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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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案子破得这么快,失主高兴,省里市里领导高兴,公安局局长们高兴,刑警大队的领导们也高兴。但是高兴归高兴,凶手是谁?于富贵却没法交待了。 先是办公室白主任找于富贵说:“老于,我得写总结,报纸和电视台还等着要登消息,你这人谦虚,不想跟别人说底细,你总得跟我说说这内情吧?” 于富贵摇摇头无奈地说:“你让我怎么说内情?就没有内情嘛。” 白主任笑着说:“那么是谁作的案?怎么破的?这你总得说吧,你要不说这些内容,我就没法写。这又不是别的啥,如果是思想认识呀,政治学习呀,我都可以编,这些我可是编不出来。” 于富贵苦笑笑说:“白主任,有什么好写的?不写不行吗?” 白主任说:“你以为我想写呀?这是咱们李头交待给我的工作,我不写行吗?” 于富贵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去跟李头说。” 白主任笑了:“这不就行了?你们都是领导,你们先在一块儿说说,回头定个调子,我再写吧。” 没办法了,于富贵只好去找李大队长。虽然于富贵也是副大队长哩,只是心里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儿,一直觉得李大队长才是真正的领导。走进领导的办公室,坐进领导的沙发里,自己先矮了下来,完全是向上级汇报思想汇报工作的感觉了。 于富贵说:“老李,我想来想去,这个案子还是得先跟你汇报一下。” 李大队长说:“老于你就别客气了,我是正职,你是副职,咱们是伙计,汇报啥哩?这一次你立了大功,我正准备给你打记功报告哩。” 于富贵说:“别,千万别打什么记功报告。” 李大队长说:“怎么?这是应该的呀。” 于富贵说:“你先听我汇报一下,你一听就明白了。其实说白了,这个案子一上手没有一点头绪和线索,我愁得很呀。局头又不让拖,立逼着三五天之内破案。没法了,我只好和王海商量,走了一步险着,把郑州小偷们的老大弄到一起,咋唬了一家伙。就这么咋嘘出出了,人家打传呼让我去指定地点取东西,我就去取回来了。” “就这么简单?”李大队长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于富贵哪能够说得太具体? “不会吧?”李大队长笑笑说,“连凶手也没有?” “你们现在如果跟我要凶手,我真是啥也不知道。” 李大队长笑了:“唉,怎么说呢?老于,咱们就这么对别人说,会有人信咱的话吗?我信。我是说别人会相信吗?” 于富贵也笑了,他笑得很苦。他明白李大队长的话是话中有话,虽然案子破了,可他要是说不明白,别人难免把他于富贵和黑社会扯到一块儿去。 “老李,你说。我听你的,你说我应该怎么说?” “老于,我看这样吧,这个案子局头一上来就亲自抓,你还是去和局头说。只要局头不说啥,我这里还有什么?” 于富贵只好去找杨局长。走在路上,想想,他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只让他破案只让他工作,没事儿。只要让他一面对各种人际关系,处理问题,他就没戏唱了。他不由得又一次感到现在这社会真是越来越复杂,做工作容易,做人难呀。 快走到杨局长办公室门口时,他的传呼响了。拿出来看看,又是他老婆打来的,唉,还是他妈的借钱的事儿。挤,挤吧!于富贵觉得单位挤,家里也挤,两边挤得他都快成压缩饼干了。去他妈的,杨局长又不像李头那么明阳怪气,对杨局长他可以实话实说,是啥就是啥,一五一十端出来,根根梢梢讲明白,信不信就由他了。 “哈哈哈,于富贵,做难了吧?” 于富贵没有想到杨局长听他说了过程之后,会开心得笑起来。 “杨局长你笑啥哩?你也不信我?” 杨局长笑着说:“谁说我不信?我信。” 于富贵可怜巴巴地说:“唉,你要再不信,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很聪明呀!”杨局长说,“你们很聪明嘛。这就是办案,从来就没有严格的规律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嘛。有什么不好?” “就是拿不出来凶手。”于富贵说,“现在你要让我再去抓凶手,我也不去了。警察是人,小偷也是人,我已经放了话,无论如何我也得说话算话吧?” 杨局长笑了:“这才是于富贵呀。你于富贵放心,我不逼你,让你在黑社会里也信守诺言好不好?况且对我们以后破案也有好处你说对不对?”然后杨局长又问,“王海哩?他怎么没来?” 于富贵说:“唉,案子一破,他就不搀和了。其实你也能看出来,这个年轻人特别正派,没有要紧事儿,他是说什么也不往领导这儿跑。” “王海是好同志呀。”杨局长很有兴致地问,“两个指头这么一捻,就能够把瓷片捻成碎未末?王海真有这么大的能耐?” 于富贵说:“我亲眼看的。其实以前我只是听说他有功夫,也没有见过,这一回也是第一次见。当时几个老大耍滑,王海就露了一手,还真把他们给震住了。” “好呀,人才呀!”杨局长拿出来五百块钱,递给于富贵说,“先把这钱拿着。” 于富贵说:“这是啥钱呀?” 杨局长说:“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于富贵只好把钱接过来。 杨局长说:“这钱可不是奖金,这是我自己的钱。于富贵呀,案子破了,比什么都好。别的你再也不用去管了,那都是我的事儿。你现在就去给我找王海,找到王海你们两个去下馆子,要几个好莱,要瓶好酒,好好给我吃一顿,我不方便亲自去,就算是我老杨请你们了。好不好?” 于富贵一下子乐了,身心完全放松下来,把五百块钱往衣袋里一装,嘿嘿地笑起来:“你放心,这个任务好完成。我下楼就呼他!” 6 接到于富贵传呼的时候,王海正坐在安琪的办公室里抽烟。案子破了以后,王海就想来找安琪,他想跟安琪借两万块钱,帮助于富贵集资建房。他心里明白,只要他张口,别说两万,就是二十万安琪也会给他的。只是他心里很矛盾,他不断地问自己,找安琪究竟是为了借钱,还是想她了?最后他向自己承认,他主要还是想她了。 两个人分手以后,王海发现自己已经有点高不开安琪了。王海对自己很恼火,难道自己已经离不开女人了吗?是一个男人的性欲,还是感情?他弄不清楚。于是他调动起一个男人的意志力,压下自己对女人的欲望,使自己慢慢地冷静下来。最终他相信了自己的感觉,他对安琪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感情,他想念她。男人和女人之间,许多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只有真情最难舍。只是立刻重归于好,马上回到过去的感情里,和安琪结婚成家,太唐突了。也许先找她借钱,捡起他们之间的感情线索,尝试着重新编织他们爱情的花篮,更好一些? 这样,王海走进安琪的办公室,对她说:“安琪,给我两万块钱。” 安琪什么也没有问,就给他开了一张两万块钱的现金支票。 王海拿到支票,就坐下来抽烟。他把烟点着,抽了两口,才笑着说:“我要两万,你就给我两万。你也不问问我借钱干啥?” 安琪笑而不语。 王海又问:“你就不怕我骗你的钱花?” 安琪仍然笑而不语。 王海不笑了,他认真地说:“其实我找你借钱只是个借口……” “是吗?” “对不起,我想你。” “谢谢你,我也是。” 王海看到安琪眼里开始发潮,有泪珠在眼眶里转着转着就掉出来了。 正在这时候他的呼机响了,于富贵让他立刻赶到一家饭店去。 王海看了传呼,站起来,他本来想走过去,把安琪从老板台后边扯过来,抱抱她……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了感情,只对安琪说:“等着我回来。” 安琪什么也没有说,也不送他,只是噙着眼泪点了点头。 王海默默地走下楼,离开休闲山庄,先到路口的银行把钱取出来,这才赶往于富贵指定的饭店。见面以后王海才知道原来是吃饭,还是杨局长请客,心情一下就好起来。 “在哪儿在哪儿?哪个台子?” “在里边,单间。” “嘿,单间,抖起来了!” “是这间,友谊厅。” 王海跟着于富贵走进去一看,发现酒菜已经端上来了。四个小凉菜摆放在桌子中央,竟然要的是扎啤,这是他们两个人都爱喝的,坐下来王海就说:“怎么?先干一杯?” 于富贵端起来酒杯说:“先干一杯就先干一杯,来,干!” 扎啤的酒杯大,一杯酒差不多一斤,他们两个人又没什么酒量,一杯酒下肚,两个人都有点飘飘然了。于富贵说:“自从学习腐败以后,我还没有这么痛快喝过。” 王海说:“还别说,学习腐败以后,真知道啥好吃啥好喝了。” 小姐走进来问:“热菜要不要?” 于富贵说:“要,咋不要?” 小姐说:“要什么菜?” 于富贵说:“要什么菜?王海你先要,想吃啥要啥!” 王海说:“我要虾,一斤活虾,再要一个红烧鱼块。老于你要吧。” 于富贵说:“让我要?我好吃螃蟹,两只活螃蟹,再要一个葱爆羊肉。” 王海说:“还有,这扎啤一直上!” 然后俩人海吃海喝起来。 边吃边喝边说,两杯扎啤灌下肚子,两个人都有点儿晕晕乎乎,话也多起来。 于富贵笑着说:“王海,其实咱们这日子过得还不错嘛。” 王海说:“谁说错了?” 于富贵打了个酒嗝儿说:“我一直想跟你说,我算把这个社会看透了,也把人想明白了。人家当官儿,叫人家当,你想嘛,人家成天就想的是当官儿的事情,又巴结上头,又笼络下头,容易吗?不容易呀!咱不当官儿可咱不受那罪你说是不是?再说了,官儿总得有人当,咱又不当,又不会当,管他妈的谁当哩?谁当了都一样,谁当了咱都是干活的。” 王海也打着酒嗝儿笑起来,“说得好,真是说得好呀。” 于富贵说:“还有,人家发财让人家发,你想着那财是好发的吗?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呀,发财可不是容易的,别人只看着人家有钱人花钱时候排场,不明白人家挣钱时候难受你说是不是?再说了,咱又没操那份儿心,就不眼热人家钱多。再说了,要那么多钱干啥?虽然咱挣的工资不多,说实话够吃够喝吧?这就行了。所以呀,我是看透了,也看开了,这人来世上,让谁干啥都是一定的,啥是命?这就是命。安安生生的,干自己的营生,比什么都强。” 王海哈哈大笑起来,他很少这么开心笑过,他笑着说:“你这么一说,兄弟我就放心了。实对你说哩,我一直怕你看不开,想劝你又觉得你年龄大是哥哩,没法开口,谁知道你已经想开了。老于,这年头啥值钱?叫我说啥也不值钱,想开了才最值钱。想开了,想开了好呀!” 于富贵笑着说:“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我了。你说王海,你哥我是不是想开了,也看透了?” 王海忽然嘿嘿地鬼笑起来说:“让我说实话不让?你要让我说实话,我就说老于你只是想开了,并没有看透。你服不服?你不服,好,我给你往深处说说,我先问你老于,凭良心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谁?或者这么说吧,你觉得最离不开的人是谁?” 于富贵想了想说:“你怎么突然问这哩?我还真没有想过这问题。” 王海笑着说:“我替你想过,我说出来你可不准恼,你这人其实谁也不怎么爱,爱老婆孩子那是责任,不是真爱,你爱谁?你最离不开的人是谁?其实是小偷!” 于富贵一下子呆了。 王海说:“你不用发呆,你好好想想,你抓了多少年小偷,你恨过他们吗?开始时候你恨,后来你就再也不恨他们了。我说对了吧?不光不恨,你几天不见还想他们哩。我敢打赌,你于富贵一个月离开老婆孩子可以生活,如果让你一个月看不到小偷,我敢说你肯定受不了。”说到这里,王海长长地叹口气说,“唉,我说你哩,其实我也一样。我谁都能够离开,我就是离不开对手。打个比方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突然没有人犯罪了,我们都会发疯的。” 于富贵忽然酒醒了。他说:“为什么?为什么?” 王海说:“因为我们是警察。啥也不因为,就因为我们太贱,天生的好干这个活。” 于富贵又乐了:“王海,兄弟,你算说对了。别看我穷,人家看不起我,我还就是好干这个活。别说这一辈子,下一辈子还干这,我也不悔。” 王海苦笑着说:“没治了,没治了,我们算没治了。来,喝!” 于富贵端起酒杯,正要喝酒,他的传呼响起来。 王海放下酒杯,伸手拦着于富贵说:“别看,不就是老婆打来的吗?” 于富贵还是看了一眼,说:“对对,是你嫂子。” 王海笑着说:“不就是逼着你借钱吗?” 于富贵点点头:“对对,是借钱。” 王海把两万块钱拿出来,推给于富贵说:“拿上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于富贵吃惊地问:“你上哪弄的这么多钱?” 王海笑着说:“我说是我的,你也不信。我就实说了吧,我借的,不过你不用急着还。我不是借别人的,我是借我老婆的。” 于富贵更吃惊了:“借你老婆的?你啥时候有老婆了?” 王海说:“我说过我有老婆了吗?那就算说过了吧,一个大男人,找个老婆还不容易?好,你等着,到时候我请你喝喜酒吧。” 1999年10月于郑州 张宇《软弱》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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