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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许多年过去之后,王三顺仍不能忘记起事前新洪城里的那一派肃杀恐怖气氛。
他和边义夫是从老北门进的城,在回龙桥上就远远地看见,把守城门的巡防营兵勇
不少,对进城出城的可疑者都搜身抄检。
城门楼上还挂着革命党的首级,记不得是三个还是五个。
首级是装在木栅笼里的,都风干了,仍未取下来。
木栅笼下有一排告示,书着被斩首者的罪状。
到了城里,在皇恩街上又见着几个官府的衙役用铁绳锁着两个白面书生在往大
狱里押。
四下的街巷里巡防营和绿营的官兵随处可见,时而还可看到奋蹄驰过的马队。
王三顺心里怯了,下了皇恩街,一钻进小巷里便试探着问边义夫:“边爷,你
……你看这阵势,咱还真去运动钱管带呀?”
边义夫怔了一下,说:“当然要去运动的,咱们为啥来的呀?!”
王三顺觉得边义夫有些呆,又俯着边义夫的耳朵道:“人家现在正满城抓革命
党,咱……咱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么?”
边义夫不做声了。
王三顺进一步道:“边爷,你想呀,倘或你是钱管带,你会放着好生生的管带
不当,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去和挨杀头的革命党私通么?”
边义夫心里没了底,叹了口气说:“叫你这么一讲,我也拿不准主意了。”
王三顺道:“边爷,主意好拿着呢!咱早回家就是!回去也别说咱就没运动,
只说运动了,人家钱管带不干。”
边义夫想了想说:“形势……形势如此的严重,也……也只好这样了。”
遂即又很认真地说:“这倒不是我们存心要骗霞姑奶奶他们,而是……而是钱
管带十有八九不会跟咱干的。”
王三顺道:“对,对,这是不用说的,钱管带要是有一丝革命的意思,还会这
么杀革命党么?你看看城门口挂的那些人头!”
因着城中的恐怖,王三顺一心想着要早点回去。
边义夫却不同意,说是半个多月没进城了,今儿个难得进一回城总得会会朋友,
再找个能消魂的地方耍耍才好。
王三顺马上想到汉府街“闺香阁”的那帮姐妹,心就痒痒的,于是,赞同了边
义夫的主张,很快乐地跟着边义夫往汉府街走。
革命前夜,“闺香阁”仍像往常一样热闹,院里灯红酒绿,笑声一片,琴瑟之
声不绝于耳。
二人熟门熟路进了院子,就被倚在回廊里的两个姐妹拖住了。
胖的说要他们请酒。
瘦的说要为他们烧烟。
两个姐妹浓妆艳抹,不论胖的抑或瘦的都很老相。
王三顺看了都不中意,边义夫自然就更不中意了。
可又不好说,就被人家硬拖到了楼梯口。
这当儿,老鸨母毕刘氏托着水烟袋过来了,救了他们的驾。
毕刘氏对那两个姐妹说:“你们拉啥呀?这二位大人是找荣姑娘和梅姑娘的,
我知道。”
又对边义夫说:“边爷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吧?昨天荣姑娘还在我向前哭呢,
说是想你想得不行。”
边义夫问:“荣姑娘在么?”
毕刘氏说:“在的,在的,——像似知道你要来,今日便没出条子。”
边义夫谢了毕刘氏,就要往楼上荣姑娘房里去。
王三顺忙追着边义夫走了两步,小声问:“边爷,你不管我了?我……我这边
的花账咋办?”
边义夫说:“老规矩,我一起结。”
王三顺又道:“赏钱我总得有两个吧?”
边义夫这才掏了两把碎银子给了王三顺。
王三顺把碎银子揣好,毕刘氏又走过来说:“你那要好的小梅姑娘也在哩!只
是房换了,在楼下南屋,我领你去……”
这让王三顺有点为难,——他不想去找小梅姑娘,小梅姑娘太土气,又不会唱
唱,他想新找个会唱唱,并且漂亮有浪味的姑娘好一回,就说:“我自己去吧!”
毕刘氏非要带他去,这一来,就把他送进了小梅姑娘的怀里。
小梅姑娘正来着月经,王三顺开初并不知道,待得知道,啥都晚了。
看着倒在床上的那一堆诱人的白肉,王三顺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都顾不得想了,
直弄得满床的血水,仍是捣个不停。
到后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满是污血,大腿、肚皮都红湿一片。
王三顺后悔起来,一把抓过小梅姑娘的衣裙在自己大腿、肚皮上擦,一边骂小
梅姑娘坑人,故意用撞红的晦气来毁他。
小梅姑娘说:“不是我要毁你,却是你要毁我。你这人太粗,没一丝一毫怜香
惜玉的心,一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要弄我,——你可问过我身上舒服不舒服?”
王三顺眼一瞪说:“什么怜香惜玉?我不懂!我花钱到这儿来就是为着玩婊子
的!”
小梅姑娘很气,揩着身上床上的血迹说:“那好,那好,你已弄完了,你走吧!”
王三顺却不知该往哪走。
王三顺知道,边义夫不是他,和荣姑娘不泡上三五个钟点是断不会离开“闺香
阁”的,他除了在小梅姑娘房里呆着,哪里也去不成。
于是,王三顺便恶毒的笑着走到小梅姑娘身旁,用粗大的手掌拍着小梅姑娘的
光屁股说:“老子才不走呢!老子歇过乏,过一会儿还操你的臭X!”
小梅姑娘讥讽说:“有本事,你现在就来!”
王三顺惭愧了,说:“我歇歇,也让你歇歇……”
因着要“歇歇”,王三顺便藉着小解的由头,到院中看风景。
不料,没看到别个做那事的好风景,抬眼竟看到了巡防营的钱管带。
钱管带穿一身团花缎夹袍,正站在回廊上和两个年少俊俏的姐妹笑闹,一手搂
着一个,两手竟插到了两个姐妹的抹胸里。
见了王三顺,钱管带先一愣,后就笑着走过来问:“哎,你家老爷呢?”
王三顺指着楼上说:“在上面呢!”
钱管带笑道:“在荣姑娘那里听琴是不是?你告诉他,回头我也去听,——我
还有桩事要和他商量呢。”
王三顺说:“行,我现在就去和边爷说。”
上楼到了荣姑娘房门口,果然听得房里有阵阵琴声传出,趴在门缝中一看,身
材纤细的荣姑娘正坐在边义夫怀里抚弄琴弦,还时不时地回首去亲边义夫的脸。
这益发让王三顺觉得吃了大亏,——梅姑娘说他不知怜香惜玉,可梅姑娘有人
家荣姑娘俊么?有人家那缠绵的滋味么?
因着心里的那份委屈,一恼之下就敲了门。
边义夫开了门问:“干啥呀,你?”
王三顺心里不愉快,便与自己的主子开了玩笑,说:“边爷,你不是要找钱管
带么?现在钱管带来了,就在楼下等你。我看……我看运动一下钱管带或许能行,
人家钱管带还说要找你商量呢。”
边义夫不信,眼睁得很大:“真的?钱管带真来了?”
王三顺说:“我还会骗你么?不信我现在就给你喊来——”
边义夫忙道:“别,别……”
然而,已经晚了。
王三顺存心不让边义夫好过,扭头冲着楼下叫将起来。钱管带应声上了楼。
麻烦就这样惹下了。
钱管带那日原只想强卖些新到的大烟给边义夫,敲边义夫一点小小的竹杠,根
本没想到革命党的问题,边义夫偏试探着扯起了革命党。
钱管带倒也会装。
白日里,钱管带还在四处捉拿着革命党,现刻儿却做出一副同情革命党的样子,
说什么:如今这里独立,那里独立,大清天朝已是风雨飘摇,不知哪日一觉醒来,
就会变了朝代。
边义夫上了当,真以为钱管带可以运动,当下便把革命党的帖子掏了出来,拿
给钱管带去看。
钱管带看过帖子,很认真地问:“边先生,你可是革命党?”
这关键的时候,边义夫倒多了个心眼,只摇头,不点头。
钱管带又问:“你既不是革命党,哪会有革命党的帖子?”
边义夫说:“这你就别问了……”
钱管带偏要问:“你把它给我看是啥意思?”
王三顺这时已觉出情况不对,未待边义夫答话,便插上来道:“边爷那意思您
老还不明白么?我们是报告呀,报告给官府,把革命党全抓住杀头!”
钱管带冷冷一笑,莫测高深地说:“倘若我他妈的就是革命党呢?”
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边义夫和王三顺都不敢做声了。
钱管带又盯着他们看,看了好半天才说:“咱都别玩戏法了,这戏法不好玩哩!
不论咱过去关系如何,这会儿,你们都得跟我走一趟。这一来,兄弟就得罪二位了
——”
钱管带冲着边义夫和王三顺一抱拳:“兄弟先给二位把情赔在前面了。”
当下,钱管带把带来的兵勇唤上了楼,两人扭一个,把边义夫和王三顺扭下了
楼,拉拉扯扯出了闺香阁。
直到梦也似的成了钱管带的俘虏,边义夫和王三顺还不知道钱管带到底是哪一
路的?
是革命党?
是官府的爪牙?
往哪边想都像。
去的地方也不清楚。
不是大狱方向,也不是巡防营住的三牌楼,却是一路奔西,下了汉府街,又过
了状元巷,最后竟到了一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的大宅院里。
进了大宅院,钱管带让他们和押解他们的兵勇们在门房候着,说是先要去禀报
一声,径自走了,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回来。
边义夫知道大事不好。
趁着兵勇不备,边义夫对王三顺说了句:“咱……咱啥都不能认……”
王三顺点了点头,很坚定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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