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兄弟 / 石钟山

23.田村和苏小小



    田村和苏小小的关系变得不同寻常起来,而俩人关系的实质性进步,与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无联系。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十三师经过半个月的野外拉练终于结束了。部队在一个清晨接到了结束拉练的命令,号声中他们全副武装,和来到歇马屯时一样,乡亲们又一次走出家门。与初到时的情形不同的是,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军民的鱼水情得到了升华,乡亲们看着子弟兵就要走了,情感上一时难舍难分,有些妇女孩子还抹起了眼泪。

    她们一声声地呼唤着:孩子们,啥时再来呀。

    警通连的几个战士离开苏小小家时,一直没有说话。田村很想再看一眼苏小小,但他不敢抬头,怕抬起头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苏小小站在他们跟前,紧紧这个兵的包,拽拽那个兵的衣摆,走到田村身旁时,望着他的脸道:还疼吗?

    田村摇摇头,小声地说:歇马屯,我记住你了。

    六个兵走的时候,苏小小的母亲冲他们招着手道:孩子们,有空回来看看哪。

    大娘,我们一定回来——

    战士们的声音缓缓地在上空盘旋着,浸着露水的回声透着湿乎乎的潮气。

    苏小小跟随着战士们,仿佛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他们来到警通连的集合地,这里已围满了送行的人们。

    连长走到队伍前讲话:刚接到司令部的通知,为了配合歇马屯大队的民兵训练,司令部令我们抽调十人帮助民兵训练,什么时候回去等候通知,下面我宣布留下人员的名单。

    连长从兜里拿出一张纸,田村和刘栋都盯着连长手中的名单,这是个突然的决定,他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为之一震,他们同时想到了苏小小。俩人的目光望向苏小小的时候,她正躲在人群里,紧张地观察着眼前的变化。她是那种既惊又喜的神色,当她的目光和田村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眼神已经变成了渴盼,仿佛在问着:你能留下吗?

    连长声音洪亮地宣布着名单:经过支部研究决定,下列人员将继续留在歇马屯大队——一排长刘德旺。

    一排长刘德旺就在队列里声音很响地回答:到。

    接下来又念到一班战士苗雨露,队列里又有人答:到。

    连长点到最后时,田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开始时他还望着苏小小,等到最后,他似乎看到她的眼圈红了,忙把头扭了回去。

    连长点到田村的时候,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站在一旁的战士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才慌忙答:到。然后就用眼睛去找苏小小,发现她的表情也是又惊又喜。

    失望的刘栋闭了一下眼睛后,很快又睁开了。这时,连长又宣布道:被点到名字的同志,出列——

    一排长带着十名战士,整齐地列队在连长面前。连长布置道:你们的任务由司令部崔参谋负责。

    这时,连长的身后走出来崔参谋,他向队伍下达了口令。其他的人在歌声和口号声中走远了。

    崔参谋带着警通连留下的兵来到打谷场,他们的任务是负责训练歇马屯的民兵。这是大队民兵连在部队撤走前提出的唯一要求,很快就得到了司令部的批准,于是培训民兵的任务就交给了警通连。

    大部队走了,这十个兵就成了乡亲们的焦点,他们都争抢着让这些子弟兵住到自己的家里,这个喊:崔参谋,让孩子住我家吧。那个也不甘示弱地喊:我家房子大,还是去我家吧。

    苏小小也站在人群中,她多希望这些战士能住到自己家啊。眼前的样子,让崔参谋左右为难,他就在人群里找,终于看到了歇马屯的邢队长,就求救似的说:邢队长,屯子里的情况你熟悉,还是你来定吧。

    邢队长走出人群,用目光往人堆里张望着,老乡们又争先恐后地喊了起来。

    这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苏小小从人群中径直走到邢队长面前,道:队长,我家的情况你了解,住我家吧,我家宽敞。

    说完,她就走向了队伍,伸手拿过田村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邢队长喊道:哎,苏小小,别抢呀。

    看着苏小小义无反顾的样子,他也只能同意了。

    排长就又点了两个战士,安排到苏小小家。这时候,人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家纷纷跑上前,去夺战士们的背包。

    一次训练休息时,苏小小悄悄地在田村的裤袋里塞了个东西。田村伸手摸了摸,发现是两只熟透的山杏,他偷眼看过去,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

    那些日子里,苏小小和田村成了这支队伍里最幸福的人。有事没事就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她唱《万山红遍》,还唱《绣金匾》,唱得最多的就是那首好听的《沂蒙颂》了。

    田村在那段日子里也想唱歌儿,他没想到在歇马屯竟迎来了自己的初恋。这种遮遮掩掩的恋情,让他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幸福的日子里他学会了失眠,常常躺在炕上,兴奋地聆听着隔壁的吟唱。里间的苏小小总是在灯下边做着针线活,边轻唱着那首好听的《沂蒙颂》。

    因为苏小小的存在,歇马屯的一切在田村的心里都变得美好起来,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么的淡,这里的山水也是那么的美,他甚至想将来复员了,就在这里和苏小小结婚,过日子。

    民兵们的训练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队列训练结束后,就是枪械训练和实弹射击、投弹,然后训练就该结束了。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田村和苏小小的目光中就多了些忧伤和惆怅。

    警通连的战士和歇马屯的民兵们迎来了最后一项训练科目——实弹射击和投弹。这些实弹都是当地武装部提供的,射击和投弹也是分组进行。

    田村这个组在投弹开始前,他已在队列前反复讲了投弹的要领和注意事项。苏小小第一个投弹,当第一枚手榴弹拿在手里时,田村又一次做了示范揭盖拉弦的动作要领,并一再对她说:别紧张,只要用力把手榴弹扔出去就行。其他在场的人,都趴在十几米开外的掩体里。

    当时的苏小小并不是很紧张,她还问田村:投完弹,你们明天是不是就要走了?

    就这两天,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苏小小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还来呢?

    田村的心里就有了一缕分别前的惆怅,他肯定地告诉她:我复员了,就来找你。

    这时她已经把手榴弹抓在手里有些时候了,她按照训练的样子,做投弹前的准备一一揭盖,把引爆环挂在小手指上,然后甩臂,用力投弹。可就在她撒手的一瞬间,苏小小“呀”了一声道:我的头发……

    田村并没有留意到苏小小的头发,他一直在盯着手榴弹飞出去的轨迹,结果他没有看到手榴弹出去。当他收回目光时,看见那枚手榴弹不知怎么挂在苏小小的辫梢上,手榴弹已被拉断了弦,正“嗞嗞”地冒着青烟。田村大叫一声:不好——,冲了上去。

    他双手抓住辫子上即将爆炸的手榴弹,可怎么也解不开,苏小小已经吓傻了,一连声地喊着:田村,快……

    田村一用力,手榴弹终于和她的辫子分开了,落在了田村的脚下,田村没有时间去捡于榴弹,只能奋力把它踢远,同时抱起苏小小,扑倒在地上。

    投手榴弹的时候,人是站在一个天然的凹地里,当时考虑可以利用这个凹地作掩体,但此时正是由于它的阻碍,踢出去的手榴弹并没有飞出多远,就爆炸了。

    田村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大叫了一声。当一排长和众人奔过来时,田村仍压在苏小小的身上,他的身上已是鲜血淋漓。大部队撤走后没有留下卫生员,更没有担架,他们只能把他背在身上,往山下跑去。

    苏小小呆立在那儿,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人们背着田村向山下冲去,她才清醒过来,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田村……

    听说解放军受伤了,歇马屯一下子炸了锅,老乡用一辆马车拉着田村去了最近的公社卫生所。被救的苏小小疯了似的追到马车旁,爬上了马车。一排长涨红着脸喊道:苏小小,你就不要去了。

    苏小小不管不顾地把田村的头抱在怀里,她失去理智地冲着一排长哭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为啥不去?

    没有时问去争执了,战士们在车下跑,赶乍的老乡驾着马车,一伙人急三火四地向公社卫生所奔去。

    抱着田村的苏小小,一遍遍地哭喊着:田村,你醒醒……

    田村睁了一下眼睛,勉强地笑一下,断断续续着说:放心……我死不了。

    苏小小一边流着泪,一边责怪着自己:都是我不好,我真笨。

    马车颠簸得很,她就冲赶车的于三叔道:叔你慢点儿,田村他疼。

    赶车的于三叔就说:丫头,你把他抱好了,车不能慢哪,救命要紧。

    马车跑得快,路就颠得厉害,苏小小索性躺下,把田村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车下的一排长不停地喊着:田村,你要坚持住,到了公社我就给部队打电话,让他们派救护车来。

    公社卫生所条件有限,只是简单地给田村做了处理。在这…过程中,苏小小不离田村左右,她抓着他的手说:田村,你一定要坚持住,一排长已经给部队打电话了。

    一排长带人在路口等候部队派出的救护车,终于,车子鸣着笛风驰电掣地驶来。田村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苏小小也要上车,被一排长拦住了。这时的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哭喊着哀求道:排长,你就让我去吧,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一排长正色道:苏小小同志,我们有医生有护士,你就不要去了。

    她像没有听懂排长的话,挣扎着跑上了救护车。田村微微睁开眼睛,想抬起手,因为疼痛又垂了下去,他喑哑着声音说:你就别去了,等我好了,我来看你。

    一排长硬是把苏小小从车上拉了下来,车子随之风一样地开走了。

    苏小小追着汽车向前跑去,直到救护车消失了,依然是泪水滂沱。

    一排长和战士们围上来,一起安慰着她:田村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一排长担心苏小小过分自责,就认真地道:苏小小同志,你不要难过和自责,救你是田村的责任,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做的。

    苏小小仰天哀声道:田村,我对不起你——

    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一排长就接到了撤回队伍的命令,这次部队派了一辆卡车来接他们。歇马屯送行的乡亲们来了很多,他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和子弟兵挥手道别。

    苏小小没有来,她趴在自家的炕上嘤嘤地哭着。母亲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也抹起了眼泪,她叹了口气:小小啊,你记住了,田村是你的恩人,他要是瘫在床上了,你就侍候他一辈子,咱不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苏小小曾无数次想象过和田村分别的情形,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田村是为了她而受伤,这让她心里感受到了幸福,但更多的是一种刺痛。她不敢面对一排长他们的离去,她怕自己承受不住那样的场面,他们当中本该有着田村的。她想过田村离开时,她会躲在人群中冲他挥手后,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地流泪,但那是甜蜜的离别,可现在田村生死不明,她只能暗暗地为他难过和伤心。

    该死的手榴弹怎么就没有扔出去呢?一想到辫子,她像找到了发泄对象,一骨碌爬起来,找出剪子,狠着心剪掉了留了十几年的长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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