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四部 都市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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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感到最终有能力自负于这个城市,时间已经迟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
整个儿的秋天,天空都写着不计其数的深绿,日日夜夜地营造着一种湖光。梅在这
蓝滢滢里走着,预料不到地,已经迈出了她四十几岁的人生脚步,但是,心里是终
于有了难得的行至驿站的激动。作为省会郑州的最后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
推算,于今也已越过五个年头,细想起来,那漫长的自强旅程,不见一丝成功的喜
悦,反倒觉得有对岁月的后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运显灵一
次它素有的公平。
    亚细亚大街上的繁华,经历了十余年的苦斗,澎湃得如汹涌出澡盆的皂沫,一
堆堆地在街面漫溢。当初有干无枝的法国桐树,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参天相连,
把日光挡到别处。这一年是英国将香港向中国移交的日子。亚细亚大街很从香港学
了一些东西,猪奶子似的小彩灯,葡萄一样从豪华的店铺门面上延伸过来,随意却
是人为地搭在桐树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农家的豆棚下。
不过都是假的,毕竟没有梅在乡下时的自然气息。亚细亚大街上,更没有乡土社会
浓烈的淳厚民风。二十年来,国家更在东西方接触边缘上生发的诸多特殊现象。于
亚细亚大街,是十二分的社会化了。谁也没有料到,景况竟是一日不见,三秋之戏,
必得刮目相看。今天这儿林立的高楼,毗连的商店,特别是畸形成长起来的饮食业、
美容业、服装业,都是前发在当初荒凉的小街之上:倒闭工厂的废墟之上。几年前,
路边的电线杆上,至多贴一张专治阳痿、淋病的油印广告,今天私设的性病诊所,
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饭店和商场的中间,血红的门额字号,容貌庄严大方,仪表堂堂。
去年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杨记性病专科医院,打着祖传秘方的黑幌,使用着普通医
院大众化的流行治方,在为很多男人女人服务。今年,此类行业就春笋般猛增到十
余家。舞厅、旅店也是应运而生,或同饮食业合二为一,或独立着神秘的经营。这
些做了老板、经理,又时常被现代文明尊称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钱买了本市户籍的
外地人,他们兢兢业业,又最善于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地掏着别人的腰包,成功了
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被政府认可的这条省会最负盛名的消费大街。梅走在这街面以
东的人行横道上,脚步轻捷而含韵味。她去赴约。恋人在城郊等她。从澳大利亚进
口的纯毛秋裙,在脚面上拂动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诗。十几年前因一部新潮电影一炮
走红的著名导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电影力作《大家都活着》。今年,《大家都
活着》将进军奥斯卡世界大奖的号角吹得嘹亮刺耳,一个国家的人都为此荣满怀希
望,浮躁得心神不宁。这时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长时间衰退的影院业,忽
然间起死回生,有望不尽的曙光,红彤彤地照耀曾为艺术担忧过的人们。整个城市,
都在响着这部电影的插曲:《爸爸我都还活在世界上》。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你
我都还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让我们天各一方。这插曲忧伤抒情,正合了梅眼下
辽阔而又略带荒凉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挡不住梅的心猿意马。踩不碎的插
曲韵律,似从各商户流出来叮咚泉水,汇集在亚细亚大街,潺氵爰地船载着梅的脚
步。她的脚步声如河边溅起的白色浪花,飞起又跌落,消失在亚细亚的河流上。
    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这都市挣扎了五个春秋,总算以昂贵
的价格,买下了当初馄饨馆的那片出租地皮,盖起了私有的楼房,成了亚细亚酒家
的老板。省报曾以整版的慷慨,报道了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
讯,采用了非常陈旧,过时而且平庸的题目:真正女强人。这题目中的俗气,使梅
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发臭的腐水之中,能闻到发酵过的低俗的气息,更何
况梅为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门的税务局,撬开思想的铁锁,向那位平庸的记者
赞助了八千块钱。就是说,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价格,被迫买了八千元的宣传。而
在梅的真正目的,却又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让在伏牛山下,张家营村那离婚五
年的原有丈夫张老师能看见她的成功。
    并不知道张老师是否读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纪念日的那张报纸。意外的收获是:
梅在突然之间,收到了数百封的求爱信。这些邮件,被暴涨的邮资贴上特快传递的
标记,经过邮电专车,投送到梅的手里时,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转念的无聊;另一方
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说到底,梅是久经风霜后熟透了的女人,在乡下和
张老师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给她留下了永难磨去的印记。夫妻间的和谐恩爱,湿淋
淋地浸着她的皮肤。经过五年的奋斗,最终有了今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干裂的情感,
毕竟需要男人的潮湿。虽然明知那些求爱的恋信,都怀有额外的目的,比如对她财
产的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对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语言。久而久之,读那些源
源不断的信件,使她终于陷进了恋爱的迷宫,不能不为一部分红艳艳的求爱而心动,
不能不在生意兴隆,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踏上赴约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
憩。
    她知道,四十来岁的年龄,是一日中的一个午时,介乎上下午两者之间,小去
几岁,便属青春的行列,也在联合国规定的青年年龄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岁五岁,
人老肌黄发白,也就完全是风雨末年了。这是一个需要及时抓住一些什么的紧要时
刻,比如城市爱情,不抓住便会如失手飞走的鹰,很可能永不再来。那样,留给自
己的,就是晚年的满山荒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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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距离甚
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占了亚细亚商
业中心的名利,到那儿光顾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
憾。尽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给这条街带来了崛起的繁华。初秋的时候,都市里还
残留许多春末的气息。公园里的花草,虽已开始凋谢,却仍然挂着、擎着许多绿色、
红色。郑州本来是一座绿色城市,国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绿色之冠的荣誉称号,
旅游观光者,也盛赞它名符其实。香港即将交还大陆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涌进内
地中原,见了郑州的绿化,走在成荫的大街小巷,无不对其浓绿感叹。在一个薄雾
的早晨,梅的酒楼刚刚打开门房,洒水车从门前缓缓走过,邮递员随后在楼下喝了
一声,一个店员接过报纸大叫起来,说梅姐梅姐,登出来了,文章登出来了。梅从
楼上走下来,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压抑了激动,一副无谓的模样走出来,忽然看见
秋天黄爽爽地向她走来。街上的桐叶在夜里突然飘落一地,清洁工扫了一遍,依然
又铺了一层。门口摆的菊花,叶瓣无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门口,洒了满地衰败的
颜色,灰蒙蒙一层的伤感。梅立在店前,手里拿着那张知青返城节的报纸,骤然间
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张张从她脸前晃过,像清明节郊野里飘起的一张张坟
纸。三日之后,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挂号寄来,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语,每一封都
装满了人生的游戏和对金钱的红色欲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么我无
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为你的得力助手;什么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我愿像保姆一样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么若能同你结婚,我保证让你获得无限的快
乐和幸福……等等等等,几乎如眼下亚细亚大街各商户不约而同播放的《你我都还
活在世界上》的插曲,流行的腔调使人感到厌气。开始几日,梅还拆信读信,甚或
一个人悄悄地研读。三封五封过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过都是隔夜的茶水,虽浓重
却是浓重的寡淡,进口后叫人倒胃。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
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
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
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
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
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
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原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
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
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九二年才返
城,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
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
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风
景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
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
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
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
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
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
母亲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即一九九六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
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
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他又把她的四千
元钱返寄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
么,收拾了七百多封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几思,
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
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
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
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
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
即阜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
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
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的燃烧
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
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如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
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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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
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
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
这是各店铺开张时候,却有一些仍然闭门关窗。因为在九五年曾有新闻传说,说九
七年秋天在中原地带将发生一次日食。九六年新闻媒介的这种报道更甚。到了今年,
那就报道得详尽而具体;时间是阳历十月,农历九月初一,大约上午九时许。至于
是日全食、日偏食、日环食,还要到日食时才能确证。因为即将降临的日食奇观,
使许多商家纷纷关了店门,坐车到黄河边的邙山岭上,以求站得高,看得远,一旦
是日偏食或日环食时,都市因高楼而不能观望,而自己在山上却能幸遇此景,梅不
是那种宣传上的不顾店员生死的老板。她出租了一辆日本丰田面包和豪华客车,把
全部的雇员送到了邙山岭上。而自己,怀着单薄无力的轻松和喜悦,从亚细亚街,
稍显盲从地往东郊碧沙岗走去。
    恰巧这天是星期日。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
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
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
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户,新贵人。也许他们其中
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藉在亚细亚的街上,以
其机智和命运中的宏富,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
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之前,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
每一个关心国事和金钱的中国人,无不知道中原亚细亚,而这亚细亚背后的街道,
却饿倒的乞丐样,无力地躺卧在繁华的隐处。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
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
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
馄饨的,也是街上的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更早的十几年前,
二百里外的兰考县,就建立了国家的石油公司,石油天然气的开采,使液化气罐如
冰糖葫芦样涌进都市,那时候这曾被省政府十余次授旗的红旗蜂窝煤厂,事实上已
经暗含了倒闭的危险,到了煤气管道铺进城里,蜂窝煤厂就不攻自破,工人连月工
资的百分之三十,都很难维持。第一布鞋厂,曾屡屡生产新的产品,无奈因所谓人
才的审美问题,无论如何改进设备,翻新鞋样,产品也不能走进本市的华贵鞋架,
只能供一般的县城青年试脚。这样的工人们,是每年都要向工厂交纳倒闭风险金的。
所以,来光顾馄饨馆的,也就所剩无几。只不过有赚无赚常开店罢了。每天早上七
时,照常打开店铺,把能拆能装的四块板门靠到一边,生燃炉火,凭着旧时在乡下
张家营子,跟着原来的婆婆学来的手艺,捏几碗馄饨角儿摆在桌上,切半碗香菜,
半碗榨菜,和麻油、醋瓶放到一块,端一张凳子,坐到门口,等那因起床晚了来不
及做饭和家庭不够和睦,夫妻双双,谁也不肯动手做饭的工人,隔三差五地来吃一
碗馄饨。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
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
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
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
    “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
    “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从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
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
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
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
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
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
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
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月息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
煤气费。紧随季节的更替,又不能不买替换的衣服。现时国家的情势今非昔比。然
而那时,曾有一个时期,国库支出缺少节制,以致财政发生极大困难。虽然政府各
部门都高叫紧缩,连国防费都极度削减,经济界是随着口号普遍趋于萧条,然而物
价,却是极度不稳,日常用品、副食品一律超过当时政府的最高限价。回想起来,
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从那时挣扎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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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
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一根针钱也甘愿跑
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
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半年都有
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
的巨大诱惑。电视台曾经播放了一个顾客五十一元钱买了一件衬衫,开奖时满面红
光地开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的镜头。这样,顾客便像潮水样一泻千里地涌往星光商
场,连那些外地出差人员,也要绕道郑州,到星光商场替单位花一笔大的开支,买
些有用无用的东西。捱到开奖时候,一方面注意报纸和电视台的中奖号码,另一方
面,利用公家的程控电话,从外地直拨到郑州,询问自己是否中奖。可是,第一次
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小舅子,第三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亲侄儿,这一层关系
的玄妙,却几乎无人知道。果然是他们有幸中奖,还是明明暗暗的手脚,却一向无
人过问。总之,开奖是在国家公证机关和警察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其督察的庞大
阵势不容顾客对它严肃性有丝毫怀疑。梅知道这些情况,是在公商、税务、公安、
公证等政府下设机构的一次经济联合协商会间盗听的。会址在哪不详,会后在亚细
亚酒楼的包间会餐,有位公务员酒后失口,说了这么几句。梅去感谢这些至关重要
的客人光顾,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资的中美牌走俏香烟,听到此话,顿感愕然。看
看这些经济协商会的与会人员,对同事的失言,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指着对方的鼻
尖说,这家伙酒喝多了,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于是,梅也渐渐释然。细想都
市的事情,哪能像乡村那样纯净。繁荣经济,自然避不开尔虞我诈。只不过每一次
看见顾客潮涌到星光商场,有鱼刺鲠喉之感罢了,为那些顾客的傻果而叹息。仔细
盘算,星光商场的物价,普遍高出市面价格,即便每样巨奖都真正落入顾客手中,
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顾客匆匆脚步,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
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
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
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纳,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
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
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
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
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
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
是粘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
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
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
极识趣相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
说我在这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
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
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开个餐
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经堵塞,
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从城郊扑进来的西风,将嫩绿的树枝扭结在一块,在空
中抽来抽去。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
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是劳
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
既然返城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结束的一九九二年,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
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
更何况被国外誉为铁腕人物的邓小平,在世界政治风云中金鸡独立,于那年初到深
圳、珠海等地南巡,有过一番惊地动天的讲话,国家又有了一个大搞经济的新浪潮。
在九七年的报纸上,你去寻找第二个改革开放高潮这一经济术语,即起源于那时的
国家形势。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
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
营子,返归城里。她望着面前的唐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
四处流窜的浪子,脸上写了浅谈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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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
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
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八九年全
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
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然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
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主义优越性,被砸三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
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
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
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
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
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
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的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包斜一眼
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奥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
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到这儿,你也就不能不明白,民族的
血缘在缺乏变动的乡间尚好,被一种公众道德所约束,时时放射一些传统美的光泽。
而进入都市,尤其九十年代的都市,血缘已经被金灿灿的黄水稀释得分外寡淡,连
亲情间脉管的流血都不一定再是红色。你我是否还有血缘关系,再也不能用传统的
人和人的权力与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衡定。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
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说我不是来要钱,只不过说一声爸病好了,你
们不要萦记。就车转身子,回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不要多少,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就议定了,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在胡同口贴了几张广告,在馆子门口的砖墙上,写下有馄饨油条几个红字。生
意竟果然令人满意。油条开始略嫌僵硬,过后几日,唐豹的手艺差不多尽善尽美,
拇指样一根油面,经他扯拉捏拽,在油锅几个翻身,红艳艳膨胀起来,仿佛孩子的
胳膊,又棉花一样暄虚。价格也比别处便宜二分。终于满足了街道住户那白雾一样
浓重的小市民心理。开始,仅是早上急于上班、上学的工人和学生来吃,多是一碗
馄饨,两根油条,打发了匆匆的人生。后来,三口之家的小户,也干脆,早上一家
人开到馆里来,吃完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交钱擦手,倒落一个白茫茫的干
净。
    生意就是从此大了起来。从早上七时,至上午九时,在馄饨馆子门口,实际上
已经有了几年后亚细亚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往星光商场涌流
的顾客,隐隐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雾一样笼罩着她。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省长、
市长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贵,曾几何时,也有过很长一段潦倒的时期。那时,
他夜间睡在馆子的钢丝床上,身边就是炸油条的煤炉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叽
叽成一条怪叫的河流。不难想象,他睡醒时,背脊则准会为处境尴尬而透过一阵一
阵的恶寒。黎明前的黑暗时候,他要起来和面热油,至夜间十二点后,才能收拾床
铺,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馆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一百,有时二百。
春夏天早上凉爽,生意红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时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净收
入,已经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决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自馄饨馆始营油条的第二个月,她就说把他的
月资从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为月薪三百元。可他却说: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钱。”
    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
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
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
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
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
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
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
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
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
津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
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
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如数要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
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做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
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
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67

    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
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
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
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
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
人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
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作派不
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偶尔你不
在那儿,雇员敢把切余下的鸡块,肉块顺手扔在地上。其实,冰柜就在他的身边。
有时,连每对一百二十元从青岛用飞机运来的对虾,也会扔在案上腐掉。仔细追查,
雇员们又谁都不负责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当了。所以说,有今天日食的
景观,又是到碧沙岗一见的礼拜天,在梅委实委实是个难得。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阳光明净如经了洗刷。刚落过黄叶的梧桐树,赤条条
在空中微动,光亮在那枝条上走着轻敏的舞步。这个时候都市的喧嚣,也才刚刚从
夜间醒来。上班的人流过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闲人,还没有走上街头。工厂
的汽车,大都在加油站门口排队。这是繁闹前的一个小静,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
暗,再或黄昏前既无日又无月的一个明亮。本来是每天都有这一节光景,可梅却有
忽然发现之感,以为是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净。尽管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
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
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
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
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
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
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
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台、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
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
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周写来一信相邀,可见其对你的痴情,非三朝两日能够铸造。几百封
信件中,没有张老师的,也没有第二个不回信便不懈地写下去的人,当然不能不去
一见。有一辆进货卡车,从她的身边缓缓驶过,车上装满了本市最畅销的名烟名酒。
朝那卡车瞭望了一眼,梅想这是哪家商店,有如此大进货门路,若不是动用了本市
上层人物的权力,怕进不了这么一车贵物。当然,动用人物们的权力,也不能不有
笔数额可观的开支。那位不懈地向我写信的,大约是什么人物?可惜找不到了他最
初来信的自我介绍。是同自己一样奋斗起来的商户?还是同唐豹一样突然暴发的大
亨?或是为求钱财而穷追不舍的平民?再或是有知识无钱财,一生著书立说又无出
版的学者?当然,后者更好。梅想,终于到了知识分子不把知识当做财富的年月,
而有财富的商人,却为没有知识深感内疚。亚细亚街的主人们,闲暇时聚在一起,
议论到归还回来的香港,还有台湾、南韩、新加坡,以及西半球那些令人神往的国
家的商人,他们大都在从商以前,进过哈佛、进过剑桥,或是到其它世界著名学府
做过进修。而中国的这些商人,包括到国外投资的巨豪,又有几个学业有成?更多
的则是那些富有所谓的东方智慧的小人,如唐豹之流。充其量,也就是以考察为名,
自费到香港、泰国或西方走走,而那些名商名人,不消说是不去见的,更谈不上啥
儿取经要宝。出去的目的,实质上就是领略人家红灯区和中国的暗地,到底有什么
差别,有什么享受不到的风采和快感。而真正揭掉金钱织成的高傲的面纱,有几个
不为自己腹空而羞愧?不过不敢在公众面前承认而已。若不是如此,这些一身铜臭
的商界男人,为何旷日持久地掀起对知识女性的穷追不舍?晚上睡了觉,来日天色
不亮,便恨不得立到二七纪念塔上去,向整个世界宣称,我睡了一个大学讲师,或
是某某专业的研究生,云云。想起来不仅使人恶心,也使人感到可怜。梅是领教了
这些人的追求,径直地说下去,便图穷匕首见了,你说黑地的女子那么多,年少而
俊秀的女人也那么多,想下贱可以去找他们,回答必然是一句流行的语言:庸俗。
原来在这种事上,也要追求一种高雅。梅边走边望着有意把石膏模特逼真化的假女
子。袒胸露臂地立在商店门口或橱窗,无休无止地笑着逗你过去。觉得这个世界的
堕落,正如一个纯情少女,心安理得地在接受嫖客的诱导。而自己,大有入了虎穴,
又无奈虎子的感觉。几年的光景,洁身自好,除了经营上不明不白的损伤外,清苦
的生活也使她备尝了做女人的甘苦。这下好了,也许那写信的男人,正是如原夫一
样读过书的一位,因社会的原因,不得不对金钱尊重起来,但又决不对钱财垂涎几
尺,只所以对你不知疲倦地相邀,更重要地是看上你有不凡的人生,有不寻常的挣
扎,料断你是一个操行纯正,做人笃厚,曾经在乡下呆过二十年,为人师表十余载
的成熟女人。果如此,你成功后的生活,将就不会如脚下的亚细亚大街一样,空有
繁闹颜色,而内里又十分虚幻了。

                                   68

    在亚细亚街的背后,有一道窄小的街巷,那儿有几宅高高的房屋,古老而漂亮。
你可以顺便去创览观光,准定给你留下不坏的印象。其风景,大似中国名山之上的
建筑。比如江西庐山,山高水高,上有中国独一无二的山中城市,服装业、饮食业、
旅店业都十分发达。各朝各代的传说、近代的政治斗争,都在洋人和中国贵人的私
宅之中隐藏。今天去品尝大诗人苏东坡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决不仅仅是满嘴青山秀水的庐山风光。而亚细亚背后的小巷也依然。如果你向西走,
站在一棵古老的榆树下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家民国时期,国民党的一位将军的私宅。
那房子古朴陈旧,很有中国建筑的特色,雕梁画栋和漆红的木柱只是表层现象。而
房里的主人,是亚细亚街上有旅店大王之称的江苏人。他在这儿发迹,并成就了一
番耀眼的事业,主要原因是他的一位哥哥,曾经是本市一家银行的主任。如果从东
走,沿着白色的路标,入巷不足百米,你便站到了一座洋人的房下,典雅的英国建
筑,酷似中国人翻修后的教堂。而今天房里的主人,就是亚细亚性病医院院长。还
有几家苏俄式建筑,葡萄牙式建筑,风光各异,情趣各异,都被政府作价卖给了亚
细亚街的商人。虽然卖的是无用的房子,却总叫人想到卖的是文化或青铜器之类的
文物。当然,梅在这儿也有房子,可她很少住过这儿。那是三室一厅的新式建筑。
之所以不住这儿,是因为距唐豹的房舍近得只有一墙之隔。你走到胡同中间,无论
从东或从西,都是百步之遥,便能看见一所中国豪绅时代的宅院,分前庭后庭,有
上房又有厢房,走廊、过庭紧紧相连。庭院里是古砖铺地,潮湿使砖上盛生一层绿
色的苔藓。夏日里,阳光酷热,那院落却阴凉如深秋气候。房屋也备有现时代的空
调,只不过为了迫不得已的应急之用。一般说来,中原的气候,不是反常的高温,
那庭院遮天蔽日的葡萄藤和爬上墙壁的爬山虎藤已经足可降温避暑。今天,在一般
城乡,都已找不到这样的房舍,连拍豪绅生活的电影,已得重新建筑他们的房屋了。
可是郑州最繁闹的隐处,却有这古香古色的巷子,有这豪绅的宅院。宅院的原来主
人,是二十年代开封的一位资本家,特意在郑州为一位不敢公开的小老婆所建,本
意是金屋藏娇,没料想解放后这儿成了向阳幼儿园。到了今天,中国政策的允许,
房屋又物归原主。资本家的后裔有先祖一样发迹的时代机遇,却没有先祖那样东方
智慧的狡黠,据说是和唐豹经营同样的生意,不知如何就赔进去,不得不将别致的
房宅卖给了唐豹。物归其主,物移其主,可见其时代变迁,如风云变幻。事实上,
在这走近世纪末的日子里,都市生活主调是这些老房新主人们唱出来的,在这漂亮
的房前,你会这样地明证。
    星光商场已经不远,能看见那儿的人群,在乱哄哄中来回窜动,就像急于入圈
的羊群。商场的高大门面,一律用巨形茶色玻璃镶就。星光商场四个大字,是中国
书法界一位泰斗的手迹。听说新加坡的一位国家领导人,费了口舌才求出泰斗几个
汉字,而唐豹乘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便拿到了泰斗的欣然命笔。被放大多倍的泰
斗手迹,制成了铝合金的字样,在茶色玻璃的高空闪烁着金黄的光芒。这光芒刺疼
了梅的眼睛。眼下还没有日蚀的迹象。太阳明媚在深蓝色天空,公证地照射着慌慌
忙忙的人世。梅感到了一丝炎热,许是走路的疲累所至,许是星光商场的无故强加。
她把毛裙略略向上提起一些,使深秋的凉风吹到脚脖和小腿上去。
    在梅刚刚发迹时候,回想起来,得到过唐豹很多的帮助。和工商、税务等政府
部门的友好关系,要说是靠唐豹的努力,才处理得得天独厚。那时候,税是依照法
律和做人的原则,每个月底按时交的。遵循当今社会的俗风,凡与个体户有交往的
政府工作人员,到馆子吃饭,梅是一律不收钱的,并备有好烟应承。硬要给的,也
只象征性地收回成本而已。但忽然间,专管这条小街的税务所换了所长。在一个四
月的午后,新所长来到店里,随便走了一圈,问炸油条是从何时开始,营业额如何,
最后就说馆子报的税额,一向是馄饨的单项,而油条的营业税,日积月累的偷漏,
已经到了八千四百元的数目。再根据偷漏税罚款规定,馆子需补税一万二千元。那
当儿,梅刚有存款万元,心里才计划下将馆子改为酒家的盘算,冷丁儿遭此当头一
棒,顿时束手无策。梅说:“漏税了,我如数补交,不要罚款吧。”
    所长说:“明知漏税不交,当然要罚款。”
    梅说:“所长,我是返城知青,小本生意。”
    所长说:“国家没有政策说知青免税呀。”
    新所长勒令三天交全税款。这笔钱梅能交齐,但直感到一种人生的受损。依照
通常的做法,买了数百元的礼品,无非是茅台酒、中华烟之类。夜间提上,同唐豹
一道,送到了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五十余岁,把提来的东西放到门外,说你以为
天下真的没有白色乌鸦嘛……
    新所长的举动,使梅感到惘然的敬仰,立在那间白墙壁的屋里,近四十岁的成
熟女人,忽然像自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她脸上热着
一层晕红,尴尬一会,说我明天就把税款送来。
    新所长说:“一万二千块。”
    梅说:“我送一万二千块。”
    可转身走时,唐豹在前,梅在其后,新所长忽然将梅叫了回去,脸上平淡着涎
笑,说其实,不交也行,你今晚住在这儿。说着,新所长站将起来,过去拉住了梅
的右手,只住一夜,他说我一分钱的税也不收。梅平视着他,脸上的红热猛地冰冷。
她抽出手时说你看错人了所长。所长笑着,捉鱼似的又去抓她的左手。
    “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年月,都别正经。”
    梅举起右手,将耳光搁在所长的脸上。“你以为个体户的女人都是贱货?!”

                                   69

    耳光的响亮,至今使梅感到余音在耳。抬头看那星光商场的门面玻璃,仿佛是
自己打在新所长脸上那一耳光的声波在熠熠生辉。梅盯着星光商场,看见唐豹忽然
从门外返回新所长的宿舍。新所长怔在灰色里,脸上半天血红,半天菜青,组成他
受了巨大屈辱的新天地。他说好啊,你竟敢打我。你明天上午就把税款送过来,晚
半个小时我翻倍地罚!
    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这时候的梅,差不多已经把二十年乡下生涯养成的一味
单纯,如剥笋一样脱去几层。一年多的个体生活的体验,使她对都市的认识,远比
半生农民对乡土社会的理解复杂得多。她一脸爆发出的愤怒,忽然在落下耳光之后,
掺入了看不见的后悔和忧虑。她本可以说我要到法庭告你流氓罪,以震慑所长给的
血色威胁,可她却一言不发,乜了所长一眼,不言声转身出来了。她这种作法,与
其说是一个女人在公正的情况下,对权势的轻蔑,倒不如说是返城知青对权势的逃
避。或者说,是对刚有喜色的馆子日后经营上的担忧。她想,她厉说一句:你别以
为所有的个体女人都是贱货,已经足够重量,然后愤而出走,是恰到好处的作法。
而那一耳光,则是感情操纵之下的多余之举,除了引火烧身,别无额外益处。门外
的月光,水凌凌泼洒一地。二七广场那儿的嘈杂、汽车的鸣叫,远处火车进站的笛
音,在四月的夜风中,混乱地走过来,如随风雨飘的一地毛发。梅立在月光中,等
不到随后而来的唐豹,只听到新所长的屋里,有沉闷和清脆的响声,不间断地传送
过来,还夹杂着男人哀求的哭叫。慌忙地折身回去,便见新所长被唐豹按在地上,
满脸是唐豹拳头和耳光的印痕。
    桌上的水瓶、茶杯、墨水,砰砰啪啪落在地上,开水、墨水和所长的鼻血,在
所长桌边的床上,汇一个五彩的海洋。看见梅回身进来,唐豹最后朝所长身上跺了
一脚,说你爹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不怕死你就再把我送进监狱里。
    “你不能这样。”来到街上,梅说。
    唐豹沉默一阵,“我真的是蹲过监的人。”
    有一块浮云,在这都市的上空,迟迟地滞着不动。路灯光昏花如乡下坟地的灯
笼,散发着寂寞空虚的瞑瞑之光。不远处有人从一家出来,走过巷子,进了另一家
门。唐豹初入梅的馆子,出示的是一张工厂的证明。证明说因工厂产品没有销路而
倒闭,工人生活没着落,特允许本厂职工外出,自谋职业。现在,唐讲了。唐说他
是释放犯人。唐说他犯的是伪造人民币罪。其初他自画十元的人民币,在那个县城
以假乱真。后来,国家发行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便画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他
说他能把人民币中戴矿工帽的工人头像画出来,然后用特别颜料和笔法,再将头像
藏进去。和真币一样,不仰脸对着光亮,你便找不到那头像。遇了亮光,那头像便
给你一张不恶不善,没有表情的脸。他说若不是他老婆自己告发,这辈子就没人知
道他在伪造人民币。等那浮云从城市上空走往郊区时,这九三年四月的都市,又在
月光中朦胧喧闹着。有人骑车从他们身边走过,一手扶着车把,就像单手扶着他命
运的方向。另一只手,把将尽的啤酒瓶子举到月亮上,喝完了,把瓶摔在路边的水
泥线杆上。他摔了瓶子,也暂时摔了都市给他带来的酸涩的烦恼,快快活活把车子
骑入迷惑的人生中。唐豹说,他和老婆不和睦,他酒后把老婆嘴角打出了血,老婆
便到县公安局把他告下了。他被判了五年。五年后走出监狱,老婆又再嫁他人,他
就浪到这儿,住进了红旗蜂窝煤厂的厂房里。
    那一夜,漫长而又可怖。梅从来没有想到表面笃厚的唐豹,有这样一个操行。
会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敢画以假乱真的人民币。更敢大把大把地使用这些人民币。
现在,他不用自造人民币了。她走进星光商场时想,星光商场在为他没有边际地制
造人民币。想,究竟自己有多少流动资金,多少固定资产,恐怕他唐豹也不一定精
确了。说完的时候,唐豹立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下,婆娑的树影在他脸上,弹着一曲
乡村的盗歌。从树叶间漏落的一圆月光,银币样在他宽大的额头跳动。他是一个身
高力大的人,梅的单瘦如同被他衬出似的。她忽然对他生出一些畏惧,就如同害怕
有一天新的税务所长,会拆断她人生的路桥。说完了,她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树
影里那团粘稠的墨黑,有一种他冷丁儿会扑上来卡她脖子的感觉,且会一下置她于
死地,然后把她活活吞去,连同他同她经营的馄饨馆子。末了,她终于说:
    “你不该那样打所长。”
    他说:“打比不打好。”
    她说:“我们的馆子日后还要营业呢。”
    他说:“因为营业才要打,不打他敢砸馆子。”
    她说:“他会把馆子封掉的。”
    他说:“不会,他没那个胆。真出事了,我唐豹全兜着。蹲监我去,罚款了我
老家有一房宅和一院树木,镇长早想买去呢。”
    回去了。路上,他对梅说我看你是和农村人一模样的城里人,我才敢给你说这
些。我原来是打算一辈子不露身世的,可对你我憋不住。说真话我是求你相信我,
在馆子里留我一张床、一碗饭也就足够了。还说留下我我保你三年不到发起来,在
监狱五年我学烧饭,炸油条、做面食、炒川菜,样样都不比这市里、般馆子差。他
说这话时,和梅并着肩,已经没有和梅主仆的感觉了。样子是从梅手里讨要一碗饭,
实则是对梅说,不到三年我让你发起来。可梅却朝一边躲了躲,到馆子的门前说,
你回去睡吧,明天馆子不开门,闪过去这场风波再说日后的事。
    由此,梅从深处明证了都市的堕落,是一日千丈地跌入深渊。馆子歇业三天,
等着警方的传讯和税务方面的巨额罚款。然三日之后,梅从家里走出来,得到的消
息却是,新所长骑车摔倒了,鼻青脸肿,是一片五光十色的世界,肋骨也断了三根,
住进了区骨科医院。
    更令人惊奇的是,新所长出院之后,默默地调走了。梅的馆子,不仅没有补交
所漏之税,至年终,还得到一面艳红的纳税守法方面的小旗。

                                   70

    如同苏东坡无法一目了然地观赏庐山全景一样,梅走在九七年深秋的亚细亚街,
思绪纷纷,想事实上,今日的社会,也就是唐豹一类人的社会。你看,开奖了。人
们在星光商场门口,鸦鸦的一片乌黑,如同雨前找不到窝儿的蚂蚁。幸亏一等奖是
一辆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币,二等奖是日立牌摄像机和十万人民币,如果奖品是少
男少女,男人重奖,给美女十个,女人重奖,给美男一个,大约都市会为此疯狂起
来,也未可知。人总是对人的需要,迫切如渴念生命长寿。已经有很长日子,梅感
到有赶不走的孤单。杏黄色的信封,风雨无阻,总是如期而至。酒楼里那个昨天还
瘦磷磷的服务小姐,转眼之间丰满起来,已是堂堂一名大姑娘了。从乡下来的那个
小丫头,本来傻头傻脑,连刷牙都未曾见过,现在也已经是几乎不认得的小姐了,
亭亭玉立如湖边的一棵垂柳,说话做事,含虚藏修,其志远大,多少商户的儿子都
为她动心。可有谁知道,她不只一次地对梅说过,我们乡下人不是专供城里人挑选
的。每当她们托辞假言,说出去买点东西,找个熟人时,梅便知道,等她们的准是
一个男人。于是,一边为她们担心,说小心些,坏人多呢;另一边,目送她们走出
酒楼,为自己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想起同张老师那段生活的温馨,也想起了杏黄
色的信封。打开去看,总是一句请于星期天到东郊碧沙岗一见。其实,早可以到东
郊碧沙岗一见的。儿时读书,学校组织的郊游,便是到碧沙岗去。那儿有黄河泛滥
留下的茫茫沙海,一眼辽阔如无边沙漠。社会主义政府治理的新黄河,虽年年也需
要防汛,总归为有惊无险,使沙岗有了草植,夏天和春天,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
景象。说起来已二十多年没有再去过那儿了,一片草绿,却总在心里四季常青。由
此可知,这次决计到碧沙岗一见,并不是偶然之间的决定。
    酒楼的第四层上,楼梯一面是办公室、会计室、会客室等,另一边就是梅的宿
处。酒楼后有两排平房,一庭院落,那儿是所雇人员的宿处和酒楼的仓库。白日里
尚好,四楼人进人出,电话铃声不断。入夜,便静得似一方坟地。灯火通明的卧房,
也似被电灯照亮的棺材。那天夜里,因一天大雨,客人稀少,自然也无包间,她让
大伙们早早关门,上街看了电影。而自己略感头晕,到四楼卧房睡了。孰料躺在床
上,忽然浑身抽筋,不能动弹,双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她便极其渴求有人
敲门,哪怕是盗贼突然进来。可是,直到第二天上午八时,仍是没人走上四楼。酒
楼营业后,楼下客人的脚步,小姐们服务时的偶尔银铃样的笑,叮叮当当挤进她的
屋里,却硬是没人去敲她的房门。最后,她以为她要这样孤独地病死时,才不顾一
切地滚下床去,用手指勾到了电话的软线。
    那次住院,所有看她的男人女人,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你真该再成一
个家了,这样孤零零地为谁活呀。那次住院,叫竹叶的服务小姐告她说,今天共收
到四封信,有三封是业务函件,一封是那杏黄的信封时,她浑身的血脉骤然间热辣
辣地发烫,两眼冷丁儿流出了泪水。她不知道是为自己的孤独流泪,还是被那杏黄
色的信封感动,倒在医院的床上,一任眼泪决口的河样,汩汩地流淌。就在那一刻,
她对自己说,下周我到碧沙岗去,那个人就是瞎子痛子,我也要和他结婚。
    那个人当然不会是瞎子瘸子、也不会是这为重奖而奔波的俗人。倘若会为重奖
不顾一切,自然也会把对爱情穷追不舍,当做是愚人的一项事业,他又何苦为此孜
孜不倦呢。梅取出手帕,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她看到别人拥挤,自己总要出汗。
星光商场,已经挤到她的面前。原来开奖是在八点三十分准时开始。五等奖都已摇
了出来。那些得了上千元一辆的机械赛车的幸运者,把赛车推到一边,任由唐豹请
来的晚报记者和电视台摄像记者,在闪光灯中一次次留下他们的红运。太阳已经升
起很高,光亮中开始掺杂都市的尘埃,被这样的太阳照晒,你能嗅到一种发霉的气
息,如同站到了乡村牛圈的旁边。人是山山海海,车辆决然不能通行。国家公务人
员,在为唐豹的开奖服务,也为政府的经济服务。誓死的努力,才在街边维护出一
条可以擦肩而过的人行道儿。其余的地方,商场门口的空地,亚细亚街的主道,全
是等待中奖的人们。树上的高音喇叭,不时在播出一位接近中奖的号码,或三或五
再或七,从喇叭中叫出的任何一个数字,都会使一大批人激动得嗷嗷乱叫。另一大
批人,沮丧得连口大骂。走近人群时,梅放慢了脚步。她忽然后悔不该从这街上走。
然虽为悔,却没有走穿胡同的绕道之意。她依旧慢慢挤着朝前走。
    当喇叭叫出“8——”的长音时,人群突然沸起,骂娘的吵嚷如决堤的黄河,滚
滚荡荡溢满了亚细亚街,又从深蓝的天空,向都市的别处漫去。那些几乎中奖的又
失望的男人们,把奖券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扬在半空里。在将要日蚀的阳光里,碎
纸片红红绿绿,如同清明节烈士陵园里被风吹起的纸。也是一种对都市的祭奠。梅
躲着来回窜动的人群,立到一家招牌是香港发廊的小店门口,又猛地看到几位警察
在极严厉的喝斥人群。人群猛地闪开一条小道,鼎沸声骤然间灭死下去,仿佛眨眼
之间,人群消失了。
    本能地瞅瞅头顶的太阳,日蚀的迹象并未出现,天空除了比早时略显灰白,还
依然透着它深秋的蓝色。再勾回头时,看到了两个警察,抬着一个老汉匆匆地挤出
人群,把老汉放在街道中央,一个对另一个说,快,快让救护车来。那警察便撒腿
朝东跑过去。
    人群又朝这老汉围过来。街道被堵死了。外边的人伸长脖子朝里挤,里边的人
解着衣扣向外挤。即刻安静下来的人马,立马又翻两番地吵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
    “人死啦。人被踩死了还挤呀!”
    “真死啦?”
    “真死啦。”
    “踩死的?”
    “中奖死的。妈的中了奖就死,还值得。”
    这时候,高音喇叭又叫出了新的中奖号码。声音是唐豹那还带着乡音的都市话。
他唤说一等奖是日本丰田小轿车,中奖号码的第一位数是3——3——3——梅站在发
屋的台阶上,眼睁睁地看着唐的声音,水流样一波一浪漫没了人群。整个亚细亚街,
都是他浊色的3——3——3——的声响,流到东西街头,流到各店铺的营业柜台上,
顺着高楼的水道、平房的滴檐,瀑援着的他那雨水的声音,终于就漫过二七纪念塔,
淹没了这个偌大的都市。

                                   71

    详尽地想,五个年月,人非柳絮杨花,加之事业有望,单纯地为了爱情谋求,
也不会落到今日一事无成的田地。除了对乡下原夫的疚情愧意的阻挠,怕要数唐豹
在自己情感上的牵扯了。在星光商场门前波涛汹涌的繁闹里,梅听到唐豹那浑水一
样浊重的声音,就冷丁儿想到他强盗一样在自己心中霸占的位置。公证说来,梅在
百般无聊时,也曾如儿童幻想插翅飞天样想过构筑自己同唐的天堂。说到底,豹子
也是一个人物。他的作为,常常使人觉得,你把他放在总统的位置上,他也并非不
能胜任。如若设计,他生存在美国或者中东的黎巴嫩,他不成为议员或黑手党的领
袖,才是一件咄咄的怪事。
    同唐在一起,很多事情在你束手无策之时,他会用他独特的方式去处置。值这
样的时候,你为他的作为心惊胆战,然那事情的结果,不仅使你满意,也使你满意
到胆战心惊的份上。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买件衣服,差别人去买,你穿上心安理
得,因为你付过了钱。如若差唐豹去买,即便付过了钱,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
衣服可能是唐豹从人家手中抢来骗来。心慌慌的感觉,如愁肠样苦涩涩地酸在你的
心里,终也赶它不走。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树刚刚泛绿,偏僻胡同的檐下,才露出几芽小草。
至夜里,天还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计划,要把馆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赁下
来,改馄饨馆为饭庄,除了馄饨油条,以经营川菜为主,并包办婚丧筵席。然而,
这样的改弦更张,扩大经营,却需政府有关部门登记造册,发给你新的营业执照卡。
从道理上说来,扩大经营,也是为这个社会服务,振兴民族经济,拓宽国家经济渠
道,然去领办执照时,工商、税务、卫生方面的下设机构,都是熟人,常打业务交
道,却要给你写申请,签合同、交保险费用,找领导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
周,全都有了,具体盖章的公务员,不是没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会忘带抽屉钥
匙。来往跑路花钱不说,时间你如何也陪不起。最后依照通俗的大众作法,在本市
最豪华的星级宾馆订了一桌饭菜,先预约这天下午五时都到电梯门口碰面。梅四时
先去等着,直等到五色暮黑,华灯初上,竟无一人在电梯门口露面。赔了人家一桌
筵席,从宾馆回来,坐在馆里,一声长叹,差点流下泪来。想这人生如此艰难,丧
子离婚,孤独地在都市挣扎,难道这都市真的比乡间好了嘛。
    这时候唐豹走来。说:
    “给办事的人送些钱去。”
    梅说吃饭还请不到筵上,钱怎能送到手上。
    唐说:“我去。”
    梅说:“能行?”
    唐说:“准行。”
    梅说:“送多少?”
    唐说:“长线鱼儿大,先给我三千吧。”
    至眼下,梅对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怀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将三千元给他,交待
了营业执照办到哪步手续,给哪个人送多少,哪个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
在馆子同另个雇员坐等,待唐回来传个喜讯。可直到夜十二点时,进来一个熟人吃
夜宵,才说见到唐被一个朋友引到另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手气极坏,已经输了三
千,还又借了人家一千,他说那是他在你这打工的全部积存。梅顿时愕然,又无言
辞说。打发雇员睡了,独自在店里坐到天亮,亲眼看着唐从破晓的天色中,坐了一
个三轮机动车,睡眼惺忪地走回店里。
    梅说:“都送给人家了?”
    唐说:“全送了,不够,我又借了一千。”
    梅说:“执照给办吗?”
    唐说:“上午送过来。”
    唐是瞌睡的不行,一边往宿处走着,一边对梅说,我如果能再多带两千块钱送
给人家,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免税一年。要免税一年,饭庄的投资就全部赚回来了。
不知是唐因瞌睡,听不出梅问话中夹杂的疑惑的冷味,还是听出来了,因男人的大
度,并不放在心上。总之,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将信将疑地守在店里。果然,
到早上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个小伙,说局长让把营业执照送过来,又说局长和税
务、卫生检查部门都是熟人,让你有什么麻烦了找他。留下一个局长的名片,小伙
子就执行别的公务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梅拿着黄色的营业执照卡,回到自己屋里,疲累地往床上一
坐,望着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唐为人尽管操行不正,蹲过监狱,
可到底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模样又的确长得不差。除了谈吐的乡音,决然不会从穿
戴动作看出他是农民。即便不说将后半生寄托于他,就是经营扩大起来,让他做个
副手,自然也是难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来越大,自己是个女人,本又不是
随时代风云变幻的女人,而是被时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撑着前行。倘若
今后,唐德才俱全,可以依靠,将后生寄托于他,也不是不行。人总是需要有个伴
的,何况自己,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死守清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想时,梅
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温暖,春绿的想法,在脑子里,公园一样鲜花怒放。她甚至想
到,自己这个年龄,抓紧一些,兴许还能生个孩子,组成一个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
庭。想到生儿育女,她的脑子便膨胀起来,花花绿绿的念头,使她眼前飞起很多的
金星儿,斑斑点点小飞蛾样舞动。
    她去找了唐豹。说:“执照送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免税了我今夜再去赌一场,昨儿我把钱全都输给了工商
局长的儿。”

                                   72

    梅本来怀着一种寄希望于未来的激动,听说到赌,又知道执照卡是因唐把钱输
给了一个新的纨绔子弟,才轻而易举地不仅得到,且有管理执照的国家公务人员亲
自送来,心里顿感一种无药救治的恶心。一面恶心政府一些部门的作派及操行的无
德,一面又把这些同唐伪造人民币蹲监联系起来,于是心里就装了一口吐不出的粘
痰。刚刚还春华秋实的满脑子念头,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川流不息的落
寞和孤独,深感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满山遍野的灰蒙蒙的无可奈何。
    “税该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这样说过一句,从唐的宿处退将出来,即明显觉到,这年月是属于唐的年月,
这社会是属于唐的社会。明明知道经营上离不开唐,又总觉得养唐如养虎;明明知
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贵的清闲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觉得
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过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开的一个上午,燃两挂万响鞭炮,
贴一副志喜的巨联,馄饨馆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饭庄。
    按照唐豹的建议安排,在饭庄烧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请在开张上帮过忙的工
商、税务、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梅说这样影响不好,怕人家不会来的,毕竟都是
国家培养的公务人员。唐说由我去请。从会计处取了五百块钱,同他的一位熟人—
—这熟人也是因无业而发迹于别人手下的人精,唐说是蹲监时在狱中结下的患难朋
友——到那儿睹了两个小时麻将,回来说都请过了。至来日,果然有关方面的人员
全来了,其中还有两位位置显赫的局长。
    至此,每遇难处,自己亲自解决,解决不了,唐便出马,几乎乎到病除。在饭
庄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经理的角色,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无非梅没公开声称
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处理,一件件皆令人满意。月底儿,仔细去查会计
的帐目,除了唐领过自己如数的月资,其余连一分钱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联系业
务,从烟酒处取走一包云烟,吸不完也仍旧归还。这又使梅感到,兴许可以把后半
生交付于他。怀着这样的思想,留心去观察唐的言行,却又使自己不断地失望。
    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彼此说起话来,梅对唐说,你可以时常往老家寄些钱去。
妻子离婚了,孩子到底归是亲生,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总让
他们死守黄土。
    他说:“他们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们。”
    梅说:“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总是仇家。”
    他说:“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们,就算父亲做到了家。”
    梅说:“说这话你就不像一个父亲了。”
    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
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
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
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
    “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
    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色软化开来,一团迷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
    “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
    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钱,在农村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
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市里,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
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
    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
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
色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唇紧紧闭死,仿佛
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静静
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日,没有回到饭庄。

                                   73

    日蚀降临在九时四十三分。一开始,太阳在灿烂中,仿佛有一片乌云遮了一点。
都市的上空,东是阳光,西是阴影。光与影相接之处,有粉淡淡的红色。亚细亚街
这儿,全都跌进淡黑的影里。唐豹的声音,还在喇叭中间向外发行,一股股暗黑的
东西,从几只高音喇叭里挣跳出来,扩散着向整个都市铺去。一等奖的第九位数已
经出来,再过一点儿时候,第十位数从喇叭中炸出时,这些狂呼的人群里,将有一
位在转眼之间,暴发成百万富翁。将钱存入银行,坐享私人银行的高息,就是每日
出国一次旅游,肆意挥霍,也还是用将不完。一万市民在亚细亚街,被新称为奖券
的彩票,鼓动得热血奔涌。亚细亚街的地面上,他们把自己呼出的激动的热气,踩
成扁扁长长的白色软条儿,踢来又踢去。第十位数即将摇出来了,人们在骤然之间,
割断了自己的呼吸。一万只头颅,冰糖葫芦样一个串着一个,僵在这都市的上空。
喇叭里是吱吱的声音。执法人员,站在特意垫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细长,仿
佛上吊一般,在监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奖而恣意闹事的人们。摇球如地球一样不停
地旋转,骰子在摇球中跳动跌落,从喇叭扩音出来,如伺二月的雷声,振耳欲聋。
唐的声音说,请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钟后,最后一个号码将要跌落。幸运者将由
此成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还有二十秒钟……十八秒钟……十六秒钟—
—就这个时候,亚细亚街忽然降临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条街道跌入了万丈深渊。
    日蚀降临了。
    亚细亚商场那儿,还有一片光色。这条根据亚细亚商场命名的亚细亚街,在转
眼之间,坠入了黑暗之中。从这儿能看见高耸的二七纪念塔的塔尖上,还悬有一片
日光,仿佛塔尖上镇了一层黄金。塔尖在灼灼生辉,闪耀着它应有的光芒。其余的
地方,都仿佛突然之间,黄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台小发屋的台阶上,刚刚
还热汗浸浸的身子,猛地凉凉爽爽,如在酷夏突然置身于山巅的风口。她放下了一
直提在手里的裙子。人们在黄昏似的暗黑里,拿着自己的彩票,愣怔一会,高声地
大叫:
    “快开路灯!”
    “快开路灯!”
    唐豹在一声声地说着来临的时间。不知他坐在哪间屋里操纵这次彩票大奖。不
消说,他的周围一定灯光辉煌。他还不知道日蚀已经开始。距最后骰子从摇球中跌
出还有十秒钟、九秒钟。时间似匹奔腾的快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后一个号
码奔过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喧哗声如黄河在酝酿着决堤的洪水,每一声吵嚷都
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楼。唐豹仍在叫着接近终点的时间。他的声音涂满了黄金的光
亮和白银的色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声叫嚷出来,都在亚细亚街迟迟地滞留一
阵,才坦克车的链子样,轰轰隆隆朝着都市轧过去。一团黑暗在快极地向太阳扑去。
现在还不知是发生日全食、日环食,还是日偏食。半天的日光在黑暗对面,显得一
发明净如洗;半天的昏暗,在阳光的对面,又一发显得浓重浑浊。一群鸽子在城市
上空,突然飞将出来,朝着有太阳的地方飞去,最后几经盘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顶
上。鸽子像一个亮晶晶的光点,在那耸入云端的塔上闪闪烁烁。梅感到骚乱像洪水
样朝她卷来。唐豹的声音在空中凝滞着不肯扩散,商品仓库那种半腐半香。半温热
半霉烂的气息,从他的声音里,雨水样倾盆地倒落出来,哗哗啦啦汇集成一条河流,
在亚细亚街的地下流动,宛若流过城市的一条地下河流。
    梅感到脚下有剧烈的颤动。
    她走下港台发屋的台阶,借着还有半天日色的光亮,如同走在黄昏里。借着夕
阳的最后一抹光色,沿着街道的房檐和店铺的橱窗,快步地朝亚细亚街东端走着。
与其说是走着,倒不如说是躲着。手持彩票的人们,高唤快开路灯的叫声,欲要掀
倒星光商场的楼房。星光商场门面的茶色玻璃,在太阳的阴影中,似一块被四边拉
展的巨大的黑布。漫无边际地罩着它下面等待中奖的市民们。
    “最后还有六秒钟、五秒钟……”
    这咬着时间的叫唤,从梧桐树的枝杈间爆响出来,在人们的头顶持久地站了长
长一阵,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下,扩散到墙壁上、门窗上、树干上,又砰砰啪啪地反
弹回来,一部分如撒落的金币样,叮叮当当落在地上。一部分如节日里升起的气球,
徐徐缓缓升入城市的上空。跌落的一部分,砸着人们的头皮,使头们猛然僵着不动;
砸着人们的耳朵,仿佛谁用两个手指,从背后在各人的耳垂上弹了一下,所有的耳
朵,都在那弹动中微微地掀动闪悠;砸着人们的肩头,那肩头猛一个哆嗦,有一股
凉气,顺着后脊穿梭而下,整个双腿都冷嗖嗖的发麻;砸在手里的彩票上,砰地一
声轰响,手僵了,彩票却在无休无止地哆嗦,满街都是秋风落叶一样的彩票那金黄
色的哆嗦声。从亚细亚街升起的那一部分声音,有的挂着树枝,成了布条一样的旗
帜,在日蚀的风中飘飘扬扬;有的碰到穿过城市上空的高压电线,发出一团团砰然
炸响的短路的火光,在瞬间照亮了日蚀带来的暗黑,如一道闪电滑过人们的眼前。
借着这光亮,人们看见彩票还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汗水湿了彩票的边沿。还有的
声音,顺利地升入高空,擦着高楼的墙角,和楼上电视的室外天线,跌跌撞撞飞过
高山与平川、河流与原野、村落与沟壑,最后融化消失在日蚀的阴影里和深秋的大
气里。
    梅走得很快很快,闪躲着急于中彩的人们。
    唐豹的唤话不舍地穷追她的脚步。
    “注意!注意!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即将出来,最后一个号码……”
    可是,都市的那半天日光没有了。整个都市陷入了黑暗之中。白天消失了。上
午九点四十五分,这座城市陷入一片黑色,重又进入了黑夜的状态。日蚀把这个城
市装入了一个黑色的袋子里。

                                   74

    亚细亚街如同夜间突然停电一模样,而在街外,虽似夜晚,却有明亮的灯光。
梅终于是摆脱了亚细亚街繁华的潮涌。也许这是日全食,梅扭身四顾一眼,看不见
一丝阳光,高楼一幢幢横三竖四地立在她的周围。她有一种被什么挤压的感觉,胸
内又问又胀。二七广场的路灯,一个个明亮起来。还有经路、纬路,办公大楼,夜
间该亮的,现在几乎都亮了。
    梅走得极快。她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刚到乡下,对乡土社会还没丝毫的认识。
除了陪同一道儿下乡的知青思念这座城市以外,就是对乡村的土气,带着藐视意味
的嘲笑。那时候,她不了解乡土的本色,以为自己下乡的张家营子,是愚昧和无知
的发源之地。冬天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月食。略偏东南山上的一牙月儿,被一团黑
影一口口吞去。正吃饭的村人,骤然间都从家里出来,手持铜锣铜镜、铁盆瓦盆,
纷纷向村头的山梁拥去,边跑边敲,边敲边叫:
    “狗吃月亮了,快打天狗!”
    “天狗你走,不走就敲碎你的脑壳!”
    “月亮你出来,我们永生永世供养你!”
    月亮终于是被天狗吞尽了。世界陷入混沌之中。乡下人都跪在山梁上的寒冷里,
敲着铜器铁器,念念有词地咒骂天狗,呼唤月亮。梅同别的知青从知青房里跑出来,
告诉队长,月蚀是因为地球在日、月中间成了一条直线,遮住了太阳照在月亮上的
光,不要多久,月亮会自己重新出来。队长断喝了一声,说都滚走你们这城里的娃
子,不跪下就钻到房里别出来!队长跪在全村人的最前面,举一块水缸片敲得房倒
屋塌。村里没人了,静如一片坟地。老少男女,皆在山梁上跪着。孩子们在大人身
边,怕得瑟瑟发抖。那时候,自己立在村人的身后,只听到满世界的叮当声和呼唤
声。仔细去听别的地方,从另一个村头,另一个山梁,有相同的声音隐隐地传来。
天是冷得不行,人却都在冷中为这个世界专心地祈祷,直到天狗又一块块地将月亮
吐将出来,山梁沟壑、村落田野,重又溶在白亮亮的月光之中……
    二十几年后,脚踩着日食的黑暗,想那乡下月蚀的情景,便猛然灵醒到乡村的
笃厚和无私。现代文明操纵了的都市,决然不会为失去光明而有丝毫的担忧。亚细
亚街上的吵嚷,开始在梅的身后一点一滴地消失。脚下忽然安静,如离开村落和呼
唤月亮的乡间。别处的灯光,影影绰绰地照着这街的尽头。两边的店铺都闭门关窗,
在等待太阳的新生。有一段路上,居然就走着梅一个人。梅仿佛如孤零零地穿在隧
道之中,刚刚心中那热热闹闹的烦乱,在寂静中淡成一湖平平静静的水。她又想起
了唐豹,看见唐豹推门走进她的屋里。
    那一夜月光明亮。都市被洗过一样清晰。街道上的车流声也渐渐稀落。饭庄关
门了,店里的人员都睡得香熟。梅在屋里的床上看书,是一本流行的杂志,本市一
家协会编辑的商业性刊物,叫《人生与伴侣》,一月一期,如街道上流行的通俗歌
曲,很能帮人消愁解闷。这是唐豹离开饭庄的第三天。唐走时梅曾让人到他的熟人、
朋友处再三找过,都说他未曾到过那儿。他还有几个月的工资没有开去,梅知道他
不消说的还要回来。可她没想到他这时回来。他没有敲门就径直走进屋里。梅惊了
一下,拉紧被子,挺直了身。
    她说:“你,进来也不敲一下门。”
    他立在门后,穿得齐齐整整,新理了头发,刮了胡子,脸上洋溢着红色的海洋,
似乎要说啥儿,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说:“你是我雇来的人,一走三天,也不请假。对我有意见你可以说。不想
于了你也可以说。都像你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他脸上的红润立刻消失,如从火边突然进入寒冷的冰天雪地。那看得出的激动
和欲言又止的话在脸上结成腊月的冰青。
    她感到出言重了,忙缓过一口气儿,松了双手抓紧的被。
    她说:“你到底去哪了你。”
    他说:“去跑我自己的事。”
    她说:“什么事?”
    他说:“现在我也是城市人,和你一模样。”
    她说:“你有这市里的户籍了?”
    他说:“眼下在这儿没有我办不成的事。”
    梅把身板挺得更直些,将双腿曲起来,双手箍着双膝盖。她仔仔细细瞧着他那
板板正正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了什么病。她从那脸上读到了别样的文章。她早就预
感到唐不是一般的小镇上的人。她看得出,他在不得势时,可以如古人韩信一样有
胯下之行,但三朝两日之后,一旦站稳脚根,他是要刮风起浪的。眼下梅的营业正
蒸蒸日上,但店员的人事变动,在几个月内已有十余起之多。被新称为服务小姐的
姑娘,有的容貌不坏,却不善于应酬顾客,不消说影响生意。有的容貌不错,应酬
也来得,在崛起的服务业中大受欢迎,然又过分傲气,一般人指挥不了。有几个女
孩子才貌俱佳,又听使唤,人也敏慧,可都是唐豹介绍来的。这种情况,梅早已感
到是一种危机,总担心唐会自恃本领和对社会的适应,加之在饭庄功德甚高,有朝
一日他会突然大撒手把儿,在你面前换一副脸色。而事实也就果然如此服下,他已
经来了,站在面前,似乎准备拆掉戏在高潮时的一个台角。
    梅说:“唐豹,有话你就直说吧。”

                                   75

    如今在这黑暗里行走,静心去想那晚的经过,心很释然,觉得一切都在必然之
中。一个从土地上有幸进了工厂的农民,自恃才高,怀才不遇,能把人民币画到以
假乱真的田地,却因妻子的告发,蹲了五个春秋的监牢,今天出来,他就是去替人
在街上画伪劣商品的广告,也照样能过一种不坏的生活。只是在狱中的痛苦,促使
他不愿再提起画笔。而家中又妻离子散,无栖身之地,可想他对人生、命运和社会
是怎样怀着愤愤的不公,心中莫名的仇恨,决不亚于八百里洞庭的湖水一样,又深
又广。
    她说豹子,有话你就直说吧。
    他就果然直说了。仿佛是压抑久后的一次爆发,他把话说得如倒塌的高层建筑
样轰轰隆隆,又乌烟瘴气。他说他压根不是农村的人。他说他原本也是城里的人,
父亲是县里最早的商业局长,母亲是美术教师,说在他三岁时候,父亲同一个县长
的女儿混在一块,便和母亲离了婚。紧跟着,母亲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豫东农村
老家,他说在那儿,他母亲活活病死累死,他不得不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生子。他
说他做梦都想重新做一个城里人,到这个城市来。说这省会郑州,是他心中的首都
北京或美国。捱到八十年代末,母亲平反了,他得到了县化肥厂的一份工作,却是
一个临时工。他说他画钱就是为了买一家人的城市户口。可又说没想到他蹲监五年,
父亲知道,没有去看他一眼,妻子儿子也没去探过一次监。说他在狱中,终日想的
就是出来赚大钱,过城里人的日子,到这都市来做一个都市人。他说着骂着,仿佛
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每见一个人,就要踢上一脚。最后他说他奶奶的祖宗八辈,没
想到父亲在三年前死去了,他很遗憾没能亲手打他父亲一耳光。说可父亲给他留了
一个后姨妈,是这城里的,说他出钱由姨妈帮他买了一个本市户口,说他到底成了
一个城市的人。说完了他很祥和地望着梅,显得轻松而又自信,如同在最关键时刻,
亮明了自己委身多年的地下身份。从他那复杂的神态中,梅已经清晰地知道,他自
己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饭庄,委身于做别人的帮手。他来到这个都市,是想要把
这个都市踩在自己的脚下,而不仅仅是生活在这个都市。
    梅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和你结婚。”
    进而他又解释,说他一到她身边就想到和她结婚,只是自己还是农民户籍,还
是一个农民。而她却是已经名正言顺的都市人,甚或要成为都市的主人,他不敢向
她提出来。他说他若不是想和她结婚,他决不会做她的帮手,决不会为她的馆子掏
力卖命。说现在他有城市户籍了,他可以向她提出结婚的事情了。他话说得十分坦
然,使梅感到自己突然面对了一个赤裸裸站着不动的男人,退则虚伪,进则浅薄,
而同他一样地站着不动,则显得庸俗。这时候,梅撩开腿上的被子,在睡衣上套上
外罩,站在窗口,依着桌子,详详尽尽地打量了一会唐豹。
    她说:“你是看上了我的店,还是看上了我的人?”
    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说,你人在乡下待了二十年,咱们都是被农村踢打过的
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经营,咱两个结婚成家,共同经营饭庄,不出三年,我保
证咱们两个都是这市里了不得的人,会有自己的小楼,会有自己的小车。日后你守
家,我统管,有你享不尽的福贵,享不完的荣华。
    夜间的风很凉,一丝丝从窗缝挤进来,将天蓝色的窗帘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
桌边,说唐豹,我没说错,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说你看错我
了唐豹,咱两个人压根不一样。你恨城市,也恨农村。你恨你父亲、妻子、孩子,
恨所有的人。你恨整个世界。可我没有什么好恨的。我下乡二十多年,那个叫张家
营子的村子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我离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于那块
土地。那儿埋了我十二岁的孩子,我几乎每夜都梦到他。我想你不一样,咱俩压根
儿不一样。我不想报复于谁,我只想在这市里过一种平平静静我该过的生活。我不
是如人所说的那种胸有大志的女人。赚大钱了更好,不赚了能活着了此一生就行。
你把我看错了。我不是能经营的人。我干经营是被逼得无奈,有朝一日,我会跌在
经营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会栽倒的。你看错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
城市这么大,又年轻、又漂亮、钱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说话的时候,唐豹一直站着不动,腰板笔直,似乎在人面前弯久了,直起来
就再也不愿弯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静,清道工已经开始起床扫地,哗哗的声音,水
一样流进屋里来。”扫帚下的叶子,在风中吱吱吱地卷动,仿佛流水上漂动的一样
浮物。想起来那一夜虽然风平浪静,可自己在当时总有处于风口浪尖之感。很感激
自己回城年余的日子,没有随波逐流,跟着世俗漂荡,而把自己变成同都市本身一
样浮浅的女人。下乡二十余年养成的对人生规规正正的态度,虽在都市显得过分死
板,甚至呆头呆脑,但终于没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边时候,自己
打了那位新来的工商所长一记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时候,都收敛一些非分之
想。要不然,在那种境况下,自己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单独同唐
在一块谈论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据唐以后的操行,那时他难能会直直地立着不动,
听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评说。直捱到最后,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声,说:
“我知道市里年轻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别以为我就找不到她们了,
如若不信你走着瞧。三年以后,会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后转,可我眼下瞧上的就
是你,就是你李娅梅经理。”

                                   76

    现在,梅已经坐上了开往东郊的1001路电车。环行电车的缓缓行驶,像一条又
粗又大的爬虫。被日蚀将白天变为黑夜的都市,没有放慢它生活的节奏。所有忙碌
的人们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灯,连胡同和厕所,也灯光辉煌起来。在
拓宽的街道上跑着的汽车,一律开了车灯。大灯小灯,红灯绿灯,明明灭灭,整个
城市都在闪烁之中。这使梅想起古书上万家灯火和灯火阑珊的形容,却又觉得不能
概之,说是个不夜的城市,显得俗气而又实话。本来也才上午十点钟。
    因为突来的黑色笼罩,很多该坐车的人,都在路边立着等待日出,一边也可以
对日蚀有一番科学的议论。上车的寥寥无几,都坐在电车的前半部分。梅独自坐在
最后一排。她已经有二年没有乘过公共汽车了。本可以买辆私人的小车,用半年经
营的赚项,购买高价的豪华轿车,也是绰绰有余。但她没买。从没想过要买。在本
市生意做到她的这步田地,没有私人小车的大约无几,甚至是独一无二。当然,工
作车是有的,一辆日本产的带拖小车,主要用于酒店买菜、拉肉之类。她出门不多,
但出门时就是唤招出租。不买车的缘故,究其实质,还是在农村待得太久,想到同
原夫送礼,花不起一百元的处境,导致张老师没能被大学录取,而至今还守着那块
薄土,不免在花钱挥霍时,会有些手抖。今天,开出租车的司机,大都送大款们去
黄河边观赏日蚀了。市内只有公共汽车。她坐在车后,倒不是由于和日常挤公共汽
车的大众市民区别开来,而是为了寻求一种安静。曾几何时,在她挤公共汽车的年
月,能在车前占着一个座位,也是要高兴许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
特别想找宁静,走出亚细亚街澎湃的繁华,就是为了跟寻一种安宁。到了这般的年
龄,到了这般的挣扎,到了这般的境况,着实急需精神清静的喘息。比她晚一代、
两代的年轻人,抱定终生不婚不育的人多极。你说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
他们听了会觉得你是呆子。如果对此你不说出一番论证的东方道理,他们便笑你是
老朽的晚清秀才。想来自己也确实老朽,回城这么多年,功成名就已久,又是离婚
女人,既不是为前夫的爱情守贞,也不是为都市的浅薄相抗,却居然没有和任何一
个男人过从甚密,尤其在亚细亚街的那块地方,想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酒楼的
姑娘。好几个都结婚成家,做了人母。还有一个,天生丽质,思想聪敏,在酒楼做
出纳,月资很高。男朋友满山遍野,活得十分洒脱,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她对梅说,
你何苦呀经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不抓住青春享受几个年月,到时你悔之莫及。
这年月,可不是佳人命薄,红粉时乖的时候,生了副绝代才色,不能遇金屋之荣,
反倒遭一生摧残之苦。细想她的劝说,自然道理很厚,然自己不是提得起、放得下
的潇洒女人。有时候,自己躺在床上,拿一本爱看的小说,想昭君色夺三千,不免
塞外之尘;贵妃宠隆一国,也难逃马克之死。自己现今一个凡尘女人,在乱哄哄的
社会上,经营一家生意欣欣的酒楼,到底为了谁?为了哪般过得这样清苦?既不是
貌不如人,无人问津,也不是为人低俗,只配白眼冷遇。可到底,这些年自己就这
么清苦地熬受过来了。
    车从街灯下面走过时,她能看见映在车窗里的自己,淡淡一帧肖像,表面并不
比在乡下时老去多少。然仔细地审看,眼角的纹路,毕竟风雨霜雪,纵横交错,无
可阻拦地刻印了许多。似乎还有一根白发,从眼角垂落下来。她心里寒了一下,如
风到秋天,就看见早落的一场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灯的反光,想自己每
日洗刷,如何竟没能发现。静心地把脸挪到二寸远近于窗子,等到了下一盏路灯的
到来,果然银银上根白发,从正顶垂向眼角。心里默默一声长叹,扭身仰在椅靠上,
微微地闭了眼睛。
    无论是谁在东郊等我,阿猫阿狗我都和他结婚,决不辜负人家一番苦心的好意。
梅暗自这样思忖,凉爽的黑风,淡淡地从窗缝吹来,把她的头发撩起又放下。车外
的天地,依然没有日光,是一种世界无休无止的暗色。看见白发时,梅下定了押宝
人生于相邀的决心,闭眼走了一阵,却又渐渐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岗等自己的
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说在夜阑人静时,才在亚细亚街走动的人。比如说,
唐那样的人,那自己决然是要宁死不嫁。一条几里长的亚细亚长街,有几家性病医
院,本也无可非议。可本市主要治性病的专家,也纷纷在这街上租赁房屋,开设诊
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二年前,市公安人员曾在一个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户
口为名,进行了搜捕。男盗女娼的事情,来日,便晒满了亚细亚大街。后来才知,
有几家旅店业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红火,是因为兼营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
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来在自己饭庄做服务小姐的一个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赏
不已的十九岁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养成经营的骨干,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
介绍来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门户,只好忍痛割爱,让他把人带走。孰料她白天在
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堕落自己,也堕落别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干过一些日子,
关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时,去给她送几件女孩必换的衣服。谁知她接过衣服,便泪
水涟涟,伏在梅的肩上,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嘱托。
    “梅经理,和谁结婚都行,千万不能上了唐豹的当。”
    问其究竟,不言不语,只是满面的泪流,荡漾着不散的追悔及哀伤后的气息。
然从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抽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满地痛苦,如秋叶一样无奈。
凭着都是女性的相通和自己婚过的经验,她已经感受到唐的可怕和姑娘面前的无底
深渊,两者正如眼下的日蚀,在人眼前铺展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如若自己没有一双
环形车灯那样、能够照亮面前一块世地的眼睛,怕也早就屈身到唐的身下了。
    梅坐着不动,无边无际地思想着,双眼却看着车前被灯照着的街景。

                                   77

    梅和唐豹经营上的必然分手,是在更晚一些的夏天。到了这个夏天的省会,天
气热得是十分可以。公用水龙头的街巷,为争抢谁先接一桶洗澡的水,打骂起来是
常有的惯例。由于经济的迅速发展,工业用水急剧上升,民用水源时常发生枯竭,
加之中原地带又适逢久旱无雨,曾有一段短暂的时候,部分居民用水实行定量供给。
整个城市贴满了节约用水的宣传广告。为此,几条街巷的居民百姓,曾揭竿而起,
到政府静坐、上街游行,以示抗议。那样一种本市少见的政治现象,显见是受了西
方社会的影响。这样,政府为了从根本上解决本市的水源问题,决定再从黄河往本
市开挖一条水路,修建一个大型水厂。由于城市基建工程的长期失控,基本项目投
资过多,政府一时拿不出这笔专项开资,便决定成立水源股份公司,投资入股者可
长期从公司分红。让水成为商品,而水同空气一样,从总统至百姓,高贵和低贱都
不可或缺,可见入股水源股份公司,将是一项永久的旱涝保收的进项。
    梅同唐豹在婚姻上于那晚的谈判,最终结果不言而喻。带着失落和仇恨的豹子,
第二日却一如既往地开始上班,这使梅始料不及,她起先以为的是他定将愤然而去。
可是,他上班了,样子上如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由此也可见他虽为乡下的人,也
照样深谙世事,老练通达,非常人所能比拟。饭庄上下,除了当事的他们自己,没
人知道他们彼此的分歧。甚至,当着众人,唐还和梅开一些不伤文雅的玩笑。事实
上,熟悉他们的人,无论是政府下属机构有关方面的国家公务人员,还是饭庄的常
客,都认为他们是老天晚撮的一对。如不成婚,则为天地遗憾。然而,实质上的累
累裂痕,已经到了无以填补的份上。梅在经营上的一些差错,如元旦没给工商、税
务等方面送去一些国外的挂历、春节拜年漏了哪位局长之类,唐豹明知,也不予提
醒。至最后一次,二人坐下商议饭庄的前途,已经是这年夏天水源股份公司即将成
立,唐着实不愿坐失良机,而自己又无能力入股,才去找梅陈述了自己对水源股份
公司前景的希望,劝梅倾其所有,加入公司做一个股东。
    梅说:“买点原始股票倒是可以。”
    唐说:“一定要倾其所有。”
    梅说:“又不是赌博押宝。”
    唐说:“将来的水源公司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梅说:“我们又不打算涉足那方面的经营。”
    唐说:“水是啥,水是人的命。谁在水源公司投资大,谁将来就可以控制水源,
控制市民和工厂的用水。进而控制这个城市,也不是没有可能。”
    梅很惊讶唐这血腥腥的想法。
    “你想控制这个城市?”
    唐很不以为然。
    “人要有长远眼光,经商也是这样。”
    梅苦谈地一笑。
    “我能有今天的经营,已经十分满意。”
    唐怔怔看了看梅的表情。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这时候的内陆城市,由于对经济发展毫无控制的鼓励和刺激,已经远非二年之
前,梅刚回郑州那段光阴。期间,全面开放的深圳,已经发展了无数次股票大战,
因购买股票、炒卖股票而一夜成为富翁的百姓,大有人在。上海方面,因股票下跌,
仅仅赔进去六千元便跳楼自杀的事件,也才过去不足二年。股票风的强劲,很快卷
向内地,蔓延到这个城市。一般街巷的普通人,对股票也不再是一无所知的白痴。
本来,梅是打算在水源股份公司购进一批股票,日后分红也好,适时抛出也好,她
都十分有把握地大赚一笔。可和唐有了这次深有意味的平淡谈话,她却说不清为什
么,横竖是索性连一张股票也不再买了。此举,便昭示着二人分道扬镳已迫在眼前。
貌合神离的情况,决不会再在饭庄持续多久。而梅作为饭庄的主人,一方面并无心
辞他,另一方面,也找不到一辞之由。唐之所以还要委屈于饭庄兢兢业业,如梅所
料,是他还没有找到自己起于东山、卷土于都市的机缘。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捱到夏末,机缘终于姗姗而来。

                                   78

    机缘起于都市商业、服务业的迅速发展。
    二七广场那儿,已经成为国家最负盛名的商业区。长年持续不断的商业大战,
在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人民百货大厦之间再三再四地升级。国家的
新闻机构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地进行旷日持久地跟踪报道,进一步刺
激了各地顾客和大战的操纵者。加之一些作家、导演的介入,制作成畅销书籍和卖
座的电影及三十集之多的肥皂连续剧,使商业区更加红极一时,名扬天下,及竞争
和管理经验,也被国家的商业系统推广全国。最终,一切推波助澜之举,使那个商
业区,被政府列入计划要以惊人之速,尽快扩建为商业中心城。二道胡同在一些市
领导人勘查之后,被列入商业城的主要街道,将更名为亚细亚大街。
    二道胡同的居民,被文件勒令搬迁往新的住宅小区;亚细亚街的建设,被勒令
九四年底竣工,并投入商业性的使用。建设的方案,是实行土地拍卖。买走的土地,
无论你搞什么营业性建筑,楼房都不得低于四层;其次,无论你什么样的建筑,都
必须是商业服务性质。
    如此,亚细亚的繁华崛起,便遇上了千载难逢的黄金良机,一些早就看上亚细
亚商业区的本市人、外地人,还有在国外算不上大亨、但在中国却倍受敬仰的外籍
华人,纷纷到亚细亚街购买地皮,设计营业性楼房。就在这时,唐和梅做了最后的
分手。
    “这条胡同被划为商业大街啦。”
    “听说了。””
    “据说要进行地皮拍卖。”
    “都这样传说。”
    唐问:“你不乘机买下一块?”
    梅说:“看政府开的价格吧。”
    唐说:“我想另立门户,自己搞些经营。”
    梅说:“由你。我这饭庄也不是藏龙卧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
我。”
    唐说:“我不开饭庄,你放心。”
    梅说:“真的不开?”
    唐说:“真的不开。”
    梅说:“为啥?开饭庄你轻车熟路。”
    唐说:“不为啥。因为我轻车熟路,我开饭庄酒楼,就必须和你争拉客户,就
必须千方百计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无亲。同行是冤家。”
    梅盯着唐看了许久。
    “这样说,你需要钱可以先从饭庄借些。”
    唐说:“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知道你的钱对我无济于事,留着你自己多买一寸
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钱借给别人。”
    这就分手了。在一个满是雨气的早晨,天空朦朦胧胧,有毛毛细雨的飘落。屋
里的空气粘稠滞滞如女人一条条的白带,抓住任何一股,都能拧下一屋淡黑的霉气
和嘀嘀嗒嗒的流水。由于繁华和乱哄哄的嘈杂,难得一见的麻雀,忽然也在外面树
上啁啾出一团团球形的鸣叫,跳跳荡荡滚进来,又散开飞满饭庄的大餐厅。就在那
种情景之下从雨雾中来了一辆小车,停在饭庄的门口,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唐豹
没作任何介绍,让其把简单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车的后仓。大家都出
来送唐。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彼此虽也时有争吵,但都早识唐非一般农民,也不
是光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口头商人。他是一个有足够经营智商的实干家,加之涉世甚
深,历经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饭庄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
送唐的时候,饭庄笼罩着九十年代苏联解体的凄惨之气。梅立在饭庄的招牌下面,
几位厨师和服务小姐反倒过了门前的水道,立在马路边上,说唐哥,有一天发了,
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其情景很像港台电影、电视中那些分手的同舟共济过的兄
弟。由唐介绍进饭庄的两位姑娘,竟当众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泪。惜别的依依深情,
出乎梅的料想。当下梅说:
    “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里的谁,大家尽管过去。豹子也尽管来这要人。
只要你那儿比这钱多。”
    话里的意思,虽含而不露,如深闺秀女的言语。但到底大伙还是明白了自己主
人那点嫉意,都不再说什么,也站在原地不动。唐却对此话抱以宽宏之笑,说有一
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经理念起旧恩,还给一碗饭吃。梅说那当然,随时欢迎,就怕
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说些流行歌曲一样的客套话,便上车
关了车门。直到车走时候,梅和大伙才看见,那辆车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还
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妇女的模样,连一点模糊的印记也没留下,大伙只看到她
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纱衫,好像头发也梳得十分光洁。
    后来的传闻,罩着一种北京故宫的神秘,有人说那位女人,是唐豹继母的姐姐,
有人说她是唐豹在饭庄偶然结识的朋友,是三十年代一位资本家的女儿,是一位老
寡妇,云云。说他们之间颇有忘年交的桃红色的意味。无论哪一种情况,今天在梅
看来,心里都十分难以容忍。愧你活了六十几岁,又在都市经风见雨,连唐的为人
都不能窥其一二,也只能是被唐豹白白所用罢了。
    前面立交桥上的荧光灯,炽白地亮在成为黑夜的白天里。从车窗里望出去,眼
光迷乱,使人感到头脑乱哄哄得水高山低,河长江短,一切都错乱了位置。梅揉揉
眼睛,把车窗打得更为敞开,将脸伸向车外吸了一口潮润的空气。立交桥上,站满
了各样的人们,工人、市民、农民、学生、还偶有几个外国人,也许是从香港涌来
的外籍华人,但从高拔的身材鼻梁看,怕也只能说是西方的人种,和中国人比较,
只能有些生拉硬扯的血缘和牵强附会的关系。他们一律地将头昂在天上,寻找失去
的阳光,又一副新奇无谓的模样。
    可惜太阳还没有丝毫露脸的迹象。整个都市都还是夜的颜色,一望无际,又无
休无止。

                                   79

    立交桥边,有一个不大的街心花园。花园边是新盖的住宅实验区,均在二十层
以上的楼房,一排排如钻天杨树样密集而均匀。花园四边的荧光灯亮得不错,从电
车上探望,连花园中摆放的盆盆墨菊,都可看得几分明白。妍红艳黄的菊,盛开在
日蚀后的灯光下,粉粉淡淡却如飘落在花坛里秋叶,凄寒之气油然在上。花园里的
老年健身运动场,往日是老少练功、做操,夜晚唱戏的专用设施,眼下那块场地上,
孤单着一个精神的小男孩,在练习倒骑自行车。他神情专注,骑在车的平梁上,背
向车把,面向车的后座,从开始歪歪扭扭,到终于能把车子倒骑得分外流畅,仿佛
乐曲中的一段曲调,一圈圈小精灵般在那场上旋转。环形车从花园边上过去时,梅
盯着那精灵似的男孩,心里有一个深深的哆嗦。如不是早夭,自己的孩子强也是这
个年龄,也是这么纯净。日蚀在他是无所谓的。一堆垃圾似的热闹、现代化的立交
桥和带电梯的住宅楼、崛起的繁华和繁华中没有光亮的游戏、及成年人的心计、手
段、争风吃醋的打斗,弱肉强食、尔虞我诈,这些都市的勾当,在他都是一片纯净。
他唯一想的,就是在老年人的训练场上,抒情地倒骑着车子,把车子骑得小夜曲一
样优美。身边过去的汽车,桥上等待奇观的人们,头顶失去的日光,住宅楼里隐藏
的故事,小男孩都未曾看见听见。他的心地还是一块鸟语花香的草坡。山坡上挂着
几只野牧的白羊;斑斑点点的蝴蝶,起舞成一种随意的图案;山坡的下面,潺氵爰
着一条汩汩的河水,游鱼时上时下,跳出水面时,把晶莹的水珠留在金灿灿的阳光
里。
    有飞尘从马路上扑到街心花园。路边的桐叶,带着秋天的沉重,慢慢旋着朝他
的车子飞去。他只管在老年人的场地上,把他倒骑的车子,沿着逆时针的方向,尽
力地骑得流畅而又流畅,如同数学课本上印刷的一道道的抛物线。

                                   80

    断然也想象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价格,买下了亚细亚街最中心的一块大地皮。
那儿原是本市第一鞋厂的大仓库。鞋厂濒临倒闭,被一家私人经营的皮鞋公司所吞
并。国营鞋厂的先进进口设备,被私人公司的卡车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国营厂的工
人被公司经理选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谋出路了。国营厂的大仓库,被唐豹在本市最
豪华的四星级宾馆的一顿盛筵买下了。用五十几万元人民币,对仓库内壁、地板进
行了装修和柜台添置,十五万元的门面改造,就这样建起了亚细亚街最早营业的星
光商场。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
    营业那天,市领导在商场门口举行了剪彩仪式。电台、电视台、报纸等喉舌机
构,因市领导的出面,无条件地为星光商场做了不取分文的软广告和硬性广告。星
光商场的开业,成了本市商业中心城建设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范,被主抓商业城
建设的市长,做为嘴边的例子,再二再三的提起或表彰,以促进商业城的崛起和繁
华。至于星光商场是如何的开业,那一笔巨额投资的款源,从何而来,不熟悉唐豹
的人从不过问,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而有谁能够顾及和有权深究?面对星
光商场开业的事实,这个城市也就渐渐把那些灰蒙蒙的疑虑忘得一干二净,连交易
上的黑色的怪味也嗅不到了。
    和唐豹分手以后,梅整整三个月没有谋他一面,连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里,
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从道听途说的消息透露,说唐同人合谋了一笔大的买卖:向俄
罗斯输出劳务。且说为了国家税收上一些法律,唐和伙友还费尽心机地办了俄罗斯
国籍。据说在这笔生意中,唐的任务就是要到豫东农村和安徽淮河一带及别的灾区
招募农村过剩的劳力。消息是否确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来,这样的生意无异于
太空冒险。但再一转念,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说劳务输出,也给国家赚回了急需
的外汇。而经营的一方,每个人分得一百万、二百万人民币,或者大笔外汇,都是
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买下一块商场的地皮。那块地皮
最早拍卖的价格是一百五十万元。因数字的可怕,人们只能叹为观止,很少有人问
津。最后和唐成交是什么数目,一向无人知晓。在几年后的今天,坐在九七年深秋
的环形路电车上,面对日蚀了的都市,去回想亚细亚大街的发迹,真该给唐和唐那
样的人重重地记上一功。
    因为星光商场的开业,引来了大批好奇的顾客。在二七广场商业区购物,无论
是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还是商城大厦,都带有官办的性质。至于人民百货大厦,
你依据其名,就更能品嚼官办的滋味了。尽管这久负盛名的商业中心,商品丰富、
种类齐全、货架上琳琅满目,加之交通方便,价格公道,但因为官办,便一分就是
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顾客可以任意挑选货物,服务人员决不表露厌烦情绪,但却
不能讨价还价。人是活人,价是死价。而星光商场的开业,恰巧满足了人们的贪欲
心理。各种商品的标价,都有一定的浮动性质,你甚或可以把标价从中一刀斩断,
也许成交还是很轻易之事。在星光商场的里边,有一部分柜台,唐采取了租赁形式,
那些将过小康日子的买卖人,从那儿租来一米半长的玻璃专柜,每月向唐豹交纳一
千八百元的管理费。不消说的,价格明显偏高,然却不需他们自己去同横眉冷对的
工商、税务人员交往,自感也是一种省心。在那些柜台购货,有一种别样的乐趣。
卖者可以漫天要价,买者可以就地还钱。成交了,前者叹息做了赔本生意,后者窃
喜以为占了很大便宜。事实上,吃亏的总是消费的顾客。买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
之事。那时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锐了。但亏虽吃了,却有了讨价还价的乐
趣,下次冒着上当的风险,仍然还要来星光商场。话说回来,同样的商品,在星光
商场比二七商业中心廉价上百分之十或二十,也不是没有的事。
    总之,星光商场带动了亚细亚大街的繁华。唐豹在一年之内,成了本市商业上
的一颗名星人物。说到商业城,不能不说亚细亚大街。说到亚细亚大街,又不能不
提星光商场和豹子。
    星光商场开业以后,自己是见过一次唐的。梅依稀记得,似乎是去给自己的饭
庄改为亚细亚酒楼求盖最后一枚公章的路上,刚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有一辆
风驰般的轿车戛然而止,门开处,走下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汉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
声李老板,抬起头来,唐豹已经笑着站在了自己面前。从根本说来,彼此没有实质
的矛盾,相处的日子里,相辅相承,合作算不上多么愉快,但却十分顺手。梅不是
那种固执己见的顽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时候,关键时刻,常能放弃己见,
采纳唐的建议而实现自己的意图,这多少也体现了唐在经营上做人的价值。所以这
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还有一份惊喜。立在马路边上,让城市建设和发展的尘土落
在双双的头上,彼此亲热地问了一些双方情况,道了生意上发财的祝福,最后唐说:
    “我开张那天,你该赏脸去凑份热闹。”
    梅说:“去的都是市政要员,我算什么呢。”
    唐说:“我在人群中到处瞅你。”
    梅说:“你又没发帖子给我,瞅我干啥。”
    唐说:“我真的没发请帖给你?”
    梅说:“发了我能不去?”
    唐说:“记得发了呀。”
    梅说:“真的没发。”
    唐说:“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涂。真是没良心的东西,怎能把你忘
了。”
    这样说着,就握手告别。该往东的往东,该往西的往西。望着一溜烟跑掉的小
车,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语言和唐说话时浮在脸上的轻快笑意,梅的脸上不免
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心头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设若这种情况下,碰到的不是唐
豹,而是任何一个共过事的熟人,笑也不会那样轻松。更不要说自己在乡下那些同
一块土地上收割的庄稼人了。

                                   81

    唐豹的星光商场,转眼之间便立于亚细亚大街。相比之下,亚细亚酒楼的建设
和开业,则是历经挫折和沉浮,不知自己为之多么地呕心沥血。也许别人的磨难,
自己不知而已。星光商场开业以后,又有几家如美容中心、华艺时装店、发型新世
界,如归宾馆相继开张。照理,别人都新打锣,另开腔地唱戏,要修装台子,建设
剧院、招募角色,该比自己难出许多。而自己有饭庄的基础,也有一定资金,仅仅
是请一支小型建筑队把酒楼承包后如期交付使用罢了。可就这些,却使梅整整瘦了
十二斤的重量,开业那天,眼窝已陷下许多。
    期间,父亲的病故,虽是常人的生老病死,却差一点使梅垮将下来。父亲得的
是老年人常见的心肌梗塞症。馄饨馆子改为饭庄不久,由于唐的得力,便让他索性
在家养老。也算享了几日清静安闲之福,可病危时候,做儿子的弟弟、弟媳,却从
不到床前一站,并唆使其女儿不要去爷的面前,说爷身上有一身传染的病菌。酒楼
那儿,已经即将开张,前一天,自然是要请有关人员为了关照去大宴一次。请柬已
经送出,所请人员也答应照时赴宴。可父亲病情发发可危。派酒楼的人去叫了弟弟,
弟弟却到第二天早上八时,如上班一样姗姗来迟,且前脚入门就说,姐呀,我今天
给人谈一笔大买卖,侍候不了爸啦。话毕,后脚已经转向要走。父亲在床上说,让
他走吧。他就果真走了。
    请人入宴在九时开始,客人八点四十、五十到齐,八点半,主家自然要到场照
应。弟走了,梅急得满屋打转,父亲又说,你也走吧,那边要紧。苦于无奈,梅将
开水和药放在父亲手边,交待了几句,出门时,租来接客的小车已经匆匆在门口停
着。
    宴请人员,除了唐豹没到,送过帖子的,余皆全部到齐。且在宴上,工商、税
务、卫生检查等各方,都异口同声,说要对亚细亚酒楼尽力关照。宴请从上午九时
十分开席,至下午四时结束。回到家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叫了一声爸爸,又叫几声
爸爸,可是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手脚都已凉过,自己倒的开水和救急的药片,
还安然放在床头。
    街心花园的孩子,倒骑着车子一圈又一圈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圈,把老年人的
运动场骑得就地旋转。父亲向无进过那些老年人的娱乐场所,他一生孤独,死时也
没能拉住儿女的手离开人世。而儿子强是在不足十岁便早夭离去。将脸贴在车窗的
玻璃上,感受着一种不多见的寂寞,梅时时地拷问自己,如此地奔波,到底是为了
什么?环形车渐渐地接近郊区,把都市一点一滴地抛向身后。虽然是一样地在日蚀
的黑暗中行进,梅却总觉得是在接近自然的风光,似乎视野也在慢慢开朗,脑子也
渐渐清爽起来。不知道车子已经行至何处。但嗅到的气息,似乎是一鼻子比一鼻子
凉爽,有一种一步步走近自我天地里的感受,轻松地附在梅的身上。然而,时常把
自己搞得昏头昏脑的平时琐事,却一刻也不能遗忘,整天像生活在练武场的感受,
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酒楼开业以后,梅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人
生接力赛的跑道,迟缓一步,被贻误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人。由于酒楼初始,
客户需量的扩大,顾客又少有一定。第一个月虽收大于支,但为了填补投资时挖下
的债坑,给服务人员的工资迟发了几天,没想到一个叫翠的姑娘,就找到了梅的屋
里。
    “我家写信催我往家寄钱了。”
    翠是唐豹介绍来的。人的模样算不上秀丽,比起流行的标准,略显胖了些许,
脸膛也稍微显红。但她自小生长在县城的一个商业性家庭,接人待物,极有分寸。
跟着唐豹的磨硕,加之城市俗文化的熏陶,很能为店里拉住顾客。即便有的客人心
术不正,吃饭时不免说些不够正经的话,甚至有挑逗的言行,如翠在场,也能三言
两语应付过去,既不失姑娘的严肃大方,又不惹恼那些大款顾客和专吃公款的国家
公务人员。梅知道,翠家境优越,只是为了混迹都市,或者说为了和唐豹一些幼稚
的情感,才做了酒楼的服务小姐。翠说家里逼她寄钱,其实纯粹是些托辞。
    “工资晚两天发给大家吧。”
    翠说:“这个月不是发不下工资吧,梅姐。”
    梅说:“刚开张,我把钱用到了别处。”
    翠说:“我听说别的饭店开支准时,还比我们这儿工资高。”
    梅说:“高多少?”
    翠说:“十块。”
    梅说:“下个月我们涨上去。”
    正在用人之际,翠的手下又有许多固定的客户。许多单位过节和头们一时激动,
单位的上司来检查工作,都不断被翠招来包间。翠的话有很大分量。为了刚开张的
酒楼,自然需要稳住人心,是酒楼上下,同心协力,以振兴自己。但梅没想到翠的
只言片语,却与唐有着关系。工资长上去了。亚细亚酒楼的服务人员的月资,居全
市同行之首。为此,梅曾很遭了一些同行非议,说她搞乱了整个酒楼、饭店服务人
员的心理平衡。可事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们。

                                   82

    翠和被公安人员从旅店抓走的红,是在冬天离开的亚细亚酒楼。北方的城市,
和南方截然不一种味道,四季分明如城乡的差别。落雪时候,大街小巷都冰冻着青
白的寒气,城市如一个冰封的雪宫。照理,这样的天气,服务业应该萧条几分,可
亚细亚酒楼却反倒更加兴隆起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梅给水暖公司的经理有些熟
识,早就借仲秋节的机会,送去了十斤月饼,还有他孙子的一个玩具机枪。月饼倒
不值几个钱的,枪却需要三百多元,是多功能折合电动枪。因而,在暖气公司将管
道送往亚细亚街时,公司经理首先派人将亚细亚酒楼的暖气装好接通。谁知这年的
大雪,又偏偏提前到来。一夜之间,城市里冰天雪地。公司停止了施工。偌大一片
城池,数百家服务行业,却独独梅的酒楼里,暖融融流动着浸人心肺的热气,生意
自然好了起来。
    雪也下得旷日持久,旧雪未尽,新雪又至。哩哩啦啦似乎整个冬天都是皑皑的
白色。附近另几家酒楼的一些常客,还有固定在哪家饭庄的单位的公宴,都云集在
了亚细亚酒楼。加上梅狠抓了一次服务的质量,不仅菜的味道不错,风格也不算平
常,服务人员的态度却又绝然一流。那段儿的生意,红火到难以招架。有次,唐豹
领着几个客人上楼吃饭,见到此番情景,不仅大肆感慨一番,说真真的想不到,李
娅梅经理的经营比我早先知道的有方多了。
    梅说不就比别人多了一些暖气嘛。
    唐说仅这一点就把别的生意会挤垮了。
    梅说我可没有谁挤谁的意思。
    唐笑笑,笑得银格朗朗,既没有十分称赞梅的意思,也没有对梅嘲讽的含意。
酒间,梅有意让翠和红来回上酒端菜,照顾得不谓不周,连八百五十元的包间饭菜,
也只收了二百元的酒菜成本。可在这次见面不久,足处说也是三日五日以后,翠和
红却冷丁儿在关门下班时候,跟在梅的身后,至梅的房里,难为情了一阵说:
    “梅经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想换一样工作。”
    梅对这事,先还不以为然,说不想招待客人,就是进厨间帮忙,那儿更脏更累。
翠便说我们想离开酒楼,找一个体面活儿。至此,梅才想到事情非寻常儿戏。再三
地问为了什么,只是答自己年龄大了,处男朋友时,对方一听说自己是酒楼服务小
姐,立马眼角就上吊很高。姑娘们的话,自然不能说不是理由,可酒楼生意正在冬
季的旺处,忽然走掉两个得力人手,不消说是一个影响。而相比之下,酒楼里其余
的服务人员,哪个也不如她们来得周到,又嘴甜手利。什么颜色的尴尬,都能随口
找到恰如其分的对答。更重要的,是酒楼刚开张半年,新招的一批服务人员,业务
还不谙熟,各方各面都还需要她俩领带。
    梅说:“说实话,你们想到哪儿?”
    翠说:“想到星光商场。”
    梅说:“是唐豹让你们去的?”
    翠说:“唐老板说让我去他那跑采购,让她去做总出纳。”
    梅说:“你们去吧,有一天后悔了,我还是你们的大姐,可以随时回来的。”
    翠和红便走了。翠和红走的第二天,唐豹打了电话过来,有了一番生意经营的
话语。
    “真不象话,我随便开个玩笑,她们当真了。”
    梅说:“人往高处走。你那儿比这好。”
    唐说:“你帮我一个忙,我立马让她们回去。”
    梅说:“什么忙?”
    唐说前天他派人去给水暖公司的经理送了两千块钱礼,请他们公司加班给星光
商场装暖气,没想到经理把礼又送回来了。经理不知在哪买了个由旧翻新的日本录
放机,硬说是从星光商场买走的。说现在再白送一台新的也不要。说天寒地冻,星
光商场的暖气若不装上。至明年春天他最少丢失五百万的营业额。
    梅说:“你可以找市领导吗,你也是通天的人。”
    “你我谁也不要挖谁戏台了。”唐豹严肃板正地说。梅从电话这端,看见了唐
豹冰青的脸,还看见翠和红也许就站在唐的身边。他说,听暖气公司的经理说,是
你八月十五去他家,才发现告诉他们,讲那录放机是重新包装的旧商品。
    梅想了想。确认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是我说的。可我不知道是你们的货。”
    唐冷冷笑了笑。梅看见从房上滑落的冰块,砰砰啪啪地响在面前,声音又白又
亮。
    “没别的事,请你出个面。”唐豹说,“那是一批很大的货,我也是受害者。
只请你去给暖气公司经理家送一台一万八千块的摄像机,分文不取。然后请他不要
把事情捅出去。方便的话,再把暖气管道抓紧接到星光商场来。”
    梅不说话,默出一种黑雾白雾的矛盾来。
    唐叫:“你去了,我让翠和红立马回酒楼。”
    梅说:“我不去呢?”
    唐说:“现在你生意正红,离不开她们。”
    梅将电话扣了。
    离开电话机旁,在窗边的风口坐了一会。带着冰情雪意的凉风,极轻柔地抚摸
着梅的脸。想翠和红的离去,是她们不知都市里那打开阴井盖的陷阱,正黑洞洞地
在路上候着她们,而对亚细亚酒楼的人心波动,和生意的影响,自然有着损失。为
此,梅急急忙忙做了两件事情:一是亲自到餐厅、包间领带服务人员,断不了向顾
客们赔些累人的笑,说些受用的不愿说的话,甚或亲手把菜端上有些大客人的包桌;
二是抓紧给全部雇用人员,各做了一套全毛的红色、棕色、深绿色的毛呢服务冬装,
每一套面值都在四百元以上,以福利的名义发给大家。裁缝到酒楼量体做衣时候,
姑娘小伙们高兴得仿佛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奇迹,小题大做地又说又笑,未及
衣服发到手里,便都同心同德、众志成城地为亚细亚酒楼尽力经营起来。但毕竟还
是少了许多常客。

                                   83

    车上的几个旅客,不知何时皆都下了,而偌大的电车上,孤独寂寞着梅一个人。
当车缓缓刹闸,在公路上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弯时,朝窗外看了一眼,才猛然发
现,一盏明亮的路灯下,站了黑鸦鸦一片急待进城的人。
    终点站到了。
    不待她从车上下来,车下的人便疯狂地涌往车上。结果是车上挤满了,她又挤
下汽车。似乎车下的人等待进城已经早已焦躁不安,忍无可忍。外面依然的黑天黑
地,如黑色的风,湿津津如从湖面吹来。不远处有几排房子,两家商店,一家工厂。
这就是东郊了。梅立下不动,等汽车喘息着开走,把空空荡荡留下时,忽然看见被
车挡过的地方,在一棵桐树的枝丫上,挂一发锈的站牌,上边赫然写着碧沙岗三个
字样。
    原来已经到了碧沙岗。
    看不出城里城外的差别,都是一样的日蚀,一样的黑色。世界一样地被日蚀所
吞没,而路灯所支撑的一星光明,只不过是世界被吞没后的一片残骸。小男孩在她
心里的一片光明下,倒骑车子,流畅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在老年人的运动场上,
不见休止。望着郊区荒野的黑色,梅总是产生小男孩倒骑车子那艳亮的念头。她站
在路灯下,用手扶着挂站牌的桐树,树身上活生生的动感通过她的手掌,流进了她
的脉管。也许这棵小树正在生长,正在发粗拔长。梅抬起头来,通过这棵小树的枝
叶,忽然看见了阳光的一闪,金灿灿转瞬既逝,如同一道流星迅急地滑过天空。也
许日蚀就要结束,世界将重新光亮起来。把头仰起许久,怔了很大一会,似乎是等
第二道流星出现,末了,却不得不失望地收回头来。
    奇静奇静。汽车早已消失。不远处的灯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动。能清晰听见头
顶在慢慢布满着小小的,静止而纷乱的云丝,那声音如同夜阑人静时,昏黄的灯光
照在你的耳朵上。风保棉线一样,断断续续从你身边抽过。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
怕像被风吹起的一翎鸡毛在她身上旋转。再也没有了都市垃圾一样乱哄哄的繁闹和
噪杂。那些高楼、公路、立交桥、饭店、商场、人流、车流、国家公务人员,凡此
种种,曾经从四面八方,咄咄地逼进她的脑里,并在那里扎下了黑色的壮根,现在
却突然凋零萎缩。在经营上时不时便要膨胀的金黄银白的念头,这当儿也黯然失色。
潮湿的气息苔藓一样在她鼻下蔓延滋长。胆怯也许是一些对突然摆脱的不适。立马
就会好的。自己曾经是乡下的一个女人,风里雨里昼里夜里,都孤独在一条小道上
行走。梅想,没什么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没什么可怕了。请到星期天于碧沙岗一见。
显然,这儿不是真正的碧沙岗。这儿只是汽车的终点站。无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岗的
名字罢了。就像她的酒楼和亚细亚大街借了亚细亚商场的名字一样。
    前面工厂有几个人影晃动。依稀记得城里、城外的人们,为了防止黄河故道的
风沙扑进城里,曾经在碧沙岗前筑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将沙岗和城市截然地隔开。
梅开始迎着工厂的灯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岗。自然,大堤只
能是在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时候,读着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飞去的课本,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
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
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
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
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氵爰氵爰
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
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棵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
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
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爬在沙面上,从不抬头
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
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
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
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显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上地流动。
朝前边慢慢走着,到工厂的院墙下面,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
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籽,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
忙不送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
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
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
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有一条路朝南岔开,伸到了工厂的院内,另一条路笔直
地前去,伸到黑暗里边。将过厂院时,梅的脚步有些萎缩,心里有雷鸣的声响。会
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
想必日蚀也该过去了,从九时四十五分算起,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已经整整日
蚀了将近两个小时。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总该不会是
唐豹吧。

                                   84

    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乱他的彩票开奖。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已经
怦然摇出,可是日蚀了。似乎他是为了日蚀才开始摇奖的。似乎日蚀是被他摇出来
的,太阳是为他而失的。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
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
扬,使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
星光商场的顾客。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
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
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
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
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
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
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
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
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国,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
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
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
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
司将无法向本市上百万居民交待。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
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们自己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
吗。没看到经济参考经常登载国外商人对我国的抗议?说把换了包装的次品卖给了
他们。”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
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
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
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爬在梅的肩上说,
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子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
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
了二年二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妻,连她新生的孩子,
也已开始呀呀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
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
唐一张口便捐赠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
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
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
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坐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九七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
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
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
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
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
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帐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趟着一条河水。月光哗哗
啦啦,被她踢碎重又在她身后弥合起来。正在落叶的法国桐树,在风中摇曳不止。
一片片黄叶,把月光从树枝上弹落下来,呢呢喃喃自语不停;它们或者载着月光,
落下时将月光搁在梅的身上,自己朝暗处飞去。因为电视台播放引人人胜的二百五
十集的美国肥皂剧,街上便空荡成难得的荒郊。她的脚步声,在月光中如轻轻击打
水面的手掌。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
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那张少有笑意的
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
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着,想起那位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谈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转着的杯子在手里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昂了昂。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
    “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趁心如意。”
    唐说:
    “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悔一辈子。”

                                   85

    从工厂遗落出来的灯光,渐渐被梅走尽。脚下的路突然松软绵绵,有时一脚下
去,仿佛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种光洁却坚硬,平整却对脚底没有情意的
柏油、水泥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黄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车轧过的沙地。梅的脚
步有些收缩。也许将到沙地。也许碧沙岗就在脚下。漫漫不息的黑色在她眼前延展
铺开,一股湿腻腻带着青棵野气的风迎面而来。昏花的灯光,随着她蹑蹑的脚步,
变得如傍晚时分即将收尽的最后一抹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她把脚步收下了,终于
站在灯光的边沿。日蚀在她的头顶还日蚀得非常劲道。无论是谁和她在碧沙岗一见,
黑暗里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阵,她就那么迟疑
地站在灯光的远色和日蚀的黑色交接的地方。身后似乎有棵树。她移脚过去,果然
就是一棵树。站在树下,从迎面黑处吹来的秋风,以其锋利的纯净,欢快地从她的
脸上拂过。她听见被撩起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响着触摸的声音。有一股似乎带着阳
光的暖味,纯净地夹在风中,在她鼻下滞留一歇,朝日蚀的深处去了。她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陈酒,过逝的往事,立马又被她从心中唤醒过
来。
    久盼的暑假,懒懒洋洋地来到她所在的小学以后,大家结伙骑车奔到这沙地上
来,将车子随意地倒放在路边刻有碧沙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跃到那漫漫的沙滩上
去。这儿是含着粘土的荒漠,当年的黄河,曾经由此奔腾而过。今天,河去了,漠
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满着生机。如果一场雨后,碧沙岗便万物葱绿,
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浓烈的草气。小虫子飞来舞去,有时它们会径直飞到你眼睛里、
鼻子里,或者耳朵里。而他们一伙,少男少女,伴着虫子在草地上边跑边叫。羞丑
的嗓子,这时候变得清翠欲滴,满带着泉水的韵律。在夏日的阳光下,沙地上的景
物,一切都发出劈劈啪啪的雪白色的声音。为了赶在三伏的烈日暴晒之前,便结上
果实,以便避免被烈日晒枯,青草们急急忙忙地开起花来,播香授粉。那花香草青
的气息,就是梅眼下嗅到的带着日光被炒过蒸过的香味。逆着那香味嬉戏着追闹过
去,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沙丘。沙丘上光洁如梳洗过的一头花发,白白亮亮没一棵青
草。米粒一样均匀的细沙,在日光中闪着金灿灿的光泽。大家伙脱光鞋袜,男孩们
拉着女孩的小手,男子汉拯救世界一样把她们一个个拽到沙丘上去。冷丁儿看见这
沙地漫到天边那儿,波波浪浪,宛似海边落潮后的流沙。在这一圆沙丘之上,能望
见另一匠顶。每一个丘顶上都闪烁着一团黄金日光,又圆又大,如同将要离地起飞
的红黄混杂的大气球。沙丘间的深沟,涛涛地流动着炙热的白色,如同流动着被烤
化的雪光。在这丘上沟下,没有了人世,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城市,也没有人的阻
隔。唯有热浪的搏动。男孩们哎晴一声齐叫,一人突然推倒一个女孩儿。女孩们笑
骂着,彩球样朝着沙丘下面滚。腾起的沙尘,落进她们的头发里、脖子里、裤管里。
男孩们站在沙丘上,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目光中清晰可见,一滴滴、一团团,
或者一条条,一片片,跳在日光里,如河边翻起的水花,起落不止,粘满了阳光的
温热,顺着向南的风向,溜着白色沟壑的坡面和沟底,叮叮当当朝着另一条沙沟荡
过去。笑够了,笑到了歇不过气儿来,男孩们便快步地从沙丘上跑下去,到滚至沟
底的女孩身边。纵身一个跳跃,从她们的头上、肩上、腰上或者臀上飞过,快乐地
笑着四零五落地跑走了。也许那是他们青春的阴谋。他们推倒了谁,就从谁的身上
跳过去,逃跑时又决不合伙,每个人选择了一个方向,前边不是一座沙丘,就是一
条白沙沟壑的拐弯,从沙地爬起来的女孩,欢乐地寻找着不伤大雅的骂话,一句一
句从嘴里骂将出来,像一个一个投在自己仇人后背上的棉球。她们各自追着推倒自
己、又从自己身上跳过去的仇敌,疯狂地跑着,不时将落在额前的头发撩在耳后。
踩着男孩子的脚窝,沿着他们的阴谋所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他们设置的陷阱里靠
近。那时候,自己追的是一个个头儿不高的男孩,他的绰号叫狐狸。说起来他长的
并不漂亮,脸上除了亮着黝黑的皮肤,就是还有一架挺直的鼻梁,猛地看去,有些
东北二毛子的模样。可是,他机智、滑稽,甚至油腔滑调,三言两语,能把哭了的
女孩,说得破涕为笑。他将梅推倒的时候,又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领,使她没有像
别的女孩样重重地摔倒。然他从她身上跳过时,却有意踢起一团黄沙,准确无误地
全都踢到了她的后颈上,流到了她的后背上。梅至今感到,流入她后背的细沙,柔
软而又细腻,如同朝她身体深处抚摸的颤抖的手,使她在那一刻,体味到了她那个
年龄胆怯害怕而又时时梦怀的异样。她在他后面跑着,骂说狐狸,该死的狐狸,不
安好心的狐狸。狐狸在前面跑着,不时地扭回头来,说来呀,你追上我呀,你追上
我呀。狐狸并不有意跑快,他总和她保持伸手可抓却又有一步之差的距离。跑到白
色沟壑的尽头,狐狸朝另一个沙丘上爬去。那沙丘登一步,滑半步,他们好不容易
爬了上去。在那丘的顶上,太阳炽白灼热,摘掉它似乎只需举手之劳。然而他们却
并不觉十分炎热。光亮闪闪的风像从一个山口吹来。他们如同站在一个风洞的口上。
汗立马落了,只有青春的热气在身上鼓荡。顾不及欣赏新的风光。别的男孩女孩不
知追闹到了哪里。狐狸终于被她抓到了。如今想来,狐狸是有意让她抓到的。在沙
丘顶上,细沙如天鹅绒一般柔软。气喘嘘嘘的狐狸,样子上如瘫了一样无力。可她
乘机往他身上撤沙时,他忽然有了力气,左手掀开她胸口的衣服,右手抓一把热沙
从她胸前丢了进去。她加急地骂他,如抓了一把将要盛开的花蕾打在他的脸上。他
笑着,把已经盛开的笑声,撒遍她的全身。他们的声音,如大雨谤沦的水声,哗哗
啦啦落遍了沙地,青春的男女激流,跌跌撞撞地从沙丘上涌进白色沟壑。他们扭作
一团,跟着那声音,半厮打半紧拥地滚落进另一条沙沟里。
    那条沙沟寂静无语,除了阳光落在沙粒上吱吱的白色声响,便是他们共同的红
色喘息了。

                                   86

    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要自己到此一见的当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儿下乡至伏牛山区的张家营
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白果树山灿烂辉煌的狱门口儿。他永远不
会再回到这繁闹的都市,也不会再来这碧沙岗一见了。

                                   87

    有一股黑沉沉的东西压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条浑浊漫长的河水,从她的心里喘
吁吁地流过。日蚀仿佛从亘古开始,到天老地荒才是尽头。梅在那树下站得有些心
谎。置身于这样一种境界,如同自己跌入了无天无日的渊底。她有心退回到身后路
灯之下,去等待日蚀的最终,可正要转身,工厂一的荧光灯却定时灭了。就在这世
界朝着混沌走去的一瞬,她因为灯灭,自己彻底陷在粘稠的暗黑之中,却意外地看
见面前百步之遥处的天空,透露着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着那明亮快步过去,脚下是沙沙的声响。她知道她正走在沙地,正置身于
碧沙岗的边上。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不消说,只要那人一片诚心,他就准在
那碧沙岗上等她。或正在有碧沙岗三个石刻大字的界碑下面。岁月悠悠,光阴流水。
记忆中的碧沙岗,怕活至今日,该有参天大树,该有农舍田地,该有几座崛起的楼
房。不算远的都市,在经济繁荣的喂食下面,畸形地朝四周生长、扩展、漫散和侵
吞。当年的郊区,已经是城市的主要繁华区域,当年紧临郊区的农村,今天已经成
了养育城市的菜农。碧沙岗这儿,理所当然该有它的变化。若制造成一个公园,兴
许会成为城市最好的乘凉歇息的去处。梅走着,生满了一脑儿闲情念头。想等到城
市繁华到疲累时候,碧沙岗若是公园,准会给它吹些。月春风的生机。脚下的沙地
越来越软,完全是当年追赶狐狸的那种感觉。面前的光色愈发明亮;她仿佛是走在
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灿灿的阳光,不消说在不远处等她,只要走过一段时间,太阳
自然会冉冉升起。眼下,她已经模糊看清脚下一片地场。坑坑凹凹如什么刚在沙地
厮打过一般。日蚀在慢慢消失。光明立马就会来到。她想,百年不遇的日蚀,降临
到这个中原最大的都市,是都市的一个万幸。多少人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叙说他
们亲历过的日蚀奇观。你看,日蚀果真在一步步消退,就像在缓缓揭掉一块黑布。
碧沙岗边上的防风沙大堤,已经蜿蜒地横在面前,宛如被风雨剥蚀过的一段长城。
大堤上的槐树、榆树,果然有一副参天的长相。当年它们就像顺手插在堤上的小棍,
今天也栋梁起来了。落尽叶儿的枝条,一律偏北倒着。风是从南吹响过来。树枝上
挂着的日光,劈劈啪啪被南风吹落到大堤这边,照亮了大堤这边的一条儿半空,看
上去如沿大堤舞动的一条极长的绸带,金光闪闪,起伏不止。
    梅走着,为了赶上日蚀消失的景观,她把毛裙撩至半腿。快捷的步子,常使皮
鞋陷入沙地一半,拔起脚,便带起一股跋涉的尘土。
    大沙堤终于到了。
    她捡一缓处,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将上去。上去时她的裙摆上扎满了碧沙岗特
有的毛扎子。在堤上,选一没有杂草的高处站下来,回身一望,她走来的地方,依
然是汪洋着漆黑,市内的高楼大厦,市内如昼的灯光、市内的过街天桥和立交桥,
市内的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工厂和商场、政府和酒楼、机关和星级宾馆,一律深
陷在黑暗里。城市不见了。而城市的周围,却明晃晃闪耀着白白的亮光。整个城市,
仿佛是天空下的一个大墨团儿。
    原来是日环蚀。
    梅想,原来是日环蚀。月球挡住的一团日光,正是照亮都市的那一块。你看,
西郊、南郊、北郊,和这东郊的碧沙岗,皆一片光明,唯都市淹没于黑暗之中。在
这大堤上瞭望,太阳的灿烂与日蚀的暗黑相接之处,是淡黄浅红的混合,仿佛太阳
喷薄欲出时的云霞,圈在城市上空的周围。亦如城市的光环。西郊的电视塔,南郊
纺纱厂的烟囱都如柱子样插在光环里。北郊的邙山岭,巍峨地立在天底下,站在岭
上观看日环食的人们,鸦黑黑正如满山遍野的黑乌鸦。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梅车转身子,碧沙岗茫茫苍苍横摆在眼下。深秋的气候,使碧沙岗绿色尽退,满堆
着不毛的感觉。当年刻有碧沙岗的石碑,还依旧立在那儿,被干枯的秋草蓬蓬围定,
如卸掉帽子的一个光头。沙丘似乎不见了,换之的是一个个的小土包。放眼望去,
一片荒岭,不见一个影儿,但能听到一种叮叮当当敲击砖块的声音,如飞滑在水面
的瓦片一样。从荒岭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传过来。梅怀着怦怦心跳的疑惑,顺着声
音走去,穿过一片枯草野地,看见十余人在一个沙坑砌着偌大一间地下的房子。工
程刚刚扎了地基,极像楼房的地下贮藏室或者仓库的基地。再仔细瞧去,有一二熟
人,似乎是星光商场的工作人员。前去细问,果真是星光商场的柜台经理。于是乎,
才明白碧沙岗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贵的土地商品,凡不愿火葬的大款新贵,
皆可以每平方米万元的巨价,购置一片坟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万
元,买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余人众,在此正为自己构筑夫妻墓室天堂。
    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一个
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凄凄,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毛
的馍馍,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头,进一
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日蚀色墓碑。碑的
正面,一色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
柳刻,一并是:
    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
    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
    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
    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
    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情女士之墓
    市永胜饭店老板高阳红之墓
    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
    市向阳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
    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
    市毛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
    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
    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浪之墓
    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
    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
    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木之墓
    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
    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
    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
    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
    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
    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
却看见都市日蚀的暗黑,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吱吱响着漫过了防风沙大堤,卷动的
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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