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阎连科 著

卷五·第四章(2)



   
    叔像被逼到墙角了,闭着嘴,不说话,盯着玲玲看一会,果真去床下找来一根绳,站到条凳上,把那根绳子在房梁上绕出两个能钻进头的活扣儿,然后就站到那凳上,扭头看玲玲。看着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高低样,一比勇武样,目光暖暖的,还有些挑逗她的味。可他没想到,玲玲平常温,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还有些烈。她看他把绳圈系好了,拿眼瞅着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床,洗了一把脸,还用梳子认真梳了几下头,出屋关了院落门,回来就站到凳子上,看着叔说到:
   
    “要是咱俩一道死,我这辈子就算没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张床上了。”
   
    还不到午时候,半晌里,日头还悬在东半天,火一样的目光从窗口照到他们的床上面。床上的被子玲玲已经叠好了,屋里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来摆得整齐着。放得整齐着。连原来挂在界墙门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样的干净着。这已经是了玲玲的家,这家里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没有瓜葛了。婷婷睡过的床,玲玲把那褥子换到了一边去,重又换上了她和我叔铺过的。婷婷用过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几遍,擦得没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过的碗,她收起来当了鸡食的碗。现在,这家是了他们的,死了也没啥可憾了。该摆整齐的也都整齐着,该放到院里的也都从屋里拿到了院里去,如原来摆在门后的锨,挂在墙上的锄,玲玲都把它们靠在、挂在了院里房檐下。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没啥儿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没有啥儿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里朝着四处看了看,最后又拿起放在脸盆上湿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摆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绕好上吊的绳圈儿,最后把目光搁到了叔的脸上去。到了这时候,人没有退路了,也没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绳圈去钻了。叔用双手扒着那绳圈儿,绳套儿,玲玲也用手扒着绳套儿。她拿眼看着叔,逼着叔,只等着叔把头一伸,她也就把头伸进去。事情已经被挤到死角了,被逼到死角了,只能死着了,可我叔这时脸上却又挂了笑,坏的笑,赖赖的笑,笑着说: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着呢。”
   
    叔从凳上下来了,坐在床上望着还抓了绳圈的玲玲说:“娘,你也下来吧,下来我真的像儿子一样侍候你。”
   
    他就过去把玲玲从凳上抱下来。抱着她,将她放到床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脱光后,看她原来白润的身子现在已经枯着了,成了过冬草的色,脸上漫满着凄楚和忧怨,有泪从那眼角掉下来。玲玲说:“咱俩真的上吊吧?”我叔说:“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说: “活着多好呀,有饭吃,有房住,饥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馍,渴了可以喝一碗白糖水。寂了可以到庄街上和人说说话。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脸,亲你的嘴,着急了还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
    说着这话时,叔正费力地和玲玲做着男女的事。
    叔是一个赖极的人。
    做着事,玲玲问:“我俩不到场,辉哥真能领回结婚证?”
   
    叔就得意地:“听说哥马上就要当热病委员会的主任啦,领个证有啥大不了。”
   
    爹真的没有让丁小明,宋婷婷,叔和夏玲玲露一下脸.就替小明和玲玲,叔和婷婷离了婚,又替玲玲和叔领回一张结婚的证。大红的纸,写了“准予结婚”的字,盖了乡政府民事上的婚姻章。
   
    爹来给叔送他和玲玲结婚的那张红证时,丁庄人正歇着午觉儿,日头辣毒地悬在头顶上,知了的叫,山一声、水一声地响在半空里。庄街上的热,像流着一股烧开了的水。也还静得很。踩着静,爹从家里走出来,要出丁庄去办他的事,顺路拐到了叔家里。叔家的门,大门虚掩着,一推便开了,可爹却不推,也不叫,只是拿手在那门上敲,梆梆梆地敲。越来越用力地敲。
   
    叔在屋里唤:“谁?”
   
    我爹说:“亮——你出来一下子。”
   
    叔单穿个白布裤衩出来了,开了院落门,怔一下,迷糊糊地说: “哥,是你呀。”
   
    爹就冷冷道:“宋婷婷要的两口棺材给她了,甲级一等的,棺材上刻满了楼房、瓦屋和电器,怕她们家人老十辈死掉都没用过那么富裕、好看的棺。”
   
    叔望着我爹没说话,脸上还挂着没有睡醒的样。
   
    爹又问:“听说你把这院子、房子都押给了丁小明?”
   
    叔依旧不说话,脸上没有睡的意思了,却又把头扭到一边去,瞟着哥,也瞟着院落里的哪。
   
    爹就从口袋取出那两张结婚的证,油光纸,发着亮,相叠着,隔着门框从门外扔到叔的身子上。那油亮的纸,巴掌大小两片儿,在叔的身上擦挂着,树叶样旋着落到地面上。“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快死了还为一个女人闹翻天。为女人敢把一辈子的家财给人家,真是要断子绝孙了,死都不给活人想念了。既然这样,你不立马死掉你活着干啥呀!”爹从牙缝挤出这排儿话,说完后,便很快地旋着身子走掉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
   
    “四张离婚证,两张结婚证,就这六张纸,我让人家办我是答应要批给人家一口免费特级棺材的。”
   
    这话不是从牙缝挤着说出的,是利利索索从嘴里唤了出来的。唤了后,爹就头也不扭地走掉了。爹还是那样儿的爹,单瘦着,穿着在城里买的起了细红线的蓝褂子。翻着小领的褂,总是被娘叠出印线的蓝褂子,和总是被我娘熨出纹儿的灰裤子。这一些,把爹扮得不是了丁庄的人,是了城里人。是着工作在城里的干部了。还有那双黑皮鞋。庄里许多人都有黑皮鞋,可许多的皮鞋都是假的皮。真的皮也大都是猪皮。爹的鞋是牛皮。真的是牛皮。他替人家盖了照顾棺材的章,人家就送给他了黑皮鞋。真的皮,是牛皮,亮得和镜子一模样,爹穿着,丁庄的树和房子都照在了皮鞋里。
   
    树已经不多了,照进去的都是小树儿。
   
    爹朝庄子外边走过去,叔望着爹拐过一道胡同口,像终于明白出了啥事样,弯腰拾起那张结婚的证,打开看了看,没有啥新鲜,同多年前他和宋婷婷领过的证是一模样,只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不一样,日期不一样。仅有这点不一样,好像让叔有些失望样,有些后悔样,觉得没有意味样。有些泄气地立在那儿呆一会,扭过身,叔看见玲玲立在他后边,脸上有些白,有些黄,像爹说的话她都听到了。爹把证从门外扔进来,她也看见了。所以脸黄了,也白着,如谁在她脸上打了耳光样。
    叔说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这证哩。”
    玲玲望着叔的脸,没说话。
    叔又说:“日他祖奶奶,没这证,你我住到一块儿,谁敢把你我头割了?死了你我埋到一块儿,谁敢把你我扒出来?”
   
    “谁把你我埋到一块儿?”玲玲问,“没这证你爹、你哥会把你我埋到一块呀?”
   
    问着话,玲玲接了叔手里的两张证,粗看看,细看看,把那证上的土给擦掉了,像是洗着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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