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打开的书                  


                         九零年冬

  整整一个冬天。
  我们陷在遥远的分别中,那是种必定的分别。或者永远,或者暂时。我们都不
知未来。未来无法预测。情感也变得漂泊不定。因为他要去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想去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去了美国。
  很多很多的人不再返回。
  而我们曾经相爱。爱可以有干万种终局。而那个冬季甚至连这终局的选择,都
已不由我们。我们只是任凭着一种惯性。只有一点是本质的:他要走--而他又是
我此生最好的朋友,也是亲人。
  他走的时候是秋末。一个很寒冷又很凄凉的季节。树叶在飘落。举眼望见我家
窗对面矮墙的藤蔓上,只剩下了几片很红的叶子。它们在最后的冷风中坚持,坚持
着火一般的最后的温暖。
  我们也坚持着。
  他说他会回来。但我知道,他可能连自己也不知他是不是能回来。签证的时间
很长。他足可以站稳脚跟。他测量不出他对我的情感,但是他说他是爱我的,在一
个很深的深处。
  他的航班起飞后,冬天就到来了。
  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从很远的地方写来了信,他说尽管离愁别绪,但你该安
静下来,等待春天。
  我一直觉得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整整一个冬季。我每一天都在不期望中期望。
我期望得很苦。几乎每分每秒,都在被那痛苦和焦虑所缠绕。我甚至不能接受慰藉,
因为有些事情是无法得到慰藉的。我等他的电话等他的信。我几乎不敢出门,生怕
就在那个时候,他会把电话打来。那个冬天很漫长。后来,在深夜的时候,就开始
刮起很冷的呼啸的北风。我要穿上那些他临走前买来的很暖和的外衣。我要穿过冰
天雪地去上班,或是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我想没有人能知道这是种怎样苦熬的日子。
那是种生命本身的苦痛,是一种几乎熬不过去的苦痛,是一种绝望。那绝望充满了
力量,是因为,爱曾充满力量。这样,在睡不着的夜晚我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的吼
叫。我不知明早太阳是不是还会升起。这样,我守着电话,守着心底的信念。最长
的一次,我整整有十二天既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也没有收到他的信。那信误在路上,
整整走了十二天。在十二天的漫长的日子里,我每一天都盼望着天亮后能看见太阳。
  那个冬季白天比夜晚好过。
  我撑着等待和艰辛,但每每写信,又总是真心地对他说,如果美国真的好,你
就该下决心留下来。我说,选择的权利其实始终在你的手中,只要你好,我宁可永
久沉默。
  我不知我对他说的这些是不是违心的话。也许不是,但我的心里又确实充满矛
盾。真心地爱真心地希望他回来也真。O地愿望他能好。那种真正的好。我已不堪这
分别的苦,我已苦到熬不过去,尽管时间一天天流逝,但爱和苦痛和从不曾减却。
于是我告诉他我很孤单。天下了大雪,街上是冻住的冰板,久久地不化。风很冷,
而夜又很长。冬季像已决意遥遥无期,而爱是生命里的东西。我记得我把泰戈尔的
《旅欧书简》抄给了他,我告诉他,泰戈尔的心意正在解脱和过滤着我。泰戈尔说,
他在欧美感受最深的是一种阔大的眼界和财富所带来的围墙。泰戈尔说当轮船抵达
马赛时,他已经在屈指计算着归期。他说他想家了,家乡的他的那个角落是充满阳
光的。他还说,人老了,就会发现简单朴实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说他渴望生
活在和平安静的深处。那个东方的老人。他要的是,光明宁静的喜悦,献身的深沉,
打碎财富之墙,和,生活中真正的诗意。
  还是冬季。
  他总是打来电话,总是写来信,总是感应着我的呼唤。这一切从他抵达美国的
第一个夜晚就开始了,而在这一切中,我才慢慢地得知我有多么幸运,我是个被爱
的幸运的女人。没有人能如我般,差不多每一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那遥远但我能
触摸到他的声音能证明着那生命中的爱情。他说美国很好,但不完美。他说在花园
般的墓地中,在河畔的芦苇丛中在绿色森林的掩映中,总有着无限的缺憾。他说他
归心似箭他尝够了这种分别的日子,他说尽管这里的物质生活很好,但太阳在东方。
他的别墅式的家门前,有绿色的草坪。远处是深色的林带,而穿过绿林,便是海岸。
蓝色的大海,轻轻地拍击出宁静的响声。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加之,他有异国
久居的前景,他可以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可以在闲适舒服的境况中,过着国内堪
称奢侈的生活。
  我踯躅了。
  我想我也许不该对他讲泰戈尔。
  太阳果真在东方吗?
  窗外是深褐色僵硬的枯枝在冷风中摇曳。连那几片最后的红叶也早已荡然无存。
不知道往事该不该忘却?我想丢下那纠缠丢下那镂骨铭心,丢下他。我想从无望中
找回自己的世界,找到那种真正的深处的平和。而做到这一切,又何曾轻易。
  他写信来说,昨天在少见的太阳里,他骑着自行车,走出两华里,去了一片山
坡脚下的大湖。湖面上静止了半湖水鸟,像也是沉浸在少见的金色阳光里。沿湖岸
是一线金黄的芦苇,岸上便是颜色截然的绿色的麦地。麦地尽头,是黑森森的林带,
林里隐约出几幢黄墙红瓦的乡间别墅,而林带那边,就是看不见的他曾步行去过的
海湾。附近不远是高尔夫球场。一面又一面由茸茸绿草织成的缓坡上,男男女女的
美国人,正三五成伙地挥杆欢叫。他说看到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度着快乐时光的场
景,他的心情也好极了。好极便生出怅惘,如果有你才该是真正的好。
  九零年冬,有一百天的时间是最冷的。
  他不说是为了什么,但他去订了机票。他说分别已使他真正懂了什么是爱,所
以,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承诺,也不要说信念。在拿到机票的那一天他打来电话,
说他已握住了未来,心里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他还说以后就照你说的,咱
们再也不远离。
  再依然是九零年冬。在放下电话的那个瞬间,我甚至不敢相信他真的要回来。
是的,几乎没有人会回来;是的,唯有他。唯有他才可能做出如此庄重的选择。
  在那个冬季的最后的日子里,我欣喜到一种惊悸,我只望一切能平平安安。那
是种唯有深爱而又要重逢的人们才可能体会到的一种心情,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出,
什么样的意外也不会有。那是种穿心透肺的伴随着紧张与恐惧的企盼。那是最后的
时辰,就像是飞机着陆时的那个最接近生、也最接近死的时刻。
  我这样等待着。我在很深的夜晚静听着远方传来的窖冰的咚咚的响声。冰雪开
始融化,土地变得潮湿。一漫长的冬季,就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他说他不再写信了。
  他问我北方的天气是不是还很冷。
  他说一切都不会改变。他依然是他。他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着唯有分别才可能说的那些话。他说分别使一切得到检验。
  在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深怀了那种欠疚。我觉得他做出的牺牲可能太大了,
而他曾拥有或将拥有的那西方的物质生活,我怕又是我和我身边的环境所不能给予
他的。而他说,他想回家了。他在外边转了一圈,才真正懂了什么对他最重要。
  整整一个冬季。唯有他。
  最后的一次电话,是他从机场打来的。他说飞机就要起飞,他说你一定安心等
着我……
  然--后--是--漫--坡--的--绿--草--而,
  九零年冬的记忆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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