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洗澡·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四章

    旧国学专修社的办公室已布置成一间很漂亮的会议室。一九四九年十月中间,文学
研究社就在这间会议室举行了成立大会。
    大院里停放着一辆辆小汽车,贵宾陆续到会,最后到了一辆最大最新的车,首长都
到了,正待正式开会。
    余楠打算早些到场,可是他却是到会最迟的一个。他特地做了一套蓝布制服,穿上
了左照右照,总觉得不顺眼。恰好他女儿从外边赶回来,看见了大惊小怪说:
    “唷,爸爸,你活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了!”
    余楠的说:“和尚穿制服吗?”
    宛英说,她熨的新西装挂在衣架上呢,领带也熨了。
    余楠发狠说,这套西装太新,他不想穿西装,尤其不要新熨的。
    余楠的女儿单名一个“照”字。她已经进了本市的中学,走读。这时她出了门忙又
赶回来的。她解释说:
    “我刚出去,看见‘标准美人’去开会。她穿的是西装。不识货的看着很朴素,藏
蓝的裙子,白色长袖的上衣,披一件毛茸茸的灰色短毛衣,那衣料和剪裁可讲究,可漂
亮呢!我忙着回来看看爸爸怎么打扮。”她说完没头没脑地急忙走了。
    “标准美人”是回国投奔光明的许彦成夫人杜丽琳,据说她原是什么大学的校花,
绰号“标准美人”。她是余楠目前最倾慕的人。
    余楠听了“黄胖和尚”之称很不乐意。经女儿这么一说,越觉得这套制服不合适。
他来不及追问许彦成是否穿西装,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西服,不及选择合适的领带,匆
匆系上一条就赶到会场,只见会场已经人满,各占一席,正待坐下。
    中间一条长桌是几张长桌拼成的,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着热水瓶,茶杯茶碟和烟灰
缸。沿墙四面排着一大圈椅子,都坐满了人。长桌四面都坐满了。面南的一排显然是贵
宾、领导和首长的位子,还有空座。余楠惶急中看见傅今在这一排的尽头向他招手,把
自己的位子让给他,自己坐在最尽头的空椅上,余楠不及推让,感激不尽地随着大众坐
下。他看见丁宝桂就在近旁,坐在长桌侧面。下首就是许彦成。他还是平常装束,西装
的裤子,对襟的短袄,不中不西,随随便便。“标准美人”披着“嘉宝式”的长发坐在
长桌的那一侧面,和许彦成遥遥相对。
    社长马任之站起来宣布开会。全室肃然。余楠觉得对面沿墙许多人的目光都射着他,
浑身不自在,生怕自己坐错了位子。他伸头看看他这一排上还有什么熟人,只见那位法
国文学专家朱千里坐在面南席上那一尽头,也穿着西装。他才放下心来——不仅放了心,
也打落了长期怀在肚里的一个鬼胎。看来马任之并没有着破他捣鬼,当初很豪爽地欢迎
他,并不是敷衍,而确是把他看作头面人物的。他舒了一口气,一面听社长讲话,一面
观看四周的同事。
    长桌对面多半是中年的文艺干部,都穿制服。他认识办公室主任范凡,中国现代文
学理论专家黄土。年轻人都坐在沿墙椅上,不过他对面的那位女同志年纪不轻了,好像
从未见过。她身材高大,也穿西装,紧紧地裹着一身灰蓝色的套服。她两指夹着一支香
烟,悠然吐着烟雾。烟雾里只见她那张脸像俊俏的河马。俊,因为嘴巴比例上较河马的
小,可是嘴形和鼻子眼睛都像河马,尤其眼睛,而这双眼睛又像林黛玉那样“似嗔非
嗔”。也许因为她身躯大,旁边那位女同志侧着身子,好像是挤坐在她的怀抱里。余楠
认识这一位是女作家江滔滔,傅今的新夫人,余楠的紧邻。她穿一件蓝底绿花的假丝绒
旗袍,涂了两颊火黄胭脂。她确是坐在河马夫人的怀抱里,不是挤的。余楠忽然明白了,
河马夫人准是他闻名已久的施妮娜,“南下工作”刚回来。她曾和前文大同在苏联,认
识傅今。听说江滔滔是她的密友,傅今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的。
    马任之约略叙说文学研究社怎样从国学专修社脱胎发展,还有许多空白有待填补,
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余楠一只耳朵听讲,两只眼睛四处溜达。他曾听了宝桂说,社里最
标致的还数姚小姐,尽管这几年来太辛苦,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的了。余楠到图书室去
过多次,从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难道姚小姐比“标准美人”还美?他眼光一路扫去,
一个女同志眉眼略似他的胡小姐,梳着两极小辫儿,身体很丰满,只管和旁边一个粉面
小生式的人交头接耳,一面遮着脸吃吃地笑,一面用肩膀撞旁边的“小生”。难道她是
姚小姐吗?那边还有个穿鹅黄色的毛衣的年轻姑娘,白白的圆脸,一双亮汪汪的眼睛,
余楠认识她,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姜敏。两侧椅上挤坐着好些穿制服的。余楠不
敢回过头去。他自信美人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他没有看见标致的小姐。
    马任之简短地结束了他的开场白。他很实际他说,俗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个文学研究社还只是蛋里没有孵出来的麻雀呢。有一位贵宾风趣地插话,说文学研究
社是个“鸵鸟蛋”,或者可称“凤凰蛋”,凤凰就是大鹏鸟。
    一位首长在众人笑声中起立,接着“凤凰蛋”谈了他的期望,随即转入正题,说要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齐心协力,为新中国的文化做出贡献,为全人类做出贡献。他
说:知识分子要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人民服务;文武两条战线同样重要,而要促使
全国人民同心协力,促使全世界人民同心协力,笔杆子比枪杆子的力量更大。
    余楠觉得这倒是自己从未想过的,听了大为兴奋,并觉得老共产党员确像人家说的
那样,像陈年老酒,味醇而厚。他忘掉了“最标致的小姐”,正襟危坐,倾听讲话。
    丁宝桂却在伤感。这间会议室是他从前常来喝茶聊天的办公室。姚謇突然倒地,就
在这间屋里——就在他目前坐着的地方。那时候姚謇才五十五岁。姚太太和他同岁,看
来还很年轻很漂亮呢,现在却成了残废,虽然口眼不复歪斜,半边脸究竟呆木了,手不
能弹琴,一只脚也瘸了。姚小姐当年是多么娇贵的小姐呀,却没能上完大学,当了一名
图书室的职员,好好一门亲事也吹了。马任之那时候不过是姚謇的助手,连个副社长都
不是,现在一跃而当了社长!那时候,他和丁宝桂最谈得投机。丁宝桂常常骂共产党煽
动学生闹事罢课。另两位老先生谈到政治都有顾忌,只有马任之和他一吹一唱地骂。丁
宝桂听说马任之当了社长,方知他原来是个地下党员,不觉骇然,见了马任之又窘又怕,
忍不住埋怨说:“任之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我说话没遮拦,你也不言语一声,老让我
当着和尚骂贼秃。”他说完马上后悔失言,心想糟糕,马任之尽管不拿架子,他究竟是
社长了呀,怎么还把他当作姚謇的助手呢!马任之只哈哈大笑说:“共产党不怕骂。你
有什么意见,尽管直说,别有顾虑。”他还邀请丁宝桂到文学研究社来当研究员。据丁
宝桂了解,研究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呢,他原先不过是个副教授,哪有不乐意的。马任之
对他还是老样儿,有时也和他商量事情(例如聘请余楠的事)。丁宝桂渐渐忘了自己原
是反共老手,而多少以元老自居了。他的好饭碗是共产党给的,他当然感谢。只是想到
去世的姚謇音和他的寡妇孤儿,不免凄恻。
    他看见姚宓坐在沿墙的后排,和王正在一起。几个年轻人可能都是对她有意思的,
也坐在近处。她在做记录,正凝神听讲。忽然她眼睛一亮,好像和谁打了一个无线电,
立即低头继续写她的笔记。“呀!”丁宝桂别的事糊涂,对这种事却特别灵敏,“姚小
姐不是随便给人打‘无线电’的女孩子,她给谁打‘无线电’呀?”他四顾寻找。坐在
面南一排的余楠一脸严肃,他当然看不见后排的人。他旁边的许彦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
“标准美人”。俊俏的河马夫人已经停止抽烟,和女作家仍挤坐在一处。那个粉面“小
生”在打瞌睡。他一路看过去,都是他还不知姓名的中青年,看来并没有出色的人物。
谁呢?丁宝桂未及侦察出任何线索,首长的讲话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来宾的自由发
言也完了。傅今站起来请大家别动,先让来宾退席。他通知全体人员下星期开会谈谈体
会。
    文学研究社就此正式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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