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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政治审查时她那番身世的谎话自然就露了馅儿。戚师傅没有为此讨厌唐菲,相反他更觉出了她的可怜。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骗了他,他对她也有一种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间没有发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帮她就是单纯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没管住自己。对此他谈不上后悔,只是想起来就有点儿难过。他想尽办法帮了她,使她这个根本没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终于进了铸造机械厂这著名的国营大厂,遗憾的是工种不好。他的能力到此为止了,她只能到最脏最累的翻砂车间当一名翻砂工。

  翻砂车间的学徒工唐菲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唐医生买了一副时髦的五指尼龙手套,又请尹小跳和孟由由参观她们工厂,到她的单身宿舍做客。她请她们吃江米条儿,两斤江米条儿眨眼间就被三个人吃得光光的。她财大气粗地说,没事儿,呆会儿咱们再去买。知道吗,我有工资,我是个有工资的人!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藕荷色玻璃丝编结的小钱包。她在她们眼前趾高气扬地晃着小钱包,尹小跳看见她那媚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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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识巴尔蒂斯是在陈在的书房里。尹小跳发现巴尔蒂斯的画册时,她和陈在已经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看得出巴尔蒂斯是陈在喜欢的重要画家,但陈在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强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荐他喜欢的东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口气也往往是谦虚、腼腆的,甚至还有几分羞涩。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他对所爱对象的持重态度。

  尹小跳发现了巴尔蒂斯的画册,翻开画册,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绘的对象其实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条陈旧的商业街,街上几组来往的行人;客厅里动着心眼儿打牌的几个孩子,还有或读书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滞重的登山者,山顶的风光无限好,他们本来也是来饱览这好风光的,上得山来却麻木不仁了,他们是一副副飘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样子,无人欣赏山景,竟有人倒头大睡……

  他尤其喜欢描绘少女,他笔下的那些少女,他对她们似乎有严格的年龄选择,那都是些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巴尔蒂斯把她们的肌肤表现得莹然生辉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单纯,干净,正处在苏醒状态的身体,有一点点欲望,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沉静,一点点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画家这样画画:他的人物是充满体积感的,他的背景,沙发,街道,床,桌子……却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这平面感和体积感的结合,创造出厚墙一样的画面。在这些貌似平稳的画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倾斜,或蜷缩,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画面的不同节律和情绪,那其实也就是画家的心律。那是平稳中的险峻,流畅中的抑制,开放中的封闭,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静止而又内含着不可见的焦虑。你安静而又不安,即使面对在柔软沙发上入睡的少女,你也会有种莫名的爱怜加惊惧。因为巴尔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围潜藏着阴谋。少女周围的确永远潜藏着阴谋:茶几上一只瘦小的黑猫吧,窗前正歪着脖子拉开窗帘的一个诛儒吧……你却又无法歇斯底里,巴尔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终让观众在画面上找到了一种货真价实的平衡——艺术和时代精神之间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陌生。巴尔蒂斯运用传统的具象语言,选取的视象也极尽现实中的普通。他并不打算从现实以外选取题材.他“老实”。

  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却处处暗藏机关。他大概早就明白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一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性,就这个字眼儿的肯定意义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词,而在于巧妙使用旧词。旧词足以表达一切,旧词对天才来说已经足够。”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在传统中加进一点儿确属自己的新东西,已是成就斐然!而这样的感叹,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时代精神和艺术表现巅峰的大家之口。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紧迫感”推动“步速”的,想要出奇制胜。

  一夜间就载人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其实是一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一丝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时代精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一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2O世纪屡遭围攻,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对艺术的贡献。尹小跳在巴尔蒂斯那些“简单”的画面中窥见了许多不可见的东西,因为它们实在具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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