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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较量

    十天前,白可树已从“双规”转为正式逮捕,是镜州腐败案中第一个被批捕的。
    这段时间的内查外调证明,白可树犯罪事实确凿,仅在澳门萄京就输掉了蓝天
集团两千二百三十六万公款。田健提供的转账单据一一查实了,我有关部门在萄京
的秘密录像带上,白可树豪赌的风采也历历在目。白可树对自己的经济问题无法抵
赖,也就不再侈谈什么权力斗争了。然而,也正因为知道死罪难逃,反而不存幻想,
益发强硬起来,基本上持不合作态度,尤其对涉黑问题,忌讳尤深,不承认镜州有
黑势力,更不承认自己和黑势力有什么来往。

这夜,面对突然赶来的刘重天,白可树神情自若,侃侃而谈:“……刘市长,
——哦,对不起,过去喊习惯了,所以,现在我还喊你市长!刘市长,你就别对我
这么关心了,我反正死定了,怎么着都免不了一死。这个结果我早想到了,也就想
开了:从本质上说,我们的躯壳都是借来的,我现在死了,只不过是早一点把躯壳
还给老天爷罢了,——你说是不是?”

刘重天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人活百年总免不了一死,大自然的规律不可
抗拒嘛!不过,除了躯壳,还有个灵魂,——白可树,你就不怕自己的灵魂下地狱
吗?”

白可树笑道:“我是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有什么灵魂,——刘市长,你相信
灵魂吗?”

刘重天缓缓道:“你是不是唯物主义者我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我只说我
自己,我刘重天选择了共产主义信仰,就是选择了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我说的灵魂
就是指信仰,一个执政党党员的信仰,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领导干部的良知。白可树,
你有这种起码的信仰和良知吗?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曾加入过的这个执政党吗?
对得起用血汗养活你的老百姓吗?对得起包括齐全盛同志在内的一大批领导同志吗?
事实证明:齐小艳是被你一步步拉下水的,还有高雅菊,高雅菊今天落到被双规的
地步,也是你一手造成的!难道你不承认?”

白可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这我承认,我……我是对不起齐书记……”

刘重天敏锐地发现了对话的可能性:“白可树,你是对不起齐书记啊,别人不
知道,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是齐全盛同志,你能一步步爬到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这种高位上来吗?坦率地告诉你:如果七年前我没调走,如果我仍是镜州市市长,
你上不去嘛!所以,不瞒你说,镜州的腐败案一暴露,我马上就想到,齐全盛同志
对此是要负责任的!齐全盛同志手上的权力不受监督,被滥用了,出问题是必然的,
不出问题反倒奇怪了!”

白可树摇摇头:“刘市长,你怎么还是对齐书记耿耿于怀?我看,你对齐书记
的偏见和成见都太深了。我的事就是我的事,和齐书记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老往齐
书记身上扯。齐书记用我是有道理的,我白可树敢闯敢冒能干事嘛!没有我的努力,
海滨度假区不会这么快就搞起来,并且搞成目前这种规模,镜州行政中心的东移起
码也要推迟两年……”

刘重天抬起了手:“哦,打断一下:镜州行政中心东移曾经让我伤透了脑筋,
今天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下,你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钱,把市委、市政府和这么多
单位的大楼建起来的?”

白可树警觉了:“怎么,刘市长,你还想查查我这方面的问题吗?”

刘重天笑笑:“不,不,完全是一种好奇,——你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

白可树倒也敢做敢当:“可以,全是违规操作。当时,我是新圩区委书记,又
兼了个新圩港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就先挪用了国家的建港资金,后来,又陆续挪
用了职工房改基金和十三亿养老保险基金,靠这些钱滚动,创造了一个连齐书记都
难以相信的奇迹!”

刘重天倒吸了一口冷气:“白可树,你真是个白日闯!你就不怕老百姓住不上
房子骂你祖宗八代?就不怕退休职工领不到保命钱找你拼命,扒你的皮?齐全盛同
志就同意你这样干?”

白可树马上提醒:“哎,刘市长,别又往齐书记头上扯!我告诉你这个真相,
完全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和齐书记一点关系没有!齐书记这人你知道,只要结
果,不管过程。”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实话,“不过,毕竟是将近三十个亿啊,这
祸闯得有点大,齐书记知道后,拍着桌子臭骂了我一通,怪我不管老百姓死活,还
说他手里有枪的话,非一枪毙了我不可!”

刘重天哼了一声:“我看责任还在齐全盛同志身上!这件事我最清楚,齐全盛
同志先是逼着我违规操作,我没干,才产生了所谓班子团结问题!你也是被齐全盛
同志逼上梁山的嘛!”

白可树手一摆:“刘市长,你怎么就是揪住齐书记不放呢?告诉你:齐书记没
推脱自己的责任!挪用建港资金问题,国家部委后来追究了,齐书记三次亲自飞北
京,去检讨,去道歉,千方百计给我擦屁股,自己主动承担责任。房改基金和养老
保险基金也是齐书记动用各种财政手段在两年内陆续帮我还清的,所以,任何问题
也没出。齐书记背后虽说骂得狠,公开场合从没批过我一句,跟这样的领导干活儿,
就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白可树就着这个话题,讥讽起了刘重天,“而你刘市长
呢?比齐书记可就差远了!祁宇宙是你的秘书,出事后你保过人家吗?!”

刘重天道:“我为什么要保他?对这种腐败分子能保吗?不要原则了?!”

白可树冷冷一笑:“腐败分子?认真说起来,有职有权的,有几个不是腐败分
子?你刘重天就不是腐败分子?我看也算一个,起码在平湖、镜州当市长时算一个!
工资基本不用,烟酒基本靠送,迎来送往,大慷国家之慨,五粮液、茅台没少喝吧?
哪次自己掏过腰包?如果真想查你,你会没问题?我别的不说了,就说一件事:为
批镜州出口加工区项目,你带着我和有关部门同志到北京搞接力送礼,送出去多少
啊?你心里难道没数吗?是不是行贿呀?”

刘重天心里很气,脸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白可树,你一定想听听我的回
答吗?”

白可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刘市长,成者王侯败者贼,我现在落到了你手里,
就不能强求你了。你愿意回答我的质疑,我洗耳恭听,接受教育,不愿回答呢,我
也毫无办法。”

刘重天马上道:“我回答你!我听明白了:你白可树很不服气呀,认为腐败已
经成了我们干部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个结论我不敢苟同。远的不说,就说周善本
同志,他也是副市长,一直住在工人宿舍里,他的生活方式有一丝一毫腐败的影子
吗?和你白可树是一回事吗?再说我,不错,我做市长搞接待时,五粮液、茅台是
喝过一些,可是我想喝吗?正常的公务活动怎么能和腐败扯到一起去呢?你的烟酒
基本靠送,我可不是这样,我一月要抽五条烟,全是买的,不相信,你可以到市政
府办公厅查一下,看看我这个市长当年到底付款没有?!”

白可树笑道:“不用查了,市政府从镜州烟厂批的特供烟嘛,仍然是腐败现象!”

刘重天略一迟疑,承认了:“确实是腐败现象,可也是一种过渡时期的过渡办
法,国家目前还没有高薪养廉嘛,各地区、各部门就会搞一些类似的经济手段维持
我们干部的起码生活条件和基本体面。同时,我也承认,我们干部队伍中也有一部
分人,比如你白可树,已经把腐败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但这绝不是全部,我们干
部队伍的主流还是好的,你不承认这一点?”

白可树有点不耐烦了:“算了,算了,刘市长,你就别给我作大报告了!说心
里话,我也同情你,真的!你想想,八年前我们一起到国家部委一位司长家送礼,
人家司长把你当回事了吗?照打自己的麻将,都不用正眼瞧你!你忘了,回到招待
所你和我说了什么?”

刘重天眼前出现了当年耻辱的一幕:“我说,中国的事就坏在这帮混账王八蛋
手上了!”

白可树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所以,刘市长,我并不准备举报你,你搞点小腐
败也是为了工作嘛,在本质上和齐书记是一回事。我只劝你别揪住齐书记和齐书记
的家人不放了。我的许多事情齐小艳并不知情,齐小艳是受了我的骗;高阿姨就更
冤枉了,她在我的安排下两次出国是违纪问题嘛,你怎么就是不依不饶呢?是讲原
则,还是搞报复啊?你就不怕齐书记一怒之下反击你吗?”

刘重天见白可树主动谈到了实质性问题,也认真了:“高雅菊不仅仅是两次违
纪出国的问题吧?她手上的那个钻戒是怎么回事?是你送的吧?高雅菊本人都承认
了嘛!是第二次出国时,你在阿姆斯特丹给她买的纪念品。还有她账上那二百多万,
都从哪里来的呀?啊?”

白可树道:“钻戒确实是我送的,高阿姨既然已经承认了,我也不必再隐瞒。
可我送这个钻戒完全是朋友之间的个人友谊,怎么能和受贿扯到一起去?不能因为
我是常务副市长,就不能有朋友吧?再说,我的职位比高阿姨高得多,哪有倒过来
行贿的事?”

刘重天严肃地道:“你的地位是比高雅菊高,但另一个事实是:高雅菊的丈夫
齐全盛同志是镜州市委书记,是你的直接领导,这行贿受贿的嫌疑就存在,就不能
不查清楚!”

白可树手一摊:“好,好,刘重天,那你们就去查吧,就算是行贿受贿,这个
钻戒也不过价值四千多元人民币,恐怕还不够立案吧?至于高阿姨手上的那二百多
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来源完全合法,是高阿姨退休后自己炒股票赚来的,
是一种风险利润!”

刘重天想了想,抓住时机问:“那么,请你就这两个问题说清楚:你送给高雅
菊的这个钻戒的价值究竟是四千多元,还是六千多元人民币?高雅菊在股市上炒股
是怎么回事?”

白可树沉默了一下:“这两个和我无关的问题我完全可以不回答,但是,为了
高阿姨的清白,我回答你:一、在阿姆斯特丹买钻戒时,欧元处在历史低位,退税
后折合人民币是四千八百多元,现在欧元对美元升值了,可能有五千多元人民币了,
但立案值仍应该是当时的价格。二、高阿姨炒股是我怂恿的,开户资金二十五万是
我让金字塔大酒店金总从账上划过来的,高阿姨坚决不收,从家里取出了所有到期
不到期的存款,把二十五万还给了金总。”

刘重天问:“这二十五万是什么时候还的?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

白可树道:“什么案发前案发后?是高阿姨开户后没几天,两年前的事了。”

刘重天又问,似乎漫不经心:“金总是你什么人?怎么这么听你的?”

白可树道:“一个企业家朋友,——你当市长时不就提倡和企业家交朋友吗?”

刘重天说:“我提倡和企业家交朋友,是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帮助企业解决困
难,不是让你从人家的账上划钱出来给市委书记的夫人炒股票!”停顿了一下,口
气益发随和了,“类似金总这样的朋友,肯定不少吧?啊?你就没想过,你倒霉的
时候人家会来和你算总账?”

白可树笑了:“看看,刘市长,又不了解中国国情了吧?谁会来和我算总账?
你问问那些企业家朋友,我白可树是个什么人?占过他们的便宜没有?什么时候让
他们吃亏了?”

刘重天立即指出:“我看话应该这么说:你占了他们的便宜,不过,也让他们
占了国家和人民的便宜,所以,他们才没吃亏,甚至有些人还在你权力的庇护下暴
富起来了……”

白可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财富在他们手里,他们的企业越做越大,就增
加了就业机会,也增加了国家和地方的财政税收,目前就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嘛,
要完成原始积累嘛!比如说金总,人家十年前靠八千元借款起家,现在身家十五亿,
对我们镜州是有大贡献的。”

刘重天笑笑:“你说的这个金总我不了解,不过,既然有了十五亿身家,显然
是个商战中的成功者,金总成功的经验,我想,也许有人会有兴趣去研究一番。我
现在要纠正的是你的错误观点:我们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不是资本主义初级阶
段。判断一个国家的性质,不是看社会上出现了几个金总,而是要看它的主体经济
的成分。事实怎么样呢?现阶段公有制经济仍占主导地位,连上市公司基本上都是
国家控股,哪来的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啊?”

白可树一脸的嘲讽:“刘重天,你真有雅兴,这时候还和我讨论这种虚无飘渺
的问题!”

刘重天一声叹息,不无悲愤:“不是虚无飘渺的问题,是重大的理论问题,重
大的原则问题!你白可树犯罪的思想根源也许就在这里!你认为自己处在资本主义
的初级阶段,满眼的物欲横流,纸醉金迷,把身份和理想全忘光了,从思想上和行
动上背叛了这个党,这个国家!”

白可树默然了,好半天没有做声。

刘重天突然掉转了话题:“白可树,能提供一些齐小艳的情况吗?”

白可树一怔:“哪方面的情况?”

刘重天想了想:“你所知道的一切情况!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有两个涉
案人员已经惨死在黑社会歹徒手下,我们很担心齐小艳的安全。你作为齐小艳的情
人,就不怕你的朋友杀人灭口,也把她干掉?对你那些朋友的为人,你恐怕比我更
了解吧?”

白可树警惕性很高:“怎么?还非要坐实我涉黑的问题?刘重天,这好像没必
要了吧?我涉黑也好,不涉黑也好,里外一个死了,你们看着办吧!”

刘重天再次重申:“不仅仅是你,我担心齐小艳成为下一个目标!”

白可树拉下了脸,冷冷道:“刘重天,我更担心齐小艳会死在你手上!”

……

凌晨五时,审讯在双方都精疲力竭的状态下结束,陪审的两位省反贪局同志很
失望,认为没取得什么实质性进展。刘重天却不这么看,反复审读了审讯记录后,
在吃早点时做了三点指示:一、立即查实高雅菊炒股赢利的情况;二、盯住金字塔
集团的那位金总金启明,搞清此人和白可树以及相关镜州干部的历史和现实关系;
三、以金启明为中心人物,对白可树在镜州企业界的关系网进行一次全面深入的调
查。四十在车里睡了一觉,早上八时半,刘重天回到了镜州市委。

揉着红肿的眼睛刚走进办公室,市长赵芬芳进来了:“刘书记,您找我?”

刘重天看着赵芬芳的笑脸,一时有些发蒙:“找你?我?”

赵芬芳说:“是啊,政府值班室说的,你昨夜打了个电话过来……”

刘重天这才想了起来:“对,对!赵市长,坐,你请坐!”

赵芬芳坐下了,一坐下就别有意味地发牢骚:“……刘书记,你看看这事闹的,
齐书记说走就走了,呆在省城检查身体不回来了,也不知啥时才能回来!您呢,又
白日黑夜忙着办案子,这市委、市政府一大摊子事全撂给我这个女同志了……”

刘重天把小舅子邹旋的事全记起了,不再给赵芬芳留面子,很不客气地打断了
赵芬芳的话头:“怎么这么说呢?赵市长,没人把事全撂给你嘛,据我所知,到目
前为止,省委既没撤齐全盛同志的职,也没决定让你主持工作,而且,各位副书记、
副市长也在各司其职嘛!”

赵芬芳脸一下子红了,有些窘迫不安:“刘书记,这……这我得解释一下……”

刘重天似乎也觉得说得有些过分了,口气多少缓和了一些:“赵市长,你就别
解释了,特殊时期嘛,你想多干点事是好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不该你管的事,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管,比如干部人事安排问题……”

赵芬芳站了起来:“刘书记,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问题,那我就正式汇报一下:
这次常委会是早就定下要开的,主要议题并不是干部人事安排,而是下半年的工作,
您说您不参加了,我们也不好勉强。因为下半年有些老同志到年龄了,要退下来,
十几个干部的安排才临时提了出来,具体名单也不是今天才有的,齐书记在时就在
上一次常委会上议过。其中有几个有些争议,比如市建委的办公室副主任邹旋,九
年的老正科,也该动动了。齐书记老不表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您和他历史上那些
矛盾造成的,这次我才又特意提到了常委会上,让同志们议了一下……”

刘重天严肃地道:“赵市长,我要给你谈的就是这个问题。别的同志我不太清
楚,不好说什么,这个邹旋我却比较了解,就是个酒鬼嘛,因为喝酒误过不少事,
影响很不好!你点名把这样的同志提为建委副主任合适吗?是不是要照顾我的面子
啊?也太没有原则性了吧?!”

赵芬芳反倒不怕了,坦荡而恳切地道:“刘书记,这我倒要表示点不同意见了。
对这个同志,我们不能只看表面现象,我认为,从本质上说,邹旋是个能力很强的
好同志,群众基础也比较好,我们不能因为他是您的亲戚就硬把他压在下面,这也
不太公平嘛!刘书记,我真不是要讨你的什么好,对邹旋同志的安排问题,我前年
就和齐书记有过交锋……”

刘重天心里清楚,下面将是赤裸裸地表忠心了,手一摆:“赵市长,你不要再
说了,我还是那句话:干部人事问题在齐全盛同志回来之前不议,暂时冻结;当然,
邹旋这个副主任也不能算数,可以告诉邹旋,是我不同意提他,就算以后齐全盛同
志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赵芬芳呆住了:“刘……刘书记,您……您这也太……太武断了吧?”

刘重天冷冷看着赵芬芳:“武断?赵市长,据我所知:省委关于干部任用的公
示制文件已经下达几个月了吧?你们就不打算认真执行吗?你们如果坚持要用这个
邹旋,我建议先在市建委张榜公布,听听建委的群众有什么反映,看看群众答应不
答应?”

赵芬芳觉得不对头了,转身要走:“好,好,刘书记,那我们就先张榜,听听
群众的反映再说吧,群众真有意见,就暂时搁一搁!其实你知道的,干部问题全是
齐书记说了算,公示也是个形式。哦,我先走了,马上还有个会,政府系统准备统
一布置学习‘三个代表’……”

刘重天却把赵芬芳叫住了:“芬芳同志,请留步!”

赵芬芳只好站住了,有些忐忑不安:“刘书记,您还……还有事?”

刘重天想了想:“芬芳同志,有些话我原来不准备说,可现在看来不说不行,
也只好说了。可能不中听,可能刺耳,可能让你记恨,但是,为了对你负责,对我
们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我别无选择!”口气一下子严厉起来,“赵芬芳同志,省
委这次派我到镜州来干什么,你很清楚!齐全盛同志怎么落到目前这种被动地步的,
你也很清楚!可以告诉你:迄今为止的调查已经证明,齐全盛同志当了九年镜州市
委书记,确实没为他老婆高雅菊和他女儿齐小艳批过任何条子!专案组查到的一大
堆条子全是你和白可树以及其他领导批的!白可树批得最多,也最大胆,你批得也
不少,连前几年齐小艳公司走私车的过户你都批过,这没冤枉你吧?!”

赵芬芳讷讷道:“那……那我有什么办法?齐小艳是齐书记的女儿嘛……”

刘重天大怒:“一个市委书记的女儿就应该有这种特权吗?齐小艳的这种特权
到底是你们给的,还是齐全盛同志给的?齐全盛同志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向你们
交代过,让你们这些下属干部给他的老婆孩子大搞特权?有没有这样的事?如果有
这样的事,请你给我说出来!”

赵芬芳哭丧着脸:“刘书记,你……你这让我怎么说?你也身在官场,能不知
道游戏规则吗?廉政啊,严于律己啊,场面上的官话谁都在说,可实际怎么样呢?
还当真这么做啊?”

刘重天越发恼怒了:“为什么不这样做?你以为我刚才说的也是场面上的官话
吗?你以为你提拔了我的小舅子,我表面上批评你,心里会领你的情,是不是?”
手一挥,“错了!赵芬芳同志,我劝你不要再耍这种小聪明,小手段了,起码我要
接受齐全盛同志的教训!全盛同志在亲属子女问题上栽了跟头,我看就是你们使的
绊子,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你们真周到啊,心真细啊,领导想到的,你们
想到了,领导没想到的,你们也想到了!”

桌子一拍,“可你们就是没想到党纪国法,就是没想到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
没想到自己这种行为本身也是腐败,更严重的腐败,其恶劣程度和消极后果从某种
意义上说甚至超过了直接贪污受贿!”

赵芬芳从没见刘重天发这么大的火,怯怯地辩解道:“刘书记,也……也许我
……我们做错了,可我……我们真是出于好心,没有害您或者害齐书记的意思,真
的!再说,像您这样正派的领导有几个?齐书记哪能和您比,咱……咱这官场不就
是这么回事吗……”

刘重天深深叹了口气:“芬芳同志,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一口一个官场,还就
这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哪个上级领
导服务的。你刚才还说要去开会,布置学习总书记的‘三个代表’,——我倒有个
建议:不要光在口头上学,也不要光想着上电视,搞什么华而不实的花架子,要真
正把‘三个代表’放在心上,把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放在心上,努力落实到
每一项具体工作中去。不能嘴里讲着‘三个代表’,心里只有一己私利!另外,总
书记以德治党、以德治国的精神,也要好好领会,自省一下:我们每个同志,是不
是都具备一个执政党党员干部起码的政治道德了?如果不具备怎么办?啊?”

赵芬芳似乎受了触动,一脸的恳切和讨好:“刘书记,您说得太深刻了,把我
点醒了!我回去后一定好好落实您的指示精神,把总书记三个代表的光辉思想时刻
记在心上,在政府党组成员中先开一次民主生活会,从三个代表的高度,从以德治
党、以德治国的角度进行一次认真的思想检查……”

刘重天不耐烦地挥挥手:“赵市长,别背书歌子了,你走吧,我还有不少事要
处理!”

赵芬芳走后,刘重天支撑不住了,一头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想睡过去。然而,
却挣扎着没敢睡,——这一觉睡下去,一天的事就全耽误了。

刘重天强打精神爬起来,泡了杯浓茶喝了。喝着茶,给周善本打了个电话,询
问蓝天集团炒股的情况,——高雅菊能靠炒股赚二百万,运气好得有点让人吃惊了。
联想到赵芬芳、白可树这帮人对领导同志身边的亲属那么细心周到,关心照顾,他
就不能不怀疑这其中的名堂:高雅菊这二百万究竟是怎么赚的?是蓝天集团替她赚
的,还是她自己赚的?她炒股和蓝天集团炒股有没有什么联系?当真是阳光下的风
险利润吗?他要周善本马上来一趟,向他当面汇报。

周善本挺为难地说:“重天,我刚把田健接过来,正和田健,还有国资局的同
志研究金字塔集团提出的蓝天科技的并购重组方案呢,下午还要和金总见面,我换
个时间汇报行不行?”

金字塔集团?金总?还什么并购重组方案?刘重天警觉地问:“金启明也要重
组蓝天?”

周善本说:“是啊,金总提出了一个方案,前几天送来的,国资局同志认为有
可行性。”

刘重天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文章,意味深长说:“哦,这可是大好事啊,身家
十五亿的大老板到底浮出水面了!善本,这样吧,我马上也过去听听,看看这位亿
万富翁的重组计划!”

周善本有些意外:“重天,有这个必要吗?现在还只是预案,你事又那么多……”

刘重天笑了:“以经济为中心嘛,蓝天集团的腐败问题要查清,案子要办好,
蓝天科技的资产重组也要搞好!齐全盛同志说得不错呀,我们绝不能给广大股民造
成一个印象,好像镜州的股票不能买,镜州的上市公司只会坑人。善本,先不说了,
我过去后当面谈吧!”

放下电话,刘重天让秘书带上金总和金字塔大酒店的有关材料,和秘书一起匆
匆出了门。

专车驶往蓝天集团时,刘重天在车里再一次抓紧时间看起了金启明的有关材料。
这个金启明真不简单,十年前还是市政府信息处的一个主任科员,十年后竟拥有了
十五亿的身家,涉足酒店、餐饮服务、电子制造、证券投资、国际贸易十几个行业。
他这暴富的奇迹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最初的资本积累又是怎么完成的?卜正军时代
的走私和他有没有关系?此人目前拥有的巨大财富是不是靠权力杠杆撬起的?九年
前在镜州当市长时,刘重天还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金启明,由此可以推断,金启明
的这番了不得的崛起发生在他离开镜州之后。

金启明如今是成功人士了,要收购上市公司蓝天科技了,哦,对了,人家还要
办教育,——材料上有条来自教育部的消息,说是金字塔集团要投资三个亿创办镜
州理工学院哩!

著名企业家金启明先生在以前的各种报纸、杂志上微笑,在金字塔大酒店的盛
大宴会上微笑,在镜州市人代会上行使人民代表的权利,走向投票箱时仍在微笑。
此人的微笑是那么富有魅力,又那么让人捉摸不定,透着蒙娜丽莎般的神秘。

现在,神秘的面纱已揭开了一角,是白可树自己揭开的:身为常务副市长的白
可树一句话就能让金总把二十五万划给高雅菊,这种随意和亲密明显超出常情了。
这不是借款,白可树叙述这个事实时已在无意中说明了:是高雅菊坚决不同意收受
这笔钱。当然,高雅菊是否收受了这二十五万,专案组还要认真查,可不论最终的
结果如何,都说明了一个事实:白可树和金总有权钱交易的嫌疑。白可树在谈话时
也公开言明了,他从没让金启明这帮朋友吃过亏。

以往办案的经验证明:不正常的暴富后面总有腐败的影子,这经验又一次被验
证了。

现在的问题是:金启明怎么突然想起收购蓝天科技了?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
蓄谋已久?他难道不知道蓝天科技亏掉底了吗?金启明这突如其来的收购重组和蓝
天腐败案有没有什么联系?支撑金启明暴富的仅仅是一个白可树吗?有没有别的权
力人物?镜州这潭黑水到底有多深?黑水深处还藏着什么大鱼?金启明毕竟是成功
人士了,成功之后还会这潭黑水吗?还有那个赵芬芳,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仅仅
是浑水摸鱼,谋求自己的政治利益吗?

她肚子里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白可树和金启明和镜州企业家的利益关
系,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此人把齐全盛的权力不断递延到齐小艳手上,
除了拍齐全盛的马屁,有没有欲盖弥彰的意思?在这么一种局部腐败的环境中,这
个功利心极强的女人能独善其身吗?越想疑虑越多,刘重天禁不住在心里暗暗感叹
起来:看来反腐败的仗是越来越难打了,新情况、新问题不断出现,腐败的成因错
综复杂,斗争残酷激烈,大有演变成全方位立体战的趋势。这已不是早些年那种猫
和老鼠的对手戏了,羊和狼也有意无意卷进来了,还有许多卷进来的大小动物面目
不清,有时让你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更严重的是,这几年具有黑社会背景的案子
越来越多,勇于牺牲已不再是专案组表决心时的一句空话了……想到这里,手机突
然响了起来。

刘重天中断思索,下意识地接起了手机:“喂,哪位?”

是一个陌生的口音:“请问,是刘重天同志吗?”

刘重天本能地觉得不大对头:“对,我是刘重天,你是谁呀?”

电话里的声音冷冰冰的:“一个正派的群众,也是一个对你知根知底的群众!
你的一切都没逃脱我的眼睛!你以为让人在监狱中整死了祁宇宙,就能逃脱正义的
惩罚吗?错了,刘重天,我正告你:祁宇宙如果真死在监狱医院里,你更说不清,
你就是杀人灭口!”

刘重天十分吃惊:祁宇宙死在狱中?还杀人灭口?他杀人灭口?这是讹诈!

电话里的声音还在说:“……刘重天,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祁宇宙揭发了你
七年前收受蓝天股票的问题,你就借刀杀人,让三监的管理干部和犯人对祁宇宙下
了毒手……”

刘重天厉声打断了那人的话头:“先生,你敢报出你的姓名吗?”

那人的声音更加阴冷:“对不起,我还不想成为第二个祁宇宙,不想非正常死
亡!”说罢,挂上了电话。

刘重天看着手机上留下的电话号码,让秘书查了一下,却是个公用投币电话。

对这种讹诈却不能不认真对付,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万一祁宇宙真像讹诈电话
里说的死在了三监,他麻烦就大了,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刘重天紧张地想了一
下,准备和省司法局通个电话,先了解一下有关情况,——对司法局的报告做过批
示后,祁宇宙的事他并不清楚。

不料,省纪委书记李士岩的电话却先打了进来:“重天同志吗?你现在在哪里
呀?啊?”

刘重天心里一惊:该来的终于来了!心境反倒平静了,向车窗外看了看:“正
在解放路上,准备去金字塔大酒店,见那位金启明先生,——士岩同志,你在哪里?
有什么急事吗?”

李士岩道:“我在镜州财政宾馆,请你改变一下计划,马上过来好不好?我等
着!”

刘重天还想证实一下自己的预感:“士岩同志,怎么这么急啊?到底出什么事
了?”  李士岩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说得不动声色:“重天同志,
你以前的秘书祁宇宙在省第三监狱出了点意外……”

刘重天没听完便合上了手机,对司机吩咐说:“掉头,去财政宾馆见士岩同志!”

该来的既然都来了,刘重天索性不去多想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合上了沉重
的眼皮。

秘书看出了什么:“刘书记,你现在被人盯上了,真是前有陷阱,后有追兵啊
……”

刘重天深深叹了口气,眼睛却仍闭着:“是啊,这也在意料中啊!”秘书不无
疑惑:“士岩同志就这么好骗?连你这个常务副书记都不相信了?”

刘重天不无苦恼地摆摆手:“别说了,小刘,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秘书知道刘重天已经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没再说什么,和刘重天一起打起了盹。
财政宾馆在镜州老区,从新圩过去有四十多公里,二人一路上都睡着了。车到财政
宾馆门前,秘书醒了,回头一看,刘重天睡得正香,迟疑了好半天,终于没忍心叫
醒刘重天,而是让司机开着发动机,创造一种特殊环境让刘重天多睡一会儿。秘书
跟了刘重天三年,知道刘重天的习惯:车一开就能睡着,发动机一停马上就醒。安
排完毕,秘书忧心忡忡进了宾馆,找到了李士岩所在的房间,把刘重天这阵子紧张
办案的情况向李士岩说了说,道是刘重天太累了,请示李士岩:是不是马上叫醒刘
重天?

李士岩看着楼下还没熄火的车,难得动了感情,说:“那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这一睡竟是两小时,刘重天醒来后,已是中午了,李士岩正等着他吃饭。刘重
天火透了,当着李士岩的面,狠狠批了秘书一通,怪秘书误了事。李士岩救了秘书
的驾,说:“这事与小刘无关,是我批准的,——重天,你辛苦了!”

这平平常常一声“辛苦”,差点儿说下了刘重天的眼泪,刘重天怔了好一会儿,
才仰天一声长叹,红着眼圈对李士岩说:“士岩同志,辛苦点倒没什么,我只怕没
把工作做好,辜负了您和秉义同志的期望!镜州案子太复杂了,人家可是在和我们
打一场全方位的立体战啊!”

李士岩拍了拍刘重天的肩头:“好了,先别说了,吃饭去吧,我个人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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