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文集                   同窗共读
 


         

            既看见你
            也看见他
            但你们二人
            不能相互看见
            中间是一面墙
            一颗树
            或一阵烟雾
            我在墙的纵面
            树的上面
            我就是白雾本身
                        ——《看》

                一,苏青

    我比她们迟到两个月。九月分开学,我十一月到校,因为在家生病了,拉痢疾。
我别无选择地住进了328 。据说在我进来以前已有两批人搬出去了。我进来一看,
条件也不是很差,甚至还挺好,离楼梯很近,在楼道的中间部分,既不靠水房也不
靠厕所。水房和厕所分别设在楼道的两头,离328 远着呢。我们宿舍里一共四个人
(加上我),另有四张空铺。搬走的那些人是因为和苏青、蔡冬冬合不来。她俩是
一块儿从浪碧来的,从上幼儿园的时候起她们就在一块儿了。别人和她们处不好,
也没有她们漂亮。蔡冬冬的个子有一米六六,六七,苏青的个子大概有一米七零。
两个人也不理别人,只顾自己成天在一起说话,别人就忍受不了啦!

    我到校的那天是晚上,苏青已经睡下了。我和她打了一个招呼。我听说她是班
长,可几天以后她就被撤了。她好像在生病,发热什么的。我和她打招呼,她也点
点头。我说:“你怎么样!”她说:“没事儿。”我给苏青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
子上。她说:“谢谢。”第二天早晨起来,她的病似乎好了,也不和我说话,好像
忘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一副挺骄傲的样子。她显然不需要我,显然是在表明这一点。

    我刚来,挺孤独的,倒是很想和别人接触,和她们认识的。她们反正没有这个
需要,也不觉得你有这个需要,或者你有没有这个需要也不是她们的事儿。她们两
个好得不得了,讲的那些事儿我也听不懂。杜玉果是农村来的,苏青对待她的态度
就像主人对待奴仆。实际上她也就是苏青的一条狗,使唤来使唤去的,感觉还挺美,
总是跟别人说“青青”,青青长青青短,青青怎么说什么的。虽然苏青不把她当一
回事儿,她还是要跟在后面,对这个位置挺满意的。

    苏青、蔡冬冬不和别的女生玩,但和男生打得火热。我刚一入学就发现,328
寝室里成天都坐着男生,每天如此,只要是没课或者星期天,你还没起床呢他们人
就已经到了,甚至都坐到你的床上来了,压着了你的被子。当时我产生了错觉,以
为男孩子挺多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学校五百个女生,才有十七名男生。可在328
寝室里却是男孩多女孩少。
    他们一来就围着苏青和蔡冬冬。到后来蔡冬冬接待他们的时候都不起床了。她
半卧在床上和他们说话。我一般见他们一到就收拾收拾书本,到教室去,一待就是
一天。根本回不去。知道回去他们肯定还在那儿。我在教室看书,实际上也看不下
去。但你不去教室还不行。反正宿舍里是满的,他们在那儿过日子。你早晨起来的
时候,他们人已经在那儿了。你就是被他们吵醒的。你说:“对不起,请你们出去
三分钟,我得穿衣服。”他们就出去了,站在走廊上,没到三分钟就敲门。你说:
“好啦,进来吧。”他们哗地一下全进来了。你洗脸、刷牙、冲奶粉,他们也不理
你,就在那儿聊。你下楼、去教室看书,中午直接从教室去食堂,吃午饭。如果你
实在想睡午觉,还得跟他们说:“请你们先出去一下,等我躺下再进来。”你叫他
们出去他们就出去,倒是挺合作的,弄得你反倒内疚起来。然后你说:“我躺好了。”
他们就又进来。他们不理你,也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觉就在那儿说话。

    我自然睡不着,就在床上听。隔着蚊帐,像垂帘听政似的。只言片语,你听也
听不明白。一来我去得迟,人还认不全,再者,他们说的那些东西就有某种神秘感,
加上只有他们之间才能理解的一些“黑话”……。有时候他们的话就说半截,大家
全明白了。有时候他们把一个普通的词重复再三,你还是无法了解其中的奥妙。我
很难过,也很想加入进去,很想知道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可没人会理睬你。要接
纳你首先得得到苏青和蔡冬冬的同意。如果她们不愿接纳你,把你当成外人的话,
你也没任何办法。

    晚上,这伙人终于走了,你就听苏青和蔡冬冬在那儿说,还是没有你的事儿。
她两个依然说得很神秘,很吸引人。

    当时,我老是听她们说起一个叫曾伟的,我就知道,在那伙男孩里肯定有一个
叫这个名字,但到底是谁,我一直不知道。很长时间,有一两个月吧,我始终不知
道谁是曾伟。曾伟在他们中问,我就是对不上号。好象苏青在和曾伟分手,在我人
学以前他们已经谈了两个月了。

    晚上我听苏青对蔡冬冬说:“我都活了十八年了,没他不是照样儿吗?”后来
有一个男生上来传话,说曾伟不想读了,在寝室里烧书。让苏青去劝劝曾伟,她不
去。报信的人噔噔噔噔就下去了。待一会儿,噔噔噔又上来,说点什么。那种感觉
就是,即便他们不成天待在328 ,也是随时随地可以进来的。那就是他们自个儿的
家,他们的据点,随时随地有各种消息在那儿传播。有时候站在楼下喊,有时候跑
上来串个门再下去,进来门也不必敲。大家的地方,谁都可以来,并不是说那是我
们四个人的宿舍。没那种感觉。所有的人都是里面的主人。

    有时候他们也不上来,就在楼下。我们的宿舍楼只有两层,是以前顺德村的一
个村办工厂的仓库改的,整个学校都是买的他们的厂房。他们一伙人就抱着吉它在
下面唱歌,还挺浪漫的。他们唱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有时候也唱郑智化、
黎明的歌。完了他们还得说,这首歌是献给哪间寝室、哪个人的。一般情况下大多
数的歌都是献给我们328 的,不是献给苏青的就是献给蔡冬冬的。有时候下面一伙
人在唱歌,里面还坐着一伙人。

    时间一长,我觉得挺受不了的。离家又远,又没有朋友,甚至也不能待在宿舍
里(那不是你的宿舍),你只能到教室去。还经常停电,一周准有两个晚上得点蜡
烛。学校又不肯买发电机。我们的电是由顺德村供应的,它一农忙、一灌溉我们用
电就保证不了了。但是你得给钱。给很多钱以后,电马上就来。

    328 后来被他们称做“情人岛”,谁谈恋爱谈晚了,或者和同寝室的人闹矛盾
不愿回去了,就到328 来住。谁都可以去住,反正八张铺位有四张空着。宿舍里成
天)11流不息,但是和你又没有关系。

    说到底,苏青和蔡冬冬也不一样。蔡冬冬就是成天臭美得要命。当时我们都很
穷,没什么钱,总是用很少的钱去买很便宜的衣服穿。蔡冬冬身材不错,她穿什么
都好看。那伙人都哄着她,说她是queen (女皇)。她有时候也和我们说话。她会
说:“他们都说我是qUeen ,你们说我像不像?”一面还站在凳子上顾影自怜的。
我也不好得罪她,就问:“谁说的呀?……有那么点儿吧。”

    凭心而论,蔡冬冬真的不能算有多么漂亮。但也绝不难看。实际上就是一个非
常普通的女孩,长发披肩,但有不少白头发,少白头嘛。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
那么良好的自我感觉,臭美得要命。她和郭洪涛谈恋爱,郭洪涛绝对地低三下四。
蔡冬冬尽量表现她的queen 作风,几乎天天得和郭洪涛打架。他们谈恋爱就是打架,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内容。而打架最后也是一种格局,蔡冬冬大发雷霆,郭洪涛在边
上一直赔笑脸、讲好话。要说常驻328 的那就数郭洪涛,他不是在里面就是在外面。
有时候被蔡冬冬赶出去了,没办法,就在外面,他也不走。蔡冬冬在里面也知道他
没走,就是不理他。过一会儿,或者是苏青回来了,或者是怎么的找个机会他又蹭
进来,给蔡冬冬赔不是。都是这样的。我们也看腻了。

    苏青不一样,她显然比蔡冬冬要成熟。她比蔡冬冬大一岁。其实他俩都没我大。
我是七二年头的,苏青七二年底,蔡冬冬是七三年的。比如蔡冬冬回家了,或者有
事儿不在,苏青也会和你说话,而且她绝不说蔡冬冬的好话。她会说:“那孩子太
野了,不懂事儿。我是没办法才和她在一块儿的。”小时候她们就在一起,家里也
互相认识。“来的时候,她妈把她托付给我,我是受托于人……。”听她这样讲,
可蔡冬冬一回来,她俩一在一块儿又好得不得了,就像看不见我们了一样。

    当时寝室里发生了几件事,虽然都是小事儿,但闹得气氛挺紧张的。我丢了七
十块钱,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杜玉果的刚发下来的一叠菜票也丢了。停电
了,等我们点上蜡烛桌上的那叠菜票就没有了。杜玉果报告了学校,也来人查过,
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有一天我把午饭打上来吃。那天有鱼,我把鱼骨头吐在地上。苏青吃好了坐在
上铺上织毛衣,她说:“没见我把地刚扫啦?”我说:“吃完了,我再扫嘛。”苏
青说:“当然得你扫啊,你不扫谁扫呀。我是说我刚扫过,不是扫好了让你吐鱼刺
的。”

    苏青很漂亮,我觉得比蔡冬冬要漂亮,皮肤很白,眼睛圆圆的,严肃的时候我
甚至都不敢看她。她挺厉害的。就这么呛了几句,吃完了我把地一扫就去了教室。
我越想越难过,心里憋得慌,觉得这日子没法过,328 待不下去了。

    我跑到看房子的汪大姐那儿要求换寝室。汪大姐一听说我要换宿舍顿时来了精
神,两眼放光,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也是憋急了,就把一些情况跟她说了。
我说根本没法回寝室,男生成天都待在那儿。汪大姐叫人把杜玉果也叫来了,一块
儿问我们。结果很自然地就成了状告苏青和蔡冬冬。杜玉果也抱怨。汪大姐就问曾
伟他们每天是几点钟来的,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否发生过没走的情况,而且还让我
们写下来,年月日,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我不过是想调一间宿舍。后来我就担心了。汪大姐又
找了我们的辅导员姜卓,姜老太太。第二天在食堂里遇见苏青和蔡冬冬,她两个又
说开了。苏青说:“我最烦的就是那种人,咱们328 本来什么事儿都没有,气氛挺
融洽的,难得大家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最烦那种人,鸡肠小肚的,跑去当耳报神。”
一面说一面问蔡冬冬:“你烦不烦这种人?”蔡冬冬就说:“烦啊,我看她欠揍!”
两人一问一答,也不朝我看,把人都气疯了c 寝室里只剩苏青和我的时候,我就问
苏青:“苏青,今天你说那些话是不是冲我呀?”苏青说:“干吗要冲你呀,你又
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就把昨天找汪大姐要求调宿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对
她说了。苏青听着,也不说话。

    后来系里开始了解情况,分别找苏青、蔡冬冬、曾伟他们谈了话。姜老师对苏
青和蔡冬冬的态度实际上是不一样的。蔡冬冬已无可救药,苏青还是可以挽救的。
苏青当着姜卓的面从来不说不字。开始的时候她还当过几天班长,后来因为谈恋爱
一些事儿实在当不下去了,才被撤掉的。苏青在老师面前的态度总是非常好的。蔡
冬冬就不知道拐弯。所以在姜卓的眼睛里她俩是绝对不一样的。

    甚至在寝室里苏青对我的态度也有变化。她对我表示好感,虽然没有明说出来,
但还是让你感觉到了。比如你的梳子掉在地上了,她会帮你捡起来。你说什么话,
她也附合。她在你定的题目下说一通,虽然表面看来谁也没有理睬谁。但我知道,
只要我主动和她搭话,她一定会欢迎的。

    其间苏青回了一趟家,她生病了,有几天不在学校。一天,蔡冬冬突然和我说
起话来了大骂苏青,说苏青不是个东西,把责任全推给她了。另外还讲了很多话,
什么苏青在外面租房子啦,她和曾伟的那些事啦,都是我以前特别想知道的她们在
一起说的那些事儿那些人。我们在一起又讲了几次话,冬冬就和我成了朋友。

               二,蔡冬冬

    她不是她爸爸妈妈生的。她现在的妈妈其实是她的姑姑。

    他们都是从浪碧来的,她、青青、曾伟他们都是从那儿来的。九零三所在浪碧,
它下面还有一个飞机制造厂,有一万多工人。他们的父母要么是研究所的,要么是
厂里的,反正他们都是那儿的子弟。很多人都是东北人的后代,家里都讲北方话。
他们成群结队地到我们学校来上学,势力挺大的。经常回去,离理州只有四个小时
的汽车路。我们学校在理州市郊,一条山沟里,原来是理州大学的大专部,后来独
立出来,成立了顺德学院。据说本来是想办成女子大学的,后来进来了十七个男生,
命名的事就搁下了。

    冬冬现在的父母是九零三所的,和青青的父母是同事。冬冬的亲生父亲年轻时
不务正业,喜欢武术。他去少林寺拜过师,串游过不少地方,最后到了南京投奔他
的姐姐。他姐姐、姐夫当时都在南航教书,是工农兵学员,毕业留校的。他们的运
气很不错,姐夫当时还是南航的团委书记。冬冬的父亲到南京的第一天就因为打架
被抓进去了。他对公安员说:我姐姐、姐夫是南航的什么什么人,一副很骄傲的样
子。他姐姐、姐夫当时还没有结婚,这下子整个南航都知道了——后来他被带到了
南航的保卫科,学校广播站对全校广播,说某某某人自称谁谁谁是他的姐夫,谁谁
谁是他的姐姐,让他们听到广播后来领人。冬冬的父亲在南京闯了祸,闹得姐姐、
姐夫很没脸。后来他就被打发回老家了,跟人学裁缝,在家乡小镇上开了一个裁缝
铺,自食其力。看他有一门手艺、有点钱,当地的一个农村姑娘经人说媒就跟了他,
和他结了婚。然后他们就生了冬冬。后来又生了一个,冬冬有一个妹妹。

    在冬冬的记忆中,他亲生父亲的脾气特别暴,动不动就揍她妈、接她。她很小
的时候就去捡柴禾,五岁以前就跑遍了他们家乡的小镇。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那
地方还真的不小,她领着妹妹到处走,也没人管她们。

    冬冬的姑姑也早有了孩子,先生了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个女的。女孩刚生下
来不久,他们抱着她去看戏的,一块木头从楼上掉下来,把小孩砸死了。姑姑自然
伤心得不得了,她还想再生一个。姑父说算了吧,年纪也不小了。姑姑就想在外面
抱一个。后来一想,抱别人的还不如抱和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然后就想到了她弟
弟的孩子。实际上他们准备抱的是冬冬的妹妹,是她妈自作主张,她觉得冬冬那孩
子太苦了,五岁的年纪整天于这么多的活,她就想让他们把冬冬领走。

    冬冬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姑父要来的前几天,她妈就对她说:“你要去过好日
子了。过两天有一个人要来接你,你要拉着他的手,跟他叫爸爸。”她妈对她说了
很多次。突然有一天就来了一个人,冬冬也没有叫他爸爸,就看着他。她妈很着急,
对她说:“这是你爸爸。”然后就让冬冬拉着这个人去镇上逛。冬冬知道镇上所有
的路,拉着姑父到处走,凡是她知道的地方都把姑父领去看了。就这么在镇上逛了
两天,他姑父就决定把她带走了。

    讲到这里,冬冬哭得一塌糊涂,说她真不敢想象她妈和她妹妹现在在过什么样
的日子。从此她是交了好运了,家里宠得不得了,甚至比亲生的还宠。到底不是亲
生的呀,他妈(也就是她姑姑)还骂过她几句,但没打过她。她爸爸,从小到大骂
都没骂过她。她哥哥就不一样了,经常挨打挨骂。如果兄妹俩发生了什么争执,肯
定是她哥哥的错。

    后来我发现冬冬不刷牙,也不洗脚。有一天我这么想了一下:唉,好像晚上她
是不刷牙的吗?然后我就留心了。果然,冬冬晚上从来不刷牙,也很少洗脚。回寝
室后鞋一蹬就上床睡觉,早上鞋一套就下去,去忙活她那些事儿。澡倒还洗,每周
两次,洗脸洗脚就此全都兔了。

    到第二学期才给我们调宿舍。我和青青还是有缘,还在一块儿。冬冬被搞走了,
到了328 对面的宿舍。那里面七个优等生,都是好孩子,以前和冬冬就处不来。姜
卓这样的安排是有意的。冬冬当然没法待,她老是往我们宿舍跑,不是找青青,而
是找我。那次青青生病回来冬冬就不理她了,一直没有和她讲话。青青恨我恨得要
命,认为是我挑唆的。她回去才几天?她一回来冬冬的态度就变了。青青有理由恨
我,有理由这么怀疑,况且冬冬和我好得不得了。青青也不跟我讲话了。

    冬冬老来找我,有时候很迟了就钻我的被窝,跟我一块儿睡。那我就逼她洗脚,
“不洗脚你不准上来。”我还问过她:“你每天不刷牙啊?”冬冬说:“那不烦吗?”
后来发展到几乎天天来钻我的被窝,我几乎每天和她睡一块儿。平时白天冬冬没事
也到328 来,还是328 ,在这儿吃饭,在这儿睡,对面就安了她的一张空铺。即便
她睡在对面,一大早也会跑过来拼命地敲门。

    理州的天气秋冬季干燥,春天雨季,特别潮湿。有一次一连下了四十七天的雨,
并不是一直在下,但天一直阴着,四十七天里太阳没有露面。所有的东西上都长霉,
衣服上、被子上都是一层霉。人在那种环境里简直要发疯。被窝你一天不睡都不行。
天天睡还好,一天不睡就睡不进去了,里面长满了霉。家在理州的学生星期天也不
敢回家。冬冬更是在我这里一睡就是五十多天。姜卓气得不行,说要求调宿舍的也
是我,等把冬冬调走了我俩又好成这样。

    冬冬从来不洗衣服,雨季倒是帮她掩饰了不少,反正也不能洗衣服。冬冬一身
一身地换,换完了就撂在那儿发霉,内衣裤。袜子也不洗。郭洪涛是理州的。雨季
过后冬冬包了一大包衣服,让他带回家去用洗衣机洗。洗完以后甩干,星期天下午
郭洪涛回学校的时候就拿回来了,往冬冬的桌子上一放。那些衣服都是半干不于的,
冬冬都不知道—一懒到这个地步,用衣架把它们晾出来。一大帆布包的衣服,郭洪
涛放到桌上以后冬冬再没有动过地方,上面的口敞着,她要穿什么衣服就从里面拿
一件。所有的衣服都是在身上阴干的。

    我是她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但人都是自私的。其实这也是举手之劳肥
她的衣服用衣架晾起来。可这是谁跟谁啊?我凭什么给你晾衣服?我又不是你的奴
隶。我们是朋友,是平等的嘛!所以我就说了她两次:“你该把衣服晾出去。”她
不晾,还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放在那儿,这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衣服。时间一
久,冬冬就生病了。那还有不生病的?

    先是皮肤,得了疥疮什么的,可怕得要命。后来里面也出问题了,开始发热。
这时候我倒是挺关心她的,帮她打饭打水、陪她一起去医务室。冬冬在她的铺上躺
了很久,我也不敢再和她睡一块儿了。除了我和郭洪涛,没有人愿意理她。

    刚开始的时候我看不下去冬冬对郭洪涛的态度,我还说过她。她动辄就骂郭洪
涛,话说得特别刻薄,什么“你配吗?也不瞧瞧你是啥样人儿啊!”、“你是谁啊?
我是谁?你给我提鞋还不配呢!”。真难以想象,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能对他
这样?当时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我认为,这种事应该是非常美好的。我就劝冬冬要
珍惜,不能如此任性。我就想,如果是我的话,有机会去爱一个人,我肯定会对他
非常好的。也真是觉得自己有万般柔情,什么也不比别人缺,就是没有一个表现的
机会。

    我劝冬冬不要这样对待郭洪涛,有时候背着郭洪涛劝,有时候他俩吵架了也当
着郭洪涛的面说冬冬。郭洪涛很感激我。后来他们一旦发生矛盾他就会来找我。或
者,冬冬有什么要和郭洪涛说的,又抹不开面子,也是我去说。我就这样两头跑。
他们对我挺信任。这期间,除了他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经常三个在一起出
现,吃顿饭什么的。

    郭洪涛和曾伟不是一样的人。曾伟是那种人,青青和什么人不来往了,他照样
来往。青青对什么人评价很差的话,曾伟也不会就和她一致。他还是按照自己的意
思来。郭洪涛为了爱情则可以付出一切,包括个人原则。他坚决地站在冬冬一边,
冬冬和谁好他就和谁好,冬冬不和谁玩了他就不和谁玩。冬冬不理青青以后他也绝
对不理青青,而且还开始讲青青的坏话。冬冬和我好,郭洪涛对我也就非常好。

    那时我的感觉也真不错,有好朋友,和男孩子也能说上话。冬冬和郭洪涛也为
我着急,想给我介绍男朋友怎么的。当时我们学校有三个系,除我们外语系外还有
中文、工美两个系。我们是外贸英语专业的,大系大专业,学校里搞任何活动都得
拉上我们。当时我写了一篇散文,也不是很认真写的,在校刊上发表了。中文系的
一个男生就给我写信。我也没理他,他就来找我。一见那人,反正是吓一跳。然后
他就经常来找我。我特别害怕,害怕让青青看见,那么丑的一个人会来找我。我的
虚荣心还特强。有时候他会独自徘徊在我们楼道里,我生怕他说是来找我的。但他
的信写得还行,挺有诗意的,我几乎每天要收到一封,但我从来没有回过信。后来
也形成习惯了,如果哪天他没来信的话心里还挺盼的。但是绝对不想见这个人,尤
其是不想让青青看见我和他在一起。

    后来他约我去看电影,因为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我没看过,就答应了。他
很兴奋,下午在开水房见到我的时候还提醒我:“晚上看电影,别忘了。”我说:
“我记着呢。”到了晚上我跟她们去了本部,也没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她们告诉
我,那谁在那儿等你哪,等了一晚上了。我一听顿时头皮发麻,也没敢回328 ,在
别的寝室借住一宿。听说他临走时发誓说:“我要是再来外语系我就不是个人。”

    这期间冬冬断断续续一直在生病,也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挺奇怪的。后来就
起了变化,她准备回浪碧的家里去养病。

    还在冬冬生病以前,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又钻我的被窝。我发现冬冬在哭,就问
她是怎么回事儿?冬冬骂郭洪涛不是个东西,一面骂一面哭,情绪很不稳定。当时
下面快关门了,郭洪涛追了过来。汪大姐跟在他后面喊:“不准上去!不准上去!”
郭洪涛往上面硬闯,被江大姐拉了下去。他就在下面喊冬冬:“冬冬,下来!我非
得跟你讲清楚!”这边就是不下去。半夜三更的,闹得很过分。

    后来冬冬病得不轻,准备退学了。我们准备送她回家。我记得那天晚上,行李
已经打好了,冬冬对我说:“你也去浪碧吧,去玩两天。”当时我没有决定。冬冬
和郭洪涛去了外面,我一个人待在寝室里。正好停电,我点了蜡烛。汪大姐突然进
来了,东瞅瞅西看看。她对我说:“冬冬这孩子不懂事儿噢,有些事儿她不懂噢,
小姑娘噢。我是过来人,我也是为你们好噢。我又不想为难你们的,有什么事儿就
跟大姐讲嘛!没有解决不了的,要是回去办这个事儿,让家里知道了反而不好。”
又问:“冬冬是哪里不舒服啊?”

    哎呀,我突然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种事情。我感到特别可恶。怎么会想到那
种事情上去的呢?当时我觉得自己的脸腾地就红了。

    汪大姐见套不出话来就走了,临走还说:“跟冬冬说,有什么事儿解决不了就
来找大姐。我也不会给你们张扬的,解决问题嘛。”当时我就决定跟冬冬回浪碧了。

    去车站的路上,郭洪涛他们拿着行李走在后面。冬冬和我在前面,把他们甩得
很远。我们在路基下面走着,很黑。我对冬冬讲了刚才汪大姐来找我怎么怎么的一
回事情。冬冬说:“怎么会呢!”也恨得不得了。她说:“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干
这种事,这我还是知道的。我再怎么不好也不会坏到那份儿上去呀?”一面说一面
流眼泪。

    到浪碧后郭洪涛和我把她送回家。冬冬的父母果然对女儿挺客气的,出了这么
大的事儿,又休学又生病,也没责备她(要是在我家我爸早把我掐死啦!)。对我
们也挺客气。倒是冬冬,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一到家就往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躺,
连一杯水都不知道给我们倒。

    我们住了两天就回学校了。冬冬去车站送我们,她哭得很厉害,让我千万千万
得写信。她对我说中文系的许朝晖、赵一萍是她从小的朋友,一起长大的。她要写
信给她们,让我们也都成为朋友。说的时候冬冬看着我,也不看郭洪涛。说着说着
火车就移动了。我和郭洪涛也哭了一路。

    到理州的时候已经很晚,班车停开了,我们只好走回学校。十几里路,我们走
呀走呀。郭洪涛实在憋不住了,他对我说:“要是这事儿闹大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觉得特别奇怪,这是什么事儿啊?不就是生一场病吗?怎么就不想活了?郭洪涛
说:“要是冬冬这个关过不去的话,活不成了,我也不能够。”他的意思是不能够
活。我说:“什么关不关的,不就是看病吗?”他这才说:“她已经三个月了。”

    我听了真是不敢相信,而且突然厌恶起郭洪涛来,非常非常厌恶。你说他都干
了些什么?把冬冬弄到了这个地步,为他退了学。我想起那天晚上冬冬跑来告诉我,
郭洪涛要强暴她。第二天他拉住我反复地解释,说他是真的爱冬冬,要和她过一辈
子的。想起这些我就把郭洪涛恨成一个洞。你现在还在这儿读,往上读,冬冬可不
就完了?就回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一路再也没和郭洪涛讲过话。

                三,孔妍

    每天早上起来我们都得赶猪,这可是我们学校的一大奇观。附近农民的猪跑到
学校的院子里来了,我们把它们向外赶。满地的猪粪。来以前我肯定没这么想过,
再怎么不济也是一所大学呀,没想到会在一个山沟里,每天满院子地跑猪。人一到
那儿整个儿就傻啦,只能说是挺失望的。

    理州的治安还特别不好,顺德在郊区问题尤其严重。那儿的人很野蛮,打架的
时候都是提着斧子就上的那种。我们学校的女生又多。附近全都是武警,理州市武
警一中队、武警二中队、武警三中队、武警总队都在我们学校附近。我们学校的东
南角上是理州市消防大队。把我们学校整个包围起来了。即便如此还发生过顺德村
的农民到学校里来抢媳妇的事儿。我们学校里虽然只有十七个男生,但那十七个人
不得了,以曾伟为首,都是那种打架不要命的人。他们听说学校的女生被抢了,一
伙人哗地就冲进了顺德村,把女生抢回来了,而且还逮住了那个男的,好象是个神
经病或者羊癫风什么的。和顺德村上的人打成一团。后来武警中队派了战士,问题
才得到解决。

    武警的生活也很无聊,但他们和我们的关系一直特别好,经常搞一些联谊活动。
那时候我们也去认老乡。武警中队有几个江苏的,大家时常走动,到他们那儿看看、
吃吃饭,他们也到我们学校里来,过节的时候包顿饺子什么的。其实,这样的机会
也不多,但有与没有就不一样。

    有一天是星期天,隔壁寝室过来说:“你们谁是南京的呀?老乡找过来了。”
我过去一看,两个当兵的穿着绿军装坐在那里。我以为又是武警中队的,就问:
“我以前没见过你们吗?你们是一中队的?还是二中队的?”他们愣住了,说:
“不是啊,我们不是武警中队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理航的学生。

    理航就是理州航空工业学院,在我们学校的南面,他们的正门正对我们的后门。
第一学年军训,所以他们穿军装。这是我来学校后第一次见到南京老乡(以前见到
的都是江苏的,江苏的就算老乡了),而且还是大学生,当时心里特别高兴。小张
是个娃娃脸,比我还小两岁。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同学是石家庄的。我把他们带到我
们寝室来,坐在那儿说话。我骄傲得要命,终于有了老乡了。我留他们吃了午饭。
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我问小张:“你们学校有什么玩的?”他说有舞会。我就问:
“我们能不能去跳?”他说:“当然好啦。”于是说好了,下个星期六到他们学校
去跳舞。

    工学院嘛,通常来说男孩多女孩少,我答应多带一些女孩去,不会跳也没关系。

    我把他们送回理航,他俩又把我送回来,反正也没有多远。

    从小路到他们学校要穿过一片坟地,过一座水泥桥。那桥不是架在河上的,架
在山涧上,水在下面很深的地方。过了桥,左边是一片山坡,相对山坡是农田。农
田也不是平的,是梯田。然后就到了他们学校的大门。下雨的时候这条路特别难走,
很泥泞,而且也很危险,到他们学校就得走大路。不下雨倒他们学校还是挺方便的,
出了我们学校后门就到了他们的大门。

    那一阵大气也特别好,风和日丽的,几乎每个星期六都去他们学校跳舞。舞厅
里和现在不一样,会跳的人特别少,大家都在看,围着一圈人。即便如此我们还是
愿意去,能有这么一个活动还是挺不错的。我约了我们宿舍的一大帮人(因为是我
的老乡关系,我当然很骄傲),带领她们去理航跳舞。我们分乘几辆自行车。我的
那辆车是武警中队的老乡送的,是他们没收的,是那种二八加重自行车,特别大。
咣当咣当地,我骑在上面,从山路上冲了下去。离很远,小张就看见了我。每次都
是这样,他一看见我就叫:“孔妍”,然后把我们领到舞厅去。

    我们去了理航四五回,每次都碰见小张,一到理航门口就会碰见他,你不知道
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然后他就跟定了我们,你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在旁边絮絮叨
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我们都把他当小孩,他比我们都小。但次数多了也觉得烦人。
我们去的目的其实就是想接触一些男生,可只有一个小张围着我们转。最后就形成
了固定的格局,很难再有什么意外,所以跳舞这件事就变得越来越没什么意思了。
要不就得把这孩子甩开。

    有一次星期六,我们没走小路。也是天气不太好,下过几天雨,小路也不是很
好走,但也不是不能走,反正我们故意没走。我们从大路绕到理航的后门。小张肯
定是在大门口等,我们总算没看见他,直接去了跳舞的地方。没有小张在场,那天
挺快活的,虽然也没发生什么事儿,但你总觉得有某种可能。舞厅里男孩子挺多的。
他们军训还没有结束,一律都穿着军装,女生也一样。我们这一伙没穿军装,身上
的衣服虽然很廉价,但颜色还是有的。那天晚上理航的女生很吃亏,她们人又少又
没法打扮,我们一伙花花绿绿的,一下子就把理航的男生吸引住了,他们使劲儿朝
我们看。

    舞会结束的时候外面下雨了,雨下得很大。这下完了,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学
校十一点关门,宿舍楼也关门,十一点半关。学校门还有办法进去,开水房那儿有
一个偏门。宿舍楼你如果进去就得惊动汪大姐。况且下雨天还得走大路,需要花更
多的时间。我们无暇思考,钻进雨地各奔前程去了。我突然想起小张来了,就拉着
小几去找小张,向他借伞。教室、宿舍里都没找到他。当时我并不紧张,甚至觉得
愉快,也很兴奋。我灵机一动,说:“我们去找别的老乡吧。”——正好是一个机
会是吧?

    我们窜到他们的一栋宿舍楼里,挨个地敲门问:“有没有江苏来的老乡?”一
路问过去:“有没有江苏的?”后来听说楼道最里面的那间宿舍里好象有一个是江
苏的,有一个叫许德民的,是从江苏连云港来的。我们就跑过去问:“这儿是不是
有一个许德民,是江苏的?”他们说是是。我们说:“也没什么事儿,我们是前面
顺德学院的,来你们学校跳舞下雨回不去了,想找老乡借把伞。”当时雨下得很大,
哗哗哗的,都听得见。显然我们不是在扯谎。他们说:“许德民人不在,你们先坐
会儿,他也该回来了。”我们就坐下来等。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过来了,他们说
:“许德民,许德民。”—一喊他。说:“有老乡找你呢。”楼道里很黑,灯泡大
概都让他们摘了。他从那边过来,脸看不太清楚,只觉得人很壮实,剃个平头,肩
膀很宽。就这么看了一眼,我不禁怦然心动。接着他人就进来了。我们说明来意,
说是要借一把伞。许德民就开始找,他们宿舍的人也帮着一块儿找,找了好半天才
找到一把破伞。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拿着这把破伞赶紧走。许德民把我们送到楼下。
我想他会把我们一直送回学校的。这是惯例.男孩送女孩,况且今天还下雨。没想
到在他们宿舍楼门口,我们正准备出去遇见小张从外面进来,迎面碰上了。他一下
子抓住我,问:“你怎么来啦?”我说:“来找你呀,没找到。外面下雨了,我们
没有伞……”什么的。小张又罗嗦,说他今天在大门口怎么没有等到我?我说我们
得走了,学校要关门了。他说:“你等着。”没等我们有反应,他噔噔噔噔就跑上
楼去了,拿着一把伞就下来了。下来以后拉着我就走,也不理许德民。许德民有点
尴尬,小张这么一搞,他完全插不进来了。我和小凡匆匆忙忙地和许德民打了个招
呼,就被小张拉到雨地里去了。

    为赶时间我们是从小路回去的,脚下很泥泞,雨下得也大。我们虽然有两把伞,
许德民的那把伞基本上没有用,一出他们学校大门,风一刮就翻过去了,后来伞骨
也弄断了好几根。实际上我们只有一把伞,三个人,我、小张、小凡,还有我的那
辆自行车,情景十分窘迫。小张也是的,做的挺不好的,叫我和他一起打他自己的
那把伞。他把破伞塞到小凡的手上去了。我说:“这怎么行啊?”不成。我和小凡
就打那把好伞,推着自行车,勉勉强强地,身上全湿透了。小张把军装脱下来顶在
头上,好不容易把我们送回了学校。还好,汪大姐还没关门,我们就上去了。

    把湿衣服脱下来,用水泡上,我换了干净衣服钻进被窝里,很久很久没睡着觉。
我在想晚上发生的事儿,想许德民长的样子。小张拉着我们就走,会不会给他造成
错觉?后来模模糊糊地就觉得身上发热,烧起来了。第二天上午也没去上课,饭是
小几帮我打上来吃的。我躺了整整一天。也许是平时没机会睡懒觉,到第二个白天
我不仅恢复过来了,自觉精神比原来还好,头脑象被水洗过了一样。我下床、洗漱、
吃饭,去水房把泡着的衣服也洗了。一边洗一边还是在想那天的事情。接下来的两
天我的心情很好,书看得进去,我也挺用功,也没有什么杂念。只想着星期六再去
理航跳舞。

    当时在许德民他们寝室借伞的时候,许德民问我们来他们学校干吗的?我们说
是来跳舞的。他就说:“那你们跳得不错咯?”我说:“我们来得次数倒不少,就
是没人教我们跳。”我就问许德民:“那你怎么样?”他说:“唉,我跳得不错,
可以当你们的教练。”当时我就说:“那好啊,那下个星期六我们来,你教我们啊。”
许德民说:“‘那没问题。”

    那天星期六,我们一帮人又去理航跳舞,还是走的大路。小凡、青青都去了。
那天许德民没来,他始终没有出现。我感到很失望,这个人怎么讲话不算话呢?小
张倒在,他这次是吸取教训了,在大门那儿没等到我们就跑到舞厅里来看。一看我
们都在,他高兴得要命,又像以前那样围着我们转。我们都挺烦他的。小张在那儿
尽瞎起劲,跟我是老乡,小凡、青青她们也都置于他的保护下,理航的那些男生见
我们这边挺热闹,但就是不肯过来。我们女孩子嘛,总不至于主动上去和他们说话
——一他们不来邀请我们跳舞就已经很不像话了。气愤之下,我们就拿话刺小张。
他也真是一个孩子,你甭管怎么刺他他都没感觉,还是照样在那儿跟你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舞会没结束我们就回来了。当时很失落,还是想着许德民,我在想:怎么办?
我就想起那把伞来了,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去还伞。但他的那把伞根本没法还。我特
地跑到顺德路上去修伞,修伞的说:“你这伞没法修。”我看看也是,就把许德民
的伞给扔了。我自己有两把伞。一把是经常用的,已经半旧了。还有一把自动伞一
直没用过。我把自动伞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个人就跑到他们理航去了,去找许德民。

    我告诉许德民他的那把伞不能用了,“我正好多出一把伞,就给你用。”这个
人不夹生,挺自然的,也就把伞收下了。我问他:“星期六我们又去跳舞啦,怎么
没见你?”他说他们学校的人跳得不好,他去每次也都是看,连舞伴都找不到段意
思,所以他后来就不去了。我说:“那上个星期六我们是说好的呀?”他说:“没
想到你们会去,我以为只是说说而已。”许德民表示我们要是真的想跳舞,这个星
期六他一定去,肯定教我们。

    又约好了,回来,心里很兴奋。我们宿舍这帮人已经有些疲了,都不怎么想去
了。我就说我有一个老乡,跳得绝对好,可以教她们,已经说好了。其实至今我也
没见过许德民跳舞,但他不像一个喜欢吹牛的人,既然他说会跳,我想一定没问题。
后来就盼啊盼啊,盼星期六。到了星期六我们一帮人吃了饭,就过理航去了。

    这次也不必走大路了。反正你走大路走小路、走前门走后门你都得碰见小张。
他反正是甩不掉了。既然许德民这头说好了,甩不甩他也无所谓了。

    天气已经放晴,路面也干了,我们的心情很好,在山路上走的时候一阵风一阵
风地吹过来,非常令人陶醉。我们从学校里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我突然注意到
风景。觉得我们这地方确实不错,虽然是在穷山沟里,但山上还是有树的,田也是
梯田。过了山涧左边的山坡上长满灌木,有几对谈恋爱的或两个两个一的女生在那
边玩。顺德村的农民在比较远的地方拿着农具干活。整个感觉真有点诗情画意的。

    我料定小张会在门口等,果然如此。他问我:“今天没走南门吗?”我说:
“天好路干了,可以走这边了。”他钻到我的旁边来,帮着我推车,絮絮叨叨的向
舞厅走去。

    我们来早了,舞会还没有开始。许德民不在。我就在那儿想:会不会来?有点
着急。舞会刚开始,第一支舞曲刚响起来许德民过来了。他一走过来我就感到特别
骄傲,虽然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是我老乡。我们宿舍那伙人都在看,看我
的老乡长的什么样,怎么行事。她们只见过小张,他不过是个孩子。许德民肯定不
一样。他长得很壮实,一看就是一个男子汉。他走过来,和我们宿舍的人都打了招
呼,很有礼貌和风度的样子。

    他一开始就邀请我上场。我还是能走两步的,但与许德民一比就差远了,他跳
得绝对好。我感到别人都停下来了,在朝我们看。我知道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许
德民,因为他跳得实在好。但我和他在一起也不应该差。我跳得非常认真,转呀转
呀,感到人们向四面散开,在给我们腾地方。

    和以前一样,真正跳的人并不多,看的人多。但今天不是我在看别人,是他们
在看我和许德民跳舞。他穿着军装,绿颜色,我穿一身红。红和绿在一起很鲜艳,
虽然有点俗气。但当时不觉得有任何俗气,只觉得这样的色彩很强烈。后来我出汗
了,许德民又去邀请青青她们跳舞。他非常地细心和周到。像小凡,其实心里也挺
想跳,但因为胆小连练习都不敢(在舞场边我们有时候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在那儿
练),许德民还是坚持要带她。

    六七支舞曲下来,许德民累得气喘吁吁,显然很疲劳,但那种沉稳和风度和当
初进门的时候是一样的,丝毫也没有减弱。无意间他还帮我们调节了宿舍内部的关
系。像我和青青,一直是面和心不和的,但那天晚上她们(包括青青)都对我特别
好。主动和我说话,笑逐颜开的,我看得出来,那是真心的。整个儿气氛都特别好。
我心里面很骄傲,也很感激许德民。后来约好了,下个星期六我们还来跳,他许德
民必须把我们每个人都教会为止,这个教练他是当定了。

                四,马霞

    还在我们去理航跳舞以前,宿舍就重新调整过了。我不再住328 ,但仍和苏青
住一起,我们俩也真的有缘。新宿舍里有小凡。还有一个叫马霞的,也跟我挺好。
实际上她一直对我都挺好。虽然事情发展到后来我们互相都不说话,一直到现在也
没有什么联系(我想她恨我肯定恨得要命),我还是这么认为。她是那种女孩子,
长得挺漂亮,个子一米六四六五,头发很长,脸上的表情很单纯,属于淑女型的那
种。眼睛亮亮的,很庄重,人的性格也不错。家里好像一般化,在一个县城里或者
是一个镇上,不过因为是独女,家里挺宠的。平时马霞与人相处都挺不错的,加上
长得漂亮,待人和气,所以运气一直很好。

    记得那些日子我们就盼星期六,去理航跳舞。平时心也很定,我觉得比跳舞以
前精力要集中,睡眠也好,吃得也香,读书也读得进去,有一件事让你想着反而就
没有什么杂念了。我想着去理航跳舞,没去以前就想着上次跳舞的情景,满脑子都
是许德民的舞姿。他一会儿带青青跳,一会儿带小凡跳,在那儿转呀转。舞曲、音
乐,还有我们从学校后门出来往他们学校走的时候的那种季节的感受。

    小霞开始并没有和我们一块儿去跳舞,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日语专业的,
我们管他叫戚瓦。戚瓦和小霞谈恋爱是系里允许的,因为他们的成绩都很好,恋爱
谈得也循规蹈距,从不乱来。不像冬冬和郭洪涛,打得一塌糊涂。也不像青青和曾
伟,起伏跌宕的,动作大得要命,一会儿好得像一个人,一会儿又火并。曾伟又是
烧书又是剃光头的,说要出家。还有一次他拿刀要杀青青。小霞和戚瓦的恋爱谈得
就很平静,也很规律,他俩一块儿去教室看书,一块儿上自习,他们的约会从来是
这种方式。互相之间很少吵架,很少有新闻,给人的感觉就是默契。姜卓说过:
“你们要谈恋爱就得像马霞和威瓦这样。否则,你们甭给我谈。谈了以后不能保证
学习成绩,成绩下降或出现其它什么问题责任在你们,我要拿你们是问。”又说:
“只有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双方之间相互促进,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有远大的理想,
我们觉得这样的恋爱谈得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就没有任何益处。”

    小霞没去跳舞的原因是因为威瓦。但我们回来以后大谈舞会上的情形,讲到许
德民,我们宿舍那些人都赞不绝口,众口一词:舞跳得怎么好呀,人怎么有风度,
“不像我们学校的那些男生,像小孩一样,脾气还都那么坏。他才真叫潇洒,对我
们很殷勤。”我们老在那儿说,让小霞也一起去理航,非得让她去,见识见识许德
民这个人。开始没拉得动,后来拉动了,小霞跟我们去跳舞了。许德民很耐心地教
她。以后小霞每次都跟我们一块儿去了。青青反倒不怎么去了,她和曾伟的关系当
时又很紧张了。

    我觉得许德民对我一直很好。每次送我们回学校的时候,很固定地都是我坐他
的车,他骑我的车带我。他们宿舍的其他男孩带小几她们。每次跳舞也都是首先邀
请我跳,跳完之后他再轮着邀请一圈,带我们宿舍的人跳。完了再邀请我跳,但不
再邀请别人跳了。小霞去了以后他对她也很好。比如说一个晚上他和我跳四支曲子,
那么他必然也会和小霞跳四支曲子。但也绝对不会他和我跳四支曲子和小霞跳五支,
比我多一支曲子。或者和我跳五支曲子和小霞跳四支曲子,这两种情况都没有。数
量肯定是一样的。后来就形成了规律:上来邀请我跳,然后轮着来一遍,然后,再
邀请我跳,再邀请小霞,再邀请我,再邀请小霞……当然每次都是从我开始的。

    许德民显然挺喜欢小霞,对她显然也是另眼相待的。这时小张也插在里面,他
也要学跳舞。许德民对他很和蔼,像大哥哥对待小弟弟一样,他也带他跳。但小张
总是缠着他不放,一支曲子不行还要再跳一支。小张根本没有跳舞的细胞,像走方
步一样,特别地笨。许德民很有耐心,总是不厌其烦的。可他的几个哥儿们看不下
去了。小张显然是故意的,不让许德民和我们跳。他们就会过来搭救许德民,把小
张拉过去,说:“小张来,我们一块儿跳吧!”小张就此被他们接管了,许德民腾
出手来再和我们跳。

    后来威瓦知道小霞去理航跳舞,有点不高兴,有一次小霞就没有跟我们去。进
去的时候许德民问我:“小霞怎么没来?”我说:“小霞今天有事,她不来了。”
跳着跳着许德民又问:“小霞怎么没来呀?”我说:“她有事儿。”他问:“什么
事儿?”我说:“她有约会。”“什么约会啊!”我说:‘她有男朋友。“终于把
这句话说出来了。说了以后我很为自己高兴。其实我一直想告诉许德民这件事,现
在很自然地说出来了。许德民听了以后也没什么反应,还是继续和我跳。这是那天
的第二支舞曲,我记得很清楚。

    休息的时候许德民对我们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你们在这儿等我。”
十五分钟以后许德民就回来了。那天就是这么回事儿。

    以前跳舞的时候我和许德民闲聊,曾问过他喜欢看什么书?他说他看过《围城
》,我说我也看过,然后我们就谈《围城》。有一天在宿舍里小霞突然问我:“你
说我像不像孙柔嘉啊?”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小霞肯定没看过《围城》,她不是喜
欢看这种书的人。小霞像孙柔嘉的感觉还是我对许德民说的。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
个问题?显然是听许德民说的。又过了两天我见小霞的枕头边放了一本《围城》,
我忍不住揭开封面一看,扉页上写着一个“许”字。我突然明白过来:那天他离开
的十五分钟是找小霞来了。我感到心里特别地酸。

    后来许德民也到我们宿舍来玩过几次,大家都围着他。从他对我们的态度中也
看不出什么偏爱来。一次星期天,小张跑过来找我,拉我去市内。他们的自修教室
要做什么窗帘,要用花布做,说他们男孩子审美观不行,要我们女生帮忙,非得拉
着我去买窗帘布。我说:“什么窗帘布不都一样吗?”他说不,说他选不好,既然
接受了这个任务就一定得让我陪着他去。被他磨得没办法,我就跟他去了。

    买完窗帘布我就回来了,还在楼道里就听见一阵阵欢声笑语,哎呀,我们宿舍
里怎么这么热闹?进去一看,哦,许德民坐在里面。小凡冲我说:“你们老乡等你
半天啦,你今天哪儿去啦?”我说:“我和小张一块儿进城了。你们教室里要挂花
布窗帘,小张让我陪他去选花布来着。”我发现小霞坐在她自己的铺上,许德民和
她坐并排,其他人都坐在他们对面。我进去以后怎么反没有刚才热闹了?许德民丢
开别人和我讲话。这是一次。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那年元旦我们都排了节目,到本部去演出。小霞排得是健
美操。我大合唱结束后就回来了,其他人都留在本部看演出。正好也是停电,我点
了一支蜡烛看书。这时有人敲门,门一开是许德民。我脱口而出:“小霞不在,她
还没有回来。”这么说绝对不是有预谋的。如果我能想一想的话,就绝对不会这么
说了。我这么说了后让许德民有点难堪,但他反应也快。他说:“哦,那她什么时
候能回来?”我说:“小霞的节目是压轴的,在最后,她得节目完了才能回来吧?”
许德民说:“那我能不能进来坐啊?”我说:“那当然啦!”这时候我也知道自己
说错话了。

    我把许德民让进宿舍。他坐在那儿,挺沉默寡言的。我装着找书,翻箱倒柜,
但心里很难过。终于,楼梯上有了响动,大队人马回来了。小霞、青青、小凡她们
同时进门,见许德民在都非常高兴。她们刚从外面疯完了回来,余兴未平,又走了
这么远的路。这时许德民拿出他送我们的新年礼物,八个小木偶,我们一人一个。
她们兴奋得要命。我跟她们一起笑,但心里觉得非常无聊。这是干吗呀?这跟我又
有什么关系呀?觉得没滋没味儿的。我几乎掩饰不住,都快露出来了。收拾了几本
书,我说我得去教室看书。她们拉着不放我走,我只好又待下来。过了一会儿,趁
他们不备我溜出去了,自己跑到教室里,看书。其实哪儿能看下去呢?一个字都不
能。因为过节,教室里也没有别人,又停电,我自己带了蜡烛。我觉得特别地孤独。
他们在宿舍楼上闹腾,声音一直传过这边来。

    后来小几下楼来找我,大概也看出一点什么来了,她说:“你怎么啦?他们说
让你别看书,让你上去玩儿。”我说:“不行。”我说:“我得看书。”小凡看我
有点异样,她不敢再说什么了。当时我就在那儿想:怎么办?怎么办?我写了一张
字条,“许德民:你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说。孔妍。”交给小凡,让她拿上去给许
德民。我豁出去了,心想:不管怎么样今天得问个明白。

    小凡不敢,说她见了许德民怕,不敢把条子交给他。我就求她,我说:“无论
如何你得帮我一次忙。”小凡看我那副样子觉得事情挺严重的,就答应了。

    我就在教室里等。等啊等啊,等了好半天都不见许德民来。后来有人过来了,
我一看,只有小凡一个人。我说:“许德民呢?”她说没把条子交给许德民,说她
实在不敢。当时我气得要命,觉得真是窝囊。这事儿还得我自己解决。我对小几说
:“那你上去吧,我没事儿,我就在这儿看书。快考试了,我功课落得太多。”小
几就上去了,大概告诉他们说我没事儿了。

    我就想:下面怎么办?我合上书夹着就出了教室。我想:今天一定得闹点事儿,
一定得闹点事儿。在学校里我一直是个好孩子,什么事儿都没闹过。当时我下定了
决心,今天得闹点事儿。会有什么后果呢?也在想。肯定是会有后果的,无非是两
个。一个是我得到了许德民,他被证实是倾向我的。如果这样那真是不敢想,能说
这个结果不好吗?要不他喜欢的是小霞,而我喜欢他这件事弄得人人皆知,那么,
我觉得也行,能受得了。反正今天得让他在我和小霞之间做出选择。

    我又想:怎么个闹法?总不能把学校的房子点起来吧?我在学校的院子里转悠,
后来就转到了小卖部那儿。小卖部还开着,我想买酒,此时我身上还剩三块多钱。
店主说:“什么酒!”我说:“买白酒。”把钱都掏给了他。白酒就在桌子上,就
那么一瓶,店主让我自己进来拿。我把酒抓在手里,如获至宝,心想:它是我今天
干事儿的保证,我的依靠,它是我所需要的能量。

    我把酒瓶带出来了。然后我往我们宿舍楼的方向走,走到楼下我把酒瓶盖打开。
自从打定主意要干一件事儿到具体选择喝酒,然后去买酒、打开酒瓶盖我都没有犹
豫,没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还是别干吧。”我只是在想干了以后会怎么样?但我
干与不干不是根据它来决定的。一边我在干一件事情,一边,脑子里已经想象出了
干完这件事情以后的结果。我衔着瓶子一仰头就把酒喝下去了。本来我想把酒瓶叭
地一下砸碎,结果也没有砸碎,它滚到一边去了。喝酒以前我把一切都想好了,然
后,我才喝的这瓶酒。

    我当时想无论我醉到什么地步,我说话得有一个限度。我能说到一个什么样的
限度我也想好了。我想我得对小霞说:“你要对他好一点,你要对他好一点。”就
是这么一句话。其它的话就不必说了。喝一瓶酒也就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

    后来我就站不住了,人要往后面坐下去。印象中身后有几个小水坑,我生怕坐
下去把裤子弄脏了,但没办法,有一股力量拉着你必须往那儿去。但得尽量避开一
点,我这么想过。另一方面,得让他们知道啊?不能说我就躺在这儿睡过去啊?我
就喊他们,让他们赶紧下来,我说我不行了。我喊了一声,后来她们说其实她们已
经听见了,听见我在下面喊,说我的声音都变了。她们人就出来找我了。

    但我在下面根本不知道,我喊了一声,觉得自己没把声音发出去,声音太小,
他们肯定没听见。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其实那段时间特别短,我喝酒以后
时间就不对了。然后我就又喊了一声,自己觉得整个儿没喊出来,声音被问住了。
实际上那会儿她们已经下来找,在楼前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我。我们的宿舍楼前面砌
了一些花坛,很不规则,我倒下去的地方正好在两个花坛之间。她们找了半天没找
到我,就发了疯一样地跑到男生那边喊人,这下事情就闹大了。曾伟他们都被叫起
来,拿着棍子到校外去找。等他们一圈找回来,在楼前面再仔细找的时候才找到我。
我躺在那儿,醉得一塌糊涂。

    虽说如此,我一直有某种程度的清醒意识。我知道他们在找我,大呼小叫的,
但就是不过来。我和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层东西,就像阴间和人间一样,他们就是
不知道我在这儿,就是过不来。而我明明在那儿,一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有一阵
我的心里的确很着急。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还能说话。我记得我告诫自己:我要保
持清醒的意识,我得把那句话说出来,否则这瓶酒就白喝了。他们过来拉我,我想
我是说过那句话了。我说:“你要对他好一点。”说完以后我觉得这件事儿已经做
完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让自己一点知觉都没有了。然后我就没有知觉了,
就睡过去了。

    其实我的话是白说了。酒也白喝了,什么都白干了。在我喝酒以前,小凡第二
次上去的时候许德民已经走掉了,回理航了。但我不知道。当时我说:“你要对他
好一点。”我没说:“你要对许德民好一点。”前提是他俩都在场,同时出现在我
的面前。虽然我没有看见许德民,但我还是这么说了。说什么话是事先想好的,当
时我已经改不过来了。这样也好,掩饰了不少东西,不太知道原委的人也不会往那
上面想。

    后来我听说小霞和小几守了我一夜。见我醉成那样,她们都哭了,小霞哭得很
厉害。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小霞对我不错,她没有害过我。虽然她不得不恨我,不过
这也没办法。

    听她们说我后来又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她们帮我换了衣服、擦了脸,把我的
脏衣服泡在水房里。第二天早上我才醒。醒了以后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一点都
不后悔。中午我和小霞谈心,她说她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她有威瓦,她是绝对不会
离开他的。她和许德民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她绝对没有想过要和他怎么样。她向
我保证这一点。我就说问题不在她,我说问题在许德民。“事情既然出了,我求你
了,千万千万不要告诉许德民。我为他喝酒这件事千万不要传到理航去。”小霞也
点头答应了。不仅她,小几我也对她说了。当时我们的宿舍还挺团结的,尤其是出
了这样救死扶伤的事儿。我们宿舍人(包括青青)都表示:这件事儿就到此为止,
绝对不传到理航去。

    学校方面那可不得了了。本来认为我是个老实的孩子。汪大姐关注的重点是青
青、冬冬这样的人,对我是从来不过问的。冬冬离开后我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事儿了。
居然我也闹事儿了,而且还闹得那么大。系里就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喝酒?你说
我可能对他们说吗?我保证下次再不这样了。尽管这样他们从此不把我当好孩子看
了。

    我生了两天病,病好后跑到水房去洗衣服。小张来了,看我在洗衣服,他说要
帮我洗。我说:“你得了吧,帮我洗什么衣服。”我洗我的,也不理他。他就在一
边絮絮叨叨讲他的那些事儿,又问:“许德民来没来过?”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他一点都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当时我真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了他,他会作何感想?我为别的男人喝酒,我醉,
醉得像一条狗一样,他会作何感想?他还要帮我洗那些衣服,都被我吐脏了。我特
别想让许德民知道我为他喝酒的事。一方面我和我们宿舍的人打招呼:不要对许德
民说。实际上我这么说的目的就是想让她们去告诉他。这件事儿毕竟还没有最后的
结果。可还真的就没人去说,我心里的这个气啊,气自己,也气她们,觉得人真是
愚蠢。我几乎走了下策,想对小张说。小张知道后他肯定会闹,他一闹肥事儿闹到
理航去了许德民就有机会知道了。后来觉得不妥,也不知道小张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也可能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这是最可能的。

    实际上(我后来才知道),许德民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我喝醉的第二天他和小
霞又见面了。见面时小霞对他讲了。可我并不知道许德民知道这件事,并不知道有
人向他说起过了,所以我一心想让他知道,担心没有人会向他传达,而传达消息的
人也没有来告诉我她已经传达了消息。隔着好几重,事情也就变得不明不暗的了。
很长时间许德民没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时我也彻底绝望了。小张还在追我,我就决
定和他好了。真的一点都不爱他,但可以谈。有一次他送我回学校,在路上他把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没有拿下去。但我跟他说得很清楚:“我没有什么感觉,但我
们可以试一试。”他高兴得要命。后来我就成了小张的女朋友。

    那一阵我根本不想在学校里待,老是往小张他们那儿跑。和小张一块儿去看书,
有时候还到他们班上听课,去他们的阅览室翻杂志。我和他坐在一块儿还可以,但
怕和他走在一块儿,怕让别人看见。有一天我和小张一块儿到他们学校去,在路上
看见卖桔子的,他问我想不想吃?我说:“不吃不吃。”他还是买了塞给我。我们
又走,进了他们学校。突然就看见许德民走了过来。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再也没见过
他。我非常激动,努力掩饰自己。狭路相逢,我们站下来打了招呼。我一直在想:
我喝醉的事儿你知不知道?一看他那种样子,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手里正好拿着
一只桔子,我就说:“你吃不吃桔子?”他说:“不吃……”没等他说完,我把桔
子往他的手里一塞拉着小张就走。走出去很远,我想他肯定还在看着我们呢。我没
有回过头去。

    事情只能这样了,我反倒劝起小霞来。我对她说我觉得许德民这个人很不错,
谁有他做男朋友一定是很幸福的。他很沉着,有男子气概,也很殷勤,不像我们学
校的那些男孩—一这么说当然也包括了威瓦。我的意思是说许德民追求她,也没有
必要断然拒绝可以比较一番嘛。根本不必考虑我,我已经和小张好上了,不再另作
它想。小霞没有表态。

    后来许德民又来我们宿舍了。他已经不用找借口,说来看老乡了,他直接来找
小霞。经常能在我们的宿舍里见到他,大家还是挺客气的。我们有时候也去理航跳
舞,但不像以前那么上瘾了。大概从这时起许德民正式开始了对小霞的攻势。他经
常来经常来,次数甚至都要比戚瓦、曾伟他们多了。

    我们学校那帮男生是很团结的,而且喜欢玩命。虽然象戚瓦和曾伟的关系也一
般化,但如果戚瓦有事儿的话他们都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当时我有点为许德民当心。
有一天他又来我们宿舍,是在上面吃的午饭。突然成瓦就进来了,带着几个男生。
他们一来就对着小霞讲个没完,根本不理许德民,气氛显然不对。小霞也不怎么理
会许德民了,有点说不过去,至少人家是客人,是冲你小霞来的呀。她就像避嫌一
样,只和戚瓦他们几个在那儿乱吹。有几次许德民还试图插进去,附合了两句,结
果没人理他。我觉得许德民脸红了。后来他们就把小霞带下楼去了。

    小霞不在,我得招呼许德民吃饭。饭是从下面打上来的,用了好几个饭盒。吃
的时候我很着急。小凡她们还在那儿和许德民说话。我觉得要出事儿,当时我就是
这么想的,所以就老催他们:“快点吃,快点吃。”还没完全吃完呢我就开始收碗,
准备拿到水房去洗。在门口,我捧着一摞饭盒对许德民说:“你光吃也不帮帮我。”
他站起来说:“我帮你洗碗。”跟在我后面也到了水房。他真的要帮我洗碗。我说
:“还真的要让你洗碗?”我告诉他现在待在我们宿舍不太好,要是想见小霞,等
一会儿再去。我暗示说我们学校那帮男生很玩命的。我洗碗的时候就觉得许德民焦
躁不安,在旁边走来走去的。我对他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把饭盒送回去就
来。我先领你去我们教室待一会儿,你要是想回来再回来。”

    我把饭盒送回宿舍以后就把许德民带到教室去了。中午大家都在睡午觉,教室
里没有人。许德民显得很焦虑,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一样。他在那儿憋了半天,
对我说:“我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我说:“你没料到什么吗?”他说:“我没料
到小霞有男朋友。”我说:“咦,这就怪了,我以前不是对你说过的吗?她的男朋
友叫戚瓦,你忘啦?”他说:“我没忘,你是说过。但小霞说那是她的表哥,说她
没有男朋友。”我当时就蒙了。

    我不知道这里面谁在说谎,但肯定有一个人。从情绪上说我宁愿相信许德民。
但小霞也不是一个说谎的人呀?她没有这个必要。而且说戚瓦是她的表哥也很愚蠢。

    看得出来许德民很激动,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威瓦,这样的遭遇让他始料不及。
他自己也说,早知道如此他是不会喜欢小霞的。他说他很后悔。我问:“你后悔什
么吗?”他又在那儿憋,又在那儿憋,憋了半天还是说了。他说他当初喜欢的是我。
我一听心里酸得要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个。他说他喜欢的是我,或者他宁
愿喜欢的是我,反正是那个意思。他告诉我,我喝酒那件事他是知道的,是小霞告
诉他的。我心里就想: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又是喜欢我。心里面酸得不得了。

    许德民说:“事情已经错成这样了。”一开始他认为我和小张是一块儿的。我
说:“这怎么会呢!”我觉得真是窝囊,特别地委屈地恨。他一直觉得小张是我的
男朋友,而且我们是一块儿从南京来的,打小就认识。许德民说如果他不是这么想
的话,他肯定是会追求我的。听他这么说我一方面很难过,一方面又很高兴,好像
得到了某种补偿。但在表面上我还是不服软。我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张
他挺好。”许德民就说:“是啊,我看得出来,你们两个现在挺好。”怎么你说什
么,别人就顺着你说什么呢?你真正要说的别人就不知道呢?但我说话还是得反过
来说。我说:“是啊,我和小张是挺好,我们挺相爱的。以前不懂事儿,为你喝酒
什么的……”谈到这个地步还是有意义的,所有的事情都在明处了。

    许德民表示他再也不到我们宿舍来了,再也不想见小霞了。说着他又高兴起来
了,告诉我说他会武术,从小练拳,问我想不想看。后来他在教室前面打了一套拳,
虽然我不懂,但也看得出来很漂亮。坐了一会儿,许德民又变得焦虑不安,他想上
去把小霞拉过来问个明白。我说:“你干吗吗?小霞现在肯定和威瓦他们在一块儿,
别找事儿嘛。”他就问:“你看我能敌得过他们吗?”我说了他:“你这个人平时
看起来挺冷静,干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没想到也会这样。”我说:“以后还有
见面的机会嘛,何必呈一时之快?”我为他喝酒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但这样的
事儿不放在我身上时我还是很清醒的。许德民说他绝对不想要以后的什么机会,我
又劝了他一大通。

    大概两点钟左右,我说:“这会儿上去可能没事儿了。”我们跑上去找小霞,
她不在,宿舍里没人。许德民坐了一会儿就走掉了。

                五,我

    我和青青从来没有真正好过。冬冬走后矛盾有所缓和,我们又开始说话,有一
阵关系还挺好的。但我怕她,一直怕她,青青特别厉害,你肯定是搞不过她的。不
像冬冬,都露在外面,青青的心机很深。我和她真是有缘,总是分不开。人学后我
一共换过三次宿舍,每次都和她在一起。最后那学期我们教室里的座位还排在一块
儿了。

    我和小张好了以后,和青青她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平时我一般待在小张他们
学校,不怎么回来,和大家也疏远了,连那种比较礼貌和冷淡的关系你如果不注意
保持的话也将面临危险。实际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情义,因为生活在一起所以就有了
共同的利益,甚至冲突,这都是好的。但你不想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各干各的事儿
的时候几乎就没有必要讲话了。这种惯性如果延续下去相互之间就会产生长时间的
沉默,沉默因此导致敌意。这样的敌意比吵架或拌几句嘴也许更严重。反正到后来,
我越是不想在宿舍和学校里待,我们的宿舍和学校就越是不能待了。每次回去,她
们看你的目光都是异样的,对你不理不睬,你呢,也觉得没有理她们的必要。她们
还是那么生活,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你注意的事情。但你还必须每天回宿舍去住,有
时候还见着面。你退了出来不再参加进去,那么她们留在那儿的人就变得很亲密了。
像青青和小霞,她俩的个性相去很远,出身也不一样,但那一阵她们挺好。我想可
能是在威瓦求助于曾伟之后,她们的关系变得亲密了。我在宿舍里明显地感到了压
力。青青是任何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的——为了排挤我,即便不说话那种优越感也
是显而易见的,让你都不敢看她。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她拿话刺你。那时候流
行一种测试性格的方法,就是说出你最喜欢的几种动物,通过你喜欢的动物就能看
出你的性格和为人。我当时说我喜欢孔雀。青青在一边就说了:“孔雀有什么好的?
孔雀爱虚荣,为吸引异性而炫耀自己的羽毛。”我非常难过,又觉得在宿舍里无法
待下去了。一个是青青,可谓宿敌。一个是小霞。小霞待我不错,但现在这些事儿
闹的,我俩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觉得自己又该生病了。

    我很想出去住一段,租房子。我们学校有规定,第二学年以后可以在校外租房
子,但必须得到学校允许。我们学校的男生基本上都是在外面租房子住的。按规定,
他们不能住在校内(因我们学校女生太多)。那些特别捣蛋的才被安排在校内住,
学校怕他们在外面闯祸。像曾伟他们就住过一阵子学校。后来觉得成熟了一些,才
放他们去外面住的。有些女生也在外面租了顺德村农民的房子。她们大多是得到学
校批准的,也有的就这么自己出去了。我拉小凡一块儿去外面租房子,她胆子小,
不肯。我想起冬冬临别时对我说起的许朝晖、赵一萍,就去中文系找她们。许朝晖、
赵一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说:“也没出什么事儿,就是在宿舍里感到特别
压抑,想出去住。”许朝晖说:“在外面租房子又贵又不安全,还不如去理航的女
生宿舍里住一阵子呢。”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去找小张。我对他说:“我想到
你们女生宿舍去住几天。”他又问我出了什么事儿什么的。我也知道,他也不认识
他们学校的女生,去女生宿舍里找个地方他也找不着,还得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跟他讲一通,实在没这个必要。我就说:“算了,不用你操心了。”最后,我去找
了许德民。

    那次教室谈话以后,我们的关系已经正常。我对他说:“我想出来住一段。”
“怎么回事儿?”他问我。免不了又解释了几句。我说:“宿舍里的那些个事儿吧,
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再往下去人得生病。能不能在你们理航找一个女生宿舍,
有一张铺我先住几天?”许德民说:“可以,那没问题。”当天晚上他就帮我找了
一间女生宿舍,我住了一夜。第二天许德民来找我,说:“正好有一个机会,你不
必急着回你们学校了。”他有一个老乡是理航学生食堂的师傅,在学校里有一间平
房。他正好回家结婚,让许德民给他看房子。许德民说:“你可以在那边住一段。”
我特别高兴,还没去那间房子呢我已经把它想象得很好。

    后来我们一伙人就过去了。我、许德民、小张,还有许朝晖。赵一萍都去了小
平房。第一天我们特别开心,那儿吃的用的都有,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当然也比
较简陋。简陋也不管它,比我们学生宿舍的条件反正是要好。我们自己做饭吃,做
了一桌子的菜。我们闹到很迟,第一个晚上许朝晖、赵一萍也没回宿舍,陪我一块
儿住的。第二天大家又在一块儿玩,许朝晖、赵一萍说无论如何她们得回学校去。
最后就剩我、许德民和小张了。许德民说:“这里不安全。”他让小张在外间守着
我。我说:“这怎么行啊?绝对不行。守我一夜他明天还上课不?而且这也不是长
久之计嘛!”许德民说:“不行,这地方很不安全,无论如何得守。守一夜是一夜
嘛。”没办法,小张在外间的沙发上待了一夜。

    我就这么住下去,很愉快,每天晚上都自己做饭,大家在一起吃,就像过节一
样,许朝晖和赵一萍经常过来。白天回到我们学校去上课,下午三点多钟我就过来
了,开始忙活。觉得这样的日子真不错呀!我们把主人备在缸里的粮食、豆子什么
的拿来煮了吃,觉得特别香。平房挺破的,就像两间棚子。即便如此还是感觉好。
而且就是这种简易的感觉—一简易的生活、简易的一住房和简易的伙食使我感觉特
别好。大家在一起,在烛光的映照下,每个人的面孔都那么地纯朴。

    大约过了三四天,有一天晚上许德民把我叫出去。他这个人讲话从来都不是很
直接,你可以认为他挺照顾别人的,也说明他很成熟。他的谈话牵扯到小霞,说他
那时候和小霞来往,她还借了他的钱,后来也没还啦什么的。我才意识到许德民身
上没有钱了。我们每天晚上吃饭都是我和小张买菜,有时候许德民也会带点东西过
来。我说:“那没事儿。”就把小张叫了出来,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他说:“还有,
还有四十块钱。”我让他把四十块钱拿出来,给了许德民。

    这段生活对我来说的确是很有好处的。有一天我就豁然开朗起来了。本来许德
民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非常完美,很理想化,可能是因为距离关系,接触的时间不多,
方式也很有限。大家在一起吃饭玩呀,处的时间一长我就感到解脱了。这个人也很
普通嘛!不是说他坏,而是很普通,一些愿望心眼儿都是普通人所具有、不见得比
普通的一般的人高明到什么地方去。那种神秘感在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想起自己当
初为他喝酒为他哭,觉得很遥远。他也讲到自己,说那时候以为像我这样高知家庭
出身的女孩子是高不可攀的,没想到和我处长了觉得我这人也很平易嘛,待人接物
和他们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我就觉得他的论调很庸俗,我说:“高知家庭出来的孩
子当然是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许德民觉得能够和我这样的父母都是大学教
授的人做朋友是挺荣幸的——一喝多了的时候他就这么表达他的感情。我觉得他挺
土。但对小张许德民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这点也让我不是很高兴。

    他经常支使小张,让他干这个干那个,缸里没米了让他去买米,他也不给钱。
但总的说来那些天日子过得挺不错。

    后来谈到我们宿舍里的矛盾,许德民表示他很想从中调解一下,他觉得他有这
样的能力,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就说:“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而且也没有什么
具体的冲突,女孩子之间的事情都是很微妙的。”许德民不再说什么。我千叮咛万
嘱咐,让他不要到我们宿舍里去,传什么话,因为我想他有可能这样做。我莫名其
妙地跑到这里来,住在这儿,又说得不很清楚。没准他会跑去问小霞或青青:你们
宿舍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怎么孔妍跑到我们学校里来啦?

    最后一个晚上,我已经准备回宿舍住了。又是一个星期六,他们理航又有舞会,
当时我不想跳舞,收拾收拾就准备回学校去了。在路边的树影里我看见我们宿舍一
伙人,她们是来跳舞的。走过去的时候我和她们打招呼,就小凡一个理了我。再一
看那不是许德民吗?他站在那儿正和小霞、青青她们说话。他冲我点了一下头。后
来我就到了宿舍里。

    十一点左右,她们跳舞的回来了。青青和小霞绷着脸,情绪挺敌对的。这我也
习惯了。后来下面汪大姐喊,让我赶紧下来一下。我下去一看是许德民,也不知他
怎么买通的汪大姐,关门的时间已经过了。我问许德民:“怎么回事儿?”他说:
“今天晚上你别住在上面。”我感到奇怪,就说:“我干吗不住在上面?学校已经
知道我住在外面了,而且现在我已经搬回来了,干吗又不住了?”他说:“‘反正
你听我的,没错。听我一句,听我这一次。”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说
:“现在时间不多了,你们要关门了,你跟我走,还是跟我回理航,在路上我告诉
你。”

    出了我们学校的后门,我说:“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许德
民说:“你再在我们学校住一晚上,明天回去以后我求求你,为了我,为了你,为
大家好,千万你得忍耐。”我说:“我干吗要忍耐?是怎么回事儿?”他就说:
“小霞说的,她要角你一耳光。”我一听就跳起来了,我说:“她凭什么打我耳光!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许德民说:“我真不知道,如果你和小霞闹起来了,我会
站在哪一边。”我觉得挺荒唐,在小平房住的时候许德民说他和小霞已经彻底断了,
再也没有什么可能性了。后来看见他站在路上和我们宿舍的人说话是觉得有点奇怪,
但想想也不奇怪,他不是和小霞一个人在一块儿,是和她们一伙人在一块儿。突然
许德民又冒出一句让人吃惊的话,他说:“我和小霞正在热恋。”

    我想:这才几天的事儿?五六天吧?我们是在一块儿的,一起吃,而且你跟我
说完全没有可能了,怎么就突然热恋起来了?我没再多问,又在理航的小平房里住
了一夜。

    临走许德民反复叮嘱我:“要忍耐,忍耐,千万不要先动手。如果打你的话也
不要还手。”我告诉他:“这不可能。如果打我我怎么不还手?凭什么?凭什么?”
心里惴惴的,我就回来了。见了她们彼此都没说话,但也没发生什么事情。

    后来学校调查我到校外住这件事儿。到校外住是要得到允许的,我没有得到允
许就去住了。姜老太太找到我,问我住在什么地方的?什么时候出去的?什么时候
回来的?一共住了几天?我如实地对她说了。她特别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外面去住。
我说宿舍里的气氛比较压抑,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也说不上来。姜卓不相
信,居然宿舍里都待不下去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小霞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
我们宿舍的问题一定得解决。她又找了青青和小霞谈话。不找则已,一找她们正憋
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就爆发了。她们讲了我很多的不是。姜卓又找到我核对
情况。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很多事情都出来了。

    青青、小霞认为我们宿舍的这些事儿都是我挑的,说我造谣,说我说小霞和威
瓦早就开始同居了。我说的,青青晚上经常不回来住。还有什么豆子的事儿。弄了
半天我才明白,她们是说我在理航住的那几天吃饭不给钱,而且把人家的豆子啦粮
食啦随意糟蹋。还说我和小张才是真的同居的呢。后来系里让我和小霞当面对质,
这里面到底谁在说谎?到底哪些是事实?给了纸,让我们分别去写,然后放在一起
看。我一看,头都大了。很多事儿我根本没有说过,或者不是那么说的。也不知道
许德民是怎么对小霞说的,反正特别可怕,我完全是一副造谣中伤者的模样。感觉
我是挡在他们之间的唯一障碍,我一直在勾引许德民。当然我特别注意到许德民追
求小霞的那一段,她不愿意,他怎么就把头往墙上撞。我真难以相信,这么稳重的
一个人竟然也如此失态,为了爱情也会这样做。

    当时我已经不行了,从办公室出来以后神情恍惚。他们派人看着我。他们认为
这件事与许德民此人有关,又去理航调查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姜老师其
实恨我恨得要命,但这时已经不敢把话说得特别严重了,看我的样子可能要出事儿。
那么她就压迫小霞肥愤怒全都发泄在小霞身上,就骂她、让她写检查、让她交待情
况、威胁她。我经常看见小霞在宿舍里哭。当时小霞受到的压力是最大的,她为我,
担待了很多。我呢?他们不敢加以限制,派人跟着我,只要我不出事儿,那就谢天
谢地了。把我平安地送回我父母的身边是他们当时的目标。他们禁止我再去理航。
我想想还是不行。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又去了,到了许德民他们教室,见了许德民。
他要对我说什么,我说:“你别说,你听我说。在这个世界上”—一这段话我已经
想了很久,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尊敬的人是我父亲,其次就是你。没想
到你会对我这样。你真是连狗都不如!”说完我看着他。当着他们同学的面的确挺
可怕的。许德民一声未吭,转身出了教室。我看他走路晃晃荡荡的样子,心想:这
个人也垮了。我为他挺担心的。第二天我又去看了他一次,在他们教室窗外,他们
在上课。我看他挺开心的,在那儿笑,坐得很端正,胸脯挺得高高的,一切都很正
常。我就想:昨天那种样子是不是装出来的呀?我也说不清楚,就回来了。

    我这边一回来,他们就把我去理航的事儿汇报到了系里。系里拿我也没办法。
他们也知道我和小张的关系。他们也不反对,甚至还利用这种关系。我们学校找他
们学校交换意见,我和小张的关系得到了他们的允许。他们的目的是通过小张来照
看我。那时候也允许我往理航跑了,就是得由小张护送。我觉得我的待遇还是挺优
越的,与众不同,突然大家都关心起我来了,担心我出事儿。我也绝对可能出事儿,
我自己都知道这一点。在我们学校上课,愿上就上,不愿上就不上,经常待在理航。
后来他们又允许我在外面租房子,果然我就在顺德村租了一间房子。我爱去就去,
我不去也没有关系。汪大姐对我也是敬而远之。我意识到:只要你豁出去了,你不
怕死,你什么都不怕了,突然一切都改变了。我当时的感觉恍恍惚惚的,在一种近
似麻木的心情当中。这种心情造成了我周围的一种气氛,改变了以往的事物,也改
变了别人对我的观点和看法。所有的人都在原谅我,哄着我,甚至在佩服我。因为
我一切都与众不同,他们要用不同的尺度来要求我,给予我不同的待遇。因为我这
个人是可能做出让他们害怕的事情来的,这点是特别分明的。所以我感觉到我是病
了,神经不对头,但同时我又觉得特别地清醒。好象这种病就是过分的清醒和明察
秋毫,清醒到你都觉得你不重要了,但正是这种不重要又使你变得特别重要。我处
于精神迷狂的状态中,人显得很兴奋。那时候我天天去理航。我已经不去找许德民
了,我去找小张。有时候他们还上着课呢,我在门口一招手,他们同学都看见我了。
后来小张对我说他们同学特别羡慕他,有个女朋友,天天都来,跟他一块儿看书,
一块儿走路。

    许德民和小霞的关系倒是完了。虽然许德民告诉我他们在热恋,虽然差一点他
们就成功了。后来我们学校去调查这个人,很多事儿就暴露出来了。他和附近玻璃
厂的一个女工好过,竟然也在他们老乡的小平房里住过。这些不仅我不知道,小霞
也是一无所知。据说小霞也去骂了许德民,然后两个人就吹了。

    其实我的精神状态还不错,但后来体力不行了。我觉得自己快完蛋了。我开始
生病,学校趁机通知了我们家里,让我回去住一段。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不敢为我
负责了。后来我就准备回去了,准备走冬冬这条路,也没有别的指望了。小张来帮
我捆行李,我准备走人。直到此时青青、小霞都没有和我说话。曾伟跑来送我,他
说他很佩服我——也不知道是从何说起。临行前我和他们一一道别,所有恩恩怨怨
这些人我都见了,都到他们那儿去过了。甚至许德民我也去见了他。唯一没搭理我
的人是小霞,我非常悲伤。包括青青最后也跟我说了话。临走那天我找了所有的人,
对他们说:“我要走了。”天气特别地晴朗,上午,他们都在上课,我真的走了。
山坡上的草那么绿,太阳就在那边山坡的顶上,我跑了过去,拉着小张跪下来。身
上暖融融的,痒酥酥的,我觉得这种痒一直蔓延到心里去了。后来我在浪碧停了一
天,见到了冬冬。她告诉我她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分到九零三所来的硕士生,目
前郭洪涛还蒙在鼓里呢!

    19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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