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随天去                   第十四章


 

    初八的时候,三霸开着一辆卡车来了。三霸敲门时,水下与天美正缠绵着。听
到三霸在外面叫喊,两人魂儿都吓掉了。水下忙忙地顾不得穿衣,抓起来自己所有
的衣物,光着身,穿过院子,匆匆跑进小杂屋。手忙脚乱中,衣服穿得颠三倒四。
水下和天美交往这么久,从来还没有被人撞上过。

    三霸就一直在院子外面叫门。天美出来打开门,未及讲话,三霸便说,这么久
才开门,有野男人了吧?天美说,除了你这个野男人,我还有哪个?三霸的眼睛扫
着院子,天美说,外面冷,进屋说话吧。便推着三霸进了屋。

    三霸一进屋,天美便把他推到床上。三霸的相好生孩子坐月子,一养几个月,
没让三霸近过身,三霸也有些招架不住。见天美贴着身子来亲热,便也忘了对县里
相好再三再四的承诺。三霸想,我是个男人呀。是男人就天生会犯男人当犯的错。
我又没那么坚强哩。

    三霸想过,便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又三下两下扒去了天美的衣服。脱时
想起两人新婚里的甜蜜时光,又想到自己这次所来为何,心里便也有些酸酸的。

    两人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做了事也说了话。闷在小杂屋里的水下毛焦火辣。
水下从窗口看去,那边静静的,很诡谲很神秘。水下耐不住,悄然摸到窗下。贴着
耳朵听里面的声气。水下听出他们在床上,床吱吱的声音,是他所熟悉的。

    水下心里的火烧了起来。水下的拳头也握了起来。水下好想喊叫出来,三霸你
这个王八蛋,你在县里有了女人,为什么还来霸占我的女人!水下喊不出。转身回
到自己冰冷冷的小杂屋里,把脑袋埋在枕头上。枕上的水下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
得心里不是滋味。吱吱的床响折磨得他好厉害。水下的枕头很快就湿了。

    三霸走的时候,天色已昏。水下一直躲在小杂屋里没出去。水下不知道天美和
三霸会谈些什么。但是谈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论三霸对天美怎么狠,也
无论水下对天美怎么好,只要三霸一出现,天美眼里就根本没有他水下。这是水下
最痛苦的事。

    天美进到小杂屋时,水下正被自己内心的痛苦折磨着。天美坐在了他的床边。
水下没有起身。天美一伸手,摸到他的枕头,手上满是湿感。天美说,哭了?为我
跟三霸上床?水下没作声。天美笑道,真是个小男人,动不动就流些猫尿。水下说,
三霸是大男人。大男人又能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天美说,大男人不会动不动就
跟女人一样哭呀。水下哽咽道,我从来就不爱哭的,要哭也只为你。你是我的女人,
我不想你跟他。天美说,好了好了,再忍忍吧。要不了多久了。水下说,什么意思?
天美说,你未必不晓得三霸今天是专门来跟我谈离婚的。水下呼地坐了起来。水下
说,你答应了?天美说,我觉得这样跟他,也没什么意思。水下说,那他的财产呢?
你不要了?天美冷声一笑道,想要也要不到呀。既然命不好,就按不好的命来过。
人生就这么回事,谁能有办法改变它呢?

    水下一扫心里的阴暗,跳下床来,抱着天美打了一个转。水下说,太好了。你
跟他离,离了就跟我结婚。天美叫着,挣扎着,两脚落下地,扯着自己的衣服说,
你结婚年龄都没到,结什么结呀。水下说,那你等我。我们先这样过着。等我满年
龄,好不好?求求你,好不好?天美说,再说吧。不过,我要告诉你,元宵过后,
三霸要在这里住十天。

    水下大惊。水下不明白既然离婚,为什么又要住到一起来。水下说,为什么?
不是离婚么?天美说,这是我的离婚条件。水下说,怎么提这条件?天美说,我跟
他夫妻一场,也是一种缘分。最后在一起过十天夫妻日子,大家好说好散,就当做
个纪念。完了就去签字离婚。水下说,三霸同意了?天美说,他先不同意,后来说
如果他来这儿住十天,我就得放弃全部家财。水下说,这怎么行?天美说,我同意
了。我用我应该得的家财,换他在这里住十天。水下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你你?
这这这?我怎么办?

    天美淡然一笑,她伸手抚了抚水下变得煞白的面孔,心口有点痛。但嘴上还是
说,不就十天吗?你还照样干你的活,做你的饭,炒你的菜,夜里自己住在这里。
跟往常没两样呀。水下说,不行,我得请假回去。我看不得你们两个亲热。今天这
一回,我都恨不得撞墙了。天美说,你哪能回去?你一走,就反常了。三霸立马就
会怀疑我两个之间有事。水下叫了起来。水下说,美美,美美,你这不是想要我死
么?天美的脸上收回了笑容,她凝望着水下,眼睛一眨不眨。好半天,方说,我怎
么会想要你死呢?我还要跟你两个好好过后面的日子哩。我想让他死还差不多。水
下心里原本因三霸的即将到来,阴冷到了极点,黑暗得有些绝望。现在仿佛被拨了
一下,突然就暖和了过来,心里也瞬间透亮。
    元宵一过,三霸如约前来。三霸做事倒是一把好手。他一来,左邻一声喊,右
舍一声叫。不时步到院外,跟路边人套近,哈哈打得震天响。生意似乎一下就旺了
许多。院子里的人声也嘈杂了,笑语也高了。往来的小拖和板车,一停就老远。水
下过磅、记账忙得团团转。做饭的事就交给了天美。

    只是到了晚上,人声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一吃过饭,水下把碗洗
净,把厨房收拾好,天美便说,水下,累了一天,你也早些歇吧。水下便只能回到
自己的小杂屋里。水下倚在这边的窗,看着那边的窗,一直看到灯关掉。院子里静
谧无声。天寒地冻,人声与笑语都被封在各家的窗内。外边便比往日什么时候都静。
静得风穿过了树杈还是没有穿过都听得出来。静得树叶落下与地面相碰的那一刹都
听得出来。静得鸟睡着了梦里的呼吸都听得出来。但是在水下的耳里,所有自然的
声音,风的声音树的声音鸟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那就是天美屋里床架的吱吱声。
水下被这声音折磨得彻夜不能入睡。三天下来,水下的脸都灰掉了。人也摇摇晃晃
的一副撑不起骨架的样子。三霸白天见了他如此无精打采,绕着他走了一个圈。走
完,三霸说,水下,你是不是吸毒?水下没作声,似是默认。水下想起自己以前跟
天美说过的话。水下说天美就是他的毒品。三霸说,你小小年龄,正道不说走,走
这邪路做什么?那玩艺儿一沾上,你还有什么活路?水下说,我也没办法呀。我也
不想这样呀。水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绝望,就仿佛他真是吸毒真是病入膏肓了。三
霸便连连地摇着头叹息着。三霸说,这个人废了。这个人没有多久的活头了。我看
人一向看得有准头的。水下盯着三霸,心道,还不知道谁先废哩。还不知道谁没有
多久活头哩。你怎么不替自己看看?

    三霸住过来第五天的时候。水下开着小拖送废品去县里。走前,水下在小杂屋
里换衣服。天美走了进来,一头钻进他的怀里,一言不发。水下抱着天美,激动得
难以自制。但水下即刻就得出发。

    出门时,天美送水下到院门口。天美望着他,眼波流转。水下看到那里面流露
出的万般的依恋。水下轻声说,美美,等我晚上回来。

    到县里后,卸下货,水下跟看门的黄驼背聊天。黄驼背问水下,老板不是要离
婚么?怎么又回心转意,住到老板娘那边去了?水下说,不晓得。黄驼背又说,老
板的家财起码上了百万,叫老板娘盯紧了。水下说,天美姨隔这么远,怎么管?黄
驼背说,回去告诉老板娘,如果老板要提离婚,起码找他要五十万。水下说,老板
一分钱也不会给的。黄驼背说,那怎么行?卖了上十年的命,弄得人财两空。做人
哪能做这么蠢?看人家那小妖精,天天涂脂抹粉,吃香喝辣,屁事不干,得了人还
落下了财。回去跟老板娘说,万不可以这样。水下说,三霸叔有几多厉害,你又不
是不晓得?黄驼背便叹道,是呀,老板娘连那个小妖精都斗不过,当然也是斗不过
老板的。水下说,斗不过?这世上哪个斗不过哪个?只看想不想斗。黄驼背笑道,
到底年幼轻狂,不省事。弱人当然斗不过强梁。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水下说,
斗他不过,找个由头杀了他,不就斗过了。黄驼背说,那也没有赢呀?死一个,那
个还不得毙?水下说,比方有旁人帮我姨杀掉三霸叔,我姨不就赢了?黄驼背又笑,
说这世上哪有这么蠢的旁人?不关自己的事,为让别人赢,丢自己的命?水下说,
说不定就有哩。黄驼背说,莫说蠢话,人都是为自己活为自己死,不是为别人活为
别人死。为别人活为别人死的人,一百年前没生出来,一百年后也没生出来。水下
说,十八年前就生出来了,是你没看到哩。黄驼背说,越说越疯话了。小孩子,什
么都不懂。天快黑了,快回吧。黄驼背说着开始赶水下。水下边往外走边笑着说,
说不定你还认得那个人哩。

    水下发动起小拖,刚要上路。黄驼背追出来。黄驼背说,水下,慢点。有你的
电话。水下熄了火,跳下小拖。水下说,有我的电话?哪个打来的?黄驼背说,好
像是老板娘。水下听罢忙不迭地跑进屋。水下抓起电话说,喂,我是水下。对方说
话了,果然是天美的声音。水下心里好高兴。天美先问他累不累,又问他几时回。
水下说,正准备回。听到有电话,又跑回来接电话了。天美说,好险,差点错过了。
水下见黄驼背一边站着听,便说,姨你有什么事?天美说,我在我娘家弟弟这里,
一时回不去。三霸下午喝了不少酒,醉了。躲在屋里,死活不醒。你回去后照顾他
一下。水下说,好的。天美又说,这几天我也被他折磨狠了。我今晚上都不想回来。
我看见床都怕。水下这几天,你也不舒坦吧?水下没作声。天美说,我恨死他了,
我好想他死。算了,不说了,反正过几天就跟他离了。离过后,我就是一个既没钱
也没色的女人了,想想心里也觉得好惨。小下子,往后我要不开心,你也莫嫌我呵。
水下唔了一声。水下说,我晓得了。我挂了。我这就回去。天美说,你莫担心我。
黑了我会叫我弟送我回来。水下说,我挂了。天美说,小下子,你要小心呵。

    水下挂了电话,站着呆想了一会儿。黄驼背说,老板娘跟你说半天什么?水下
说,她说她回娘家了。三霸叔喝醉了,在屋里睡觉。她要我照顾一下三霸叔。黄驼
背说,那就快回吧。唉,多好的女人。被男人甩了,还一心挂着他照顾他。老板也
真是没良心呀。这种人死一百回也该。

    太阳光弱弱的,在寒冷的风中,毫无光彩。还没有落下,四下里便已呈昏色。
雪在慢慢地化着,路上满是泥浆。水下的小拖在泥泞的路上突突地狂奔。稀泥飞溅
而起,路上有几个挑空担返家的人,一边避让,一边破口骂着,颠得这么快,赶着
去死呀。

    水下全然不理路边的一切。小拖颠簸得好疯。水下觉得自己的心比小拖颠簸得
更加疯狂。路边的树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树下的田野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田野
外的村庄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村庄边的水塘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水塘对面的果
园从水下的耳边闪过了。果园后面的大堤从水下耳边闪过了。这一切,水下根本都
不用眼看。它们全在他的心里。他闻着气味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触着风就知
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听到路边人的说话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感觉着座下的
颠簸就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大堤上好安静。年过完了,筑堤的人还没来开工。敷满堤坡的雪一点也没有化,
白白净净的,连个脚印都没有。天还没黑尽,延伸得那么长的大堤,竟是一个人也
不见。水下想起夏天他在这里守堤时的场面。想起他们成天神经紧张地看着水位上
涨,然后不分昼夜地拼命把这堤加高加固。灯光把堤上堤下照得雪亮。蚊虫在灯光
下执着而热烈地飞舞。堤边的水浪声有节奏地拍打着他们偶尔的梦。不时地有哨音
响起。哨声尖锐,让人心头一荡一荡的。这是水下经历过的最热火朝天的场景。人
生有了这样的场景,就好像小说里有了很曲折的故事。电影里有了很丰富的画面。
歌曲里有了很跳荡的声音。水下喜欢这样的曲折、丰富和跳荡。人活着,不在于时
间的长短,而在于你是怎么活过的。而在于你活着时做过什么。而在于你做过的事
情对自己和对自己所爱的人有没有意义。然而此刻的大堤,干巴巴冷清清,一派的
索然无趣。如果人一生像这样干巴巴冷清清,活一辈子跟活一天一样,便也如大堤
这一刻一样无趣了。既然无趣,活也白活。

    水下终于看到了自己收购站的大门。门口的那盏灯没亮。水下知道,那是没有
人开过的缘故。里面的人正醉着。醉着的人一醉便不知生死。不知道迫近自己的是
快乐还是危险。不知道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和将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昨天、今天和
明天有什么样的不同。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伤害了一个人就等于伤害了全世界。不知
道自己抛弃一个人却不小心把自己也抛弃了。不知道自己胜利在望时杀身之祸却提
前一步来临。不知道自己在把所有的好处都捞在自己手上时却忽略了命。不知道命
没了所有的一切也就都没了。

    但水下却清醒着。醉人不知道的一切,水下都知道。

    水下进门时,并没有轻手轻脚。水下像往常一样,把小拖开进院里。轰轰的声
音足可以把任何一个没有醉着只是睡着的人吵醒。水下歇好小拖,回到小杂屋,换
了鞋子。鞋上都是泥,走在哪儿都是脚印。水下不想让自己的脚印到处留下。然后
水下又从水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天冷,水瓶的质量差,水是温的。温的更好,
水下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干了。水下用衣袖抹了一下嘴,然后重新走到了院里。

    这时的天已经黑了。天美的屋里也黑着灯。水下在院子里站了片刻,然后朝天
美屋里走去。水下推开天美屋子的门,叫了一声:三霸叔。

    没人应声。却有轻轻的鼾声传来。水下打开了灯。屋里立即通亮。水下走到床
边,三霸正睡在被窝里,咧着嘴,一副丑陋不堪的样子。水下掀开他的被子,发现
他竟是一丝不挂。三霸的身子这些年发福得厉害。站起来肉挂在身上,睡下去肉便
垮在床上。水下看着,便觉恶心。想到三霸用这样的身体天天折磨天美,水下一口
恶气立即堵上心头。水下转身走到院里,他四下看了看,便看到了一截三角铁。这
是早上刚送来的。水下拿着那截三角铁,折回天美的屋里。

    水下这回径直走到床边,连想都没有想,掀开被子,举起三角铁便朝三霸的头
上砸去。只一下,血便溅了出来。三霸哼了一声,想要动。水下便接连地砸着,一
直砸得三霸没有一点动静,水下才停下了手。水下伸手在三霸的鼻息上试了一试。
水下能觉出三霸没气了。水下方将被子重新给他拉上,然后重新走进院子。

    院里的水下站在淡淡的月光中。从他走进天美的屋里,到他出来,只不过五分
钟时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风还刮着,云还游走着,树仍然沐浴着月光,在云
下,在风里,在月色笼罩中,浅唱低吟。只是一个醉了的人在这五分钟里变成一个
死去的人。只是这五分钟已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披满月光的水下满身被溅着血迹,他手上拎着的那截三角铁也全是血。水下想
要扔掉,忽又觉得不妥。便进到厨房,打开水管,将三角铁冲洗得干干净净。同时
也将自己的手清洗得干干净净。水下把那截三角铁还是丢在了原处,然后打开院门。
开院门时,他发现门上的那盏灯还没有开,又伸手打开了它。水下想,天美回来,
有这盏灯照着,心里就会踏实。

    水下推着他那辆自行车,独自走出。

    少年水下的自行车依然丁丁哐当地响着。水下急速地踩着踏板,朝着大堤飞速
骑去。水下想,这世上的事,该来的迟早会来,该去的迟早会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人生也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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