是一只公甲鱼,身边围着四只略小一点的母甲鱼。做好的这道 菜清香而且大补。不过甘婷很少做这道菜,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甲鱼价格太高了, 但她都破例为天娜和凌烈做了,老侯喝了点汤,而她自己竟然一口也没舍得吃。 类似的花费,老侯总是痛不欲生,他真是无法理解甘婷:“你为什么就不会变 得马虎一点!做事情,要么就不做,一做就把血本拚上,难道就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吗?” 甘婷没好气道:“我一向是这样,难道你以前不知道吗?” “有毛病就应该改改。” “我不认为这是毛病。” “这个剧,充其量,好了是文化厅的功绩,坏了是你甘婷没本事……” “我不是政治家,只是个普通的编导,我只知道主要演员没底气,整场戏跳不 下来。” 甘婷对于老侯的一切都需有保留的人生态度颇不以为然,好在老侯说是说,做 是做,放钱的抽屉仍旧不上锁,甘婷每个月把工资放进去,但她显然觉得自己拿出 来的要比放进去的多,只是不算细帐罢了。 然而有许多事,并不因为你倾注了过多的心血它便呈现出相应的灿烂夺目。 一连数天,甘婷都发现在排练场上的罗天娜,状态不佳。原来也有类似的情况 发生,甘婷总是在内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太激进。欲速则不达。但是这些天,天娜的 动作打漂,根本不到位,整个人的感觉又是拖泥带水,几乎都舞不起来了。 甘婷不解,却又找不出什么原因来,问了凌烈两次,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名 堂来。 她耐心观察了几天,早晨练功,罗天娜还是很卖力的,晚上熄灯前,天娜也是 最老实,早早上床安歇。 终于有一天,老侯下班带回来几张文艺小报,它们都用不同篇幅刊登了天娜的 照片和介绍她的文章——天娜过五关、斩六将,已经进入选美前二十名了,为了参 加电视台组织的当场揭晓冠亚军的实况播出晚会,佳丽们每天晚上要训练到两点, 另外还要参加许多活动,总之要被大赛组织者利用到尽才可能鸣锣收兵。 甘婷真是火透了,立刻要去找天娜算帐,老侯劝道:“何必呢,等明天在排练 场上批评她,才会令她心眼口服。” 然而甘婷忍到晚上,到底忍不住了,心想,不找到天娜,不让她退出选美大赛 一心一意演好阿樵,她是无论如何无法成眠的。 甘婷跑到集体宿舍,敲开了天娜集体宿舍的门,打开天娜的蚊帐和被子,果然 里面是一只长长的抱枕。住在她对面的女演员低下头去。甘婷铁青着一张脸,呼啸 着找到凌烈:“……你们全都知道她去选美,独独瞒着我一个,我真没想到这回耍 我的不是文化厅领导,倒是你们这些我最看重的演员……”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 眼里拚命地噙住泪花。 凌烈吓得脸都白了,忙解释说:“……我们只是不想打小报告就是了,其实天 娜也想两头不耽误的……” 甘婷讽刺道:“你们很懂得怎样完善人格,宁肯拿工作上的失误作代价!” “我也在背后劝过天娜,可她说这是挡不住的诱惑,可以一夜成名。” “她想成什么名?她的职业是什么?如果她不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一个 艺术家,仅靠漂亮能成什么名?!” 甘婷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当全体演员进入排练场时,便看见甘婷着黑色练功服的后背, 显然她已等候多时,因为面前的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她的脸像蜥蜴一样冷 峻。 罗天娜当然不敢跟甘婷对视,她像鱼一样溜上舞台。 甘婷并没有一开始就发难,只是说开始排第几幕第几场。 排练开始了,由于睡眠不足,也由于紧张和心乱如麻,天娜的动作颠三倒四, 群舞的队形也因此大乱。 音乐不得不停了下来。甘婷厉声道:“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罗天娜,你幸亏 没让自梳女迈着猫步上场。” 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甘婷并不理会,仍冲着罗天娜质问道:“你是超人吗? 你果然能兼顾两头吗?你看看你刚才的动作,笨得像只北极熊……” 罗天娜一言不发,面红耳赤地盯着地板,她也被震住了,因为甘婷在排练场从 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舞台下的甘婷,一边在躁乱地踱步,一边在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她好容易镇定 住自己,用命令的口气对台上的天娜说:“你现在就去给电视台以及主办单位打电 话,宣布你正式退出选美大赛。” “不!”天娜冲到台前,“甘导,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跳好阿樵的, 我保证……” 甘婷打断她的话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何况你是跳全场,有那么多高难动 作……如果你没有勇气这么做,我会叫文化厅通知他们。” 天娜一下子急了,声音高八度地说:“不,我决不放弃!我已经进入前二十名, 你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吗?是从六千多名选手中选出来的……如果进入前三名,我 就可以得到奖金,得到房子和汽车!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 “你还算坦率,为什么你能下海赚钱,而我就不能靠自己的实力得到我需要和 喜欢的东西?!”。 “可我现在回来了,在全心全意地编排舞蹈,并没有在健美中心兼职炒更。一 个人三心二意是做不好任何一件事的。如果没有演出,我同意全团任何一个演员去 参加哪怕是世界小姐的竞选。” “可是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 甘婷实在无心再做更多的解释:“如果你觉得选美对你来说更重要,那就只有 不跳舞。” 话赶到这里,罗天娜也横下一条心说:“那好吧,我不干了,我不跳行了吧。” 空气整个儿地凝固了,排练场静得毫无声息。甘婷犀利的目光射向罗天娜,天 娜没有看她,仍旧低头望着地板。 甘婷的声音空洞而冷漠。“……金钱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如果这就是你 全部的理想,那你根本不用七岁就进舞蹈学校,连起份儿都是在一流正规的学校起 的,并且夏练酷暑,冬练严寒……凭你的长相,要得到那些东西不难……天娜,你 可惜了……” 说完,甘婷缓缓地转过头去,心力交瘁地走出了排练场。 她听见天娜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喊道。“是你逼着我这样做的……” 她并没有理会,大步地离开了。 一连三天,罗天娜都没到排练场来。为了不让排练停下来,甘婷暂跳阿樵。 毕竟年纪大了,她的确感到吃力,舞蹈无疑是一门年轻人的艺术,每回排练完, 她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谁都认为甘婷会求罗天娜回到舞台上来。连林院长都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担心甘婷没有台阶下不了台,便主动找到甘婷:“依我看就让天娜参加选美的比 赛吧,只要她能保证跳好阿樵……” 甘婷异常严肃地说:“好演员不是宠出来的,这你也知道。一个舞蹈演员把舞 蹈看得一分不值,随便就可以舍弃,天娜这种状态,怎么能演好阿樵?!” “可是团里再没有一号女演员了,你们俩僵持了好几天,又谁都不让步……” “这几天我从排练场出来就去了市歌舞团、现代舞团和舞校,我准备借一个主 要演员。” “能行吗?” “每个行当里都会有前赴后继的傻子。‘挑战者号’遇难了,尚且没有一个宇 航员退役,何况一个舞剧。” “要不你再找天娜谈谈吧……” “我不谈,要谈你去谈。你就对她说,三天之内她不到排练场报到,我就换演 员。” “培养一个新的阿樵没有那么容易……” “我从未碰到过容易的事,但我相信,天娜认为不是机遇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可 能就是机遇,我会拿出现在精力的三倍去培养她。” 这一天的晚上,甘婷从现代舞团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用钥匙捅开家门, 疲惫不堪地走了进去,老侯的写字台前亮着台灯,听到她进屋的声音,那个背影舒 展双臂伸了一个懒腰。 “甘婷,今晚吃什么?” 甘婷没有回答,把包随便往沙发上一扔,走进卧室。 她实在太累了,面色苍白,人像踩着云彩那样,随时都有可能跌倒。身上的练 功服很脏,她便不能躺在床上,只好靠着床沿席地而坐,点着了一支香烟。 她感觉到头发里散发出来的不好闻的味。 老侯在卧室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说:“好吧好吧,我去下面条。” “下你自己的吧,我吃不下。” 老侯没有扭头去厨房,而是进了卧室,坐在床边俯视着散了架的几乎要变成一 堆人体零件的甘婷:“我说什么来着?悠着点,这是第几回了?回头再把命搭上, 日后有人问起来,说是跳舞跳死的,值吗?” 甘婷是连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闷声不响地抽烟。她这时候当然需要老侯说 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她不知道,反正不是这些。 后面的话她就更加不爱听了,老侯把头凑过来说:“……我叫你去打听一下出 国人员名单,你打听了没有?” “我去打听那个干什么?” “你不能只顾埋头拉车,也要抬头看路,不把内幕摸清楚了,等你把车拉到头, 说不定去法国没有你。” “我是编导,怎么可能没有我呢?” “所以说你幼稚吧,等把舞剧弄得很体面了,还要编导干什么?” 甘婷看了老侯一眼,本想争辩,一见他的两只小眼睛放射出精明的光芒。就烦 了,他为什么就不能问问舞剧的进度和困难?现在天娜不干了,再培养一个阿樵她 还得从头开始,在林院长和大家伙面前她当然只能说硬话,可回到家,实在是有一 肚子的苦水和牢骚想要发出来。 可是老侯的兴趣不在这儿, 她也只好不说罢了, “没有就没有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老侯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出一次国,名儿就不说了,家里也就 电气化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出国人员名单里如果没有你,就坚决地给他撂挑子!”老侯颇有韬略地说。 老半天,甘婷才答非所问地说:“我不认为保留一点清高有什么不好。” 老侯并不动气地说:“你清高,那是因为你没有碰到那么气人的事。像我们研 究所,论文、选题是我们搞,出国的是所长,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小括号和中括 号,而他是大括号……” 没等老侯说完,甘婷用手撑地站了起来说:“我想出去走走……” “还走?你不累啊?!” 甘婷想说,这种谈话只能让她更累,但她克制住自己,因为老侯不是坏人,尽 管是不情愿,他毕竟也做出了牺牲,如果她不是一个激进的职业妇女,他或许会幸 福得多。 所以,每当这种极不投机的时刻,她就采取回避的手段。 甘婷扶着腰走出了公寓楼,此时的夜幕上已经是满天星斗了。 她顺着人行道倘佯,来到了灯光通明的大街上,除了她熟悉的车水马龙,便是 衣冠楚楚、浓妆艳抹的奔往夜生活的红男绿女,沿街的一溜小贩,均是做水果生意 的,那些价格昂贵的蛇果、新奇土橙、以及加州萄提在酒红色的灯光下给人一种腊 质的虚假的感觉。 她突然很怀疑这座城市是否需要艺术,或者需要舞蹈。 她在许多时候捍卫舞蹈的那种热情在这个市井的傍晚里显得多么可笑。每一段 街景都在提醒她这儿不是欧洲,没有人在二战隐隐的炮声中还穿着晚礼服去听音乐 会,去看歌剧、舞剧,这种素质可能要培养一个世纪。 再往前走,便是一家规模不小但已经完全变性的电影院。电影自然是不景气的, 镭射的片名不是火爆就是香艳,另外是大规模的游戏机室和咖啡室,还有一块地方 卖时装。看电影应该从哪里进场被许多箭头指向一个拐弯抹角的地方。 稍微严肃一点的艺术大抵命运相同。影院的广告栏中,曾几何时最轰动最热门 的电影的宣传画业已褪色和破败,如同人老珠黄的名妓。这一切都令甘婷神情黯然, 甚至让她感到自己如此地舍命狂奔去追求的东西,真正的价值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 样。 以往,甘婷最害怕的,也就是这种念头的萌生。困难和挫折是她比较习惯的东 西,但是信念,一旦失去,她就真的会成为碎片,提溜不起来了。 她给谭森森挂了电话,而谭森森这些日子一直在修改《自梳女》的音乐,他工 作前总要嘱咐她不要骚扰,所以她知道这是犯规行为。 电话接通之后她立即说:“曲子修改得怎么样了?尤其是第三幕第二场的音乐, 原作根本不能用,基本上是一堆垃圾……” 谭森森打断她说:“你在哪儿?” “在家呵。”她故作轻松、故作充实地说。 “你在公共电话亭里,我听见电车的喇叭声了……” “家里的电话坏了嘛……” “我刚才还给你打过电话,是老侯接的,甘婷,你为什么总是撑着?” 她想说她已经不是做小鸟依人状的年龄了,只能任凭忙碌、焦躁、煎熬和生憋 苦想来塑造自己。 谭森森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过来吧,我给你洗个头……” 她鼻子一酸,其实她对男人的要求就这么多,而老侯总是白忙活。 第二天上午,当甘婷精神焕发地来到排练场时,林院长正在那里等她。 “呆会儿罗天娜来参加排练。” “你说服她了?!”甘婷有些惊喜地说。 林院长苦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文化厅来电话问我们的进度,我简单汇 报了一下,后来听说是领导火了,指示如果罗天娜为了选美不上戏就除名……” 甘婷皱起眉头说:“这样呵……” 林院长道:“总之你不用去找替补队员了,先把整场戏拉下来再说。” 甘婷为难道:“天娜一定认为是我在文化厅做了手脚,这种严重对立情绪不可 能让她塑造好阿樵……” 两个人正在小声交谈着,一大群身穿自梳女服装的舞蹈演员拥进了排练场,她 们有说有笑,走在最后面的是罗天娜,她的服装颜色本来就有别于群舞演员,加上 她超一流的身材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到底是不同凡响的突出和醒目。她无疑是甘婷 心目中理想的阿樵。 甘婷正不知该如何跟她打招呼,天娜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过去了。 出乎甘婷的意料,罗天娜在排练中非常卖力,每个动作都是一丝不苟的。尽管 在台下从不跟甘婷有半句交流,但在台上,她总是能够准确理解甘婷的意图,并把 它用舞蹈语言描绘出来。 甘婷大喜过望。 但在私下里,天娜对凌烈说:“我如果不好好跳,那是砸我自己的牌子,我一 定要超水平发挥。至于甘听,”她停顿了半晌才说,“我总会有机会报复她的。” 凌烈劝天娜不要这样做。天娜特别不屑地说:“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跳舞的男人, 全跟做过变性手术似的。” 凌烈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但还是据理力争。“过去你也常到甘导家吃饭,现 在怎么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 天娜撇撇嘴说:“她请我们吃甲鱼,无非希望她的戏好,现在我影响到她的戏 了,你看她多狠。” 凌烈小声道:“本来就是你太贪了嘛,又想当选美冠军,又想跳好阿樵……” 天娜不服道:“贪心是人的本性,你不贪心,并不能说明我贪心就不对,反正 这口气,我是不会白咽下去的。” 看完连排之后,演员都回去休息了,只剩下主创人员和林院长围着于处长和随 从的干事坐了一圈。 于处长例牌说了一些鼓励的话,然后转入正题:“……阿樵沉江之后,我认为 阿龙的情绪应该是忏悔和发疯,这样表现可能更有逻辑一点。” 林院长正要给甘婷使眼色,她却已经直通通地说:“忏悔和发疯这种处理方法 只会削弱舞剧的悲剧氛围,只有让阿龙害怕和逃离,让阿樵的希望之光彻底破灭, 才能体现女性独立意识的根本觉醒……” 于处长并没有什么不悦,反而耐心地说:“可是剧情发展也要合理啊,阿龙那 么爱阿樵,怎么可能看着心爱的人沉江,反而害怕了,逃跑了,这合理吗?” 甘婷坚持道:“这符合艺术真实。” 于处长心平气和道:“但艺术也绝不是走极端。” 甘婷还要申辩,被林院长及时地制止了,他诚恳地向于处长表示:“我们一定 会根据领导的意图,把舞剧修改得更加完善。” 于处长一行人刚走,甘婷就冲林院长急了:“你怎么随便就答应他按照领导的 意图修改舞剧?!这是艺术,不是政治!” 林院长淡淡地说:“别天真了甘婷,艺术里面也有政治,你整天呆在排练场, 当然不会了解外面的情况,其实去法国参赛的剧目还没有最后定,竞争得非常厉害, 有人把女权主义的大帽子往我们头上扣,说现代舞团的《神话中国》才是积极向上 的,这些意见都反映到厅里面去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至少于处长是为我们好,尽量在舞剧里避开矛盾的尖锐性,你总要有所让 步,他才好替我们解释。” 甘婷冷笑道:“女权主义?这跟自梳女挨得着吗?!我就是不理解,为什么领 导总会相信一些屁话。” 林院长无奈道:“改吧,情节上牺牲一点算什么?!没把整个舞剧牺牲掉就好 ……” “重要的情节都牺牲掉了,这个故事还有什么意义?!”甘婷望着林院长的永 远疲惫的倦容,还是恨恨地说了一句,“这才是真正的中国特色。” 当晚回到家里,甘婷自然是不开心。老侯倒是把简单的饭菜都做好了,已上了 桌。见到她就埋怨:“怎么才回来?!赶紧吃饭吧。” 甘婷看见茶几上摆着一些礼品,也没心思问。坐在餐桌前,端起碗,又发愣。 她突然冲老侯说:“你说阿龙会怎么样?” 老侯不解道:“阿龙?什么阿龙?!”老半天才想起来了,又问,“什么怎么 样?” 甘婷认真道:“阿樵沉江以后,阿龙的安排有两个选择,一是忏悔和发疯,二 是害怕和逃离,你说哪个安排更具有悲剧意识?!” 老侯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不就是跳着好玩,你这么认真干吗?” 当时甘婷极有冲动把手上的一碗饭扣在老侯脸上,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老 侯,直到老侯心里发毛,轻声对她说:“去不去法国都无所谓,咱们别进精神病院 就行。”他还像抚摸小猫一样摸了摸甘婷的手臂。 甘婷不理他,闷头扒饭。 老侯仍旧不知趣地说:“你高兴点行不行?这样上人家家去算怎么回事?” 甘婷茫然道:“上谁家?” “你怎么全忘了,昨晚说好的,你陪我去所长家坐坐,谈谈我评职称的事。” “我又不认识大括号,你自己去好了。” “昨晚你不都答应了吗?你去,显得隆重一点……” “你知道我不善于应酬,干吗硬要我干这种事?!” “我这是有意识地锻炼你,这年头,谁敢说万事不求人?就拿你来说吧,去处 长和厅长家坐坐有什么不好?今后也好办事。” “我的功夫决不做在舞蹈之外。 ” 甘婷斩钉截铁地说,而后站起来抹抹嘴, “要去就快点,我还有事呢。” 老侯诧异道:“你就这么去,也不换件衣服,打扮打扮?!”他上下打量着甘 婷上身的T恤衫和牛仔裤。 甘婷一屁股坐下来说:“那我不去了。” 当然最终甘婷还是去了,只是整个过程中都别别扭扭的,笑得也很不自然。 她跟老侯近段时间总是发生争执。原先尽管默契得不够,有时尚能相安无事, 但是最近,不知是不是因为甘婷心境的躁乱,总要跟老侯爆发一些伤心裂肺的争执。 一个朋友请甘婷去他承包的歌舞厅做艺术指导,每晚只去一到两个小时,净挣 月薪三千元,甘婷不去。 老侯认为应该去,理由是,任何人的价值都有一个季节,逾期无补。 甘婷道:“我是怎么要求演员的,我不叫天娜参加选美,自己倒去赚大钱了?! 再说我一段时间只能认真去做一件事。” 本来,老侯并不偏执,何况他是非常了解甘婷的,所以他根本没打算甘婷去歌 舞厅,至少是去不去两可,但甘婷最后一句话把他给惹火了。 甘婷说:“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因为金钱而改变自己。” 老侯气道:“清高谁不会?我有钱比你还清高。你只知道在抽屉里拿钱,你知 不知道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只能应付一般性的开销。可你妈妈生病住院要花钱,买 补药要花钱,你们团的阿龙阿樵,后来还有一个什么阿布到家来吃甲鱼喝鸡汤也要 花钱,前段时间你要买的摄象机拍舞蹈资料更要花钱,这些钱都是我给别人核对图 纸数据挣的,你可以看不起我,因为我为金钱改变了自己。” 甘婷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灯下的老侯,发现他的头顶是渐秃的。 以往的甘婷是一定会心酸的,但此时的舞剧对她来说分量太重,压得她没有空 隙伤感。她嘴硬道:“你可以考虑离开我,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按照你设计的程序去 生活。” “我留在你身边是出于亲情,”老侯冷静道:“你是一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 人。谭森森或许能给你爱情,但他未必能全盘接受你。” 甘婷无言以对。等她反应过来时,老侯已经回到他的工作室去了。 她这才清楚她在老侯眼里是没有任何秘密的。对于老侯的包容性她不知是该感 激还是该恼火。总之,她不肯细想下去。 没有人相信,甘婷只要与舞蹈短兵相接,就会无法自制地变成充满魔力并且永 不停止跳动的红舞鞋。 不过就在第二天,甘婷还是抽空去了活力减肥健美中心。吴寂平一见到她,就 张开双臂拥抱了她:“大编导来了,什么时候去法国呵?” 甘婷笑道:“你怎么连进度都知道了?” “报纸上有特写嘛。” “《自梳女》和《神话中国》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吴寂平笑道:“你这个舞蹈病患者,凯旋门还会朝着别人敞开吗?”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经理办公室。 又闲聊了一会儿,甘婷才为难地说:“吴大姐,我设计的那套减肥操录象带… …还有可能卖给电视台吗?” 吴寂平道:“当然不能,我们当时有合约,虽然减肥操是你编的,但是找人找 设备拍是我们中心花的钱,所以版权归我们双方共有。” 甘婷只好尴尬地说:“那就算了吧……” 吴寂平倒是很快追了一句:“你是不是现在很需要钱?” 甘婷眼圈一红道:“我母亲病了,住在医院里,照说我应该赶回去才对……可 是……走不开,寄了两回钱,老侯不大开心似的……”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便起 身告辞。 吴寂平二话没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在甘婷手上:“这是一千块钱,先 救救急,还有什么困难咱们再商量……” “这样不大好吧?!”甘婷犹豫地要把钱还给吴寂平,可是这钱捏在手里,却 是从未有过的温暖。 吴寂平道:“没有什么不好的,如果卖减肥操的版权,何止这一点点钱。” 甘婷知道这是吴寂平在宽她的心,但是她也不愿意再做出礼让的样子来了。明 摆着她不可能去歌舞厅赚钱,到吴寂平这儿来还是她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那天,她直接去邮局,把一千元钱寄给了母亲。 傍晚,罗天娜找到谭森森的寓所时,又有点犹豫了。 她想起不止一次在排练场上,她不可能一次性把高难动作做下来,而甘婷又怕 她摔坏了,便和凌烈一次次地试跳,比如托举,必须一次次地从空中跌落下来,直 到把全部的要点告诉她,令她不但舞姿优美,而且免受创伤。 好几次,她看见甘婷的膝盖鲜血淋漓,渗出练功裤,她自己连看都不看一眼。 无论是才华和素质,她都承认甘婷是优秀的,但是报复她的心始终没有从天娜 心中淡化。一个人一生有几次机会?尤其是选美,她在含苞欲放的时候错过了,就 永远地错过了。 她总觉得她失去的远远不止金钱、汽车和房子那么多,她可能失去了更重要的 机会。 是甘婷介绍她认识谭森森的,她把谭森森请到团里来给主要演员讲乐感和节奏, 使舞剧和音乐更加浑然一体。 天娜对自己的小聪明敬畏无比,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谭森森与甘婷的关系不一般。 一打听,果然就是不一般。 她觉得她是赢得了谭森森的好感的,因为乐感和节奏落实在动作上不得不起身 示范。而那个动作,她与凌烈总差四分之三拍,本来甘婷要代她试跳的,但她抢先 一步站到了起舞的位置上。 甘婷不放心地问:“天娜,你行吗?” 她冷冷地回答:“我又不是纸糊的。”这时她用余光看见了谭森森赞许的目光。 她还是按响了门铃。 是谭森森来开的门,他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衣,提着一包薯条。老实说天娜对他 并不感兴趣,来瓦解他无非要给甘婷好看罢了。 天娜一向是自信的。因为美是客观的,谁又会拒绝美呢? 她看见谭森森眼里意外的目光。“我可以进去吗?”她轻松并略带俏皮地问。 “当然……”谭森森把罗天娜让进屋,并从冰箱里给她拿来了饮料,“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坐坐吗?” “刚刚踏上生活道路的女孩子都这么说话。” 天娜不服气道:“我可不是青苹果了。” 谭森森松弛道:“问题是我们能谈什么?乐感方面的问题在你们团就讲了三天, 我认为已经很透彻了。” 天娜笑道:“今天不谈舞蹈和音乐,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问吧,对你来说我可能无所不知。” “你是甘导的情人吗?” “就算是吧。” “我以为你会否认呢。” “现代人不是提倡敢爱敢恨吗?!” “那你为什么不要求她离婚,嫁给你?” “没那么简单吧。” “有多复杂?甘婷同时爱上了两个男人?” “她当时辞职报考舞院编导系,是她丈夫出钱资助她完成了学业。” 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情结,老侯对于甘婷还有着兄长之爱,尽管他变得越来越 实际了,但他从未以此要求甘婷感恩戴德。 有的人,如果他是最差,你反而好办了。一旦他有若干闪光点,反而成为你一 生的难题。事情常常是这样。 天娜这种年龄,看问题还相当直观,她嘴角微微上翘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很 崇高?” 事实上谭森森一点也不喜欢罗天娜注视他时的目光,他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 女孩子,像甘婷,他其实最喜欢她的傻气,这孩子憨一点其实相当动人。不过他还 是说:“无所谓崇高还是卑琐,关键是我厌倦婚姻这种形式。” 天娜穷追不舍道:“那是因为你老婆出国之后就把你甩了。” 谭森森笑道:“你什么时候看了我全部的档案?” “见到你的那一天。”天娜意味深长地瞥了谭森森一眼。 自这个傍晚之后,天娜经常到谭森森家玩,但她始终没有感觉到谭森森有什么 非分之想。 她感觉到谭森森只拿她当一般的客人,而且在这之中,谭森森还为甘婷办了一 个像模像样的生日派对。他找朋友和熟悉的乐队包了一个沙龙歌舞厅,那天晚上请 了团里所有的演员来狂欢。 那天晚上的甘婷非常耀眼夺目。而且魅力四射。 男人缺乏专一和痴情,一旦拥有这两点,又别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天娜不再小看谭森森,甚至被他的这种情爱观激怒,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呵, 貌不惊人,才华也不见得多么多么惊人,连那些大款都在向天娜献殷勤呢,星期天, 也有平治和卡迪拉克来接天娜去玩,谭森森怎么可以不拿她当一回事呢?天娜的心 理实在无法平衡。 一时,天娜不知道自己是爱上了谭森森还是非要赢了甘婷才肯罢休。 这一天晚上,天空下着浙浙沥沥的小雨,天娜特意换了一条雪白的连衣裙去了 谭森森的家。她没有打伞,出现在谭森森家门口时,头发和衣服上都滴着水珠,姣 好的身材在半透明的裙子里一揽无余。 谭森森毕竟还是个男人,他多少有些不自在,便叫天娜赶紧去盥洗室擦一擦, 并递给她一套自己的干净衣裤。 一会儿,天娜在盥洗室听见有人按门铃,这么晚了,又是雨夜,她相信来者决 不是一般的客人,就没有穿谭森森给她的那套干净衣裤,而是拿了一条大浴巾,从 腋下把赤裸的身体裹了起来,并且毅然地出了盥洗室的门。 果然她与甘婷碰了个脸对脸。 甘婷像所有电视剧中的人物那样,悲愤交加地隐退了。 谭森森拉不住她,却对天娜完全冷静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甘婷?” “我没对她怎么样呵,我是因为爱你。” “没有甘婷,我也不会爱你。” “我就这么差吗?” “你缺乏做女人的第一要素。” “什么?” “善良。” 天娜无言以对,谭森森冷淡地对她说:“你穿上衣服走吧,以后也别到我这儿 来了,以前我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一个优秀舞蹈演员,而且那么卖力地跳阿樵。” “你最终还是为了她?” “没有婚姻的爱也是需要责任心的。” 此时此刻,只围着一条浴巾的罗天娜,平生第一次有了失败感。 不过她并没有幡然醒悟,也没有在甘婷那里做任何解释,尽管她知道,只有她 的解释才能令甘婷相信。 更让她激动的是第二天在排练场,甘婷的脸拉得足有二尺长,她能一个动作让 罗天娜跳上十遍、二十遍,天娜浑身大汗地坚持着,坚持着,她非常高兴地想到: 原来你也是人,你也有人的弱点…… 直到她累得跌倒在舞台上,所有的人都拥向她,但她直觉甘婷站起来,离开了 排练场。 事情来得太突然,甘婷终于还是倒下了。 她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还发着低烧,两天来,她几乎没吃一点东西。 床头柜上摆满了药瓶,老侯也请了假在家里照顾她。 不是因为舞剧的事,《自梳女》后来排得比较顺利,合成之后,法国现代舞大 赛的专家小组还来看了舞蹈,他们的中国之行要去好几个城市看准备参赛的舞剧。 去北京之前,他们表示对《自梳女》是满意的,并希望回来能看到它的彩排。 也不是因为谭森森,他们已有半个多月没见面,她不听他的电话,也不想跟他 谈什么,他们从相识到相爱,到彼此需要,一直以自然状态相处,感情发展成这个 样子,也是水到渠成。如果发生什么变故,甘停想,那也还是她与他缘去缘尽了, 对森森,既便是在他们最亲热、最眷恋的时刻,她也从未想过结婚这条出路,不是 因为老侯,而是她始终觉得森森只适合一个人生活,他聪明、有魅力,但并不能负 重,而家庭的担子总是越挑越重的。 她知道,她没有权力限制森森恋爱,且又不能诉说,所以这一击她几乎无法承 受。 当她陷入痛苦中煎熬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过世了,而且是在一个多 月之前。林院长劫去了电报,这件事于处长知道,老侯知道,剧院的领导也全部知 道,独独瞒着她一个人。 他们把老侯叫去说,既然人已经死了,甘婷赶回去也无济于事,只会影响舞剧 的排练和进度。而那时,法国方面已确定派出专家小组了。 他们以组织的名义给家里寄去了抚恤金。 现在甘婷想起来,老侯在家的表现不是毫无迹象的,有段时间,他突然变得勤 快和体贴,总是提前回家做饭,洗衣服、拖地也都抢着干,当时很令甘婷不解。 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原谅老侯也跟着领导一块参与隐瞒她的阴谋。 “舞剧,什么他妈的舞剧!我不干了。”她回到家里跟老侯大吵。 老侯一个劲儿地解释,说他也是无奈,林院长、于处长都专门找过他,他也只 好答应了这种做法。 甘婷气道:“他们是为舞剧,而你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我是你 老婆!” 甘婷痛心疾首,为了没能赶回家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也为了老侯对她的“背 叛”。 “你应该了解我,你应该让我自己选择是回家奔丧还是继续排练!”甘婷流着 眼泪说,她想,如果是谭森森,他一定不会对她隐瞒,他会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 告诉她一切。但她马上责备自己为什么这种时候还想到他,她觉得自己可悲,所以 哭得更凶了。 整个两个晚上,甘婷无法入睡,她想到母亲,想到母亲的一生,她并不是一个 幸福的女人,她漂亮,有能力,她爱父亲。但父亲一直在事业上不顺利,同时又有 了外遇,母亲用了一生去包容他。 从小,她就习惯了父亲的愤世嫉俗,他似乎开心的时候很少,总是抱着宏伟的 志愿,却又总是在现实面前低头。只有母亲,在她心中是永恒的温暖与照耀,现在 想起来,她知道母亲背地里也流过不少眼泪,可是对她和妹妹,除了关爱,还是关 爱。 她恨自己,她一直以为钱可以解决问题。而事实上,在她第三次第四次寄钱时, 母亲已经走了,带着她思念的忧伤,带着她一生的遗憾走了,而此时此刻,她却不 在她的身边。 还有什么事能大过生离死别吗?她第一次情绪灰到了极点,第一次觉得舞蹈的 分量是那么轻,那么轻,为了舞蹈而舍弃母亲,值吗?! 这一打击几乎令她的世界观完全改变。她发现自己一直看重的东西其实那么微 不足道,而她忽视的,却是那么宝贵的,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的东西。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抽空一样。 这是不是天意?生命中的两个最重要的人几乎是一块走的,谭森森的离去,也 令她感到心死,而母亲,她更是觉得万分地对不起她。 所有的人都来探望她了,林院长和于处长做了大量的解释工作。甘婷一言不发, 在他们同情的脸上,她看到的只有严酷。 说什么都没用了,妹妹在来信中说,母亲的尸体已经火化了。 人死如灯灭,如果她一开始就去探望了母亲。就像所有的女儿们一样围在她跟 前尽心眼侍,母亲或许不会这么快就走吧。 病后的甘婷,非常虚弱,但她强迫自己不要再躺下去了,每时每刻,她都纠缠 在无尽的追悔之中,她强迫自己从痛苦中走出来。 是一个下午,她去了活力减肥健美中心。 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她去了吴寂平的办公室,没有人,健身房只有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游泳池在 换水,也没有人。直到这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见到吴寂平时会伤感落泪,还是神经 质地对她说,她决定离开舞台,再不回头。 她不知道,但她来到这里已是一种选择。 她并不在乎前功尽弃,巨大的伤痛令她想在此时此刻蓦然回首了。 做一个平凡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决定先到桑那室里去蒸一下,等待吴寂平回来。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她在桑那浴室里看到了什么:吴寂平独自一人微靠在长排 木椅上闭目养神。浴室里的温度很高,甘婷进去时只觉得身体腾地一下,仿佛被点 着了一样。 她还是看见了吴寂平胸脯上可怕的刀疤,不觉啊了一声。 惊醒的吴寂平下意识地抓过身边的毛巾遮住胸口。 甘婷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吴大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这里面……我……” 吴寂平无甚表情地用大浴巾将自己的身体捂住,她没有看甘婷一眼,在任何一 个健康女人面前,她都会有自卑感。 她出了桑那浴室,默默向更衣室走去。 甘婷不知趣地跟在她身后,焦急地唠叨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 样?” 吴寂平头也不回地说:“乳腺癌,做了两次手术!” “现在没事了吧?!”甘婷无比关切地说。 “谁敢说没事?随时有可能转移……” 甘婷一下站住了,傻愣在更衣室里。 吴寂平冷冷地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甘婷机械地转过身去,走出了更衣室。 这一天的晚上,吴寂平邀请甘婷去了她家。一路上,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话。 吴寂平的家里一尘不染,家具和摆设也是颇为讲究的,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冷 清。 同甘婷一样,吴寂平的卧室里也有一幅大型的舞蹈演员的照片。所不同的是, 不是玛歌芳婷的《天鹅湖》,而是中国舞剧《宝莲灯》的剧照。 甘婷只是有点好奇,但并未在意。 吴寂平的情绪稍稍恢复了一些,淡淡道:“今天是因为你来,否则我进家门的 第一件事是开电视、开音响,我需要听见人说话的声音。” 甘婷想问,那你的丈夫和孩子呢?可又不敢贸然发问,她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很 冒失了。 吴寂平突然说:“你去仔细看看,那个跳《宝莲灯》的舞蹈演员是谁。” 甘婷以神圣的脚步走进卧室,她认真地端祥了剧照,猛然回过头来喊道:“是 你!” 吴寂平自嘲地笑笑:“跟你一样,我后来也做了编导,只是我比你还惨,不但 无儿无女,身体也垮了,丈夫离我而去……” 本来带着一肚子苦水要来诉说的甘婷,一下子无言以对。 吴寂平说:“你坐吧,我去泡茶。” 两个女人,对着一壶香茗,各自点着了一支烟,相视而坐。 甘婷轻轻地说:“想不到执著也是一种苦难,没法排解的苦难。” “有时我真是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活得马虎一点,潇洒一点……什么都拚上 了,可我又得到了什么?如果早知道是在健美中心当经理,我又何必……”吴寂平 说不下去了,猛吸了两口烟。 一阵晚风从窗外吹来,把桌上的纸片吹了一地,有几张落在甘婷的脚下,甘婷 俯下身子去捡,发现是舞谱的构思。 她奇怪地问吴寂平:“这是什么?” 吴寂平捡起地上的纸片压在桌上,惭愧地笑笑:“我是没救了……这是我写的 舞谱……” 甘好惊奇道:“你还没有停止?” 吴寂平叹道;“离开舞台快十年了,十年,该破灭的也都破灭了吧……” 甘婷来到了桌前,看见舞谱的封面:《三毛之死》,编导:吴寂平。 “我的一个学生在香港的舞蹈团做编导,他希望能与我联手搞好这个舞剧。” “他不知道你的身体情况吗?” “知道,所以他让我自己选择,他是个男孩子,对女性题材的把握有点吃不准。” “编导大型舞剧是非常累的,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可是除了舞蹈,我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一向自信的吴寂平,茫然地望着 甘婷。 “你觉得这样做值吗?” “你觉得值吗?” “我们刚才的牢骚都白发了。” “你痛恨的东西是因为爱它至深。” 离开吴寂平的家时,已经将近十二点钟了。甘婷一个人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 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歌舞团。 排练场自然是空无一人,舞台上已经挂起了《自梳女》的布景,山水、榕树。 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她的心境。 她拿出随身的钱包,打开。里面小心地夹着一张母亲的遗像,小小的一张工作 照,母亲祥和地微笑着。 她把钱包立在座位的第一排,母亲面向着舞台。 甘婷走上台去,寂寞起舞。 她的舞姿里充满祭祀的意味,她旋转着,旋转着,不觉泪流满面。 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如泣如诉的琴声,每一个合弦都落在她的心头, 她的脚下,她更加忘情地起舞。 她懂得了,这是她一生的终极追求,爱过恨过,却不能离它而去。 她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妈妈,此去多珍重……。女儿以此给你送行了… … 她跳得大汗淋漓,完全进入了一种境界。 她不知道谭森森是什么时候走进排练场的,又是什么时候坐在琴凳前,即兴为 她奏响这支挽歌。 直到音乐声夏然而止,她才昏倒在舞台上。她太虚弱了,根本承受不起这么大 的活动量…… 甘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谭森森的床上,她硬撑着坐了起来。 谭森森坐在沙发上,并没有跑过来,而是用以往的口气对她说:“如果真的能 起来,就先去洗个澡吧,你全身都汗湿了……一定很不舒服。” 她也像平时那样点点头,起身慢慢向盥洗室走去。 关上门,打开水龙头,无意间发现正对着自己的,是一面长方形的镜子。镜子 无情地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甚至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她突然想到那一天在这里看见了几乎是半裸的罗天娜,她的年轻、美丽,完全 是不可挑剔的。 她低下头去,有何优势可言,她对自己的这张脸都厌倦了。 她没有洗澡,而是回到客厅,默默收拾了自己的包,准备离去。 谭森森看着她说:“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不必解释。” “别以为光有激情就行,没有我,你选择的那条路只会更加寂寞。” 很不幸,被他言中了。甘婷鼻子一酸,但她还是离开了谭森森的家。 谭森森这才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被她甩开了。 甘婷始知,她生命中的难题远不止是否选择舞蹈作为终身的追求这一件事,等 待她的,还有许多许多的苍茫时刻,例如,她情归何处?! 她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