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上部         第二十二回 女神的骚动  

 

    朱品是个最快活的人,他好像从来没有痛苦。可他也有另外一种痛苦,这种痛
苦是不痛不痒,无边无际,看不见也摸不着十一艺术创作的烦恼与追求。很神秘。
    朱品替费亭美画的那幅肖像,成了一幅永远完不成的杰作了。费亭美看看已经
很称心,觉得已经永驻了她的青春。朱品却左看右看都不满意,没有达到目的,那
伟大的创作意图没有得到体现。
    朱品的目标是想借助于费事美,来创作一幅可以与蒙娜丽莎并列的伟大的作品。
蒙娜丽莎是一种少女的、天然的美,费亭美应该是成熟的、高贵的美。将来他还要
创作一幅老年的、慈祥的美,以完成人生的三个阶梯。第一个阶梯已经让给了达·
芬奇,这第二第三个阶梯要由朱品来完成的。大志无可厚非,可朱品的这第二个阶
梯却怎么也上不去。他照着费亭美描绘,成熟是成熟了,成熟中却透出了衰老的气
息,那眼角上的皱纹,那皮肤的松弛,胸脯的陷落和肩膀的瘦削等等,都不美。
    朱品再三向费亭美道歉,请她忍耐,请她不要着急,完成一幅伟大的作品往往
需要几年或是几十年。
    费亭美并不着急,她反正没有事,趁画像的时候和朱品谈天说地,比听那种电
影故事有趣。她也欢喜看朱品作画的神情,很像当年许春葳给她画裸体,有点儿心
神不定似的。她叫朱品慢慢地画,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可以一直画到她老,让朱品
完成他那人生的第三阶梯。
    朱品的眼睛是看着世界艺术的殿堂,是雄心勃勃的,哪里肯一生一世只画一个
费亭美?他焦急万分,不停地钻研,把那些世界名画翻了一遍又一遍,要找出失败
的原因,寻求成功之奥秘,废寝忘食是常事,而且不让别人干涉。我们中午在饭桌
上见不到他时,也都懒得去找他,随他去,你喊他吃饭好像是和他过不去似的。
    这就给阿妹添麻烦了,朱品不吃饭她就不能收拾碗筷,只能不时地到楼上去看
看,轻轻地喊一声阿哥,再到楼下去等待。
    阿妹自己倒不觉得麻烦,不管等到多晚,她都愿意。她欢喜朱品,欢喜多看他
一眼,因而也就欢喜坐在饭桌旁边看着朱品吃饭。阿妹觉得朱品有趣,会把人画到
纸上去。朱品替她画的那幅肖像,她特地配了个镜框,挂在帐子里,夜夜人梦之前
都要呆呆地看,看着觉得美,画儿美,人也美,心里也美。她常常看得睡不着,心
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发胀,又好像室得难受似的,难受得爬起又爬倒,最后是把画框
摘下来抱在怀里,好像是许达伟和柳梅,又好像是自己,一对牛郎织女,腾云驾雾,
飘飘而去……
    阿妹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和胡妈闲谈的时候便说:“见鬼呐,以前在
乡下就睡不够,头一碰上枕头就死了过去。现在过得快活倒反而睡不着了,翻来覆
去的。”
    “心里很烦闷,痒痒的?”胡妈说。
    “对呀,你怎么知道的?”阿妹很惊奇。
    胡妈笑了:“我是过来人嘛,死丫头。你怀春了,想男人呐!”
    阿妹扭。泥着,红了脸:“没有,没有的事。”
    “我知道你没有,要是有了的话,你还要难受呐。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二
想起来就通夜不睡觉,在冰天雪地里跑十几里,去找那个相好的。”
    阿妹掩着嘴笑:“找到了吗?”
    “还有找不到的。男找女隔重山,女找男隔层板……噢,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吃
了大亏,你吃辛受苦,真情实意,倒让那些骚男人占了便宜。姑娘,你现在还来得
及,不管怎么个睡不着,你都不能凑上去,裤腰带不能松,晚上要把门闩紧点,防
止黄鼠狼来偷鸡。”
    “这个大院里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还没有生下来呐。这个院子里有黄狼,有狐狸。狐狸精会迷人,
黄鼠狼会拖鸡,你要当心点!不要出去瞎跑,特别不要到二号门里去,那里有两个
小妖精,打扮得像朵花,暗地里是卖身的。”胡妈见阿妹一脸的惊慌,连忙拉回来
点。“当然喽,你们那里都是些好人,学生子总是规规矩矩的。万一有谁不规矩也
别怕,逮住一个就算你的福气。你别看这些人穷,能出来念书的人家里都是有钱的。”
这个曾经沧海的老婆子像是在替阿妹出主意。
    阿妹不听这些话倒也罢了,情丝像游丝在冥冥之中飘忽不定,时隐时现。听了
胡妈的话之后倒真的觉得有那么回事儿了,游丝挂枝儿了,在朱品这棵芙蓉树上缠
来绕去。
    乡下的大姑娘不大会掩饰自己,阿妹看朱品时的眼神,喊朱品时的声音,做事
时在朱品的身边挨挨擦擦,都使人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柔情,特殊的引力。我和史兆
丰都看出来了,两个人常常相互眨眨眼睛。我们都不敢明说,也不敢开玩笑,我们
都很欢喜阿妹,真的把她当成小妹妹,这不是罗莉和马海西,也不是许达伟和柳梅,
乡下出来的童养媳,弄得不好要上吊的。
    朱品好像还没有感觉到,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也许是看裸体女人看多了,他只
注意人的形体,对人的内心不大注意,他后来未能成为伟大的画家,恐怕和这一点
也有关系。
    朱品苦思冥想,把那一大堆资料翻来翻去,我们吃饭的时候都叮叮当当地敲一
阵碗,他只当听不见。我们不去喊他,阿妹也不去喊他;我们不去喊他是随他去,
阿妹不去喊却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朱品一个人吃饭,好让她在旁边看着,帮他做一
点什么事情,帮助是爱情的原始表现。
    阿妹又去喊朱品吃饭了,那声音柔和得使人心醉:“阿哥,快来吃吧,菜都凉
啦!”
    朱品总算听见了,从楼上下来,一边走一边扑打着身上的灰。他大咧咧地向饭
桌上一坐,拿起筷子来就要动手。
    阿妹突然叫起来:“嗨,慢点!”
    朱品回过头来:“作啥?”
    阿妹也不讲话,一只手掩嘴而笑,一只手指指旁边的脸盆、毛巾、热水。
    朱品看看自己的一双手,也笑了:“一大堆积满灰尘的旧书,从来没人翻过。
唉,故纸堆里找不出美……唔!”朱品的一双眼睛霎时间被阿妹吸引住了,还到废
纸堆里去找什么美,美就在眼前,阿妹那发亮的眼睛,红润的脸,浑圆的肩膀,高
耸的胸脯,紧抿着的嘴,那种神态,那种风韵使得青春之美喷薄而出,达到了顶点。
对了!青春的顶点加上衰老的前奏,阿妹加上费亭美,这就是人生的第二阶段,就
是成熟的美!
    朱品头脑里的灵光一闪,就解决了艺术上的难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几天
的辛苦都是白吃的。他更不想吃饭了,盯着阿妹看,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发现是伟大
的,脑子里已经在挥舞着画笔,思索如何把阿妹的青春光彩覆盖到费亭美的那显得
衰老的肉体上面。
    阿妹被朱品盯得脸都发烫了:“唔……阿哥,你看啥呢?”
    “看你。”
    “我有啥好看。”
    “你很美。”
    “你欢喜?”
    “是的,很欢喜!阿妹,我求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
    “答应,我都答应。”
    “我想请你替我当几天模特儿……”
    阿妹的脸突然鲜红,她听见这些阿哥们谈起过模特儿,是脱光了衣裳让人画画
儿的。她想拒绝又舍不得,想同意又说不出口,她心跳得说不出话来了,紧咬着嘴
唇,点点头。
    朱品高兴得嘘了一口气,觉得阿妹真是个好姑娘。他不知道阿妹已经想入非非,
见她那种羞涩的样子以为是大姑娘头一回做模特儿,可能有些腼腆,便说:“别怕
难为情,这完全是一种对艺术的奉献,如果能够成功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阿哥,你放心,我……我奉献。”阿妹决心奉献给艺术了,艺术和朱品当然
是一体,离开朱品还有什么艺术呢。
    朱品关照阿妹:“晚上收拾过锅碗之后,你先到那边的东厢去,就在我替许师
母画画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炭火盆,你先把炭火烧旺。衣服不要穿得太多,外面披
一件大衣。到时候怎么个坐法,我会告诉你的。”为了让阿妹懂一点当模特儿的常
识,朱品给了阿妹一本画册,画册里半数以上的画儿都是裸体。
    短命的朱品呀,你应当事先告诉阿妹,你不是要画她的裸体,只是要她袒胸裸
肩而已;你吊儿郎当地把人家当作个模特儿,人家却痴情实意地把你当作情郎哥哥
呐!
    到了晚上,朱品一进东厢就觉得屋子里特别热,灯也特别亮,阿妹披着一件大
衣,侧坐在费亭美常坐的那张沙发椅上,低着头;当朱品坐到画架前揭开罩布的时
候,阿妹慢慢地转过身来,掀去了大衣,一尊溢彩流霞的少女五体展现在朱品的面
前,那比维纳斯美丽,因为维纳斯终究是来自大荒山中的一块石头,冰凉的。阿妹
却是来自青山绿水之间的少女,是听民间的情歌长大了的,当周身没有什么遮盖时,
那种少女的情火像火焰似的向外喷泄,比那盆中的炭火还要炽烈。她抬头、挺胸、
微笑,眼睛迷离着,似醉非醉。
    朱品惊呆了,他画过职业的裸体模特儿,同班的女同学也曾经裸体坐在他的面
前。女模特有一种茫然的职业的感觉,女同学有一种故作藐视世俗的气息,都像是
被外科医生解剖过的躯体,和艺术的欣赏,和情欲似乎都没有多大的关系。阿妹的
裸体简直是一尊用琥珀雕成的艺术女神像,散发出绚丽、晶莹的光辉,而且还看得
出情火与热血在皮层下奔流。
    朱品被阿妹的玉体陶醉了,这种陶醉主要是艺术的美感,情欲的骚动被对艺术
的诚挚的追求挤到了角落里。他没有想到阿妹是如此的大胆,也知道她今天是产生
了误会,以为是要画她的裸体。朱品倒真想画,情愿把费亭美的画像暂时搁在一边,
先画一幅少女的画像,作为人生的第一阶梯。可他不敢画,在学校里画裸体模特儿
已经有许多风言风语,在许家大院里画裸体的阿妹是要引起风波的,吊儿郎当的艺
术家也不是对任何事情都是吊儿郎当的。
    朱品不敢画阿妹,又舍不得就此叫阿妹穿上衣服,失去了如此宝贵的观察的机
会。他慌慌张张,抓紧时机,好像是偷闯了殿堂,只有三分钟可以参观眼前的这尊
神像。他围着阿妹左看右看,用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阿妹的胸脯迅速地起伏着,她开始的时候是低着头,不敢看朱品,在等待着朱
品的双臂把她抱起。后来见没有动静,便抬起头来,见朱品像个猎人似的围着她转,
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阿妹受不住了:“阿哥,你,快点……”
    “好了,这就好了,你把衣裳穿起来吧。”朱品有些恋恋不舍的。
    阿妹浑身的血液都向头上涌,除掉自己的心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头脑里一片
昏糊,耳朵里一片轰鸣,本能地弹跳起来,扑向她的阿哥,把个朱品搂得紧紧的:
“阿哥,我给你,全给你……”她声音低哑,浑身颤抖。
    朱品的心也跳得不行,可他的头脑还十分清醒,他不像许达伟那样久已堕入爱
河,而是刚刚还沉浸在艺术的海洋里。当阿妹光着身子向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吓了
一跳,好像是女神的雕像从高高的底座上掉下来似的。他头脑里的第一个反弹就是
不能,奸污女神是一种亵渎行为。当他明白过来胸前是抱着阿妹时,马上就想到不
能伤害这个小妹妹,因为他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妻。
    朱品轻轻地推开阿妹:“不行,我不能……”
    “能,你能,我嫁给你。”
    “不行,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实……实际上是已婚妻,我们寒暑假都住在一起,
就像许大哥和柳梅一样的。阿妹,我,我很欢喜你,我不能伤害你……”
    阿妹像被冷水浇头,心凉下来了,眼泪也流下来了:“阿哥,我痴心妄想,我
没有那份福气。”
    “不不,阿妹,我永远把你放在心里。”
    “阿哥,我,我也永远把你放在心里,可你千万不能讲出去!”
    “永远不会,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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