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窝·下部           第二十一回 战地鸳鸯   

 

    阿妹和朱品的婚事,也被王先生的祸事耽搁下来了,在这种时候办喜酒,谁也
没有兴致举杯。
    苏州人结婚,按规定要到医院里去检查身体,要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
这些都是官方手续,是成文的法律。实际上还有一条不成文的习惯法,那就是办喜
酒,办过喜酒请过客,宣布结婚,大家就承认,不管你登记不登记。如果你只登记
不办喜酒,那是合法不合情,人家认为你是偷偷摸摸的。“你们啥辰光结婚的呀,
也没有看见你们办喜酒嘛!”办喜酒赛过是结婚的新闻发布会,有时候比法律还要
厉害些。苏州太监弄里的那些饭馆,往年间主要的生意是靠喜庆的宴席。要知道中
国人为什么把大吃大喝当作一种排场,一种阔气,那得从研究中国的民俗学着手。
    我们曾经建议过,朱品和阿妹的婚礼就在张南奎的房子里进行,办一桌喜酒,
把马海西、罗非和徐永都请回来,把王先生和朱老头也请过来,来一次大团聚。痛
饮之后叫林阿五为他们开一张介绍信,到民政部门去办理结婚登记,我们几个没事
的人再痛饮三天,喝它个烂醉如泥!把欢乐与痛苦一齐喝下去。那年头只有喝酒不
犯罪,最多是被人骂一声:“酒鬼!”
    朱品和阿妹也同意我们的建议,也已经作好了准备,现在只好一天天地等下去。
不过,等待的只是办喜酒,情火一旦燃烧起来是无法扑灭的。阿妹像一颗蒲公英的
种子,多少年一直在天上飞,飘飘荡荡地不落地。燃烧着的情火一下子把种子上的
绒毛烧掉了,那颗飘荡着的种子就落了地,栽进沃土里,或者说是一头栽进了朱品
的怀抱里。她多少年来都在等待着这一天,这一天曾经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千百回。
    农村里的姑娘到了十七八岁时就有一种伟大的理想:想嫁一个勤劳的丈夫,丈
夫的家里有七八亩田和三间房子,公婆不太凶狠,生两个胖胖的孩子。她与丈夫起
五更睡半夜,跌个斤斗抓把泥,丢掉钉耙舞扫帚,舍不得在菜里多放一滴油,舍不
得在粥里多放一把米,终身节俭的目标就是为儿子造三间房子,讨一个媳妇;为女
儿备一套嫁妆,体体面面地嫁出去。过了五十就不下田了,在家里照管猪、羊、鸡;
过了六十就不早起了,冬天睡到日上树梢头,爬起来抱着孙子晒太阳,说说张家短,
李家长,叙说自己一生的三大业迹:讨媳妇,嫁女儿和造房子,听者齐声称道:
“老奶奶,你好福气!”
    阿妹的伟大理想本来也是相同于一般的农村姑娘,而且准备比一般的农村姑娘
多付出十倍的努力,因为她是个童养媳,她的婆婆十分凶狠,她的丈夫有鼓胀病,
跌打滚爬全得靠自己。自从进了许家大院之后,她的伟大理想也在逐渐地改变。胡
妈的那条路她坚决不走,那种斜门即使在农村里也是不被称道的;费亭美的那种道
路她不能理解,因而也就没有想过。柳梅和许达伟的婚姻她觉得是太完美了,是可
望而不可即。她在苏州城里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小夫妻俩都拿工资,有一间小房
子,生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和公婆分开来住,星期天到公婆家里去吃一顿,然后
带着孩子到街上去买糖果,或者是在公园的长凳上坐一坐,看着孩子在草地上跳舞……
若干年来,阿妹都在仿照着城里人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美梦。这种美梦确实是在梦
中编织的,往往是在编得快要完成的时候,甚至是已经编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
孩子跳舞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群拿着扁担、锄头的乡下人向她闯来,为首的是她
的恶婆婆,要抢走他的孩子,说这个孩子是她和那个大肚子的小丈夫生的。她哭喊
着去抢夺孩子,急得从梦中醒来,眼泪沾湿了枕头。
    美梦编织起来十分困难,有时候实现起来倒也十分容易。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
她和朱品推到了一起。这种力量是无法抗拒的,梦中没有编完的故事,醒来却已经
实现。
    阿妹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家,虽说这个家是夏海连的。可是夏海连被尤金反戈
一击之后,至今还被关在太湖里的一个小岛上面,外面听不到一点消息。褚芳有严
重的心脏病,长期睡在医院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在山东的姥姥家,一个大的不
知道流落在哪里。夏家的房子一时还没有人敢来抢,因为要抢的人太多,暂时僵持
在那里。借大的一座房子只有阿妹和朱品住在里面。当然,阿妹和朱品只是住了当
年三舅住的那间房子,其余的房子都贴着封条,有革命委员会的,有造反司令部的,
有支左部队的……一个房门上的封条有五六张,谁也不能随便地开启。
    阿妹本来就是个操持家务的能手,现在更是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结婚的用
品暂时还没有买,因为她不想长期地住在夏海连的家里,可却想方设法弄来很多吃
的东西。她有钱,在许家大院中她是个富翁,别人都是当月工资当月完,她却把十
几年来当保姆的工资都积存在那里,她不要付房租与伙食,穿衣服也就是那么两套
蓝卡其。她的工资虽然不多,却是只进不出,夏海连的工资虽然高,可那存款的数
额却不及阿妹。朱品虽然是右派,每月的工资还有三十几,那时候,维持生命的最
低费用是每月八块钱。
    朱品掉在蜜缸里了。每日清晨醒来,眼睛还没有张开,就会闻到一股甜津津的
香味,睁开眼来一看,那像螺蛳姑娘的阿妹端着一碗红枣莲心汤坐在床头。
    阿妹见朱品醒来,那脸也就笑得像一朵莲花似的:“别急,慢慢地坐起来,先
把红枣莲子汤吃下去。”
    朱品坐起来,伸手接小碗。阿妹却把碗向后一缩:“别动,我来喂你。”
    “我又没有生病。”朱品说。
    “瞎说,这是我疼你。”阿妹表达爱的方式另有一功。她不同于村姑的打情骂
俏,也不同于“小资产阶级”的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她是这两种表达方式的混合
体:“疼你。”
    朱品闭着眼睛张开嘴,把那除核的红枣和剔心的莲子吞下去。他不敢睁开眼睛
看那张笑得像荷花似的脸,因为睁开了眼睛就会流下眼泪。这位玩世不恭的画家早
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疼爱的存在。是的,母亲曾经疼爱过他,那已经是遥远的记忆,
何况他在被母亲疼爱的时候还不知道疼爱之可贵。当他受尽了欺凌和污蔑之后,才
品出这疼爱是什么滋味,更何况此种疼爱是伴随着性爱散发出来的,是放射性的,
可以使朱品浑身骨头酥,乐极而生悲。
    阿妹喂完之后,叫朱品躺着不要动,再在床上悟一歇,养身体,然后再爬起来
洗脸、吃早餐。早餐是一个鸡蛋,两个馒头,一碗泡饭,两碟酱菜。这一些都是当
年阿妹从胡妈那里学来的。胡妈当年服侍费亭美,那早餐可是了不起。主食有中有
西,有苡仁米烧粥,有雪菜肉丝面,有豆浆油条,有牛奶、白脱、果酱加面包,煎
鸡蛋,橘子汁等等。费亭美年轻时常常欢喜在早晨吃西餐,中午和晚上吃中餐。中
年以后早晨就不吃西餐了,可那早晨的粥菜却很考究,一只红木方盘里的小菜碟子
有十几个:油氽花生米,玫瑰乳腐,酱黄瓜,悟酥豆,冬笋雪菜,虾籽鲞鱼,糖醋
萝卜,葱拌豆腐……阿妹恨不得像服侍费亭美一样来服侍朱品,可惜的是花生米早
就看不见了,更何况是油氽的。陶金根的大饼油条店早就关了,因为没有油,大跃
进以后出生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油条是什么样子的;至于冬笋雪菜和虾籽誊鱼等等,
只能是活在人们的记忆里。
    阿妹伺候着朱品吃完了早饭,又替朱品穿上一套干净平整、半新不旧的卡其布
外衣。她不许朱品穿着那沾满颜料,五颜六色的工作服在外面走来走去。也不许朱
品头发蓬松,胡子拉茬,破鞋烂袜地自己作贱自己。别人看不起你,你要自己看得
起自己,你要衣着整齐,挺胸抬头,你没有抢没有偷,也没有杀人放火,是靠劳动
吃饭的,那些当“司令”的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朱品听了这些话,又把那失落在尘埃里的信心捡了回来,陡增了生活的勇气,
甚至觉得自己简直是当了皇帝!这不是嘛,衣来伸手,饭来张嘴。只有当他收拾停
当,走出大门要奔赴工作地点时,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右派分子,是牛鬼蛇神,上班
之前要立在毛主席像前低头请罪。任何人,哪怕是个十来岁的小孩都可以在他低头
请罪的时候推推搡搡,呼来唤去。他从藏书里那高高的石阶上走下来的时候,就像
是从温室中走进了冰窟里,一股寒气来自丹田。可当他回过头来看见阿妹站在石阶
上目送他远去,等待他归来的时候,一种温暖和信心却又充满了心头,觉得他再也
不是一艘飘泊不定的孤舟了,再也不是一个无所牵挂也无人牵挂的人了。他被一个
可爱的女人牵在手里。他不由地又唱起《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愿变一只小
羊,常在她身旁,让她拿着那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阿妹不许他
唱这首歌,她说她怎么也不会把他当羊,更不会用鞭子去抽在他身上,疼还来不及
呢,怎么舍得打呀!
    这疼和爱似乎有点区别,爱有点抽象,疼却十分具体;爱有自私的一面,疼是
忘我的。阿妹爱朱品爱得已经不感到自己的存在了,她只想到朱品冷,不觉得自己
寒;只想到朱品饿,不觉得腹中饥;只想要替朱品准备晚间的酒菜,却不顾这些酒
菜是何等的难买。她一有空便从城里跑到城外,甚至跑到运河旁,太湖边,跑到农
家的屋后和田头,去买点鱼虾、菜蔬、豆类。那时候菜场里的东西都要凭票买,有
许多品种根本就看不见。阿妹最希望能买到活虾,如果能买到的话,她一定要送一
点给费亭美,还要把许达伟请过来和朱品共同举杯。许达伟到阿妹这里来喝酒,实
际上是爬过来的。因为上房和东西厢之间只隔着一道墙,许达伟的两个儿子在墙上
扒了一个洞,钻进上房来做游戏。朱品和许达伟也就利用这个秘密通道暗中来去。
阿妹最欢迎许达伟来和朱品喝酒,两个人谈笑风生,谈天说地,这样就可以使朱品
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出,省得闷在肚子里。气闷在肚子里是会生癌症的!
    阿妹最怕的是没有事情做,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想朱品,怕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怕他今天又受人欺,怕他熬不住又说漏了嘴,被人家罚跪或者是拉上台去“坐飞机”……
特别是到天黑以后,如果朱品还没有回来,阿妹在屋里就坐不住了,坐到门口的石
阶上,注视着黑黝黝的藏书里。这里行人稀少,冬天树叶落尽,树无声息,尽管大
街上有人敲锣鼓,喊口号,革命运动热火朝天,这小巷子里还是静悄悄的。行人的
脚步声被两旁的高墙弹回来,咚咚咚像脚尖敲打着皮鼓似的。阿妹听得出朱品的脚
步声,老远就压低着声音叫喊:
    “阿哥……”
    “阿妹……”
    “哥哥……”
    “妹妹……”
    一对情人亲呢的呼唤,使得夜行者听了肉麻,汗毛根根竖起。这种亲呢的呼唤
和大街上那使人心惊肉跳的口号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烈
火也烧不掉这使人销魂的涓涓溪流。“文化大革命”不可能万岁,此种现象却是不
废江河万古流。王先生的《欲海通鉴》里可能已经谈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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