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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立在独香亭茶楼向西看,景色依旧,麻石道切割着城池,道两旁有松树、柏树
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厦上升腾着崭新却又是陈旧的炊烟,远处的江面永远是白森
森雾蒙蒙的。
这是父亲当年曾经拥有过的世界。
曾让父亲为此而激动不已的世界。
向东看,则是马二爷的地盘了。
马二爷的地盘上曾有过最早的奇迹。
据许多轿号的老人证实,马二爷确曾年轻过。
那时,马二爷在官府衙门当衙役,给一个个知府的大人老爷抬过轿,也在私下
收过民间轿行的帮差银,就是藉那最初的帮差银,马二爷起了家,办了自己的轿行。
马二爷的轿行虽不是最早的,却是最棒的。
马二爷活着的时候,曾站在独香亭茶楼上指给卜守茹看过,说城东门下的通驿
大道旁原有座破庙,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如今,那座破庙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兵营,民国前驻的是新军炮标,
民国后就住刘镇守使的炮营了,刘镇守使升了师长后,炮营又变作了炮团,一门门
大炮的炮口直指城外,随时准备轰碎王旅长和钱团长攻城的妄想。
因着战火的经历,东城远不如西面繁华,就是飘在东面镇守使署上空的五色国
旗,也无以挽回那段繁华的历史。东城最有名的老街上从早到晚响着大兵们的马蹄、
脚步声,尘土飘起老高……
然而,这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两家轿行已合二为一,大观道的楚河汉界已经
打破,哪里生意好,就做哪里的生意,东城西城的区分已无意义。
它存在过的事实,只能成为后来人们酒后茶余的谈资。
卜守茹认为,直到麻五爷被天赐杀死,男人统治石城轿业的历史才算彻底结束,
她才真正确立了作为一城轿主的地位。帮她夺得这一地位的除了刘镇守使,还有她
的儿子。
这大概就是命了。
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尽人世的心酸,却也命中注定要支撑起石城轿业的天地。
每每立在独香亭茶楼上,卜守茹总要和天赐说起当年——
当年的马二爷和卜大爷……
当年的麻五爷……
自然,还有当年的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坐着一乘小轿进了城,整日价赤着
脚在城里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说:“天赐呀天赐,你生在城里,你不知道这麻石道的好处,娘可知道
哩!娘八岁前都在乡下,乡下的路一下雨尽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脚上的
泥带进了屋,你姥姥还要骂‘死妮子,下雨还出去野!’……”
天赐只是听,不大插嘴。
卜守茹又忆及自己的父亲,回忆说:“你命苦,没个好爹,娘也没有。娘的爹
也是条狼哩!他为了轿,让你十八岁的娘到马家去做小。娘气呀,娘不服,可娘有
啥法呢?娘不能就这么任他们摆布,只有和他们去拼!”
天赐不理解这些事,望着卜守茹发呆。
卜守茹又说:“天赐,你得懂娘的心,娘过去和今日不论做啥,归根还是为了
你。你姥爷不好,可他有几句话说得好。他对娘说,咱这石城里的麻石道是金子铺
的,只要一天不掀了这道上的麻石,只要咱的轿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红火。今个
儿,你也得记住了,日后你从娘手里接过咱的这盘买卖,可不能再让别人夺了去!”
天赐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说:“我恨城里的麻石地,也……也恨这些轿!我不
要它!”
卜守茹很伤心:“天赐,天赐,那你要啥呢?娘还能给你啥呢?”
天赐又不说话了。
那年天赐已十四了。
这二年来,卜守茹一直试着想把天赐从死去的马二爷身边拉回来。
闺女天红落生后,卜守茹立马把她送给了刘镇守使,让奶娘养,生怕让天赐看
了不自在,也怕天赐加害自己的亲妹妹。
真的成了一城的轿主之后,卜守茹对轿也看淡了,轿行的事很少去管,只在天
赐身上用心,做梦想着的都是消解儿子对自己的恨意。
可儿子见她总躲,躲不过了,也只是听她说,从心里不肯把她当自己的亲娘待。
卜守茹觉着她和天赐,就像当年自己和父亲,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直到天赐出走,卜守茹都尽心尽意地想做个好母亲,她一点不恨天赐,
只恨自己。
卜守茹总想,如若当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这三笔血债就没了,她也就不会面
对一条小狼似的儿子了。
又想,倘或天赐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笔血债也不怕,也值得,她会有个好儿
子的。
一个好儿子能抵消一切。儿子却跑了。
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个干冷的天,北风尖啸,江沿上和城里的麻石道上都结了冰,哪都溜滑。太
阳却很好,白森森一团在天上挂着,城里四处都亮堂堂的。
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门,到独香亭茶楼去断事,——码头上的于宝宝和棺材铺的
曲老板两帮人昨个儿打起来了,还死了人,两边的人都在帮,都到卜姑奶奶那儿讨
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麻五爷死后,帮门弟兄全归到了卜守茹门下。
这期间虽也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小子闹了闹,终是没闹出大名堂,最后不是被卜
姑奶奶收服了,便是被卜姑奶奶和刘镇守使一起治服了。
到独香亭茶楼约摸是十点光景,卜守茹记得清楚,事情断完,己过了正午,就
在邻近的“大观酒楼”吃了酒。
请酒的是于宝宝,是卜守茹断他请的,为的是给曲老板赔情。
那日因着于宝宝和曲老板双方的服帖,又因着天冷,卜守茹便多吃了几杯,直
到傍晚天光模糊时才回家,回家后发现天赐不见了。
开初,卜守茹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以为天赐又到自己两个老姐姐家玩去了,
——马二爷有两个闺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马家为妾之前已出阁,一个
住城东老街,一个住状元胡同。
当下派人去找,两家都没找见,卜守茹才急了,传话给全城帮门弟兄,要他们
连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没见天赐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镇守使署,要刘镇守使帮着找人。
刘镇守使应了,把自己的手枪队派到了街上,还给天赐画了像,满街贴,整整
折腾了三天,终是一无所获。
在这三天里,卜守茹身未沾床,头未落枕,日夜坐在轿上满城转,走遍了城里
的大街小巷,白里看的满眼昏花,天旋地转;夜里冻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见,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赐会被人害死,老琢磨谁会去害?是不是与自己
有关?
自然,也想到了绑票,可又很快否了,觉着不像。真要是绑票,早就会有勒赎
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才发现,枕下压了天赐写的一张纸条,
上面只几句话:“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轿。要不走,我会烧你的轿,也会
杀你。我不愿杀你才走的,你别找我,你只要活着我就不回来。”
卜守茹看着那纸条,才承认了自己对天赐笼络的全部失败,先是默默无声的哭,
任两行清泪顺着俊俏的脸颊往袄上、地上落,继而便一阵阵疯笑,笑得仇三爷和家
里的下人都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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