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还乡 关仁山 著





     杨双根站起身,到玉米地里撒尿。宽大油绿的叶片直划他的脸和膀了。他一下一下地撩开。他系裤子的时候,看见玉米地上空的鸽群,就知道九月的弟弟九强来找他了。他扭脸吼,九强,你小狗日的出来!九强往往与鸽群同时出现。他从地垅里探出小脑袋嘻嘻笑,双根哥,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杨双根知道九强看见了自己裆里的家伙,就骂,小流氓,没生一张好嘴!你说对了,你姐不回来,俺这家伙能软么?九强不瞅他,嘴里哼着歌子,引着鸽群刮了一阵小旋风,将扬花的玉米梢儿摇得哗哗响。鸽群低伏下来,鸽子嘀嘀嗒嗒地落满铁桥。杨双根瞅着这群白色灰色的鸽子说,俺看肥了这些鸽子,你倒是瘦猴似的,别太上心了,喂不亲的贱货,早晚还不放飞到城里去!九强不吭,他知道双根是指桑骂槐说他姐呢。他喜欢这个憨厚的未来姐夫,也是常埋怨姐姐,为啥在城里野得收不回心?第一年姐姐九月每隔一月就给他写一封信,信里还夹一张纸,是给杨双根的。九月写给双根的信没啥甜蜜话,只说身体好之类的平安话。第二年九月的来信就稀了,只是还不断给家寄些钱来。今年九月,就不来信了,从汇款邮戳上看,九月是流动的,九强想给姐姐写

     封信都不知寄到哪里去。今天姐姐九月突然来信了。这是姐姐正月走后的唯一一封信。信中只有“九月"两个字,字底下画了一只鸽子。九强让母亲看,母亲叹息着摇头。九强知道杨双根进了九月就想姐姐九月。他在村头都听见双根的唢呐声了。知道姐姐在家的时候就爱听他吹唢呐。九强看见自家的老牛朝他拱来,四只蹄子在田埂蹭着直响,嘴里还不停地低吼着。九强亲昵地拍拍牛囊子,然后扭头对杨双根说,俺姐来信啦。杨双根问,有俺的信么?九强摇头说,没有你的,连俺的也没俩字,八成是她想家里的鸽子啦!说着就从兜里摸出那封信给双根看。杨双根接过信纸,看着九月画的鸽子。他知道九月喜欢养鸽子,不仅仅是要拿鸽子换钱。村里有好几家养鸽子的。他忽然笑了,笑得喉结上下滑动。他说,九强,你姐要回家啦!然后将九强抱

     起来抡了一圈儿。九强愣着眼问,你咋知道?杨双根举着信纸给他看,你瞧,画的这只鸽子往回飞。脑袋朝下的嘛!九强接过信皱紧眉头。杨双根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铁桥上扔去,鸽群在这不起眼的黄昏飞起来。

     黄昏时分天气还是很热的。秋天的傍晚,对杨双根来说,是个顶可怕顶没劲的时辰。今天就不一样了。杨双根牵着牛欣欣地往村里赶,九强骑在牛背上甩着胳膊,鸽群像风筝一样跟随着他们缓缓盘桓。九强唱些歌谣,歌谣伴随秋风在田野里弥散,散到空中去,也散到泥土里。杨双根手里捏着那信纸,仿佛捏着一只鸽子,也仿佛拢住目月的甜蜜。乡路上,一位背着柴禾的老女人五奶奶说,双根,有啥喜事儿这样高兴?杨双根知道自己啥事都显在脸上,笑说,这一年风调雨顺,灶王爷扭秧歌,丰收啦,能不高兴?然后他就将九强从牛背上拽下来,又把五奶奶背上的柴捆儿放到牛背上去。五奶奶笑呵呵地跟着。五奶奶是烈军属,大儿子是在部队抢险中牺牲的,二儿子又带媳妇孩子到外地打工了,家里就扔下她。她归属杨双根这个第二村民小组。她家的地荒着,后来就由村长做主统一承包给杨双根父子了。村里给老人一些补贴。杨双根隔三二差五就到老人那里,帮着挑水做些杂活儿。杨双根说,五奶奶,缺柴烧就朝俺说。你就在村里养身子吧!五奶奶说,俺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动弹,等动弹不了了,还少了让你操心?杨双根说,村里秋天还乡的不少,你家老二一家有信么?五奶奶说,要回来,要回来!来信儿了,在外头混也不易哩!像你们爷俩,种地不也种成了状元?杨双根叹道,有些人在城里,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五奶奶问,你们九月回乡吗?杨双根不置可否地笑笑。五奶奶说她听见他吹唢呐了,还说九月找这么个婆家算是跌进福窝儿了,还有啥不知足的呢?杨双根听五奶奶这么说,心里又没底了。是哩,鸟儿放出笼子,还能收回来么?即便是收回笼子的鸟,还能在笼里生活么?又让他想起秋天和女人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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