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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小说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裸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一边椅子上皮肤黧黑,神情阴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现;而站在凯西身后,正给她梳头的表情肃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间隔他们的爱和激烈对立情绪的作用,她平衡了画面,也暂时平衡了这对一生爱恨交加的男女的心。这是一个三人构成的简单画面,画家用笔洗练,颜色也极尽朴素、单纯,但是你一遍遍读着,却逐渐嗅出一种酸楚尖刻,既放纵又收敛的气息。那面向观众站立的裸体凯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体咄咄逼人,这身体是画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紧抿的嘴使她显得骄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对自己的未来作了决断,她是不听人劝的,自以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会旁边那青年,那深爱着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溃的样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见他那倒霉的样子。她的身体协助着她的表情,那一对已经翘得起来的小乳房,那满不在乎的站相儿……都洋溢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挑衅。可是,这个修长柔美的裸体凯西,她的阴部却是尚未发育的样子,她那狭窄单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伙同着那稚弱安静的阴部对抗着她那跋扈的头和虚荣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边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阴郁的青年却无法相互拯救。他看着整个儿的通体放光的她,这个他一生的挚爱,看着这个终归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却无法夺回。他使尹小跳不断地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从林淳家做客回来,希刺克利夫对她自卑而又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当他们活着就只剩下对童年之爱的顽固回忆时,也许只有诀别才能使他们解脱那疯狂而又可怕的怀旧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慨叹,一种风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现实:人们为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

  回到欢乐。

  回到欢乐。

  尹小跳接着读《猫照镜》。这里有三幅《猫照镜》,是同一题材同一场景的不同变体,绘画年代的跨度从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床的裸体少女正倚在床边,一手持梳、一手持镜梳头,当发现蹲在床尾的猫正在看她,就反过镜子请猫照镜。这时少女的神色和身体是自然松弛的,清新柔软的,她请猫照镜子也还带有玩笑、戏谑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头照镜,手中还有一本小书。当发现床尾的猫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过镜子给猫照。在这幅画上,少女长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几分拘谨和任性,并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条长裤。她衣衫整齐地举着镜子给缩在床尾的猫照,仿佛在说:想要观察我吗?还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从脸相儿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着样式繁琐而又保守的裤褂,脸上是一种强忍着的温怒和蛮横。她把手中的镜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个儿身子的猫,简直像在说:“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这时她的神情态势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她已不是那个松弛着裸体轻快地梳头的少女,她早有准备地已经严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紧张,而且想战斗。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人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

  观照即是遮挡。

  当人恼怒地把镜子伸向猫脸时,人是要看猫的笑话,遮挡自己的不方便的,猫的高压之下的媚态,猫那伺机反叛的阴险心理无不使人恐惧,因此人必须把镜子伸向猫。窥透他人,让他人狼狈才是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愿望。

  猫却没有镜子可以伸向人脸,猫就是镜子。它永远在暗处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无声息地与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画对象之间越理越乱的关系,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发的控制力使尹小跳着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蟋缩在少女床尾的那只猫,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从裸体的、戏谑着的一直成长到全身武装的愠怒的少女: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

  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忍细看自己。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可是我们必须与他人相处我们无处可逃,总有他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审视他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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