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煞          卷一:胡天胡地诞生

                         

    列位乡邻,信听好言。我中国人用心为好,名正言顺。天朝国衰败,洋鬼子来者不
少,奸淫坏事太多。鬼子其形,与中国人大有不同,羊眼猴面,淫心兽行,非人也。口
说入教行善,嘴说邪礼,脸面无耻,身穿人衣,行狗事,专门奸淫妇女,人人可恨。小
孩子用蒙汗药迷心,再用小孩子眼心配蒙汗药迷人。见鬼子面,蒙汗药入心,男女不古,
羞耻以为美事。坏事不可说也。
    约初十日烧教堂,杀洋人,并打教民,务须同心戮力,群起攻之,一言既出,决不
停留。各铺各户执棒一根,来者君子,不来者男盗妇娼。
    小西门东头人首事告白

                                 第一章

                                   1

    一座华贵的紫呢大轿由八位轿夫抬着,在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簇拥下,声势浩大耀
武扬威地来到了县衙门口。紧跟在八抬紫呢大轿后面的是一座两人抬的小轿子,因为没
有门帘遮着,坐在小轿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家伙,正回过头来,用傲气十足的目光和神
情,打量追在后面看热闹的人群。紫呢大轿是省级行政大员出来巡视时才能享受的规格,
因此这时候正在公案上打着瞌睡的董知事,被手下冲进来报讯的声音,吓得触电一般地
惊跳起来。一位衙役连滚带爬地跌进了大堂,由于紧张,口吃了大半天,才哆哆嗦嗦把
话说清楚。
    “老爷,省城来了大——官了,”衙役跪在地上,手往外面指了指,“都——都到
了门、门口。”
    董知县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率领手下诚惶诚恐地去迎接。紫呢大轿的出现可不是
一件闹着玩的事。董知县不知上峰何故突然光临梅城,他忐忑不安地到了县衙门口,看
见紫呢大轿放着门帘已歇在那里,坐后面小轿子上那位尖嘴猴腮的家伙,已经跳了下来,
正神气活现对着守县衙门的衙役吆喝。那些衙役吃不准坐紫呢大轿里的人的来头,然而
对于眼前的这位却早已熟悉,也不太把他放在眼里。尖嘴猴腮的家伙是本县有名的无赖,
绰号叫地老鼠,偷吃扒拿嫖赌,无一不沾无一不精。半年前城东赵老爷家的当铺失窃,
都怀疑是地老鼠所为,赵家报了官,县里派人去捉他,竟没有捉到。谁想到士别三日,
地老鼠居然敢人五人六地在县衙门门口耍起威风。
    “文大人来了,你们还不赶快叫县大爷出来迎接。”地老鼠板着脸,转身跑到紫呢
大轿面前,把瘦骨嶙嶙的手从门帘里伸了进去,缓缓地抽出一个偌大的封筒来,对衙役
们扬了扬那封筒,指着封筒盖上鲜红的官印说,“看见没有,这是道台的印子,看清楚
了。”他的动作有些夸张,脖子上缠着的那根又粗又黑油光光的辫子滑落下来,他随手
抓住辫梢,十分麻利地一甩,脑袋一拧,辫子又缠在了脖子上。这时候,他看到了急忙
奔出来的董知县,腿肚子便软了,非凡的得意一下子都从脚底下溜走了,仿佛老鼠见了
猫,威风顿时矮下去一大截。地老鼠吓唬吓唬衙役还可以,见了官还是情不自禁的怕和
心虚,毕竟县太爷狠狠打过他的板子。他突然有了些畏惧,眼睛不敢再看董知县,张口
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紫呢大轿的门帘终于掀开,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洋人探出头来,对外面看了看,下
了轿子,向董知县走过去。围观的人群立刻议论纷纷,群情激愤。自从梅城建了教堂和
来了一对能替人治病的传教士夫妇以后,大家见了洋人己不是太吃惊,然而洋人耀武扬
威地和道台大人一样坐紫呢大轿,这到底还是头一遭见到。董知县也有些忿忿不平,觉
得这事太荒唐了,脸色陡然从恐慌变成了不高兴。洋人自然是惹不起的,可董知县怎么
说也是一县之长,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恐慌有失身份。
    董知县站在台阶上不说话,那洋人走到他面前,手放在胸口,深深鞠了一躬。围观
的人群一阵哗然。董知县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向洋人还礼,呆呆地怔在那里,心里有些
满足,他觉得洋人乖乖地向他鞠躬,自己已经挽回了面子。地老鼠见董知县和文森特面
对面站着不说话,只得顾不上冒昧,斗胆上前介绍。
    “冬大人,”洋人听了地老鼠的介绍,手放在胸口又鞠了一躬,他的中国话口齿不
清,把董念成了冬。然而这时候他的态度已经不是太客气,他不屑一顾地看着站在自己
面前发呆的董知县。
    围观的人群只顾自己看热闹,有知道和了解地老鼠底细的,便远远地起着哄,大声
叫:“地老鼠,你他娘怎么给洋人干起事来了?”
    “喂,你小子是不是吃了洋人的蒙汗药?”
    “地老鼠,你给洋人干事,不得好死。”
    那洋人显然是懂中国话的,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身后起哄的人群,很不友好地白了
白眼睛。他感到有些恼火,因为他和董知县面对面已站了好一会儿,可对方却还没有邀
请他到衙门里去做客的意思。他又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想到在地老鼠手上捧着的那个偌
大的封筒,回过身来,从地老鼠手上拿过封筒,微笑着看了看封筒上的大红官印,再把
它往董知县面前一递。
    董知县仍然云里雾里,呆呆地想伸手去接,又不知道该不该从洋人手上去接,正犹
豫着,跟在他身后的朱师爷是个老公事,一看这情景不对头,连忙弯下腰行了一个礼。
他这一行礼提醒了董知县,董知县光想着不能在洋人面前丢了面子,竟忘了自己如此傲
慢,便是对道台大人的大不恭敬,于是手忙脚乱地赶紧还礼,还了礼,手一摊,说了声:
“请”。
    那洋人生得人高马大,站在台阶下,看上去和生得矮小的董知县一般高,一旦他走
上台阶,与董知县并排,作为一县之父母官的董知县,便显得像个大孩子。董知县不得
不抬头仰起脖子,才能和那洋人说话。
    董知县又说了一声:“请。”
    那洋人也笑了,用生硬的中国话回了一句:“请。”
    地老鼠屁颠颠地跟在后面。哗然的人群开始向地老鼠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大家纷纷
捡起路边的泥块和石子,接二连三地向地老鼠扔过去。有个无赖趁乱从一小贩的竹篮里
抢了几枚鸡蛋,他的举动立刻有人仿效。小贩的哭声和围观者的哄笑声响成一片。雨点
似的泥块石子落在了衙门口。地老鼠回头看了一眼,一枚鸡蛋正朝他面门飞来,他连忙
蹲下,躲过了那来势汹汹的鸡蛋。紧接着是来势更凶猛的第二枚,正好砸在了一名衙役
的后背上,衙役莫名其妙遭殃,大怒,一手护着脸,大叫着向人群扑过去。
    地老鼠脖子上那根辫子又一次滑了下来,他不敢再怠慢自己,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也
没看见,手拎住了辫梢,脑袋很僵直地晃了晃,手用力一甩,将辫子绕在了脖子上,大
步往衙门里跑。

                                   2

    反洋教的激烈情绪在梅城中徘徊,一场久已盼望的熊熊燃烧的大火,正在人们的心
头酝酿。文森特教士坐着紫呢大轿来到梅城的消息,当天就在梅城的角落里传开了,仿
佛干柴遇到了火星子,到处议论纷纷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地诉说着文森特教士的种种不
是。
    矮脚虎香云闲着没事,也在街面上听男人们议论。她生得十分矮,肥肥的一身肉,
一张很俏的脸蛋,是梅城大名鼎鼎的风骚女人。因为自己没有亲眼见到文森特教士,她
很好奇地追着别人问新来的洋人究竟什么模样。几个男人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被她追问
得有些不耐烦,笑着说:“什么样,说给你听了都不会相信,不信你问刘奎,总有你两
个人那么高吧。”
    矮脚虎不相信天下当真会有那么高的人,吃准了是在哄她,眼睛一瞪说:“瞎说什
么,别以为老娘没见着,就来瞎蒙我。一个人,怎么高,总不会有两个人那么高的。”
    “洋人又不是人,”被问的男人一本正经地说,“连县大爷他老人家,也只到那洋
人的肚脐眼那里,你矮脚虎吗,能到那洋人的裤裆处,就不错了。”
    矮脚虎笑起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极难听的话。她是个敢说敢当的泼辣女人,什么
话也说得出口。
    男人们一向和矮脚虎调笑惯了,一看她有些发急,都来了精神,索性拿她开起心来。
“你矮脚虎再厉害,遇上了洋人,还不成了矮脚猫。告诉你了,总当着是在哄你。”矮
脚虎知道这帮男人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翻了翻眼白,刚想说出几句骂他们的话,那
位被叫做刘奎的已接着话茬引申下去。刘奎说得有声有色,几个男人都为这丰富的想象
力引得哈哈大笑。
    矮脚虎面红耳赤地正准备开骂,一眼看见胡大少踌躇满志地正从街那边走过来,眼
睛顿时就亮了,她无心再和身边的男人纠缠,似恨带怨打情骂俏地大声说:“乖乖,不
得了,如今见了老娘,就好像不认识一样,这眼睛呢,仿佛老鼠见了猫,要紧躲开了。
好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躲着我干什么,老娘又不是在痴等着你娶我呢!”
    胡大少一路正有滋有味地想着他的大事,被矮脚虎这么当头一吆喝,不由地吓了一
大跳。他走到了这几个人面前,很不满意地白了矮脚虎一眼。矮脚虎不当一回事地笑着,
继续挑逗他:“你别跟老娘白什么眼睛,我矮脚虎不吃你这一套,有本事,你和洋人赌
狠去。”
    “难道我胡大少还会怕洋人,”胡大少让她一激,顿时急了,“你也不去打听打听,
我是什么人?”
    那几位和矮脚虎说笑的男人,对胡大少都有几分敬佩,搭讪着向他问好请安,连声
说胡大少在梅城中是最不怕洋人的大英雄。“你胡大少若怕了洋人,那还不成了笑话,”
刘奎十分肉麻地捧了胡大少一句。
    胡大少被夸得有些得意,咽了口唾沫在喉咙口,润了润嗓子,问道:“都在说什么
呢?又是在谈洋人是不是,娘的,光是嘴上说说又有什么鸟用。”
    刘奎呵呵傻笑了几声,又拿矮脚虎寻开心:“是啊,光嘴上说说有什么用,像人家
矮脚虎,就想货真价实地开个洋荤,尝尝洋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你娘才想开洋荤呢,”矮脚虎怒不可遏,胡大少对她爱理不理的态度已让她不高
兴,跳起来在刘奎的后脑勺上就是一记,又一把揽住了他头上的辫子,跺着脚恶狠狠地
拉了几下。刘奎被她拉得哇哇直叫,一旁看笑话的男人,除了胡大少都起哄,乐不可支。
刘奎终于挣脱开了,摸着一阵阵发麻的头皮,自嘲着说:“活该,真正是活该,说这样
的话不该打,还有什么样的话才该打。谁不知道矮脚虎是个贞节的女子,对咱中国的男
人,个个肯的,两扇大门朝外开,只要有钱请进来,对那洋鬼子自然不一样了,即使是
用了蒙汗药,矮脚虎也不开门的。”
    “真要是中了蒙汗药,那也由不得人了,”一个男人的脸上显出一种见多识广的表
情,“到那时候,再贞节也没用了,只要你中了洋人的蒙汗药,便是在劫难逃。要知道
那蒙汗药其实就是一种媚药,只要吃了,那念头马上就上来,熬都熬不住,不要说是拒
绝洋人,到那时候是一点脸面也顾不上,自己保证会不要脸地凑上去。没听说杨希伯的
老太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吃素念过佛的人,一入了那什么天猪叫,让那神父用
水往那玩意上一喷,不得了,一下子就变成了如狼似虎的骚婊子,做出的那媚态来,连
她那年轻的媳妇都没办法跟她比。因此,你矮脚虎只要中了那洋人的蒙汗药,想不开门,
也由不得你,欲火中烧,不开也只好开了。”
    矮脚虎龇牙咧嘴地又要发急,说话的人怕被打着,连忙笑着往后退缩。胡大少还有
大事等着他去商量,不屑于参加这种无聊的调笑,他突然板起脸来,很严肃地说道:
“初十那天打教民烧教堂,一个个都知道了吧,娘的,到时候谁敢不去,就不是人日出
来的,听见没有。”
    “只要你胡大少领头,我们哪敢不去,”立刻有人呼应他的号召。
    “那洋人的教堂,早就他娘的该烧了。”
    “不光是烧教堂,”刘奎十分卖力地说着,“这一次,非得把那帮教民,好好地收
拾一番。这帮狗杂种,平日里仗着有洋人撑腰,连县太爷都不放在眼里,实在是大猖狂
了。”刘奎的对门住着一个叫小七子的癞痢头,平日里见了刘奎一向有几分畏惧,自从
入了教以后,骂还口打还手,刘奎已经有些奈何他不得,所以一提到打教民,刘奎便首
先想到要好好教训教训小七子。
    “这会儿不要说狠话,到时候多拿点胆子出来,才是真的。”胡大少说完便想走,
矮脚虎一把拉住了他,直往他怀里钻,她缠着他,非要胡大少爷答应了初十那天带着她
一起去烧教堂,才肯撒手。胡大少有些嫌烦,白她一眼,说:“你一个女流之辈,凑什
么热闹起什么哄。”
    “你娘也是女的,”矮脚虎对胡大少一向是另眼相看,可今天已是第二次遭受胡大
少的白眼,一股怒火直冲了上来,她不甘示弱地说:“老娘偏要去,你又能怎么样,天
要浇雨娘要嫁,老娘我高兴,难道你还能用手捏着我下面的玩意,不让老娘撒尿不成。”

                                   3

    文森特下榻在安教士的家里。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边,是一幢中西合壁式的房子,
安教士带着妻子和妻子的外甥女沃安娜,来到梅城已经好几年。这位来自荷兰的乡间医
生,出于对传播上帝福音的热爱,在四十岁那一年,毅然放弃了舒适安定的生活,不远
万里一路颠簸,来到贫穷落后的中国行医传教。安教士既不是一名出色的医生,也算不
上是称职的传教士。虽然医疗是免费的,然而中国人强烈的反洋教心理,使得人们宁愿
病死,也坚决拒绝洋人的医治。事实上,在梅城除了替教民治病之外,安教士的医术几
乎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安教士和文森特的叔叔文森特神父成了好朋友。文森特神父创建了梅城的第一座教
堂。在一次对文森特神父的造访中,安教士对梅城的宁静和纯朴留下了极好印象,正是
因为这一难忘的美好印象,安教士在第二年把妻子和沃安娜带来定居,他自己没有小孩,
沃安娜从小就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跟自己的亲女儿一样。
    文森特神父死于一年前的春天。由于他的努力,不仅在梅城里发展了二十几名教民,
而且在四郊的乡下也建立了两座小教堂。文森特死了以后,因为一时派不出新的神职人
员来,教堂的具体工作都由文森特当年的中国仆人洪顺主持。洪顺在文森特神父的影响
下,对教堂的一套已经很熟悉。由于面对的是中国的教民,这中间有虔诚的教徒,更有
蹭吃教饭的混子和无赖,作为一名称职的神父,洪顺干得似乎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出
色。
    年轻的文森特教士这一次来到梅城,不是出于对已故叔叔的怀念,也不是想成为梅
城新的神父。他来到梅城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再一次看望漂亮的沃安娜小姐。沃安
娜小姐已到了接近出嫁的年龄,而文森特对放荡的单身汉生活,也早就开始感到厌倦。
他来到梅城只是为了结束或者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今年刚刚三十七岁的文森特,已经有了一番很不平常的经历。这位出生于英国的意
大利人的后裔,早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在家乡斗殴出了人命,四处逃命躲藏。他的
传奇故事可以写一本很厚的书。他当过水手,当过走私贩,去过澳大利亚,甚至在军队
里混了两年。他声名狼籍臭名昭著,到处遭人咒骂,他杀过人也不止一次差一点被杀。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只跟鸦片和妓女打交道。所不同的是,对于鸦片,他始终是不小的
卖主,而对于妓女,他只是买主。对鸦片和妓女的一度执迷不误,为他带来了两种严重
不同的后果,前者使他大发横财,后者却让他染上了梅毒。
    在做神父的叔叔的引导下,文森特也成了一名传教士。他戒了鸦片,治好了梅毒,
开始改邪归正。但是他注定不是一名虔诚的教徒,因为他当传教士的目的,不过是考虑
到有了传教士的身份。更有利于他在中国的旅行。他穿着黑颜色的长布袍到处招摇。文
森特是那个年代里,在中国跑的地方最多的外国人。他整日游山玩水四处考察,打算成
为一名名副其实的旅行家。文森特计划好好地享受享受自己聚敛的钱财,他新近的宏伟
理想,是订做一条豪华的木船,沿江而上,一直到达长江的源头。他的旅行计划对于没
见过世面的沃安娜,是一个不得了的诱惑,自从第一次见过文森特,沃安娜就盼着自己
能嫁给他。
    文森特领着漂亮的沃安娜小姐参观他的紫呢大轿,坐着紫呢大轿周游中国,是文森
特在一次陪同中国的一位官员一起出访时,忽然爆发出来的奇想。在古老陈旧的中国,
紫呢大轿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而所有的中国人最折服的就是权力。文森特仅仅用几粒能
治疗气喘的药片,一副扎缚在肚子上能托住疝气的带子,便很轻易地换来了一位权势显
赫的巡抚大开绿灯的信任。因为有过治愈梅毒的经验,文森特又略施小技,很轻易地为
一位道台解除了这既会丢掉乌纱帽,又会送去小命的花柳病。
    坐着紫呢大轿的文森特,在那位患有严重疝气的巡抚治下畅通无阻,一个偌大的盖
着道台大红官印的封简,又使他足可以在一个不小的范围里,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
么。沃安娜用十分惊奇的目光,打量着紫呢大轿上的华丽装潢,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抚
摸挂在边框上金色的流苏,不住地发出天真无邪的感叹。她早就得到了文森特要来梅城
的消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沃安娜已经偷偷地照了无数遍镜子。她知道自己是一个金
发碧眼的漂亮女孩子,然而在一个见不到什么外国人的中国,能嫁一个如意的丈夫的机
遇并不大多。她知道文森特领着她去参观他的紫呢大轿,不过是制造一个单独和她在一
起的机会。她和他都应该充分利用这个机会。
    他们终于一起坐到了紫呢大轿上,沃安娜的本意只是想看看那卷起的门帘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但是手一松,那门帘却严严实实地落了下来。这无意的小动作害得沃安娜心
口咚咚直跳,当她伸出手,想试着把门帘再一次卷上去的时候,文森特一把抓住了她的
纤手。惊慌失措的沃安娜连忙想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可是文森特手上用的力气越来越大,
他把她的手拉到嘴边长长地吻了一下,就势把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沃安娜漫无目的地做着徒劳的挣扎,文森特热烈的亲吻,弄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把
脑袋拼命地向后仰,以至于整个身体都躺在了文森特坐着的膝盖上。文森特突然把下巴
往下移,隔着衣服吻起她正感到发胀的乳房。沃安娜觉得自己有一种就要晕过去的感觉,
她想对文森特说一声不行,想让他不要这样做,然而她的手却紧紧地拉住了文森特的头
发,用力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胸脯上按。
    吃晚饭前,文森特庄严地宣布了他要向沃安娜求婚的消息。安教士夫妇重重地松了
一口气,自从文森特第一次出现以后,他们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作为庆
祝,安教士开了一瓶好酒,高兴了一阵,安教士夫妇想到结婚后的沃安娜会和文森特一
起远走高飞,想到自己即将来临的孤独晚年,不由地感到了有些悲哀。
    梅城宁静的生活使安教士一家养成了早睡的习惯。吃完晚饭,在客厅里稍坐了一会
儿;安教士夫妇和沃安娜便各自回房间睡觉。文森特也回自己的房间看书,他的心情十
分平静,因为一切都和预料的差不多。他知道沃安娜迫切地想嫁给他的愿望,也许要比
他想娶她的愿望更强烈。
    文森特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看得很迟。在他的肚子感到有些饥饿难忍的时候,
他听见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最初的反应是沃安娜偷偷地跑来和她相会,然而当
他拉开房门时,才明白原来是年轻的女仆一觉醒来,发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突然想起
女主人的吩咐,专程跑来问他还需要不需要什么吃的。文森特立刻表示要几片面包和一
杯不加糖的咖啡,穿着宽大布衫的年轻女仆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送来了他要的食物。
    文森特一边吃着咖啡面包,一边忍不住偷偷地打量在一旁等他吃完的年轻女仆。年
轻女仆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文森特想起了自己曾用过的一位贴身女佣人。他想起了他第
一次占有她的情景。那是在一个天气闷热的夏天,他的女佣人为他收拾房间,当她拿着
鸡毛掸子正准备掸灰的时候,文森特将她掀翻在了床上。那是他第一次和中国女人发生
性的关系,他显得有些粗暴和野蛮。事情进行得太快也太突然,一切已经结束了,文森
特发现脚挂在床沿上的女佣人,手上还高高地举着那根鸡毛掸子。
    年轻的女仆似乎注意到了文森特眼神里的异样表情,她流露出来的恐慌引起了他的
一种强烈的占有冲动。文森特大熟悉中国女人特有的这种恐慌,她们除了害怕失去贞节
之外,更害怕会怀孕生出一个被人们讥笑的杂种来。文森特慢吞吞地喝完了最后一口咖
啡,年轻女仆小心翼翼上前收拾,她的手在颤抖,差一点碰翻了咖啡杯。当她转过身来
的时候,文森特果断地伸出手去,在年轻女仆饱满结实的胸脯上抓了一下。这位已入了
教的年轻女仆像让子弹击中一样,身子猛然绷直。轻轻地喊了一声“上帝”,抢了咖啡
杯就往外跑。文森特没有拦住她,明知道这事轻而易举,明知道她不可能声张出去,然
而今天毕竟是他向沃安娜求婚的日子,文森特不想做对不住自己未婚妻的事。
    时间已经是深更半夜,文森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狗叫的声音,他毫无倦意地上
了床。想到他刚刚给年轻女仆的惊吓,不由地暗暗好笑起来。沃安娜美丽的脸庞让他感
到有些陶醉,他情不自禁拿她和那些与自己有过关系的女人作起比较。沃安娜还是一个
纯洁的处女,一想到这一点,文森特便有些心旌摇荡不能自己。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自
己的冲动,就像当年当水手寂寞时常有过的事一样,文森特把手伸到了被子里,心猿意
马地摸索着,重复着他曾一再后悔的动作。他想象着沃安娜的模样,开始沉重地喘起气
来。

                                   4

    胡大少来到春在茶馆的时候,发现只有诸葛瑾一个人在那恭候,心里顿时有些不痛
快。诸葛谨是胡大少的祖父当知县时的仆人,胡家败了以后,诸葛谨自立门户,娶了个
小寡妇,做点小生意,天天喝几盅酒,因为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在梅城的小市民中,他
便算是个很特殊的角色。诸葛瑾对胡大少仍然有几分尊重,一来他毕竟是旧日的小主人,
二来胡大少已成了梅域中敌视洋教的人心目中的偶像,是一个反洋教的大英雄,呼风唤
雨,俨然又是一尊人物。诸葛瑾在胡大少的身上,仿佛又看到了他祖父当年做知县时的
威风。
    “少东家,你先坐下喝茶。”诸葛瑾很殷勤地招呼胡大少坐下,让茶馆老板裕顺上
茶。
    梅城只有诸葛瑾一个人会称呼胡大少为少东家,事实上,胡家曾经有过的万贯家财,
早在胡大少的父亲手上就败光了。胡大少的祖父出生在一个省吃俭用的小财主家庭,守
着几十亩地,一心想读圣贤书考出个什么名堂来。一直考到四十多岁还是个秀才,眼见
着前途茫茫,一赌气卖房子卖地捐了个官做。这乌纱帽来之不易,因此胡大少的祖父不
得不在捞钱上面狠下功夫,前后做了不到五年的官,白花花的银子却捞了不少。老人家
终于死在了任上,于是轮到胡大少的父亲当家。胡大少的父亲和祖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
风格,年纪轻轻的,凡是不好的事,用不着多教,很快就都学会了。胡大少挨了这么一
位败家子的父亲,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家里就穷得揭不开锅。胡大少的母亲也算是大户
人家的千金,跟了胡大少的父亲以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男人吃喝嫖赌,活生生地把家
财糟踏干净。胡大少八岁的时候,他那个不争气的父亲,由于还不出赌债,拎了根细麻
绳,吊死在债主的门前。他这么死似乎有些壮烈,吓得债主再也不敢重提欠债的事。
    胡大少的本名叫胡俊瑞,但是梅城的人老老少少都称他为胡大少。喊多了便喊顺了
耳,结果胡大少也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本名是什么。他和穷人家的孩子一起长大,舞枪
弄棍打架钳毛偷鸡摸狗,渐渐成了梅城中大名鼎鼎的刺头。使胡大少最出名的,莫过于
两年前领着几个盟兄盟弟和教民打架,打着打着,最后胡大少带头冲进教堂大闹。这一
次是胡大少吃了苦头,因为当时的县大爷谢知县是个怕洋人的鸟官,胡大少领着弟兄们
在教堂里闹得正欢,霍管带的手下蒋哨官领着七八名官兵赶来,不由分说,用铁链子把
胡大少他们拴了就走。押到了大堂上,那谢知县也不分青红皂白,让衙役拉下按倒了就
打屁股。一五一十只管往下打,疼得一个个杀猪似地死叫,胡大少嘴硬不服气,还了几
句嘴,谢知县大叫掌嘴,于是又上来一条黑大汉,伸出毛乎乎的手掌,左右开弓,打得
胡大少满嘴是血。胡大少和洋教的仇因此越结越深。幸好新来的董知县骨子里也讨厌洋
教,因此梅城教民的气焰和谢知县在时相比,已没了往日的嚣张。胡大少整日想着要洗
尽公堂上被打屁股和扇耳光的奇耻大辱,想尽了种种办法要和洋教斗。他最有效的一招,
是新近刚刚想出来的,这便是让那些盟兄盟弟收集了死猫死狗的骨头,偷偷地埋在了教
堂的围墙脚下,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掘出来,由此证明教堂的人蒸吃了小孩。蒸吃了小孩
这种事本来是不可以乱说,然而因为大家都仇教,不管真的假的,这消息便长了翅膀到
处乱飞,大家立刻深信不移,流言蜚语在人们心头徘徊,仇教的情绪好像干柴遇到了火,
一下子燃烧了起来。不仅梅城城里的老百姓摩拳擦掌,四处的乡下人也群情激愤,胡大
少决定趁热打铁,利用五月初十庙会,痛痛快快地大闹一下。约好了各路召集人今天在
春在茶馆聚会,可是胡大少没想到在茶馆等他的,只有诸葛瑾一个人。
    “都什么时辰了,”胡大少无心喝茶,对诸葛瑾抱怨道,“这帮狗杂种,到现在还
不来。”
    “少东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喝茶,”诸葛瑾一眼看见茶馆的小老板裕顺一瘸
一拐,拎着一把铜壶过来,赶紧咂吧一口,把茶喝了,让裕顺添水,“不管三七二十一,
你先喝了一气茶再说。”
    “今天谁要是敢不来,就不是他娘的人日出来的,哎,你把那鸟拿开,”胡大少喝
了一口茶,吐着粘在嘴唇上的茶叶末,眼睛瞪着诸葛瑾挂在那里的鸟笼,“我看着你那
鸟笼子就来气。既是养鸟,你弄个大点的笼子好不好,瞧你那鸟,大得连在里面转身都
快转不过来了。”
    诸葛瑾知道他是借题发挥,上前放下鸟笼上的布罩。“这笼子呢,是小了些,这鸟
呢,又大了些,也没办法,只好委屈着点鸟了。你爷爷当知县那些年,我那鸟笼子你知
道有多大,不瞒你说,连养鸡都行。”
    茶馆里没什么人,裕顺听见诸葛瑾的话,不相信地笑起来。诸葛瑾又说:“裕顺,
你别笑,你这一笑,少东家又以为我是在蒙他了。”
    胡大少懒得搭理诸葛瑾,一回头,看见裕顺媳妇在柜台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裕顺媳
妇过门已经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没生过孩子。这女人老是情不自禁地引起胡大少一种特
殊的感情。胡大少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顺眼。他喜欢她那白皮肤,喜欢她那
双羞怯得好像不敢看人,然而又不时流露出一种不安分的一双眼睛。胡大少看着她的时
候,她无意中也转过头来,看见胡大少呆呆地看着自己,连忙把眼睛转向别处。
    “裕顺,我跟你说,你这茶馆以后不许再让教民进来喝茶,”胡大少突然一拍桌子,
板着脸对裕顺说,“老子这就让人给你这茶馆上写个匾,就写洋人教民,不得入内。你
要再敢做洋人和教民的生意,我就砸了你的茶馆。”
    裕顺立刻有些急,他是天生的佝偻,挺直了身子,涎着脸刚想说什么,袁春芳红光
满面地来了,笑着问:“胡大少想砸茶馆,这是怎么啦?”他大大咧咧地坐下,往四下
扫了一眼,“不行,这茶馆不能砸,砸了茶馆,我们跑哪去喝茶?”裕顺一听他这话,
仿佛找到了支持。接着袁春芳的话茬说:“袁公子说得对,这茶馆吗,本来就是排开八
仙桌,招待四方客。那洋人和教民,若是要硬坐下来喝茶,我难道还能撵他们走不成。”
    胡大少瞪了裕顺一眼。诸葛瑾突然很严肃地说:“裕顺跟你说了,这给洋人和教民
喝几口茶,也许算不了什么。不过,你真要是入了什么猪叫羊叫,可就别怪大家翻脸不
认人。你老实说,你媳妇那几天去教堂干什么了?”
    裕顺吓了一跳,连忙矢口抵赖,咬定绝无此事。诸葛瑾冷笑说:“我老婆亲眼所见,
她和你媳妇无怨无仇,难道她还想陷害你媳妇不成?”裕顺支支吾吾继续抵赖。诸葛瑾
又说:“教堂那地方,哪是女人家可以随便去的地方,漂漂亮亮的媳妇往那种地方钻,
你倒是放得下这个心。”裕顺叫诸葛瑾说得十分不自在。胡大少脸色铁青看着他,又转
过头来盯着裕顺媳妇看。那柜台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裕顺媳妇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
但是听不清楚,而且她也不想听。她发现说着话的几个男人突然都掉过脑袋来看她。当
她注意到胡大少的脸憋得通红,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来的时候,心里的那点好奇,便开
始转变成了害怕。
    这时候,老二和杨氏二雄一同走进茶馆。杨氏二雄是郊区七里庄的菜农,弟兄两个
都好习武,老大叫杨德兴,老二叫杨德武,他们已经事先约好了一大帮人,准备在初十
那天进城大闹。今天,他们弟兄只是作为一路人马的召集人,来春在茶馆和胡大少商量
对策。杨氏二雄进来之后,双手抱拳,和早已先到的几位一一招呼。诸葛瑾笑着和杨氏
二雄敷衍,然后对姗姗来迟的老二说:“老二,你怎么也是到现在才来,不比杨家二兄
弟,人家是住得远,你小子拖到现在,让我们和胡大少在这干坐,这像话吗?”
    老二与胡大少和诸葛瑾住在同一条街上,他红着脸刚要解释什么,马家骥也火烧火
燎地赶到了。马家骥是离梅城几十里路外一名杀猪的屠夫,长得人高马大,油光满面,
一脸杀气。和杨氏二雄一样,他也召集好了一批人马,只等着时间一到,杀进城来。
“你们他娘的到了多少时候,”马家骥抢过胡大少面前的茶碗,端起来一饮而尽,没头
没脑地说道,“杀洋人,打教民,我老马绝不含糊。还有什么好说的,初十那天,大家
豁出去了,放开胆子,干他娘的就是了。好,胡大少,我可是个粗人,你说,到那天怎
么办?”

                                   5

    老二一回到家,便对媳妇牛氏大发脾气,先是喊肚子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把饭
准备好,紧接着又嫌新烧的泡饭太烫。“你想饿死了老子,再嫁人是不是?”他一把抓
住媳妇的头发,没头没脑地在后颈子上就是一拳,“老子打死你个小娼妇。跟你说,你
不要心里还想着那姓杨的老东西,到日子,我不把姓杨的那个干坏事的玩意割下来炖汤
吃,我老二是你养的。”
    牛氏不敢吭声,自从她和杨希伯的事败露以后,她已经挨了老二无数次的揍。老二
原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主,在一条街面上混,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第二位敢做敢当的
刺头就算是他了。牛氏和杨希伯沾着些远亲,平时一家穷一家富,也没什么来往。有一
次老二和别人推牌九,一下子栽了,把做豆腐买黄豆的钱也输光。老二是靠卖豆腐过日
子的,没有了买黄豆的本钱,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向人借。他住的那条街上都是穷人,谁
手头都没有富裕钱,又知道老二是赌输的,借给他就等于替他还赌账,因此不要说没有,
就是有,也不肯借给他。
    老二于是想起了牛氏的阔亲戚,他涎着脸到了杨希伯的客厅上,张嘴就说要借多少
多少。杨希伯说:“我和你媳妇是亲戚,要是你媳妇来求我,外甥女找舅舅借钱,我或
许还能答应。”老二二话没说,回到家,让媳妇借钱去。媳妇说:“你是当家的,借钱
这种事,自然应该你出面。怎么能让我一个女人家冲在前面呢?”老二光火说:“哪来
的那么多废话,什么叫你冲在前面,老子不是去过了,要你去,就乖乖地去,要不然,
别怪我耳光扇上来。”牛氏只好红着脸去借钱,几次钱一借,杨希伯见机会已成熟,便
把她哄到仆人的房间里,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便宜。
    老二因此和杨希伯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杨希伯入了教是教民,老二和杨希伯的
仇恨,也因此扩大成和教民的仇恨。入了教的杨希伯不仅越来越有钱,而且还越来越有
了势,根本不把老二放在眼里。老二拎了把柴刀想冲进杨家撒野,没想到杨家的仆人个
个如狼似虎,一直没机会打架玩,老二傻乎乎地送上门,正好让他们练练手脚。老二被
打趴在了地上,杨希伯出来警告他说,这一次只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下次如敢再来
胡闹,便要绑了去见官。
    老二从地上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说:“杨希伯,你日了我媳妇,我不还日了你媳
妇,就不是人。”
    杨希伯当场就把自己已成了老太婆的婆娘叫出来,把她拉到了老二面前,冷笑着说:
“我媳妇就在这,你媳妇我已经日了,你想日我媳妇,她活生生地站这,你亮出家伙来,
我成全你怎么样?”
    老二回家躺了足足三天。牛氏一边服侍他,一边叹着气说:“我表舅入了教,不要
说是你,就是县太爷都要让他几分。”老二怒火中烧,只好靠扇牛氏的耳光出气:“你
个不要脸的骚货,你怎么知道县太爷见了他,也要让几分,是不是那个老狗趴在你身上
的时候说的。”牛氏被打得两眼冒金星,明摆着和老二这样的人,没道理好讲。但是不
管怎么说,老二是她男人,牛氏心里的确有些怕,怕杨希伯会像他吹牛的那样,只要和
知县打个招呼,就可以把老二送去吃官司。她听人说过《水浒》中“逼上梁山”这个段
子,杨希伯如果真是高俅,她男人老二像林冲一样充军发配不是不可能。
    骂骂咧咧地吃过晚饭,老二想到初十一到,自己便可以报仇雪恨洗耻,情绪陡然就
好起来。牛氏在灶头洗碗,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兴冲冲地说:“这一次,我要不好
好收拾姓杨的这条老狗,你说我是什么都行。”牛氏埋头洗碗,老二这种狠话说得太多,
她根本不往心上去。老二陶醉在报仇那天的想象中,踌躇满志地自顾自上床睡觉。他的
两个儿子不知道老二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一起跳上床和他的那位难得高兴的爹打闹起
来。老二力气大,打闹了一阵,他一手拧住了一个,使两个儿子谁也动弹不得。小的那
一位用不出劲,急了,张嘴就咬老二,老二疼得连忙甩手,翻手给小儿子一记耳光,小
家伙乐极生悲,放开了嗓门号啕开了。大儿子见势头不好,也不敢闹了。老二不高兴地
说:“小杂种,闹就闹,你咬老子干嘛?”
    牛氏收拾完毕,端了半脚盆热水进来上马桶洗屁股,准备睡觉。看见小儿子在哭,
以为是大儿子欺负他了,便坐在马桶上教训大儿子。大儿子委屈地喊冤,牛氏一听是老
二动的手,也无话可说。老二觉得无趣,厉声叫两个儿子立刻睡觉,不许再有声音出来。
牛氏洗完了屁股,要去倒水,老二突然性起,伸手拉住了牛氏就往床上拖,牛氏不耐烦
地说:“两个娃儿还没睡着呢,发什么疯?”老二侧过头来,见两个儿子都瞪着大眼睛
看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扑哧一声吹了灯,在黑暗中嘀咕道:“我日你亲娘,有什么
好看的。”
    牛氏第二天趁老二不在家,偷偷地跑去杨家,向杨希伯报告老二他们初十的计划。
杨希伯捻着那一小撮山羊胡子,笑着说:“到了初十那一天,他们又能怎么样。烧教堂,
打教民,我姓杨的不信邪,就让他们试试看。”牛氏苦着脸说:“这一次恐怕是真的,
我们家老二说得有鼻子有眼。”杨希伯鼻子里吭了一声:“你男人哪次不是说得有鼻子
有眼?”
    杨希伯压根不把老二放在眼里,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条在街面上混出来的汉子。
牛氏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越说,他越觉得不会有什么事。胡大少和教民作对从来没沾
过什么大便宜,他杨希伯难道还怕了胡大少不成。然而当杨希伯听牛氏说袁举人的儿子
袁春芳公子也凑在了一起,心头不由地一怔。如果举人老爷的公子也参与了这一阴谋,
事情恐怕就真有些严重。袁举人可是能在县太爷那里说上话的角色。杨希伯皱着眉头对
牛氏说:“你能肯定,袁春芳那小子,也和你男人,还有那胡大少在一起?”
    牛氏红着脸说:“要不是有袁公子,我干嘛要来告诉你表舅呢?”
    杨希伯沉思着点点头,他仍然有些不相信地说:“你男人真要想杀我,难道你会不
愿意?”
    牛氏的脸色更红了,她急得张嘴结舌,不知怎么向杨希伯解释才好。杨希伯忽然想
明白,他伸出手,在牛氏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怕事情根本不
会成,你男人却吃了官司,是不是?老二那个杂种,还有那个什么胡大少,迟早有一天,
我姓杨的有好戏让他们看的,”杨希伯看见牛氏吓得脸色由红变白,又恶狠狠地加了一
句,“老子这就上县衙门去告他们去。”

                                   6

    霍管带正躺在炕床上过着隐,小喜子在一旁打烟泡。小喜子曾是醉仙居里一位很不
出色的小妓,霍管带喜欢她的烟泡烧得好,便把她从妓院接了出来,在离武庙不远的地
方,租了间小屋供起来。朱师爷奉了董知县的命令,去请霍管带,在防营前面下了轿子,
那些营兵见了朱师爷,推说霍管带留下话来,说他身子骨不舒服,不见客,板着脸便要
撵朱师爷走。霍管带是地方的军事长官,按理也归董知县管,但霍管带仗着自己是旗人,
又有一位堂兄在京城做事,根本就不把小小的一个县大爷放在眼里。朱师爷知道秀才碰
到兵,有理说不清,和这些吃粮当差的大兵没什么好说的,掉头便往花柳巷走,他吃准
了霍管带肯定在那。
    “霍大人,”朱师爷当年和小喜子也有过一手,霍管带金屋藏娇后,他没胆子和霍
管带争风吃醋,然而这地方他却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因此大大咧咧地便走了进去,“我
知道霍大人准在这,怎么样,叫我猜到了。”
    霍管带一见是朱师爷,有些尴尬,支撑起身体。那朱师爷是一肚子心计的人,连忙
说:“霍大人快躺下,躺下,过完了瘾再说。”
    “朱师爷,什么事呀,有劳大驾屁颠颠地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小喜子嗲声嗲气地
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朱师爷笑着说:“不急,不急,天大的事,也等霍大人过足了瘾再说。”
    霍管带狠狠地抽了一盅,精神焕发,坐了起来。“是不是董知县有请,你看,我就
知道是那姓董的有事,”他端起茶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还是你朱师爷
知道我的为人,来,公急不如私急,你也躺过来抽两口。就你那句话,任凭他天大的事,
咱们过足了瘾再说。”
    朱师爷知道今天要想请动霍管带,这两口大烟是免不了的,他没什么太大的鸦片瘾,
然而恭敬不如从命,客随主便,便坐到了炕沿上。小喜子已把烟枪递了过来,朱师爷接
过烟枪,往炕上虾一样一躺,不重不轻地吸了一口,没想到竟呛住了,一连串地咳了一
阵,他笑着对霍管带说:“好土,这是洋土,还是川土、云土?劲可真够大的!老怡和
行的,难怪难怪,只有洋土,才有这么大的劲。你知道,霍大人,本来董知县想亲自来
请,但想到这样的地方,怕霍大人有所不便,董知县他自然不敢随便出入。”
    “不碍事,不碍事的,”霍管带嘿嘿地笑着。
    “在你霍大人,那当然是不碍事的,可对董知县来说,你霍大人的地盘,他不能不
有所顾忌。我朱某人就顾不了许多了,既然今天是有要事一定要请霍大人,我便也只有
拼着惹你霍大人生一回气,冒昧走这一趟了。”
    霍管带让朱师爷一番话说得心痒痒的,正好大烟的劲也到位了,得意忘形地哈哈大
笑。“你龟儿子的真会说笑,其实县爷真要我去,我还是会去的。大家都是吃公家饭的,
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小喜子,这烟具也不用收了,待会儿我回来,还得过他娘的瘾
呢?”
    朱师爷和霍管带一人一顶轿子来到县衙门。董知县和袁举人在花厅已经恭候多时,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董知县的脸上露出了不高兴。在一旁等着的还有一位鲁师爷,这
鲁师爷和朱师爷一向有些小纠葛,霍管带迟迟不来,鲁师爷便趁机说了朱师爷几句不是。
袁举人对霍管带也有成见,言语中也流露出了不敬,这袁举人可以算是董知县的幕僚,
是梅城内唯一的举人老爷。他本也是当过官的出身,当的是京官,可惜日子太短,还没
成什么气候,便被莫名其妙地贬了官。袁举人仕途受阻,只得在本城靠过去的功名充当
绅士,按资历他似乎比董知县还老,然而他毕竟是被贬的官,硬不起来。
    霍管带进了花厅,一边和诸位招呼,一边赔不是。“既然县爷有要事找,我霍某人
只得抱病前来了,”霍管带神色严肃地说着,“县爷有什么吩咐?”
    董知县哭笑不得地说:“霍大人,时到今日,你恐怕生不得病了。如今这民教之争,
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霍大人大概还不知道,这梅城已见到了好几张匿名的揭帖,说
是在初十庙会那天,要烧教堂,要杀洋人,打教民。这事可得千万当心,事情真闹起来,
你我怕是担当不起的。”
    “真是胡闹,”霍大人一听是这事,根本不往心上去,“县爷,在下立刻派人去捉
拿贴揭帖的刁民,多抓他几个,初十那天,统统关在大牢里,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
好闹的。”
    朱师爷连连点头,他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笑眯眯地说:“霍管带说的极是,然
而这揭帖既然是匿名,霍大人又怎么捉拿的到呢?”
    董知县把头转向霍管带,看他怎么回答。霍管带怔了怔,眼见着董知县眼珠子一动
不动地盯着自己,笑着说:“我当然只管抓人,至于要在下抓什么钦犯,自然是要县爷
指示。我岂敢贸然行事,胡乱抓几个人搪塞。”
    袁举人忍不住了,笑着说:“地方治安,当然要首先借重你霍大人了,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对对,袁举人说的是,”董知县愁眉苦脸地说,“事到如今,你我怕是都推托不
了,据教民杨希伯报告,初十那天不仅城吴的老百姓要闹事,四处乡下的民众也会打进
城来。据报领头的就是两年前闹过事的胡俊瑞——”
    “这还得了,想反了天还不成,这叫聚众闹事,是他娘的死罪。”霍管带也有些慌
了,他是吃空额的老手,手下虽还有几十名兵丁,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县爷的
报告既然属实,那还不赶快向上峰搬兵,就靠我的那几个人马,怕是弹压不了的。”
    一直不开口的鲁师爷憋足了劲,终于发话:“不就是烧教堂,打洋教,打教民吗?
我看这事也好办,教堂自然是不能烧的,这洋人呢,也不能杀,要是出了事,上面怪罪
下来,谁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可如果是打打教民,小人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有道是民
心不可欺,这民教之争已非一日两日,教民仗着有洋人撑腰,为非作歹鱼肉乡里,这一
次如果只是给那帮信教的教民吃些苦头,怕也未必就一定是什么坏事。”
    霍管带一时听不明白鲁师爷一番话的含义,袁举人便把话点破了:“霍大人,事情
明摆着,现如今就算是去省城搬援兵,远水救不了近渴,也来不及,因此援兵还是要搬
的,但在援兵到来之前,让民众教训教训教民,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眼下洋人的气焰也
太嚣张,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坐着紫呢大轿在县衙门口耀武扬威,这真是成何体统,也
太丢我大清国的脸面了。还有这教民,让洋人换了心肝以后,比洋人还坏,真叫人讨
厌。”
    “如今这教民,狂妄得竟然敢不把官府放在眼里,”鲁师爷火上浇油地说。
    霍管带看了看董知县的脸色,突然明白今天叫他来的本义。“县爷的意思是,民众
要闹,就让他们闹一闹?”这话太直截了当,在场的几个人一时不敢接口,霍管带毫无
顾忌地接着说,“这些鸟教民,也太他娘不知自重,其实就算是那洋人吧,又有什么大
不了的。在下要不是吃着朝廷的供奉,对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见一个杀他一人。”
霍管带平时对教民也有怨气,不久前,他手下的一名亲信调戏了一个教民的媳妇,那教
民不来向他告状,却直接找了教堂的神父洪顺,洪顺呢,又直接禀告董知县,结果弄得
他霍管带很下不了台。
    董知县用手指敲了敲脑门,作沉思状。两位师爷轻声斗起嘴来,朱师爷比鲁师爷更
有心计,他知道利用民众的仇教心理,好比是手上抓着一大把干柴去玩火,弄不好就会
出大乱子。鲁师爷和袁举人显然沆瀣一气,他们已经向董知县灌输了不少迷魂汤,董知
县一向厌恶洋人,两天前文森特坐着紫呢大轿闯到县衙门口,使他对于洋人的厌恶进一
步加深。虽然文森特随身带着道台大人的手谕,指示各地方官员不许怠慢了传教的洋人,
然而董知县的内心深处,真恨不得能杀几个洋人解解气。在官场上混久了,董知县深知
如何和洋人打交道,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前任谢知县是出了名的怕洋人,可是谢知
县的乌纱帽一样也没有戴得长。这里面的关系很微妙,得罪了洋人和讨好洋人,弄不好
都会出纰漏。
    霍管带等董知县的话等得太长,终于有些不耐烦,他拍了拍手说道:“县爷难道还
有什么妙计不成。我看事情就这样,咱们就睁只眼闭只眼,落得好好地看一次热闹,这
打教民吗,打死几个活该。事后,上峰果然怪罪下来,胡乱抓他几个起哄的无赖,这事
不就结了吗?”袁举人和鲁师爷深表赞同,满脸堆笑连连点头,都说霍管带所言极是。
朱师爷毕竟是一个老公事,他知道袁举人和鲁师爷两人所以感情用事,都是怀有着不小
的私心。袁举人的公子袁春芳这些日子一直在和胡大少等人密谋起事,这事瞒得了别人,
却瞒不过消息灵通的朱师爷。至于鲁师爷,他因为在董知县面前,一直得不到重用,因
此极想做一些迎合董知县心理的事,一来可以讨好,二来也想藉此压倒他朱师爷。
    董知县苦思冥想了半天,仍然拿不出个主意来。袁举人知道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索性推波助澜地说:“董大人,连霍大人都下了决心,你老人家还犹豫什么?”
    鲁师爷也说:“这教民的气势再不压一压,到明天这偌大的一个梅城,只怕是大家
光知有洋教和教堂,却不知有县衙门了。”
    “这事事关重大,恐怕还要想周全一些才是,”董知县心里已有了主意,他做出慎
重和老谋深算的样子,“朱师爷的意思——”
    “诸位说的都不错,可是大家想过没有,真闹起来,也许不是打打教民就能结束
的,”朱师爷慢吞吞地说着,“火要是烧了起来,想扑灭就不容易了,万一到时候真要
烧教堂,杀洋人,怎么办?”
    鲁师爷不服气地说:“真杀了洋人,烧了教堂,又怎么样?”
    董知县想不到鲁师爷会说出这种糊涂话来,很严肃地说:“真要是杀了洋人烧了教
堂,那还了得。鲁师爷你也太不知轻重了。此等大事,岂可儿戏,霍大人,这洋人是一
根汗毛也不能碰的,教堂嘛,自然也不能烧。初十那天,你带着你的全班人马,把教堂
和洋人都集中保护起来,万万不能出一点差错。此外,”董知县转向袁举人,话里有话
地说,“有烦袁兄的,便是立刻传出话去,初十那天,想闹点事打几个教民什么的,本
官可以装作不知,可洋人和教堂,这老兄怕是已经明白本官的意思了吧?”

                                 第二章

                                   1

    作为平湖村胆子最小的男人。阿贵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在初十庙会那天,大开杀
戒大出风头。他长得很平常的样子,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一说话就口吃。阿贵的媳
妇红云是全村最泼辣的女人,她嫁给了阿贵以后,还没过完蜜月,就把一个婆婆活生生
地气得上了吊。老实巴交的阿贵自从娶了老婆,胆子变得更小,口吃得更厉害,凡事都
要看老婆的脸色行事。这红云天生了男人的脾气,说话带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当着
人面打呃放屁全不脸红,凡事大包大揽,说一不二。阿贵平时小心翼翼做人,谁也不敢
得罪。他媳妇红云嫌他窝囊,老是为这事骂他。
    小小的平湖村上居然也出了一个教民,那教民是一个极小的土财主,土财主城里有
位亲戚入了教,顿时混得像个人样,这亲戚跟土财主说了入教的种种好处,土财主眼红
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一起入了教。人教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果然
入教不久,土财主为了祖坟前的那块地,和人争执起来。要说道理,土财主明显有几分
不是,打官司打到县里,土财主在城里的那位亲戚托文森特神父到谢知县那去打了个招
呼,结果竟断土财主赢了。
    土财主赢了一场官司,尝到了入教的甜头,便想在村上称王称霸起来。谁知这平湖
村的村民,熬到谢知县卸了任,一气之下,把土财主一顿好打,打了还不算,一不做二
不休,干脆把上财主家的东西抢了个精光。乡下人撒起野来一向没分寸,等到红云知道
消息,拎着阿贵的耳朵去捡便宜,土财主家早已像失过火一样,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没了,
只有土财主的婆娘坐在门槛上嚎丧。红云当即气得跳脚,把自己男人的祖宗八代一顿恶
骂,骂男人没出息,是大脓包窝囊废,现成的财都不会去发。
    初十庙会的前几天,阿贵便听说要打教民烧教堂,心里很有些害怕。村上的人因为
抢过土财主家,知道了造反的好处。土财主家毕竟没多少油水,初十庙会那天烧教堂打
教民杀洋人,趁这机会动手抢一次,肯定会大大地捞一把。日子还没到,大家的议论都
是到那天该如何如何。议论来议论去,顺带着控诉洋人教民的罪恶,以此证明到那天大
家怎么出格都不算错。
    洋人假称是传教,其实只是为了拐骗男女幼孩,吸取精髓,对妇女则不管妻妾老少,
一概奸淫,对于洋人所以有钱这一点,大家一致相信是洋人有妖法。洋人挖了人的心肝,
熬成了油,然后用熬的油点上灯,向地上各处照过去,由于人心都是贪财的,一照到藏
有宝贝的地方,火头便会弯下去。因此只要把那地方掘开,宝贝很轻易就可以到手。中
国地大物博,那宝贝不知有多少,难怪洋人喜欢在中国到处乱转。心肝之外,中国人的
眼睛也可以大派用场,洋人挖了去,一是配成一种极奇妙的药,用以点铅成银,100斤
铅可出8斤银,其余的九十二斤仍可卖原价;二是能做镜子,将人的眼睛和草药,加上
女人的经水,还有胎丸配在一起捣成糊状,涂在玻璃上,这就成了照人“眉目丝毫尽肖
真”的快镜,常人被它一照,魂就被勾了去。
    不仅洋人有钱,教民因为向洋人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也和洋人一样有钱。譬如平湖
村的土财主,家里的银元居然是用坛子装的。又譬如仍然是那位土财主,都年近花甲了,
居然还讨妾,讨了妾以后,儿子又娶媳妇。讨了妾又娶了媳妇,家里还有那么多钱,可
见是钱多得不得了,因此大家团结起来,把洋人和教民的钱抢来分了,这乃是天经地义,
不抢白不抢。
    阿贵喜欢听大家讲洋人和教民的种种不是,瞪大了眼睛跟着吃惊,跟着感叹,跟着
激动和愤怒,他口吃得太厉害。和人在一起,向来是听话的时候多,插嘴的时候少。听
了回来想讨好讲给红云听,结结巴巴,又说不清楚。红云听了心烦,说:“那洋人怎么
不把你的眼睛和心肝挖了去的,对了,挖了你的心肝也未必有用场,你那胆子,还没碰
到什么事,就准把屎吓了出来。”
    “我什么时——,时候,把屎、屎吓、吓出来过的?”阿贵不服气地说。
    “你有胆子的话,初十那天拿出来呀,”红云鼻子里出着冷气,不屑一顾地冷眼看
他,“别把头缩在乌龟壳里撑大了,那好,我等着你到那天像个男人样子,抢根针回来
好了,我等着你。”
    阿贵不知道红云是在挖苦他:“抢,抢根针干什么?”
    红云冷笑说:“谢天谢地,有一根针,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跟了你,不指望你能
发财,只盼着你能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块石头抱着
走,可男人总得像个男人才是,你别以为你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你就是个大男人了。”
    阿贵和红云这样的女强人在一起,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亏。初十庙会越来越接近,
平湖村上当真有人舞枪弄棍,蠢蠢欲动,准备到日子冲进城里去大闹一场。阿贵想这还
了得,这分明是要明火执仗地抢劫。这种事弄不好就要杀头,怎么大家都跟疯了一样。
说给红云听,红云知道他的想法,立刻好一顿羞辱。阿贵不服气地说:“青天白日,遇
到县里那些拿枪的兵、兵大爷怎么办?”
    红云讥笑他说:“你不就是怕死吗,怕死你明天就不要去了,免得树上掉下片树叶
子来,打烂了你的狗头。”
    阿贵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到晚上上了床,红云气犹未消,又是好一顿数落和恶骂。
阿贵一向受气受惯的,越是缩着脑袋不肯吭声,红云越是火冒三丈,话越说越多,越说
越恶,说到临了,阿贵忍无可忍,光火说:“家有贤妻,可以免灾,没见过你这样的女
人,逼着自己男人,好像——”好像什么,阿贵也说不清,他一光火,红云竟不吭声了。
    第二天,红云梳光了头,又换了一身鲜亮的衣服,挽了个篮子,带了一大一小两个
儿子,也不和阿贵打招呼,便去赶庙会。阿贵说他也要去,红云白了他一眼,说:“你
不怕去了以后,掉了你的狗头。”阿贵知道她这是气话,由她去说,屁颠颠地跟在老婆
后面上了路。去梅城必定要路过七里村。红云的娘家就在这,刚到村口,便看到杨氏二
雄耀武扬威,领着大队人马正准备出发。红云和杨氏二雄一起长大,与老大杨德兴更是
非同一般的要好,顿时亲热地打起招呼。杨德兴和杨德武兄弟俩这时候神气十足,活像
旧小说中准备前去杀富济贫的起义首领,红云过分亲热地出现在他们兄弟的面前,老二
杨德武没觉得什么,老大杨德兴却有些不自然,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好一会儿,和阿贵点
了点头。
    阿贵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红云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仍然很兴奋地和老大杨德兴搭话。
阿贵看着眼前这支乌合之众的人马,没想到声势真会闹得这么大。杨德兴笑着走过来,
拍了拍阿贵的肩膀,说:“大妹夫难道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打教民,烧教堂?”
    “你们真的要烧、烧教堂?”他这一口吃,引得正整装待发的队伍,一片哈哈大笑
声。
    “有他娘什么好笑的,”杨德武恶狠狠地说,他知道阿贵这人厚道老实,不许别人
讥笑他,“想笑,等烧了教堂再笑也来得及。”
    红云羡慕地说:“你们村上去的人真多,不像我们村,乱哄哄的,也没个领头的。”
    “没人领头,就叫阿贵领头好了,”杨德武随口说道,他注意到红云脸上不屑的神
情,笑着又说,“阿贵,你就出回头,让红云看看,你也是条汉子。我跟你说,你不用
怕的,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连城里袁举人的公子,都要和我们一起干。今天不轰轰烈烈
干一场,还想等什么日子?”
    老大杨德兴也说:“对,大妹夫,你就领回头。”
    “举、举举人老爷的公子,也在一起,和你们在一起?”阿贵的脸色有些红了,他
侧过头来看老婆红云,发现红云正向杨德兴眉眼传情乱送秋波,杨德兴碍着众人的面,
不敢做得太过分,那红云却是敢做敢当的样子,两眼珠子脉脉传情,直直地瞪着杨德兴,
早把身边的自家男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阿贵内心立刻翻了醋坛子,一肚子窝囊,又不
便当场发作,正板着脸不高兴,杨德武已从别人手上夺过一把磨得雪亮的大刀递给他:
“阿贵,有了这玩意,你还怕什么?”阿贵赌气接过那把大刀,抓在手上舞了几下,竟
然觉得十分顺手,红云回过头,看他手上抓着把大刀蛮像回事,眼睛也亮了,眉开眼笑
娇媚地说:“你看你那神气的样子!”

                                   2

    蒋哨官带着几个兄弟把守在教堂门口,教堂里正在做礼拜。难得有一个庙会,却落
得这么一个看大门的差事,弟兄们不由地牢骚满腹。
    一个绰号叫三爷的弟兄说:“日他洋人的姑奶奶,我们又不拿洋人的钱,凭什么替
他们看门。”
    另一个弟兄笑着说:“看门也就算了,这给洋人看门,还要遭他娘的人骂。今天这
日子是什么日子,没听说要闹起来烧教堂吗?”
    蒋哨官打了个偌大的哈欠,昨天晚上他在城东冯寡妇家快活了一晚上,又抽大烟又
喝酒,打牌手气又特别好,临了又有冯寡妇的女儿陪着睡觉。可惜因为有公差在身上,
大清早的还魂觉也没办法睡了,因此蒋哨官也和弟兄们一样,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
“烧,烧他娘的才好呢,”蒋哨官又是一个大哈欠,嘴张大得能放下一个拳手,“轮到
这差事,倒了八辈子的穷霉。”“蒋爷,这县太爷见洋人怕,咱霍管带又不怕什么鸟的
洋人,”三爷拍了拍手中的枪,“咱和洋人一样,这手里不是也有洋枪吗,你说咱怕什
么?”
    “怕个鸟!”蒋哨官不停地打哈欠,把口水和鼻涕全都引了出来,“洋人嘛,你不
怕,我也不怕,你问问弟兄们,谁怕了。可是咱朝廷怕,洋人的铁甲船说是一生气,就
能一直开到他娘的北京。”
    胡扯了一通,三爷突然想到问:“蒋爷,给弟兄们说说,是大英帝国大呢,还是法
兰西大。”
    这是个很有学问的问题,冯寡妇的女儿也在床头问过他,蒋哨官想了想,见弟兄们
大眼小眼都瞪着自己,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告诉你们,这洋人嘛,
还不都是一个国家。你们没听过举人老爷说过,这洋人就是夷,你知道洋人和咱中国人,
主要是什么地方不一样?”
    弟兄们答不出来,有的说是黄头发蓝眼睛,有的说是个子高,有的说是说话喜欢舌
头拐弯,蒋哨官笑着说都不是。“洋人嘛,主要是这心长的位置和我们不一样,中国人,
这心是长在中间的,因此为人方正,洋人却是长在旁边的,因此为人就圆滑。”
    大家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高论,连连点头,但是仍然不满意,因为蒋哨官还没有回答
究竟大英帝国大,还是法兰西大的问题。蒋哨官见弟兄们心里老放不下这事,摇着头说:
“我一说穿,就没意思了,其实这只要是洋人,有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都是他娘的
鬼话。洋人都是一个国家的,这乱七八糟的名字,都是随口胡编出来的。弟兄们好好想
想,这洋人多鬼啦,那肚子里拐着弯全是心眼,为什么要胡编出这许多国家的名字,你
们想他们哪好意思老叫咱朝廷赔钱,赔了一次,又赔了一次,几次下来,这洋人也知道
要脸面,便换一个名字来向咱朝廷讨钱,今天是大英帝国,明天是法兰西,再下来,可
能就是一个罗丝国,反正只要找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就行了,这种事,真是戳穿不
得。”
    弟兄们顿时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对蒋哨官的话深表佩服。一个弟兄想不通地问:
“既然这样,朝廷难道就不知道?”
    蒋哨官的精神已经让弟兄们给提了上来,他笑容可掬地说:“知道,怎么会不知道。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明知道这洋人是变着法子讹钱,你就算是戳穿了,又能怎么样?
钱不是什么坏东西,又有谁不想要,有了钱还嫌少,越有钱越嫌少,因此洋人逼着要钱,
这中间隔着一张纸,戳穿了他们是给,不戳穿也是给,还不如少说几句废话,痛痛快快
拿出钱来省事。”
    弟兄们一番感叹,都觉得蒋哨官的话大有道理。这时候,教堂里的礼拜已接近尾声,
做礼拜的人在洪顺的带领下,开始唱赞美主的歌,这帮大兵都是第一次挨近教堂,听见
教堂里怎么突然唱了起来,一个个都好奇地伏在门缝上向里窥探,那门本来是虚掩的,
哪里禁得起这么多人的压着,猛地打开了,一帮弟兄便连滚带爬地跌了进去,吓了正在
做礼拜的人一大跳,都回过头来,神色恐怖地对他们看。
    蒋哨官连忙面带笑容地对做礼拜的人摆摆手,领着弟兄们退出去,他试图从外面将
那门带上,可是手只要一松,门就自动打开。关上了,松开,又关上,又松开,门这么
一来一去吱吱地叫着,正在唱赞美诗的教徒再也集中不了思想,不时回过头来对门口看。
三爷低声说:“蒋爷,别关了,就让门敞在那,叫咱弟兄们也开开眼。”蒋哨官实在也
没本事将那扇门关上,便松了手,让那扇门开在那。
    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教徒,知道这些大兵是派来保护他们的,因此心里的那阵短暂的
恐慌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来做礼拜的人,要比往常少一些,因为外面传说的烧教堂杀洋
人打教民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主持仪式的是代理神父洪顺,唱完了赞
美诗以后,老态龙钟的洪顺神父,大声地向教徒们念了一段《哥林多前书》中的经文:
    “上帝却捡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捡选了世上软弱的叫强壮的羞愧。
上帝也捡选了世上卑贱的、被人厌恶的,以及那无有的,为了废掉那有的。使一切有血
气的,在上帝面前一个也不能自夸。但你们得在基督耶稣里,是本乎上帝,上帝又使他
成为我们的智慧,公义,圣洁,救赎……”
    洪顺神父一边拖着腔念,大家一边跟着哼。在做礼拜的人当中,除了洪顺神父,就
只有安教士夫妇最为虔诚。文森特和沃安娜并排站在一起,都是走神走得十分厉害。至
于来的那几位教民,在今天这火药味太浓的日子里,想让他们安心祈祷也不可能。
    蒋哨官领着手下的弟兄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为什么洪顺那
么一个中国糟老头子,竟然堂而皇之主持着洋人的仪式。看那架势,那些洋人也不得不
听洪顺神父的话。和梅城的老百姓一样,站在教堂门口的这些大兵,永远也不知道洪顺
神父的来历,大家只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个叫文森特的神父,留着中国满清式的小辫子,
穿着洗得很干净的黑色长袍马褂,十分滑稽地出现在梅城街头。当这个滑稽的洋人在街
上第一次传播上帝的声音时,人们看见洋人带来的中国仆人开始在一旁向穷人布施。这
位老实巴交的中国仆人就是今天的洪顺神父。洪顺神父的口音听上去和洋人一样滑稽,
他的本地话甚至还没有文森特神父说得流利。
    “蒋爷,那位站在上面的老头,会不会是扮作中国人的洋人呢?”看着热闹的三爷
忽发奇想,低声地问蒋哨官,“要不,凭什么他老人家站上头,那洋人反倒要屈居底
下?”
    蒋哨官懒得去思考三爷的话,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直盯着沃安娜的后脑勺看。刚刚沃
安娜回过头的时候,蒋哨官第一次意识到洋人中,也有如此绝色的妞。他盯着她的那头
金发,脑子里在想,沃安娜若是脱光了,会是什么样子。这念头一起,他顿时感到有点
冲动,情不自禁地便拿沃安娜和冯寡妇的女儿做起比较。转了一会儿下流的念头,他突
然弯下腰,远远地打量沃安娜的那双脚。
    “这洋女人再漂亮,可惜也是一双大脚。”蒋哨官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众弟兄一听他的话,都弯下腰来研究沃安娜的那双脚。那门口地方小,大家都弯下
腰,又心里都存着不良的念头,免不了有说有笑碰撞起来,引得正在做祈祷的教徒又一
次回过头。大家这次又有机会盯着沃安娜的正面看,笑得更得意,一得意更忘形。蒋哨
官也跟着笑,突然看见回过头来的文森特面带愠色,连忙拜托他的手下小点声。
    祈祷终于结束,洪顺又把一只手捂在了胸口,慢吞吞地说道:“那么今天就到此了,
我的教友。愿主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愿我们的心常存怜悯,尽力减少四周人的痛苦,拯
救一切人,从洪水之中。一切祈求,都奉献给我们为他舍身的主的圣名。阿门!”
    “阿门!”教堂里久久回响着这一声音。
    祈祷结束后,最先走出来的是沃安娜和文森特。站在门口的一帮大兵赶快嘻笑着让
开道。沃安娜挽着文森特的胳膊,很傲气地从大兵们的眼皮底下走过,紧跟在他们后面
的是安教士夫妇和他们家那名健壮的年轻女仆。然后才是本城已入教的部分教民。蒋哨
官的目光和他的那帮弟兄一样,都追着沃安娜走。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边,蒋哨官看
着十分亲密的沃安娜和文森特,消失在一扇门背后,忍不住轻轻地长嘘了一声。就在这
时候,教堂的大门,在他们的身后嘭地一声,很沉重地关上了。

                                   3

    春在茶馆里乱哄哄,吵翻了天。各路人马陆续在这聚齐,骂骂咧咧打打闹闹吵个不
歇。胡大少和几位领头的还在商量,外面等得不耐烦的群众大呼小叫,说有什么好商量
的,反正人都来了,抄着家伙直奔教堂不就行了。
    袁春芳混在这帮身着短褂的平民百姓中,显得格外刺眼,他既兴奋,又有些担心。
“这教堂万万不能烧,县里已经派兵在那把守了,我们这么冒冒失失地走,非坏事不
可。”袁春芳想起他爹袁举人的一再嘱咐,对几位领头的说:“今天的事,我们只要拿
教民煞煞气就行。平日里教民仗着有洋人撑腰,我们动他不得,今天可不一样——”
    “今天怎么不一样?依着你,不烧教堂,不杀洋人,光打打教民,有什么鸟的意
思!”杨德武见袁春芳事到临头,软下来了,不高兴地反驳着,“有理无理,先烧了他
娘的教堂再说。胡大少,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胡大少有些拿不定主意,今天这么轻易地就聚了这么多人,很有些出乎他的意外。
他胡大少向来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依他的脾气,和杨德武所说的一样,如果不烧教堂
不杀洋人,还有什么鸟的意思。但是前一天的晚上,朱师爷偷偷地找过他,向他透露了
官府的态度。正如袁春芳所说的那样,只要不烧教堂不杀洋人,今天怎么痛痛快快地大
闹都可以。他胡大少在今天这态势中,很有些起义首领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能由着性
子胡来。
    胡大少的人马都是梅城中的下层百姓,中间不乏鸡鸣狗盗之徒,如何驾驭这么一帮
乌合之众,他不得不听诸葛瑾的一句话,这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拉屎再痛快,屁股总
要擦的,他胡大少既是领了弟兄们干,这就得为手下的弟兄们想一想,干了以后,后果
会怎么样。烧了教堂杀了洋人,祸就闯大了,官府一定不会放过,民众不怕洋人,却怕
官府,以老二和诸葛瑾为代表的一大批城里的穷人,他们的死敌是教民,因此难得今天
有一个机会,官府若挡着,那便是他们和我们过不去。
    袁春芳笑着说:“官府真要和我们过不去,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这胡大少最清楚
了,上一次我们又不是没试过,可结果呢,拖到了公堂上,那一顿板子打的,不信,你
问问胡大少?”
    杨德武叫了起来:“照你这么说,胡大少原来是叫县太爷一顿板子打了,便再也不
敢烧教堂杀洋人。原来那到处贴的揭帖,竟然也是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胡大少被深深地戳痛了,“我堂堂正正的胡大少,难道是一顿
板子就能打垮的,你问问在场的诸位,我胡大少当时可装孬哼过一声。”胡大少的名气,
谁不知道便是当年那一顿板子打出来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可以,但是他怎能容忍别人这
么损他。
    杨氏二雄见胡大少真来了气,也不好再说什么,胡大少毕竟是首领,他们知道他绝
不是孬种。胡大少事实上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好汉,是这次起事公认的领袖,杨氏二雄
向来对他十分敬重。就在这时,茶馆外两路人马不分青红皂白地对骂起来,都说对方是
入了邪教的教民,骂着骂着,抄起手上的家伙就想动手,胡大少领着几位首领赶紧奔出
去,见那吵得最凶的,便是七里庄杨氏二雄的一个本家兄弟,一个叫二呆子的楞头青。
大家已经不出声了,二呆子还在那直着嗓子叫道:“你娘是教民,你奶奶是教民,老子
日他娘,日你奶奶。”
    杨德兴觉得这事自家脸上很没面子,冲二呆子大喝了一声:“二呆子,你要狠,给
我留着待一会儿狠。现在少在这出他娘的洋相。”那二呆子当着众人的面,被这么一说,
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来。他一傻笑,周围的人也跟着笑。矮脚
虎混在人群中,突然充满风情地大声喊起来:“喂,胡大少,你们几个鸟男人,还在商
量什么,老娘早等不及了,有什么好商量的。”她的话,使得刚要冷落下来的笑声,又
热烈起来。
    胡大少到了这种时候,岂能开这样的玩笑,厉声喝道:“闭起你的臭嘴!”他这一
声断喝,很是威严,乱哄哄的人群立刻没了声音。很多乡下人,都是只闻胡大少的英名,
今天有机会第一次亲眼目睹,都觉得他果然贵人贵相气度不凡。诸葛瑾想胡大少在这样
的场合,有必要说几句话,举起手,在空中拍了几下,等大家都看着他的时候,他很严
肃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今日这事,大家都得听我们少东家的,
下面,让我们少东家说几句。”
    一直到胡大少开了口,不认识诸葛瑾的人,才知道那老头所说的少东家,原来就是
胡大少。胡大少根本没准备要说什么话,事到临头,他只好将就着说几句:“我胡大少
不是一个玩嘴的,今天也不说什么,只希望待会儿动起手来,大家都别给我含糊就行。”
    “含糊个鸟,胡大少放心,你指到哪,我们跟你打到哪。”底下的人热烈地响应着。
    胡大少情绪受了感染,充满煽动性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他扯着嗓子叫了一通,
说了些什么,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下面的反响非常强烈,很多人闲在那早等得不耐烦,
胡大少的话正好给他们鼓了气。诸葛瑾意识到如果再让胡大少这么信口说下去,说的人
和听的人互相刺激和打气,大家很可能说干就干,管他什么官府的忠告,一鼓作气杀到
教堂去。趁胡大少讲话停顿之机,诸葛瑾连忙插起话来:“诸位好汉豪杰,请大家再恭
候片刻,我们还有一些要紧的事,不得不商量,此外,马家骥的那一路人马还没到,我
们就算要动手,也得等人齐了,才动手,诸位说是不是?”他拱了拱手,不由分说地把
胡大少重新拖进了茶馆,压低了嗓子说,“少东家,越是到这时候,你越要冷静。”
    几位领头的跟着一起进了茶馆。诸葛瑾拿腔拿调地叫裕顺赶快送上茶来。都到了这
节骨眼上了,谁还有心思喝茶,老二迫不及待地叫道:“老诸葛,你搞什么鬼名堂,老
子早就等不及了,就等着亲手宰了杨希伯这条老狗,你却要我坐下来喝茶。”几位领头
的,除了袁春芳,也都觉得此时再喝茶,有些莫名其妙。那裕顺的媳妇拎了一把铜壶过
来,替诸位一一斟上了茶。她显然知道今天的胡大少不比平常,第一个替他倒了水,又
用眼梢偷眼看他。胡大少一见裕顺媳妇,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眼睛顿时就直了,裕顺
媳妇被他这么一看,脸刷地一下红起来。诸葛瑾向大家解释为什么要再等一等,他头头
是道地说着,老谋深算一头一脸见过大世面的样子。胡大少只顾呆呆地盯着裕顺媳妇看,
胡乱地点着头,其实诸葛瑾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他根本没往心上去。他的脸色一阵阵
发青,好像茶馆内外轰轰烈烈的气氛已和他没什么关系。
    裕顺媳妇在胡大少的注视下,慌乱地有些失分寸,她早就注意到胡大少每次看到她,
都很失态。她觉得胡大少呆呆的目光中,很有些让她不寒而栗的东西。诸葛瑾一本正经
地还在说着什么。裕顺媳妇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虚,她偷偷又看了胡大少一眼,
只见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就仿佛中了邪一样。
    就在这时,刘奎冲了进来,激动万分地喊着:“唉呀,胡大少,你们还在这干坐着,
那边已有人领着,和他娘的教民打起来了。”
    茶馆里立刻乱成一片。

                                   4

    胡大少和众首领在春在茶馆里一边商量,一边等马家骥的到来,谁知这马家骥也太
心急了,进了城,还没来得及赶到茶馆,已和教民先冲突起来。梅城的教民虽然还谈不
上已成了大气候,但这些年来,仗着洋教撑着腰,连官府都要让几分,因此也不是谁想
打就可以打的。教民中有穷光蛋,然而更有像杨希伯这样的暴发户,家中雇了如狼似虎
的仆人,一旦有了什么冲突,吃亏的照例都是别人。
    这一天活该有事,杨希伯预先知道庙会这天不会太平,早一天就关照家中的仆人,
明天一概不许出门。他倒想到过可以把家眷送到教堂去,因为他知道县里已派了兵大爷
将教堂保护起来。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教堂没事,只要洋人没事,教民就不该有事,因
此,如果胆小把家眷送走,反而会被家中的仆人耻笑。杨希伯心想自己不出去惹别人,
别人难道还能硬闯进来。
    偏偏是杨希伯家的仆人惹了事。因为主人的关照,仆人们不许出门,就只好站在门
口台阶上看街上的热闹。因为这和春在茶馆隔着两条街,杨家的仆人对发生在茶馆内外
的事一无所知,大大咧咧地想看点什么热闹,可就是没任何热闹可看。这时候,街那面
走过来几个本地的姑娘,嘻嘻哈哈笑个不歇。杨家的一名仆人认识其中一位姑娘,本来
只是很随便地打了个招呼,没想这边另一位仆人起了声哄,两边便你一句我一句,从调
笑发展到了互相谩骂。于是有了围观的人。杨希伯在里面听见外面的声音响成一片,连
忙出来观看。他本是耀武扬威惯的,早忘了今天这日子应该有所禁忌,喝住了仆人以后,
又教训那帮看热闹的看客。这看客中便有刘奎,大声喝道:“姓杨的,你别神气,今日
自然会有人好好地收拾你!”
    “那好,我就等着,”杨希伯被他一提醒,立刻有了收敛,但是也不肯就此服软,
“我还真有些怕了你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照一照,老子还是老子,不像你,早让洋人换了心肝了。还有你老婆女儿,也早
就让洋人睡了。”刘奎也不是省油的灯,况且今天这日子让他实在有些兴奋。杨家的仆
人手早就痒了,也不管主人拦着,便向刘奎扑过去。刘奎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
那几个仆人还想追,被杨希伯喊住了。
    刘奎跑到岔路口,正好碰着领了一队人马准备去春在茶馆的马家骥。刘奎一路逃跑,
一路声嘶力竭地大叫:“教民打人了,教民打人了。”
    马家骥像捞小鸡似的,一把捞住了刘奎,气汹汹地问:“你说清楚了,教民他奶奶
的在哪?”刘奎指着不远处的杨家大门,说:“就是有人的那地方。”马家骥手一松,
骂道:“没用的家伙,你装孬跑什么。”说完,领着人马奔杨家而来。杨家的仆人见来
者不善,也有些慌张,纷纷往大门里退,待到马家骥一马当先,冲到大门口的时候,大
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里面手忙脚乱正在上门闩。
    刘奎等人便在外面大叫:“姓扬的,你这条信了邪教的老狗,有种,就把门打开。”
一边喊,一边用劲捶门,那门很厚实,没什么反应。外面的人隔着大门,叫骂了一阵,
便捡了地上的泥块石子,用力往围墙里扔。里面的仆人刚开始还不服气,也捡了泥块石
子往外面扔,其中一块石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马家骥的额角上,把这位杀猪的汉子气
得嗷嗷乱叫:“我日你奶奶,老子今天不收拾了你们,我就是你们养的!”他围着围墙
来回走,咬牙切齿,骂个不歇。
    往围墙里扔了一阵泥块石子,里面不见了任何动静。马家骥便指挥手下爬上围墙,
然后跳进院子,把门打开。一名身腰活络的手下自告奋勇打头阵,由几个人托着,一使
劲,骑坐在了围墙上,然后身子一扭,跳了下去,人还没落地站稳,就听见一连串狗叫,
紧接着是唉哟一声惨叫,显然是被狗咬住了。过了片刻,便听见围墙里面传来了拳打脚
踢的声音,毫无疑问,是杨家的仆人在痛打跳围墙进去的那个人。
    马家骥急得连连跺脚,让大家赶快翻墙头进去救人。外面的人仗着人多势众,都纷
纷开始爬围墙。刘奎这一次想表现得勇敢一些,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人刚上去,只见一
道黑影迎面劈来,他头一低,一根长竹竿重重地打在了他肩膀上,还没来得及叫一声,
已被打翻在围墙外。紧随其后的是,其他几位爬围墙的,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一位
被竹竿打中了面门,脸上顿时起了一道粗粗的横杠,疼得一个劲地哼哼。
    那位跳进围墙的好汉,吃不住如狼似虎的仆人们的拳打脚踢,开始一声比一声惨地
喊饶命。马家骥不信邪,让几个人托住他,一咬牙,也上了围墙,他刚露出头,长竹竿
已向他舞了过来,马家骥吃疼,挨了一记,又挨了一记,狠狠心咬牙切齿还想往里爬,
刚跨上一只脚,除了那先头一根打他的竹竿之外,另一根更粗一些的棍棒突然伸过来,
顶住了他的下巴,用力一掀,把他和先前的那几位一样,掀翻在了围墙外面的地上,气
得他在外面暴跳如雷,便领着人又去撞门,撞了一阵,也不像能撞开来的样子,正无可
奈何的时候,胡大少领着大队人马赶到了。诸葛瑾看见马家骥,哭笑不得地说:“唉呀,
老马,你也太心急,怎么已冒冒失失地动起手来了。”马家骥的鼻子正在流血,不得不
仰着头说话:“你们来了就好,今天我老马要是不跟他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诸葛,
你骂我是什么都行。”
    胡大少挤到了大门口,对正喊着一二三用肩膀撞门的众人说:“这不行,去抬一很
大木桩来。”然后又走到围墙下,俨然像一名在战场上指挥作战的将军一样,抬头看了
看围墙,转身对杨氏二雄说:“多喊些人上围墙,只要能进去几个就好办。”他话音刚
落,杨德武二话没说,嘴上含着一把大刀,纵身一跃,手抓住了围墙的边缘,一用劲,
手已经撑在了围墙上,只见竹竿发了疯似地向他打过来。杨德武挺了几下,手一松,跌
了下来。另外几条好汉同时也上了围墙,前仆后继,这个被打下来,那个又接着上。
    围墙里外都打红了眼,一边是志在必进,就盼着冲进去大开杀戒,里边知道如果让
外面的人当真冲了进来,对方便饶不了他们。双方拼死力敌,各不相让地坚持了一阵,
外面人多气盛,渐渐占了上风。大门那边,已找了一根又粗又壮的大木桩来,在许多人
的鼓劲下,正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击大门,那大门发出了沉闷的回声,看来也快吃不
消了。
    老二比什么人都更兴奋,想到找杨希伯报仇的日了总算到了,他上窜下跳来回奔跑。
他的脑子里闪过种种可能的复仇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饶不了杨希伯这条老狗。
有人想到了甲绳子套住围墙里的竹竿,这办法很有效,围墙里面的人也慌了,因为不断
地有人出现在墙头上,便用竹竿沿着围墙扫来扫去,外面的人看准了,用绳子一下子套
过去,然后用劲缠住长竹竿。长竹竿一被缠住,里面的人没办法,只好换一根。毕竟没
有几根长竹竿可以换,外面的众人士气大振,更加踊跃地往围墙上爬。
    老二和杨德武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两人躲过了打过来的竹竿,跳下了围墙,这两
人一冲进去,一个舞大刀,一个抓着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向还在舞着竹竿棍棒的杨家
仆人猛扑过去。杨家仆人在他们咄咄逼人的气焰下,顿时乱了阵脚,因为这架式纯粹是
玩人命的玩法。与此同时,墙头上又添了一大排呐喊着的人头,接二连三地有人跳进围
墙来,领头的便是杨德兴。
    “老子日你娘的!”老二朝正在狼狈逃窜的杨家仆人扬起了菜刀,一个仆人慌忙中
跌了一跤,老二追上去,对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记,被劈的仆人杀猪似地惨叫起来。
    杨德武舞着大刀更是威风,一个仆人手上端着一根看家的棍棒,刚比划了一下,便
让他一刀给砍翻了。杨家的仆人到底是雇来的,平时敢欺负人,是因为有势可倚,到了
现在的形势下,好汉不吃眼前亏,能逃则逃,不能逃就跪下来喊大爷求饶。外面的人见
已有人跳到了围墙里,便停止撞击门,杨氏二雄和老二领着人杀向后院,另有几个人奔
向大门,下了门闩,大门一开,胡大少领着大队人马呼喊着,像暴发的洪水一样,汹涌
澎湃地冲了进来。

                              5

    当老二领着杨氏二雄一路杀过来的时候,杨希伯只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嗡嗡直响,
好像无数苍蝇在里面飞着。杨希伯做梦也不会想到,初十庙会这一天,当真就成了他的
末日。想当年的杨希伯,也算得上一条街面上混过的响当当的好汉,他吃过苦受过罪,
万贯家财,全靠他一手挣出来的。三十年前,杨希伯从小街上打架斗殴的一霸,摇身一
变,成了梅城第一家当铺的朝奉。他没念过几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凑乎着能来个一
二句,多了便要露馅。当朝奉是杨希伯变得越来越文明的开始,随着财产的增加,他终
于成了梅城的富户。三十年以后,杨希伯从替人家当朝奉,发展到自己开当铺,然后又
由当铺起家,发展到他拥有的好几家店铺中,当铺成了最不起眼的一家。杨家成了梅城
的第一家教民,他和那位叫文森特的神父来往密切,连县大爷有时也奈何不了他。
    然而初十庙会这一天却成了他命中注定的末日,杨希伯站在唯一的那幢小楼的窗口,
茫然地听着呐喊声越来越近,突然他看清楚了手持大刀的杨氏二雄和老二,杨氏二雄杨
希伯从来没有见过面,然而对于老二,他却再熟悉不过。老二老婆硕大的两片白屁股,
仿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感到今天的事有些麻烦。
    老二站在空荡荡的天井中大吼了一声:“杨希伯,你这条老狗,出来!”
    空荡荡的天井突然塞满了人,就像是一大块空地上,猛然冒出了成片的庄稼。杨希
伯看见作为领袖的胡大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振臂高呼,高呼什么,他却听不太清,乱
哄哄的人群一片嘈杂,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去。有个不太年轻的女人,显然是看到了站
在小楼窗口的杨希伯,她的眼睛对着他看了一会,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叫,只是把头赶紧
低了下去,好像是怕他认出来似的。杨希伯知道这女人一定和自己有过什么接触,然而
究竟有什么样的接触,杨希伯脑子里一片混乱,一时想不起来。他知道自己过分的好色
得罪了不少人,知道自己睡过太多的别人的老婆,今天是他得罪过的那些人来找他算账
的日子。
    人们终于都看到了杨希伯,偌大的天井里,大刀小刀棍棒还有紧握的拳头,高高地
竖了起来。一片声的大声尖叫振耳欲聋,杨希伯听得出那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血腥气的
声音。他知道现在退缩已经没用,而且事实上也没处可退,他年轻时代的英雄气概突然
又在他身上复活,他毅然走下了楼,挺着丰满的肥肚子,毫无表情地站在发了狂的人群
前面。他像一座雕像似地站在那不动弹,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脑袋上
肚子上,有人朝他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脚,杨希伯像头虾似的,呻吟着弯下了腰。
    杨希伯记得自己是被打翻在地,身不由己地打着滚,无数只愤怒的脚在他身上踩来
踩去。他显然是失去了一段时间的知觉,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漂浮起来,像一只
鸟那样在天空上滑翔开了。人群逐渐散开,人声也突然变小,时间在缓缓过去。杨希伯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嘴正啃着泥,鼻血已经不淌了,喉咙口又苦又涩。他翻身坐了起
来,眼睛一阵发黑,差一点又晕过去。幸好他待的地方,离胡大少先前站过的那块大石
头不远,杨希伯咬着牙,向那块大石头爬过去,好不容易爬到了,靠在石头上大口喘气。
    愤怒的人群好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大家匆匆地都在干自己的事,忙得不亦乐乎。
杨希伯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在明火执仗地洗劫他的家。抱着大包小包的人
流,从他身边水一样流过去,有个人就在他不远的地方摔了一个大跟头,一大包抢来的
财物,像泼翻了的一锅刚熬的好汤一样,将满满一锅的汤水洒了一地,那人赶紧把包裹
布重新摊好,手忙脚乱地拾着,跪在地上再将包裹打好。杨希伯认得那包裹布正是自己
睡觉的床单。
    一位年轻的媳妇,抱着一床大红的花被,喜气洋洋地往外跑,她一眼看见杨希伯那
双冒着火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她,脸顿时红了,赶紧用大红的花被捂住自己的脸,
连奔带跳地逃之夭夭。两个本城的无赖,为争一只文森特神父送给杨希伯的小八音盒,
互不相让地打起来。大家都顾着抢自己看中的东西,任凭两个无赖厮打成一团,连个出
来劝的人都没有。两个无赖先是拳脚相交,紧接着便是搂在一起,像闹着玩似的滚起来,
从天井的这头滚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再滚过来,害得满载而归的洗劫者,不得不小心
翼翼地从他们身上跳过去或是绕过去才行。
    直到天井里嘈杂的声音开始低下来,杨希伯才突然听清楚自家后院里,传来女人们
乱哄哄的痛哭声。洗劫者走了一批,很快便又来了新的一批。杨希伯支撑着快要散了架
的身体,蹒跚地走向后院。杨希伯唯一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躺在那里,喜气洋洋的
洗劫者像过节一样,翻箱倒柜忙个不歇,杨希伯的老婆和衣衫不整的媳妇,正坐在地上
拍手嚎啕,呼天抢地为洗劫者伴着奏。杨希伯尚未出嫁的小女儿莺莺,吓得面如菜色,
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老二舞着手上的那把菜刀,到处乱砍乱砸,他一眼看见了扶着
墙站着、正在那不住颤抖的杨希伯,便拎着菜刀,咬牙切齿地向他走过去。
    杨希伯颤抖得更厉害,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子一样摇摆不定:“老二,你,你想干什
么?”
    “干什么?你这条老狗,你竟然不知我想干什么?”老二走过去,一脚踢翻了杨希
伯,举起了菜刀便要砍。
    杨希伯的老婆,还有衣衫不整的媳妇,哇哇哇一片声地喊救命。老二举刀的手慢慢
放下,将菜刀架在杨希伯的脖子上,狞笑着说:“老狗,你也知道会有今日。老二我一
刀劈了你,比宰只鸡还容易。”
    杨希伯老婆连滚带爬跌倒在老二面前,哭着说:“老二,看在他是你表舅的份上,
就留他一条老命吧,他一把年纪,也活不长了。”
    “表舅,你说你老狗是谁的表舅?”老上手上一用力,杨希伯的脖子上顿时开始流
血,先是一道红的横线,紧接着又变成一道竖线往下淌。
    杨希伯的老婆急得用劲拉老二的腿,老二一抬脚,将她踢出去老远。杨希伯死到临
头,嘴还硬;“你杀了我好了,我不就是日了你老婆,你他娘的杀了我好了,杀了我,
我还是日也日了!”
    老二被他这么一说,气得原地跳起来,朝着杨希伯又是两脚,两脚踢完了,还不解
恨,举起菜刀正要往下砍,恶从胆边生,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杨希伯的家已经被洗劫
一空,后院里已经剩不下几个人。老二拦住了最后要准备走的洗劫者,很严肃地说:
“你们都听见了,姓杨的这条老狗说了什么,他说他日了我老婆,不错,我老婆那不要
脸的,是让你日了,诸位今日给我做个证,老子日他的女儿,我跟他就算把账清了。”
    老二说完,便向杨希伯的小女儿莺莺猛扑过去。莺莺吓得鬼哭狼嚎,撤腿要跑,老
二一把揪住了她,恶狠狠地说:“你不要叫,我知道你是嫩了些,依我的心思,要日你
家嫂子才快活呢,但她己让你家哥哥日过,老二我也就不稀罕了。你别动,我要让你爹
开开眼。”
    杨希伯想过去救自己女儿,但是他发现自己已没力气动弹,他的骨头仿佛已经散了
架,一动弹便咯咯咯直响,而且在后院的那几位卷起了袖子的洗劫者,都睁大了眼睛兴
致勃勃地打算看热闹,其中一名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杨希伯就是能站起来,也不可能
走到老二那边去。老二把菜刀往地上一插,很麻利地撕去了莺莺身上的裙,又连拉带扯
地褪下了里面衬着的长裤,莺莺白白花花光溜溜的顿时暴露无遗,老二气喘吁吁一松自
己的裤带,一条又黑又脏的长裤从里到外,刷地一下,落到了他的脚背上。
    “狗杂种,你不得好死!”杨希伯大叫一声,想扑出去,但是却竖在那像装满了面
粉的口袋似的,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杨希伯的小女儿莺莺看见老二的身子向她扑过来,她的两条赤裸着的大腿,情不自
禁地像麻花一样卷起来。她已经被许了婆家,定好在两年后的春天出嫁,杨希伯为她准
备好了充分的嫁妆,今天这痛苦的日子里,不仅是她的嫁妆被洗劫一空,她自己也被笼
罩在了巨大的灾难的阴影里,恐惧得喘不过气来。这将是莺莺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场恶梦。
她闻到了老二嘴里的一股浓重的大蒜味,同时感到他正用冰凉的菜刀,使劲插入她夹紧
的大腿之间,那种凉嗖嗖的感觉,使她的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充满了正在舞动着的沾着
血的菜刀。她的腿终于十分顺从地变成一个八字,紧接着她便昏了过去。

                                   6

    文森特对不能前去参加初十庙会的人,感到很不满意。他坚信自己对中国的官场已
经十分熟悉,而且清楚地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最怕官府。文森特已经跑过许多地方,他不
相信在这个热闹的节日里,作为一个来自大英帝国的传教士,一个金发蓝眼享受着充分
特权的外国人,会被梅城的老百姓当做袭击目标。“中国这样的国家,也许只有在节日
里,才能体现出一些最后的古老热情。”他决定自作主张,带着沃安娜去街上看一看,
“如果不是为了享受这个庙会,我这刻早就在省城了,你说不是吗?”
    安教士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上,显然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绝大
多数中国人都不喜欢他们称作的洋鬼子,这是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既然官府已经派了
兵保护他们,起码说明事态有一定程度的严重性。他告诫太不把中国人放在心上的文森
特:“年轻人,你太年轻了,难道你不知道中国人并不欢迎我们?”
    “如果我们只是想到那些欢迎我们的地方去,那么亲爱的安先生,我们最好的办法
就是留在家里,当然,我是说留在我们那遥远的故乡。”文森特笑着对安教士说,“可
是我们充当了上帝的使者,上帝无处不在,不是吗”
    文森特领着沃安娜准备上街,刚出门,他们被蒋哨官手下的人拦住了,说奉董知县
命令,今天不许洋人走出教堂一步。文森特顿时大发雷霆,推推搡搡地想硬闯,蒋哨官
赶来了,笑着说:“洋大人,今日我们弟兄几个有命令在身,说好了保护你们,你们如
果硬是要出去,弟兄们怕是交不了差吧,今儿这日子,我看洋大人还是委屈一点,老老
实实在家里歇着。”蒋哨官这几句活,软里带硬,眼睛却死皮赖脸地盯着沃安娜看。
    “我们就要去。”文森特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着。
    蒋哨官及其手下听见文森特僵着舌头说话,忍不住笑起来。蒋哨官皮笑肉不笑地说:
“真是的,你说要去就要去,那也由不得你。你们去了,出了事,谁他娘的负责?”文
森特憋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中国话才能表达他的意思,他人高马大,伸手又要
去推想拦他的大兵。那当兵的可不吃他这一套,立刻用枪指着他。
    文森特急红了眼:“你的,敢射击我?”
    蒋哨官连忙赔笑说:“洋大人,我手下的弟兄们火气大,又没什么见识,万一走火,
真打着谁呢,这事大家都不好办,你委屈着点,乖乖地退回去,怎么样?”
    沃安娜被当兵的这么一拦,上街的兴致全没了,她本来就不太想出门,拉拉文森特,
说还是回去算了。正僵持着,地老鼠远远地奔过来,他跑到文森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
“文大人,不得了,打起来了。”蒋哨官拦住了鼻青脸肿的地老鼠,让他把话说说清楚,
究竟谁和谁打起来。地老鼠喘着粗气说:“当然是和教民,唉呀,什么谁和谁,是教民
在挨打,我日他娘的,肯定死人了。”
    地老鼠从杨希伯住的那条街过来,只见进进出出的人流,正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搬东
西,他刚想混进去浑水摸鱼捡些便宜,突然被大家认出了身份,于是立刻成了过街老鼠,
一片声地喊打,幸好他腿快,连滚带爬加上一声比一声高地喊饶命,才让他逃了出来。
“文大人,我跟你说,中国人有句俗话,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快逃命算了。”地老鼠惊
魂未定,看了看蒋哨官,又看了看他手底下的弟兄,拉了拉文森特的袖子,低声对地说:
“我们找个好地方藏起来,怎么样?”
    沃安娜听了地老鼠的话。有些紧张。文森特也吃了一惊。蒋哨官转过身来,对地老
鼠奔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怎么样,洋大人,我说你今日不能随便
乱跑!”蒋哨官不无得意地对文森特挤了挤眼睛,想说县太爷见着你们洋鬼子怕,老百
姓头上又没顶乌纱帽,打你们就跟打儿子一样,你们怕什么。当然这种话只能在肚子里
想,嘴上自然是不会真说的。文森特从蒋哨官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不敬,拿他也没办法。
和中国的官员打交道,文森特知道越是官大,越好对付,最难缠的是那些跑腿当差的,
想和他们计较也没用,便领着沃安娜和地老鼠往教堂去。他让地老鼠不要恐慌,就躲在
教堂好了。地老鼠见教堂和洋人住的地方都有大兵保护,略略感到几分心定。
    地老鼠见了洪顺神父,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洪顺神父喊了几声上帝,带
几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默默祷告着。文森特等洪顺神父祷告完了,让他领自己登
上教堂的塔楼。教堂的塔楼是全城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鸟瞰梅城的全景。果然看
得见杨希伯住的那条街上,乱哄哄地有人跑来跑去,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叽叽喳喳的人声。
地老鼠熟门熟路,指手划脚地指给文森特看,嘴里不住说着什么。
    文森特让洪顺神父立刻动身去见董知县,保护教民的人身安全和财产不受侵犯,这
是地方官员必须严格遵守的事项。他让神父提醒董知县,如果教民出了什么意外,文森
特将在道台面前毫不客气地弹劾他。作为县太爷他必须明白,文森特想去掉他的乌纱帽,
易如反掌,就像对着太阳打了个喷嚏那么便当。
    洪顺神父换了身几乎是全新的黑绸大褂,准备动身去县衙门找董知县。他的头发已
全白了,打扮和举止显得非常古怪。沃安娜突然为他的安全感到担心,洪顺神父平时穿
的都是一件旧的黑布长袍,只有在重大的节日里,他才会穿上这件黑绸大褂,他的脸上
有一种过分的平静,他对沃安娜笑了笑,缓缓地转过身子,出了教堂大门。蒋哨官的手
下拦住了他,只见他低声地对蒋哨官说了句什么,蒋哨官手一挥,示意手下放他过去。
    洪顺神父这一去永远也没回来。毫无疑问,洪顺神父预感到了此行的凶多吉少。他
显然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一种不祥的预感早就出现在他眼前,这种预感事实上在他入
教的那一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如今这只巨大的鸟突然在一根树杈
上歇了下来。洪顺神父知道最后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到了,他已经老态龙钟,走路慢得就
仿佛是一道黑影子在移动。自从来到这座小城之后,他很少在街上出现过。他不像文森
特神父那样喜欢招摇。在梅城老百姓的心目中,虽然文森特神父已死了,但是洪顺神父
仍然还是那位死去的洋人的仆人。洪顺的出色之处,在于他远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了
解中国人,因此事实上他不仅是一个更称职的神职人员,而且知道怎么才能真正打动教
民的心。他知道应该如何不是太空洞地谈上帝,谈天堂,谈如何活着和如何死去。一切
果然像预料的那样,当他在第一条巷口拐弯的时候,两名向教堂奔来的教民,张开双臂
拦住了他。“洪神父,赶快回教堂吧,前面正在打教民,要出人命了。”洪顺神父不动
声色地笑着,说:“上帝与你们同在,去教堂吧,那儿有当兵的保护你们,你们不会有
事的。”
    洪顺神父继续往前走,他很快遇到了乱哄哄的人群。人们一眼便认出了他,但是却
被他脸上镇静的微笑短时间迷惑住。他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县衙门的大门口。
大门紧紧地关着,洪顺神父走到大门前,伸出手掌,在沉重厚实的大门上,毫无意义地
试推了几下。紧接着,他又抓住门上的铜环,不轻不重不急不慢地敲着。县衙的大门像
一堵坚固的砖墙似地竖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应与反响。突然之间,洪顺神父已经明白
自己的结局将是怎么一回事,他没回头,事实上也用不到回头,因为他身后的嘈杂人群
正在聚集,愤怒的火焰不再是冒烟,而是轰轰烈烈地已经燃烧起来。他根本分辨不出向
他最先飞过来的,是裹着极大恶毒的咒骂,还是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的泥块,以及各种有
可能向他袭击的任何东西。
    洪顺神父惨死于阿贵的刀下。阿贵会变得比什么人都更疯狂,这一点像谜一样有些
不可思议。这位老实巴交安分守己受老婆气常常忘记自己姓什么的乡下农民,在骚乱中,
天性中野蛮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渲泻。起初他也许只是想向老婆红云证明他也是个能闹
闹的男人,他被动地跟在别人后面打,跟在别人后面闹,跟在别人后面抢。这真是一个
太特别的日子,一切都变得肆无忌惮忘乎所以。在阿贵和红云的身上,已经尽可能多地
缠绕着抢来的珠宝。然而仅仅是发了财显然还不能让阿贵满足,他挥舞着杨德武送给他
的那把大刀,随着处于疯狂状态的人流,从被动地跟着别人干,终于过渡到了自己主动
出击,他冲过来杀过去出尽风头。“在打死这条洋人的狗”的强烈呼声下,阿贵像条挨
了一脚的狗似的,高举着那把闪亮的大刀,出人意外猛地窜了出去,箭一样地奔到了洪
顺神父面前,二话不说,挥刀便向他的脑袋上砍过去。
    第一刀砍得太急促太慌乱,离洪顺神父的脑袋稍稍偏了一些,刀尖剁在了县衙的大
门上,顿时震得阿贵手脚发麻,大刀差一点落在地上。洪顺神父听到耳边的风声,侧过
脸来,想看清楚出现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人,阿贵咬牙切齿已砍出了更有力的第二刀。这
一刀正砍在洪顺神父的后脑勺上。阿贵只感到自己的大刀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手上一用
力,刀又举了起来,然后又是一刀,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得县衙的大门上到处都是。
    洪顺神父横尸县衙门口的消息,很快由逃命的教民传到了教堂。断断续续地有教民
逃到教堂来避难,既然官府派了大兵保护教堂,躲到这儿来似乎万无一失,然而随着避
难的教民越来越多,教堂是否还真的安全已开始值得怀疑,洪顺神父的被杀,在教堂里
引起了剧烈的恐慌。梅城中教民和非教民的冲突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可是像这样充满了
血腥味毕竟还是第一次。
    血腥的味道离教堂越来越近,仿佛一阵轻轻的风便可以吹过来。恐慌的情绪不仅骚
扰着教民,而且影响了保护教堂的大兵,影响了需要大兵保护的洋人。蒋哨官似乎突然
意识到今日任务的艰巨,他突然明白了今日这事,弄不好便会掉了他娘的饭碗。形势在
突然之间,居然会变得这么严重,洪顺神父已经被杀,烧不烧教堂都是滔天大罪,因此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是个死,蒋哨官知道这老百姓一旦破罐子破摔,肯定
就太平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蒋哨官不得不考虑放弃今晚去冯寡妇家的约会,他是见
过世面的人,知道民既不畏死,事情便真的麻烦了。
    文森特建议安教士夫妇和沃安娜随他一起搬到教堂去。虽然他们的住处离教堂近在
咫尺,但是一旦发生了什么事,再想去教堂恐怕就来不及。文森特不止一次经历过风险,
到了这节骨眼上,他表现出了一种奇异的镇定和沉着,教堂由很好的青砖砌成,有一个
高高的塔楼,好像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城堡。文森特相信他能领着安教士夫妇和沃安娜顺
利度过这一关。安教士的家可以暂时交给年轻的女仆看管。事情已到了不容乐观的地步,
当文森特神色严峻地掏出他随身携带的那支短枪时,沃安娜吓得惊叫了一声,她还沉浸
在一个女孩子温柔的爱情幻想之中,文森特粗大发亮的短枪打破了她的美梦,那烤蓝的
枪管和黑洞洞的枪口,陡然使她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7

    谁也不会想象得到,初十庙会这一天,果然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宁静安溢的梅
城杀气腾腾,完全失去了应有的控制。打教民的革命行动很快转变成了公开的抢劫。这
一天成了暴徒可以尽情施虐,老实人也能大发横财的美好日子,本城的无赖和四处的农
民在洗劫了杨希伯家以后,开始了向所有教民的掠夺。对教民的仇恨,突然被瓜分其财
产的喜气洋洋所代替,发财的满载而归溜之大吉,想发财的和觉得还没有发财发够的,
又源源不断而来,一批接一批,一批比一批更狠更失去理智。
    失去控制的抢劫行为,逐渐演变为一种无法无天的发泄。抢劫的对象,从有钱的教
民蔓延到普通的教民,很快发展为完全无辜的富户。一些无赖趁机发泄平时的私愤,他
们用锅灰在那些他们想报复的人家的门框上,打上一道醒目的黑叉,或是画上一个黑乌
龟,情绪激昂的群众看见以后,立刻呐喊着破门而入。梅城被一种痛苦中的欢乐所笼罩,
陷于混乱之中的抢劫充满了喜剧色彩,有的人在抢别人家的同时,自己的家也莫名其妙
地被抢,也有的人在抢劫时,却发现抢到手的,原来竟是属于自己家的东西。
    胡大少作为公认的领袖,对于混乱的局势变得无能为力。他只能煽动性地叫别人干
什么,却丝毫也不能叫别人不干什么。不仅是他陷入了不由自主的疑惑之中,他手下的
那几位各路人马的领头人,也和他一样,对变得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无所作为束手无策。
小小的梅城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到处洋溢着无所顾忌的狂欢。到了天快黑的时候,胡大
少不得不做出唯一能暂时控制住局势的决定,这就是立刻招集各路人马,攻打教堂杀掉
洋鬼子。
    这是一个唯一能把像一盘散沙似的人群重新聚集起来的办法。事情到了不容置疑的
糟糕地步,早不是原先构想的,打打教民出出气就可以了结。漏子显然是捅得太大了,
大得已不可收拾,霍管带是躺在炕床上,正由小喜子烧着烟泡的时候,听说乱民们在县
衙的大门口,杀死了洪顺神父,他知道大事不好,慌忙领着手下赶去缉拿凶手。亢奋的
群众没有逃之夭夭,而是呼喊着一拥而上,打得霍管带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很显然,仅
仅凭霍管带手下的官兵,自然不能把混乱的暴民怎么样,但是大量的援兵一定会尽快从
省城赶来。现在的形势是,反正是得罪官府了,想不造反也枉然,胡大少清楚地意识到,
必须在援兵到来之前,把该做的事,都痛痛快快做完。
    教堂是在天黑了以后,才被情绪激昂的群众包围起来。人们举着火把,一声比一声
高地叫喊着。因为有蒋哨官领的人守在教堂门口,一支支长枪正对着门外,大家只好远
远地呐喊助威。胡大少站在离教堂塔楼几十米的地方,和杨氏二雄等商量着如何才能冲
进教堂。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冲一冲试试,杨德武领着几名不怕死的汉子,刚要接近
教堂,一阵稀稀落落的枪声响起来,杨德武唉哟一声惨叫,大腿上中了一枪,痛苦不堪
地栽倒在地上。
    胡大少大怒,准备亲自带领人马再向教堂发动一次攻击。诸葛瑾一把拦住了他,摸
着自己不是太长的胡须说:“这区区小事,哪用得到你亲自上。”他胸有成竹地看着众
人手上的火把,像位有卓越军事天才的军师那样,毫不犹豫地吩咐底下人去多搬些麦秸
来,“我们今日不需要一兵一卒,只要一把火,这不想死的,准保一个个都乘乖地跑出
来。”
    “用火烧。”胡大少脑海里想象着火攻的可能性。
    “这可是诸葛亮当年用过的一招,”诸葛瑾得意地说,“少东家,这一招绝对厉
害。”
    就在一部分人去搬麦秸的同时,另一部分人在矮脚虎的带领下,开始洗劫安教士的
家。第一批冲进安教士家的几乎全是女人,她们以女人特有的尖叫大声喊着。矮脚虎一
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一把剪子,冲进去以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到处乱戳乱剪,
大家显然明白所有的洋人已逃到教堂去了,她们不过是对洋人的住处,尽量发泄发泄自
己的仇恨而已。洋人房间里琳琅满目的洋玩意,使梅城中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大开眼界,
她们毫不手软地砸坏一切可以砸一砸的东西,然后打算放把火把洋人住的房子烧光拉倒。
    就在这时候,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像找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发现了安教士家留下来看
家的年轻女仆,她们不顾一切地向她扑过去,用同样只有女人打架时才会有的特殊方式,
拉头发抓脸用嘴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对付一块肉骨头一样。年轻女仆发了疯似地尖叫,
她的锐利的尖叫声,对愤怒的女人们也成了一种刺激,她们不但没有放弃攻击,而是开
始十分仇恨地扒她衣服,转眼之间,便将她身上的衣服撕成了碎片。
    赤条条的年轻女仆终于找到了逃脱的机会,像条鱼似的滑了出去,她撒腿往外奔,
想往教堂里冲。然而就在冲出去一大截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算是有天大的本
事,也根本不可能通过黑压压由男人们的身体组成的人墙。她意识到男人们的满是欲望
的眼珠,像子弹一样向她射过来,都停留在她丰满的身体上时,使得黑夜也像白天一样
明亮,年轻的女仆出于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身,绝望地掉过头来,迎着那些叫喊着向她
追过来的女人们冲过去。
    女人们的叫喊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观看一群发了疯的女人,
追着一个同样发了疯的女人,女人们做游戏一样跑来跑去,歇斯底里地咒骂着,追在后
面又捏又打,矮脚虎突然跑到大家面前,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赶快过来几个长鸡巴的,
日死这个和洋人睡觉的骚货。”矮脚虎极富挑战的邀请,使得内心蠢蠢欲动的男人们不
知所措,然而没有一个男人敢跳出去迎接挑战。人们嘻嘻哈哈袖手旁观,看着这群发了
狂的女人究竟能干出些什么事来。
    年轻的女仆跌倒在地上,顿时女人们叫着喊着骂着滚成一团。混乱了好一会儿,年
轻的女仆总算再一次挣脱开来。这一次,逃生的欲望终于大大地超过了害羞的念头,她
毅然向男人的人墙冲过去。她赤裸裸的身体上仿佛沾着什么剧毒一样,所有男人的眼睛
都直直地盯着看,可是一旦那赤裸的身体真接近自己时,就都情不自禁地向两侧闪开。
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年轻女仆的身体竟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男人们的围墙切开
了一个厚厚的口子。
    眼看着教堂的塔楼就在面前,突然一个男人宽厚的胸脯,像一道非常坚硬的墙壁,
挡住了年轻女仆的去路。年轻女仆一头撞了上去,遇到了障碍以后,她左躲右让试图能
够避开,可是却发现自己和那男人的胸脯,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你往他娘的哪跑?”年轻女仆听见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十分恶毒地响着,
“为什么洋人能日你,为什么?”年轻的女仆一阵颤栗,想转身往回跑,这时候才感到
男人的一只手正托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举着一把杀猪的尖刀,准备往下戳。
    拿着杀猪尖刀的是马家骥,他咬牙切齿正准备结束了年轻女仆的小命。然而完全是
出于本能,年轻的女仆猛地转身,马家骥搂着她的那只手,随着那蛇一般的身体的滑动,
一下子触到了她饱满的乳房,他就势狠狠地抓了一下,这一抓严重地分了马家骥的心,
年轻女仆趁机逃脱,掉头再往来的方向奔跑。这时候,男人们的围墙已不像先前那么容
易切开,人们在让开的同时,有意无意地便伸出手,在年轻女仆的身体上是地方就捞一
把。
    马家骥突然像公狗追逐母狗那样向年轻女仆扑过去。他的手上还举着那把杀猪的尖
刀,嘴里骂骂咧咧,空着的那只手想抓住她。年轻女仆连续逃脱了几次,临了像小鸡一
样地还是落在了马家骥的手里。马家骥那只抓刀的手向下一挥,不是把刀子插在年轻女
仆的身上,而是就势拦腰一抱,将她抱了起来。年轻女仆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她感到头
重脚轻好像漂浮在云中雾里一样,杀猪尖刀的刀柄重重地顶在自己的腰上,疼得她哇哇
直叫,同时她听见不同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也一起在叫喊:
    “给她一下,给她一下,叫她尝尝咱中国人的滋味!”
    “喂,就在那轿子里,”突然一个声音尖叫着提醒马家骥,“大家别挡着路,对,
就在那轿子里。”
    被抱在马家骥怀里的年轻女仆睁开眼睛,十分恐怖地发现无数男人举着火把,瞪着
色迷迷的眼睛跟在她后面。男人和女人的声音陡然停止了。在一种近乎庄严的气氛中,
年轻女仆感到有一个男人加快步伐跑了上来,撩开一块门帘似的东西,她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一回事,已经被马家骥重重地扔在了紫呢大轿里。门帘落了下来,紫呢大轿里一片
黑暗。
    过了真正一小会儿,马家骥骂骂咧咧束着裤带,从紫呢大轿里走出来,无数双男人
的眼睛都瞪大着在询问他。马家骥翻了翻眼白说:“有什么好瞪眼睛的,是他娘男人的,
就赶快进去,这不日白不日。”马家骥油光满面的脸上的得意,谁都能感觉得到。“我
操,真干了?”有人不敢相信却又是非常羡慕地说,“这狗日的真敢来真格的。”马家
骥不屑一顾地冷笑笑,扬长而去,走出去一大截,回过头来,大声嚷道:“他娘的,进
去呀,有什么好客气的。”
    有人掀开了紫呢大轿的门帘,用火把照了照,发现年轻女仆正缩在角落里颤抖。这
一发现,打火把的那位,立刻用一种古怪的声调大声传出去,使得外面的情绪又激动起
来,激动了一会儿,便有人步马家骥的后尘,把手中燃烧着的火把交给别人,羞羞答答
地钻进紫呢大轿,然后像马家骥一样,骂骂咧咧得意洋洋束着裤带走出来。接下来的场
面更充满了戏剧性,大家都是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地进去,得意洋洋嬉皮笑脸拎着裤子出
来。刚开始那一阵,围着紫呢大轿的男人们,表现得还有些节制和不好意思,你推我让
犹豫着不敢献丑,可是很快便撕破了脸皮,争先恐后地打起来,打得不可开交,最后不
得不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让大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慢慢来。
    发生在紫呢大轿里的小插曲,严重地影响了对教堂正面攻击的主旋律。由于看热闹
的大大多于具体干事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半夜,可是运来的麦秸却仍然少得可怜,第一
次火攻功亏一篑,胡大少大心急地下令点火,结果除了能听见教堂里痛苦不堪的咳嗽声,
教堂的大门还是没能烧坏。因为教堂里的人有枪,大家也不敢从正面贸然出击。恼羞成
怒的胡大少终于发现了人都跑到哪去的秘密,他怒气冲冲赶到紫呢大轿这边来,暴跳如
雷大声咒骂,从轿子里拎出一位正在干着坏事的家伙,狠狠地对着他的下身踹了两脚。
第二次火攻总算有了些成效,这一次大家根据胡大少的指示,把躺着尚有余温的年轻女
仆尸体的紫呢大轿抬了过来,在里面装满了麦秸,然后吭吭哧哧抬到教堂门口,堵着教
堂的大门烧,烧得结果是把大门给点着了,大门一烧坏,大家便可以将点着的火把接二
连三地往教堂里扔。教堂顿时成了一只大炉子,在火焰的攻击下,教堂里的人终于失去
了斗志,蒋哨官领着自己的手下最先缴械投降,他们把长枪扔在了地上,举着手大摇大
摆走了出来。紧接着是三三两两的教民,他们在别人愤怒的呼喊声中,在刺眼的火把的
照耀下,吓得不知所措魂飞魄散。走在最后的是安教士夫妇,他们刚走出教堂,便被一
拥而上手持火把凶器的老百姓,乱刀活活捅死。

                                   8

    文森特带着沃安娜逃到了教堂的塔搂顶端,从塔楼的顶端往下看,他们亲眼目睹了
刚走出教堂大门的安教士夫妇死时的惨状。一时间内,教堂外愤怒的群众似乎忘记了文
森特和沃安娜的存在,大家都在外面随心所欲地殴打教民,同时将更多的麦秸堆放在教
堂的周围,准备把人们心目中最仇恨的教堂,一把大火彻底烧光。文森特和沃安娜知道
他们的末日已经来临,他们长时间地接着吻,在吞没他们的浓烟又一次升起来的时候,
文森特拔出手枪,对准沃安娜的心脏,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然后他将渐渐软下来的
沃安娜的尸体平放在地上,看着她曾经是十分漂亮然而现在却变得异常恐怖的面孔,他
自己脸上发了木的表情,是想哭又似乎哭不出来的样子。这真是一个太糟糕的结局。文
森特将枪管塞进自己的嘴巴,手哆嗦着开了一枪。
    由于教堂是青砖砌成的,当熊熊燃烧的麦秸很快燃尽以后,教堂的轮廓和框架竟然
完好无损。所有的木结构部分还在吱吱冒烟,胡大少在手下的簇拥下,大步走进教堂,
沿着依然还有些发烫的石板台阶登上塔楼。东方已开始显露出了鱼肚白,文森特和沃安
娜的尸体很难看地出现在眼前,胡大少看着文森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脑袋,突然一阵
恶心想吐。“这狗杂种怎么变成这死样子,”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着,掉头便要离
开塔楼,“把这教堂给我拆掉,老子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当红红的太阳跳离地平面,出现在东方的天幕上的时候,胡大少站在离教堂五十米
远的空地上发怔。轰轰烈烈的革命和造反已经到了尾声,激动人心的气氛已经变得无精
打采。大多数群众都精疲力尽,打着哈欠回家睡觉去了,剩下的一些人当中,有的在东
张西望看呆,有的正在试图拆除教堂,拆除教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面对坚硬的青砖,
人们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文森特和沃安娜被双双剥光了衣服,用绳子挂在塔楼上
示众。一个小的石膏做成的十字架,插在了沃安娜的阴户上,像一个男人的阳具似的十
分可笑地翘在那里。
    胡大少领着手下,漠然地从梅城的街道上走过。教堂拆除不拆除,现在已和他没什
么关系。他决定四处走一走,放松一下因为紧张而变得十分麻木的神经。到处都是一股
很浓重的烟火味,清晨的小城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胡大少第一次意识到他已经
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因为所有见到他的人,无一不立刻表示毕恭毕敬的样子。甚至街
上的野狗,远远地看见了胡大少,也极通人性地摇着尾巴讨好卖乖。宁静的街道上仿佛
就像什么暴力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抢劫没有杀戮,也没有骇人听闻的强奸和轮奸。麻
雀叽叽喳喳在屋檐下叫着,飞过来飞过去打着架。从沿街的一个窗户里,突然传来小孩
子在梦中受了惊吓的啼哭,紧接着是一个妇人哄孩子的声音,嘴里叽里咕噜念叨着什么。
    轰轰烈烈的一天已经结束,胡大少不知道下一步还应该干些什么。他从未认真想过
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干。他知道手下的人将越来越少,激烈的情绪过去以后,代替的无
疑将是一种害怕官府追究的后怕。大出风头的各地农民正在纷纷往回溜,本地的地痞无
赖也在琢磨着自己的后路。巨大的失望像飓风似的向胡大少席卷过去,他感到一种从来
没有过的身心疲惫,他觉得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张床,痛痛快快地睡上一大觉。
    胡大少与他的手下不知不觉来到了矮脚虎家的门口,矮脚虎立刻兴致勃勃地向胡大
少发出了邀请:“喂,到我那去怎么样,难道你不想好好地睡一觉,老娘我准保你一上
床,用不了多久,就跟死过去一样。”胡大少被她说得有些心动,然而突然觉得自己在
这样的日子里,不应该和矮脚虎这样的浪货睡在一起。矮脚虎是梅城男人们的夜壶,谁
需要了,都可以拿起来用一用。她属于那种男人常常需要却很难真心喜欢的女人,她不
仅使胡大少,而且使梅城整条街的坏男孩子都变成了男人。谁都知道矮脚虎从不拒绝那
些需要她的男孩子,因为生得十分矮,又生得白白胖胖,她很容易引起男人占有她的欲
望。
    胡大少在被挑起了男人的那种欲望以后,几乎立刻想起了一个女人。他果断地拒绝
了矮脚虎的好意,领着手下打算继续往前走。矮脚虎已经习惯了胡大少的冷落和无情,
她怒气冲冲消失在自己家的门口,非常用力地推出一名想跟着她进去的男人:“你他娘
找别的女人去,老娘我又不是婊子,谁想来就来的!”她的话引起了男人们的哄笑,一
个男人笑着对胡大少说:“矮脚虎今日也正经起来了,胡大少,这骚货今日能看中的只
是你。”这话引起了男人们的又一阵哄笑。
    再往前走,不远处就是春在茶馆,胡大少被矮脚虎挑起的那种欲望,正在如火如荼
激烈膨胀。在那些跟在他身后的手下觉得奇怪,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胡
大少已经大步走进了茶馆。茶馆的门板刚刚卸掉,炉子还未点着,裕顺一见是胡大少到
了,连忙招呼:“唉哟,胡大少,这么早就来了?”
    胡大少的眼睛往柜台上张望,裕顺媳妇没有坐在那。他捡了一张最近的桌子坐了下
来,眼睛看着天,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裕顺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搭讪着说:“胡大少,
有什么吩咐?”
    胡大少的几个手下纷纷找凳子坐下,胡大少眼睛继续看天,手指在桌子上一个劲地
敲着。他突然转过头来,严肃地说:“你媳妇呢?”
    “还在床上睡着呢。”裕顺赔着笑脸,吃不透胡大少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把她叫来,老子要借你的床睡一觉。”胡大少不屑一顾地扫了裕顺一眼。
    裕顺忐忑不安地去叫自己媳妇。他一时不明白胡大少干吗要借他的床睡觉。裕顺媳
妇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匆匆穿了衣服走出来。她似乎已预感到胡大少今天找她会有
什么事,远远地站在那不敢过来,胡大少猛地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向她走过去:“你
就是裕顺媳妇?”他这么问明摆着太多余,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仍然是他有史以来,对
这个自己有着特殊情感的女人,说的第一句话。他不知道下一句还应该说什么,因为没
话可说,他十分恼火地转过身,对裕顺喝道:“你媳妇竟然去了教堂,你知道不知道?”
裕顺急得脸如土色,正要为媳妇辩白,胡大少接着说,“我先睡一觉,待老子醒了,再
跟你算账。”说完,他大步朝裕顺的卧房走去,鞋一脱便上了床。裕顺慌忙跟了进去,
刚要张口,胡大少说:“你给我滚出去,有什么话,叫你媳妇进来对我说。”裕顺结结
巴巴赖着不肯走,胡大少捡起床边的鞋子,朝他恶狠狠地扔了过去。
    裕顺连滚带爬到了外面,向几位坐在那里的胡大少手下求情。胡大少的手下已明白
了胡大少的用心所在,冷笑着看着处在云里雾里的裕顺,说:“你跟我们说死了,都跟
放屁一样。要求情,让你媳妇自己去求去。”裕顺不管自己的话是不是放屁,还是一味
求情,一天前梅城所发生的大规模抢劫,早把裕顺吓得不轻,裕顺知道只要胡大少一句
话,春在茶馆的一切便都完了,他不识相地还想去卧房向胡大少求情,胡大少的一个手
下笑着吓唬他说:“裕顺,胡大少正睡着,你这不是想进去找死吗?”
    “这……怎么办呢?”裕顺站直了,将一只瘸腿搁在了凳子上。
    “让你媳妇进去陪胡大少睡一觉,保证什么事也没有。”胡大少的手下笑着拿裕顺
调侃,“谁让你媳妇不识相,要去教堂呢?”
    无可奈何的裕顺痛苦不堪,只好责怪自己媳妇不好好地在家待着,非要去那该死的
教堂。裕顺媳妇向来不大把自己有着残疾的男人放在眼里,这时候被他一大顿埋怨,压
得抬不起头来。裕顺越埋怨越来劲,他媳妇一赌气,便红着脸自己跑进了卧房,想和胡
大少把话说清楚。胡大少好像知道她准会来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想不通
地问道:“你他娘的真去了教堂?”
    裕顺媳妇不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胡大少又说:“这种地方,你怎么能去?”
    “我去都去了,又怎么样?”裕顺媳妇回答说。
    这是裕顺媳妇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脸红得满是春意,眼睛丝毫不让步地看着胡
大少。胡大少在她的逼视下有些恼火,想不到自己有着特殊情感的女人,竟然敢用这种
腔调和他说话,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再次出现在他心头,恨和爱像绞辫子似的,交织在了
一起,他一把捞住了她,扯近了,随手就是一记耳光。裕顺在外面听见里面打起来了,
连忙一瘸一拐地想进去,还没进门,便被胡大少的手下追上来拉了出去。胡大少忿忿地
说:“你以为我舍不得打你?”话音刚落,又是两记耳光,接着又是两记。裕顺在外面
听着叫苦不迭,他不知道这最后两记耳光,已是他媳妇在打胡大少。

                                第三章

                                  1

    大队的官兵三天以后才匆匆赶到,这时候,梅城正沉浸在刚刚开始的雨季里,连绵
不断的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到处都湿漉漉滴着水。人们躲在家里不愿出门,一遍又一遍
地讲述发生在不久前的暴力行为。梅城完全恢复了旧日的宁静,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过一样。雨哗哗地下着,抢劫杀戮以及强奸轮奸,所有这些刚发生过的暴力痕迹,似乎
都被一场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激烈的反洋教的情绪,因为过分的宣泄,现在已被一种
普遍的恐慌所代替。后怕的巨大阴影笼罩在梅城的天空上,大祸即将来临的恐惧,不时
地像小虫子一样在人们的心头爬着。没人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根据祖上传下来的经验,
人们只知道大队的官兵正在向梅城逼近,人们只知道一场新的灾难又将不可避免。
    董知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事情竟然闹到这一步,他明白自己已不是丢不丢乌纱帽
的问题,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和大多数不喜欢洋人的中国官员如出一辙,董知县深知
洋人得罪不起的道理。作为一个地方的父母官,他有责任保护外国侨民的人身安全。洋
人既然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有了三长两短,上峰怪罪下来,自然唯他是问。这纰漏捅得
实在太大了一些,他必须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必须在大队官兵还未赶到之前,把屁股上
的屎尽快擦擦干净。董知县手下的两位师爷正在一旁为他出着主意,事到如今,如何推
卸责任便显得至关重要。
    霍管带也从小喜子的炕床上找了来,经过了一番互相旨责推倭,唇枪舌剑斗了一会
儿嘴,这才在朱师爷鲁师爷的劝说下,坐下来谈问题的严重性,霍管带是个粗人,三句
话一说,脸又红了:“姓董的,你我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不能把什么鸟事,都往
我身上一推,就算完事。”
    董知县毕竟读书人出身,又不善于言辞,叫他一顿抢白,气得嘴角直哆嗦:“霍大
人怎么这么说话?”
    “你说我应该怎么说话?”霍管带怎么会把小小的县太爷放眼里,他气呼呼地瞪着
董知县。
    “霍大人误会了,真是误会了,”朱师爷连忙上前拉住霍管带,不让他站起来,皱
着眉头说,“知县大人不是要往你身上推卸,这洋人已被杀了,上峰必然怪罪,因此,
这因此必须要有个搪塞的办法。”
    “什么办法,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县爷的意思,不就是说我霍某人弹压不力吗?”
    鲁师爷笑着说:“知县大人的意思,不是说弹压不力,而是说弹压不了。关键是要
在这弹压不了上面,大做一番文章,把文章做足。”
    “弹压不力也好,弹压不了也好,反正是想叫我霍某人吃不了,兜着走。别跟我绕
弯子嚼字眼。”霍管带今天的大烟瘾没过足,脾气特别暴躁,“我不管你们当师爷的鸟
文章怎么做,想算计我,我不会答应。”
    董知县急得赌咒发誓,两位师爷在一旁好说歹劝,霍管带一边光火,一边也知道今
天这事不是发了急就能过去,所以临了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们一句一句,一遍又一遍
地说下去。说了半天以后,由朱师爷执笔,开始向道台大人写信,开头几句写得振振有
辞:coc1据县属城关绅民某某某等联名公禀:窃梅城向无教堂,自文森特神父建教堂以
来,梅城民众群起相争,各处聚众攻击,几酿大案。幸蒙本道府县遵照约章实力保护,
屡颁条教,三令五申,渝令保护洋人以及教堂,竭力开导弹压,幸未激事成端。间有鼠
雀之争,一经诉讼公庭,立予持平剖断。良以教民平民畴非赤子,仰休朝廷怀柔远人,
郭眭友邦之意,虽畛域未能尽化,而地方尚属相安。然教民日众,教焰亦日炽,近年民
教中构隙甚微,顿成冰炭。梅城为圣贤桑梓之邦,久已涵濡圣泽,一闻外洋人来此传教,
不禁公愤同兴,势难相安于无事。民间蓄仇忍辱,郁遏未申,万众一心,待机而发。卑
职忝司民社,责有攸归,既不能禁外教之不入,复不能强民志以率从,以致激成祸端,
罪在不赦……coc2
    朱鲁两位师爷都是老公事,写起文牍公案来,都是行家里手,摇头晃脑一路极顺畅
地写下去,越写越来精神,一出手就是好几百字。然而毕竟是人命关天,洋人的性命更
是了不得,四条洋人的命已没了,此事不可能轻而易举就算了结。文章开头不难,难的
是下面的文章怎么做。自然要在民众和洋教的对立上做戏,偏偏又不能说洋教如何不好,
只能诉说洋人如何激怒了民众。激怒二字至关重要,因为文章的临了,还得落实到这一
个怒字上来演义。洋人反正都已死了,死无对证,怎么说他们都可以。况且洋人都有枪,
既然有枪,首先开枪打死无辜百姓这一点便是铁案。县里明察秋毫,事先已知道洋人和
民众会有冲突,由霍管带亲率兵丁保护,然而洋人不听所劝,先是用言辞激怒,继而又
开枪打死人,因此群情激愤,致使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和打死洋人相比,打死教民一事,两位师爷便觉得好办得多。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一本正经地作假显然是免不了的。教民再狐假虎威,总归是中国人的后代。中国人打死
了中国人,这事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想来道台大人也不会为此事大张旗鼓。再说还可
以捏造被打死的不是教民,而是被洋人或教民打死的普通百姓。除此之外,就是可以抓
几个教民来恐吓一番,让其招认出洋人的种种不是,然后签字画押,和给道台大人的信
一同呈上去。依照两位师爷的思路,这杀洋人是不得了的大事,毕竟事出有因,只要道
台大人高抬贵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洋人当然是不好惹的,可在中国人的地
盘上,洋人先动手杀了人,平民百姓忍无可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实在有情可原
谅。两位师爷你一句我一句,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笔下仿佛有千军万马,为遣辞造句大
显神通,霍管带和董知县相对而坐,却显得无事可干。霍管带心里还惦记着在小喜子那
没过完的烟瘾,打了个哈欠,突然站了起来,跑到摇头晃脑的朱师爷那里,心不在焉地
看了看他正撰写着的给道台大人的信,又回到董知县面前,想不通地说:“这洋人到底
有什么样的能耐,竟搞得连朝廷都奈何不得,我大清难道当真还怕了几个洋人?”
    “这对付洋人吗,你我做地方官的,也只有按照上峰的旨意办。何况梅城还不像省
城,在省城,这洋人是更不好惹,地方官稍拂其意,立即电报上海京都,雷厉风行,要
知道,这洋人向来得寸进尺,一步也不肯退让的,动不动就借端索诈,勒赔巨款。”董
知县不比霍管带是一介武夫,他不敢妄议朝廷的政事,绕了个弯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朝廷实在是太软弱好欺了,”霍管带忿忿不平地说。
    两位师爷写着写着,为一句话争了起来,顿时脸红脖子粗各不相让,唾沫星子直飞。
鲁师爷胚火旺脾气大,向来不把年长几岁的朱师爷放在眼里,出言不逊,惹恼了朱师爷,
朱师爷把笔一扔,不打算写了。董知县连忙用话劝慰,朱师爷不服气地说:“你鲁师爷
有能耐,我让贤好了。我什么叫怕洋人?”鲁师爷红着脸说:“怕不怕,也用不着我来
点破。”
    朱师爷更不服这口气:“我是怕,都到了这刻,还说狠话,有什么用,就你鲁师爷
不怕好了吧?别人都怕,就你不怕,怎么样?真要是不怕,我们今天跑这来干什么?”
    “两位师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现如今不是什么事,都得好好商量吗,吵什么?”
董知县此时此刻正要借重他们,一个劲地叫两位别呕气。两位师爷偏偏越劝越来劲,你
一句我一句,反而话更多起来。霍管带看着眼前这两位平时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秀才,
有失斯文像女人似的斗着气,又看了看董知县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算
了算了,这他娘的洋人,我们大家都怕,好了吧?朱师爷你用不着急,鲁师爷呢,也用
不着急。这给道台大人的信呢,还得靠你们写,唉,我日他洋人的祖宗,好端端的,这
帮洋人跑到咱中国来干什么?”
    大队的官兵三天后到达时,雨还在哗哗下着。一位姓姚的统领,率着这支临时拼凑
起来的人马,小心翼翼驻扎在离城外两里路的村庄上,不敢贸然冲进城去。姚统领派了
几名探子前去打探消息,梅城中过分的平静,让姚统领感到十分的疑惑,雨实在太大了,
被大雨浇得苦不堪言的官兵,既害怕中了传说中的乱民的埋伏,又盼着能及早地冲进城
去,胡乱杀他一气,然后换上一身干衣服。探子回来以后,汇报了梅城内部的情形,姚
统领更加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犹豫着,董知县和霍管带领着手下,冒雨赶到大
队官兵驻扎的地方迎接,姚统领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不需一枪一卒,兵不血刃地
就能占领梅城,对于领着兵又不想打仗的统领来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姚统领乐
不可支,庆幸了一会儿自己的好运气,突然变高兴为不高兴,板着脸问董知县:“既然
如此,还要我们马不停蹄地赶来干什么?”
    这句话问得董知县和霍管带无话可说。梅城出奇的平静和太平,实在有些接近荒唐,
简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该溜的人早溜了,没事的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待着。一切
都安排就绪,霍管带胡乱抓了几个人关在牢里,再加上大牢里过去就押的那两名死囚,
凑乎着便能算是已经抓住了这次肇事的要犯。那几位洋人的尸体,董知县也做了极为妥
善的布置,他让人找了几具最上等的捕木棺材,又用最好的绫罗绸缎将尸体裹起来,反
正花多少钱无所谓,只要能马马虎虎遮人眼目就行。然而姚统领不是那么轻易就好糊弄
的,不能董知县说没事了,就真的没事了。姚统领既然领了大队官兵来,请神容易送神
难,不好好地开开杀戒事情就不能算完。
    姚统领心不在焉地听董知县把话说完,立刻下令全体集合,不管三七二十一,杀进
城去。吃粮当兵的向来有个惯例,打了胜仗以后,三日不封刀。姚统领吃辛吃苦,千里
迢迢把人马领来捉拿造反的乱民,不狠狠地捞一票,绝不能善罢干休。将在外,君命有
所不受,姚统领才不管现在的梅城究竟是太平还是不太平,他说是不太平就是不太平,
他说是城里还有乱民,就是一定有乱民。一声令下,大队人马己呼啸着进了城,冒着大
雨沿街上像撵鸭子似的跑开了。又是一声令下,大兵三五成群横冲直撞,想到谁家搜索
便大摇大摆地闯进去。
    陷于宁静之中的梅城,终于又一次鸡飞狗跳,重新变得喧闹起来。搜索乱民本来就
没什么标准,大兵们专拣那些富裕的人家,吆五喝六地冲进去,翻箱倒柜瞎折腾,然后
顺手牵羊大发横财。梅城的老百姓叫苦不迭,眼睁睁送走这几位,门还没关上,新的几
位已经叫喊着又来了。雨哗哗地下着,淋得湿透了的大兵憋足一股怨气,都发泄在了梅
城的老百姓身上。有两位大兵闯到了花柳巷小喜子的住处,鞋也不脱,湿漉漉跳上了炕
床,拿起霍管带留下的烟枪,你一口我一口烧了起来。小喜子气得跳脚,什么样的狠话
都说了,两位兵大爷只当没听见,过足了瘾,如狼似虎地到处乱翻,翻到了小喜子的首
饰盒,把首饰盒中的收藏往炕上一倒,就地分起赃来。小喜子眼睛急红了,不顾一切地
冲上去要抢,她哪是大兵的对手,东西丝毫没夺回来,胸口反而被那位拦他的大兵趁机
捏了好几下。
    比小喜子更糟的,是不少大姑娘小媳妇,成了大兵们立地正法的牺牲品。漫长的雨
季虽然刚刚开始,可是大兵们的情欲却旺盛得难以让人置信。一旦对财产的搜索已经满
足,三五成群的大兵便开始像公狗似的向女人袭击。已过去的初十日庙会那天有过的混
乱,在大队的官兵到达梅城的第二天,不仅得到进一步的蔓延,而且更加生气勃勃地向
前发展。恐惧几乎笼罩在梅城每一位女人的身上,遭殃的已不再仅仅是大姑娘小媳妇,
甚至连牙已掉的白发老太太,乳臭未干还没发育的小女孩,也跟着一起受罪。唯一的例
外也许就是矮脚虎。她没有大喊大叫拼命抵抗,也没有在事后投河上吊寻死觅活。在打
发了两位迫不及待的老总以后,矮脚虎系上裤带,趿着皮鞋,气汹汹地冲到武庙告状,
武庙是大队兵营驻扎的所在地,她的这一状告到了点子上,三日不封刀的期限已经到了,
姚统领大发雷霆,下令立刻恢复秩序。
    在恢复秩序的第二天,三位不知死活还敢违抗命令强奸李寡妇的大兵,被拉到了大
街上砍掉了脑袋,脸色蜡黄绝对憔悴的李寡妇,成了梅城为数众多的受难者中,唯一为
了失节,当真上吊身亡的女人。随着三位为非作歹的大兵被血淋淋地砍头,李寡妇活生
生地悬梁自尽,梅城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矮脚虎大无畏的告状,不仅使小小的梅城结
束了灾难,而且使年过花甲的统领大人,陷入到了突如其来的爱情之中不能自拔。他有
失体统地将她扣押在兵营里,一门心思地想纳她为妾。姚统领追求矮脚虎成了梅城中公
开的笑话,人们都知道他被矮脚虎迷得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有人亲眼看见姚统领在矮脚
虎的房间里下跪,又瘦又高的姚统领跪在地上,几乎和矮脚虎一般高。然而临了,矮脚
虎却还是扬眉吐气地离开武庙。姚统领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一次次涎着脸上门,又一
次次被矮脚虎毫不客气地拒之在门外。
                                 2

    大队官兵在梅城横冲直撞的日子里,梅城中深深陷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男人,莫过
于春在茶馆的小老板裕顺。自从初十庙会以来,裕顺的内心就一直没有太平过。深深的
恐惧和妒嫉折磨着他,刚开始,他因为自己的媳妇不止一次去过教堂,一直担心愤怒的
群众会借机哄抢他苦心经营的茶馆。紧接着,胡大少又欺人太甚地睡在了他的床上,并
且附带着连他的漂亮媳妇一起睡了。强烈的妒嫉煎熬着裕顺的心,这位老实巴交身有残
疾的茶馆老板,不止一次差点就失去理智。他不止一次想用砍柴的爷子劈死胡大少,不
止一次想去官府告密,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干脆一把大火,将自己的命根子茶馆烧掉拉倒。
    拥有一位让梅城中许多男人都垂涎的漂亮媳妇,一直是裕顺活着的骄傲。作为一个
天生佝偻的残疾人,裕顺不得不感谢自己的桃花运。这媳妇是他托人花钱从穷乡僻壤的
山区买来的,裕顺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令人回味的新婚之夜,盖着红纱将永远属于他的新
媳妇,静静地坐在新房中,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裕顺胆战心惊地揭去她头顶上红纱
的一角,媳妇过分的漂亮惊得他赶快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裕顺的心口咚咚直跳,好
像有一面小鼓在里面擂着。他沉默了好一会,不知如何是好,都到了这一刻,说什么也
多余,他突然十分粗暴地将她掀翻在床沿上,然后一件接一件地剥她的衣服,接着把自
己的一只瘸腿翘在床前的一张小椅子上,十分痛快同时十分尽兴地占有了她。
    产生放一把火烧掉自己茶馆念头的真正原因,是胡大少竟然选择了裕顺的家,作为
他躲避大兵搜捕的藏身之处。胡大少使得裕顺的恶梦变成了现实,又使他的现实变成恶
梦。软弱无能的裕顺深知自己不可能一斧子劈死了胡大少,也知道他不可能去告密,更
不可能放把火使自己苦心经营的茶馆毁于一旦。在大雨哗哗下的日子里,穷凶极恶的大
兵在街面上窜来窜去,不时冲进茶馆来浑水摸鱼地捞上一把。裕顺知道自己除了忍气吞
声,还是忍气吞声。天下最倒霉的事偏偏轮到了裕顺的头上。胡大少显然已成了官兵捉
拿的要犯,光凭窝藏钦犯这条罪名,就足以让裕顺吃不了兜着走。裕顺知道自己实在是
太无能太窝囊,他的无能和窝囊就在于既不能赶胡大少走,又不得不乖乖地管吃管住好
生侍候,将胡大少千方百计地藏好。
    胡大少就藏在春在茶馆的小阁楼上。小小的阁楼堆满了杂物,小得让人甚至都抬不
起头来,一股浓重的霉味,老鼠吱吱地叫个不停。胡大少对于即将来临的末日,没有丝
毫的恐惧,他并不在乎结局会怎么样,外面纷乱的世界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当搜索的
大兵冲进茶馆,吆喝着东翻西找的时候,胡大少甚至会探出头去,居高临下地看看热闹。
事实上,在官兵挨家挨户捉拿要犯的日子里,裕顺远比胡大少更为担心他会被捉住。他
不得不苦苦哀求胡大少藏在阁楼上别动弹,不得不哀求他好好地忍耐忍耐,太太平平度
过这灾难的日子。在和闯进来的大兵敷衍的时候,裕顺老是不住地抬头对阁楼偷看,他
每次都感到大祸就要临头,然而每次又都是有惊无险。
    无数次地担惊受怕,裕顺有时候竟然连出于本能的生气和吃醋,都会暂时忘得一干
二净。街上到处贴着杀气腾腾的告示,精力旺盛的官兵,不仅在湿漉漉的大街上公然追
逐女人,而且毫不客气地向任何敢于逃跑的男人开枪射击。大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好像
天幕被戳了个大破洞,哗哗哗的雨水一古脑地往梅城倾泻,结果只要是低洼的地方便都
成了池塘。在这样灾难深重的日子里,往日的茶客再也不敢上门,春在茶馆空荡荡一片
萧条。胡大少孤身一人躲在小小的阁楼上,虽然寂寞却不肯就此老实,他不时地让裕顺
媳妇爬上扶梯,为他送吃送喝并且倒尿盆。大雨连绵丝毫没有妨碍胡大少兴致极好地大
碗大碗喝茶,他成了灾难的日子中春在茶馆里独一无二的茶客,裕顺常常被头顶上轻脆
的撒尿声,冷不丁地吓一大跳。
    通往阁楼的扶梯是用竹子绑成的,裕顺媳妇每次往上爬的时候,都吱吱嘎嘎地叫个
不歇。躲在阁楼上的胡大少扮演着恶魔的角色,一旦他听到竹梯开始叫了,便悄悄探出
头来,迫不及待伸出手,像捞小鸡似的把裕顺媳妇一把拎上去。有时候胡大少的手会捞
空,因为裕顺媳妇对他早有防范,她把装有食物的篮子顶在头上,一旦胡大少拿到了篮
子以后,她已经十分机灵地开始往扶梯下去。有时候却不能幸免,裕顺媳妇稍一犹豫,
已像落入虎口的猎物一样,被胡大少拎到阁楼上好一番肉搏。
    发生在阁楼上的肉搏其实是一种没必要的假象,肉搏不过是一种极度矫情的虚假姿
态。事实上,就像胡大少迫切需要裕顺媳妇一样,裕顺媳妇同样也为胡大少身上体现出
来的男人活力所折服。她夸张地反抗着,把阁楼的地板震得嘭嘭直响,她的低声的尖叫,
与其说是一种痛苦的表示,还不如说是一种高潮来临时,饱胀的情欲得到满足的呻吟。
她和胡大少在小得不能再小的阁楼上滚来滚去,不止一次差一点摔下来,阁楼上的灰尘
像下雨一样纷纷往下落,裕顺痛苦不堪地听着,恨得咬牙切齿。

                                   3

    恢复了秩序的小城显得比大队官兵到来前,更加宁静和太平。人们所担心的事似乎
已经结束,灾难的阴云正在人们的心头逐渐消失。初十庙会那天的骚乱,穷凶极恶的官
兵的四处搜索和趁火打劫,转眼之间都成了人们议论的旧话题。雨季进入了漫长的僵持
阶段,下下停停,停停下下,没有完没有了,到处都是积水,房间里也在渗水,一股浓
郁的霉味弥漫在梅城的空气中。街上重新有人开始走动,孩子们开始光着脚丫,在水洼
里捕捉从河里漫上来的小鱼。
    开始有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梅城的街头,首先是道台大人派来协助办案的官员,一眼
就能看出来是位瘾君子,每天都打着哈欠从县衙门进进出出。很快又有洋人到来,最先
来到的那洋人是《泰晤士报》驻中国的新任记者哈莫斯,一位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和年
轻的哈莫斯结伴而行的是上海《申报》的一位办事员,此人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
记者之一,他一边替哈莫斯翻译,一边以枚生的笔名给《申报》写信,报道梅城教案的
种种消息。枚生是梅城一书生的意思,他的真名叫杨锡祉,是一位来自檀香山的华侨。
    梅城教案很快变成了一个固定的词组,开始反复出现在官方的文件上。在梅城的老
百姓试图忘却一切的时候,梅城教案已轰动了朝野,成了中外引人注目的大事件,道台
大人很快发现事态要比想象中的严重更严重,他一次接一次下达要严肃处理的批文,一
次比一次严厉,事隔不久,又不得不下令对董知县和霍管带撤职查办,对初十庙会的肇
事者,除了严惩不贷,其家产一律没收充公。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可怕,当新任命的储知
县匆匆走马上任,糊里糊涂还不知道怎么着手办公的时候,大英帝国的军舰已经沿着长
江,驶到了离梅城不远的地方停泊下来。英国之外,在北京的英德俄普日比等驻华大使,
一起联名向清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列强的军舰像候鸟似的,一起驶往了天津口岸,武力
威胁有效地配合着外交讹诈。清政府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慌忙派钦差大臣主持交涉梅城
教案。
    哈莫斯和杨锡祉就驻在县衙大院内的西花园里,因为哈莫斯是教案后第一个来到梅
城的外国人,无论是很快就被撤职查办的董知县,还是赶来顶职的储知县,都把他当做
大人物对待,随着哈莫斯一起沾光的是杨锡扯,他不时地被董知县偷偷请去问话,手足
无措的董知县想从杨锡祉的嘴里,探听到洋大人对已发生的梅城教案究竟抱着什么态度。
    哈莫斯作为一名职业记者,他感兴趣的只是梅城教案的事实真相,以及如何妥善尽
快了结这一不愉快的事件。在给《泰晤士报》的报道中,他站在了大英帝国的立场上,
描述了中国老百姓激烈的反基督情绪。和中国官方对外国人过分的友好形成尖锐的对比,
几乎所有的中国平民都仇视他们心目中的洋人。洋教在中国是一个极含贬义的字眼,整
个中国像是一堆干柴,只要一点点小小的火星,就可能引起一场轰轰烈烈难以收拾的大
火。事实上,因为大家守口如瓶,哈莫斯对梅城几位洋人怎么被弄死一无所知,因此他
只能凭借想象,在报道中用浪漫主义的笔调,描述安教士夫妇以及文森特和沃安娜的死。
尽管他本人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是哈莫斯的报道中,最精采的部分,就是用那
种十分煽情的语句,描述遇难者受上帝的委托向愚昧的中国人传播福音时的献身精神。
    作为哈莫斯的合作伙伴杨锡祉的态度便暧昧得多。由于他给《申报》写的报道,是
以梅城某一位亲眼目睹教案的书生的口吻写成,他的文章给人的印象要真实而且有趣得
多。然而事实上仍然和哈莫斯的文章一样,他们虽然人已经在了梅城,可对于事实的真
相,将永远是局外人,永远一无所知。在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季里,杨锡祉和哈莫斯除了
关门杜撰文章之外,没任何有趣的事可以做。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为了解闷,杨
锡祉领着哈莫斯走出县衙门,向统领大人借了两匹军马,趁着不下雨的间歇,在城外骑
马玩。姚统领第一次和洋人打交道,他知道洋人的事马虎不得,怕再出什么意外,乖乖
地派了一小队官兵护驾。
    哈莫斯留给梅城老百姓的最初印象,就是这位年轻的洋人原来也会骑马,而且骑得
比那位和他一起来的会说洋话的中国人好得多,南方漫长潮湿的雨季,显然使哈莫斯和
杨锡祉感到不适应,因为他们在各自留下来的文章中,不止一次提到了阴雨连绵的可恶。
哈莫斯在他的报道中写道:“连日的细雨,给人的印象就好像这座叫做梅城的小城市,
永远也不会有太阳一样,结果,几位遇难者的葬礼不得不在大雨滂沱中进行。”而杨锡
祉给《申报》的最后一篇报道,结尾处却是酸溜溜这么写的:“对此柳丝牵愁之日,不
少心轮梦毅之劳。暮雨朝云几日归,如丝如雾湿人衣。枚生前录教案一事,现已几近尾
声。”
    由于哈莫斯和杨锡扯亲眼目睹了葬礼的全过程,因此在他们留下的文字记录中,只
有关于这一段描写值得相信。在葬礼之后的若干年里,梅城的老百姓总是津津有味谈论
这次不同寻常的盛事。人们对葬礼的辉煌记忆犹新,对几位洋人在死后能够得到如此的
厚葬羡慕不已。两位从省城教会组织赶来的神职人员主持了仪式。这是一次十分荒唐的
大出殡,中西合璧洋相百出。知县大人和统领大人自然是得到场的,他们一出场,各人
都有了一大帮随从。反洋教的气焰受到了彻底的打击,可是残留在教民内心中深深的恐
慌仍然还没消失。虽然官府派人做了动员,然而一时间,却找不到一位敢于承认自己还
是教民的教民。
    于是只好出白纸黑字的告示,让全城的人都披麻带孝,一起出来替死去的洋人送葬。
声势浩大的出殡开始了,四具沉重的楠木棺材,还有两具杉木棺材,在一声长长吆喝中
被抬了起来,吭哧吭哧地向墓地走去。穿着黑衣服的从省城来的神职人员走在队伍的最
前面,雨哗哗哗地下,使得刚走出去不远的送葬队伍,不得不停在街当中避一会儿雨。
那两具杉木棺材中长眠的,一位是洪顺神父,另一位是几乎烧成焦炭的安教士家的年轻
女仆,因为挡雨的器具不够了,所有的棺材只好放在雨中淋着。在四具楠木棺材上,罩
着黑色的短毛天鹅绒幛子,尽管还有蓑衣作保护,但是突如其来的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
下,打在棺材上噼里啪啦乱响。好不容易雨变小了,长长的送葬队伍又一次开始起程。
    董知县和姚统领守在离教堂不远的空地上,伸长了脖子迎接送葬队伍的到来。在他
们身后,是一群不知所措的随从。大片大片的穿着孝服的梅城老百姓,老实巴交地站在
雨地里淋着,花钱雇来的专门负责嚎丧的,远远地看见队伍过来,迫不及待呼天抢地地
哀嚎开了。除了嚎丧的之外,全县的几个“六苏班子”,不甘示弱地同时吹打起来。
“六苏班子”又叫吹鼓手,每个班子固定由六个人组成,两人吹唢呐,一人吹笙,一人
吹萧或笛,一人打钹俗叫大叉子,一人敲铜鼓或皮鼓或两鼓同敲。“六苏班子”吹奏哀
乐助丧,碰到一起,冤家路窄,一定要比试比试,因此全县的“六苏班子”聚会,其热
闹从未有过。
    那边抬着沉重棺材的队伍,被这边又哭又喊吹吹打打的气氛一激,顿时兴奋起来,
吭哧吭哧的步伐变得一致,变得铿锵有力。终于到了目的地,墓地选在教堂的边上,就
在被烧毁的安教士家的前门口。六个墓穴已经事先挖好,两位神职人员表情严肃。看着
干活的人缓缓将棺材放下,同时指示一位年轻人,将特地从省城带来的十字架插在墓穴
的前面。墓穴里已经积了不少水,湿漉漉的棺材沿着墓穴的边缘缓缓地滑下去,发出了
哗啦啦的水声。一位干活的人十分狼狈地摔了一跤,立刻引起了一阵连锁的小混乱。一
位年龄看上去略大一些的神职人员迫不及待地喊了一声:
    “让主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吧!”
    最后一具楠木棺材已触到了穴底,重重地响了一声。“让他们生活在永存的灿烂的
灵光中吧!”那位年龄略大的神职人员开始在棺材上撒泥上,他很细心地在每具棺材上,
撒下横竖两道形成一个十字,然后慢慢地摇着圣水杯,把圣水洒在了早湿透了的天鹅绒
盖幛上,洒在墓穴周围的土地和被踩得全是稀泥的青草上,用低沉的声音喊道:“安息
吧!阿门!”
    “阿门!”只有几个人低声应答,附和着神职人员的祷告。

                                   4

    哈莫斯和杨锡祉在葬礼进行的当天,便随同两位神职人员一起离开梅城,在一队官
兵的护送下乘船去省城。胡大少则是在葬礼进行后的第二天被捕的,当时他和裕顺媳妇
一起,大大咧咧地想从东城门口混出去,被守卫城门的官兵当场擒获,胡大少的被捕使
得董知县大为惊喜,因为这一次总算真正抓到了教案的主犯。在此之前,所谓擒拿凶犯
归案全是空话。比董知县更兴奋的是姚统领,捉拿到胡大少,不管怎么说都是他手下的
功劳,他一边火速派人向省城报告,一边让手下备酒备菜,又让人去请矮脚虎。矮脚虎
听说已捉到了胡大少,一肚子不乐意,推托身体有点不舒服,搭架子不肯来,姚统领知
道了,屁颠颠地携酒带菜,亲自屈尊去看望矮脚虎。
    胡大少想从东城门口混出去,完全是昏了头自己找死。他逃过了官兵在城内梳头似
的搜索,临了,却愚不可及地自投罗网,送上门去叫人家活生生擒获。没有人相信胡大
少竟然还会躲藏在梅城城里,甚至在姚统领和董知县给道台大人写的报告中,也认定胡
大少已远逃他乡。只有头脑不健全的人,才敢在闯了如此滔天大祸后,还会傻乎乎地藏
在梅城等着瓮中捉鳖,也只有头脑有毛病的人,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梦想着从官兵的
眼皮底下溜之大吉。
    离开春在茶馆,是胡大少和裕顺夫妇共同的愿望。困在潮湿不透气的阁楼上,胡大
少有一种还不如痛痛快快被官府捉去的别扭。他不是那种能想到将来应该怎么办的人,
即使是对迫在眉睫的下一步,也懒得好好去想。胡大少属于那种敢做敢当的男人,从来
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仅如愿以偿地占有了裕顺媳妇,而且陷于激烈的情感世界
中难以自拔。这是他第一次陷入对女人爱情的沼泽之中,在这以前,女人只是他盲目追
逐和胡乱发泄的一种对象。他像一个典型的街头无赖少年那样,随意地打发着自己的情
欲,除了矮脚虎,这个梅城第一风流娘们让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变成了初尝禁果的男
子汉,胡大少成功地追逐过无数位风骚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是梅城中最著名的泼皮光棍,
他的胆大妄为,向来是女人们背地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胡大少对于裕顺媳妇突如其来的迷恋,不只是因为他原来就对她怀有了一种特殊的
情感,也不只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雨季的爱情使胡大少忘乎所以,他不
顾一切地贸然行事,根本就没拿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当回事。事实上,他和裕顺媳妇在小
得转不过身来的阁楼上的肉搏,与其说是一种占有反占有的较量,还不如说是一种奇异
的欲望能量之间的交流。打来打去说穿了不过是装模作样,是放肆做爱的必要前奏,这
种装模作样和必要的前奏很快被裕顺慧眼识破,老实巴交的茶馆老板终于忍无可忍。他
很吃力地仰起头来,任凭灰尘下雨似的往眼睛里落。作为一个天生佝偻的残疾人,裕顺
要仰起头,人就必须几乎朝天平躺下来。裕顺流着眼泪请胡大少赶快离开,他请求他就
算要睡自己媳妇,也应该换一个地方。他的眼泪使胡大少感到深深地难为情,就像裕顺
再也不能容忍他和他媳妇在自己的头顶上继续做爱一样,胡大少也感到必须改变,或者
必须重新找到一种新的表达爱情的方式。
    裕顺媳妇对两个人像小鸟似的在半空中做爱也感到了厌倦,她事实上已控制不住自
己的感情,尽管还是做出很被动和反抗的样子,然而她对胡大少的迷恋,并不比胡大少
对她的迷恋逊色。她早就感到了他对她的特殊眼色,从一开始,裕顺媳妇就知道这种特
殊的眼色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胡大少的心里想对她干什么。她早就听说过胡大少如何追
逐女人的故事,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迟早一天会如愿以偿。她知道自己是一只无辜的
羔羊,知道自己迟早会躺在砧板上任他宰割。在所预料的那个结局还没到来之前,裕顺
媳妇便先迫不及待地做起梦来。梦中的胡大少比现实生活中的胡大少更粗鲁更野蛮,而
她对他的反抗,也比现实中更激烈更誓死不从。
    裕顺媳妇对丈夫不多的内疚很快消失殆尽。她把自己的贞操看得非常重,因此对于
她的失身,首先要怪罪她的男人不能保护自己。如果裕顺愿意,她想象自己也能像那些
贞烈的女子一样,投河上吊寻死觅活。她知道裕顺虽然妒嫉得要命,可是他毕竟更舍不
得她去死。“你用不着拦着我,我没脸再活了,你让我死了算了。”第一次失身于胡大
少以后,以及后来的每次从阁楼上下来,她都用过类似的语调向裕顺哭诉。这种哭诉很
快就像演戏一样越演越假,然而这却是裕顺媳妇唯一可以用来掩饰的遮羞布。“再不把
他赶走,我就没办法活了,”她很严肃地向自己的丈夫发出严重警告最后通牒,“我不
能老是在自己男人的头顶上,像不要脸的女人一样,让别的男人任意糟踏。”她的建议
是把胡大少送去她的娘家,那是一个偏僻的山区,是土匪和强盗出没的地方。胡大少去
了以后,不仅可以逃脱官府的追捕,而且可以干脆落草为寇占山为王。
    裕顺不得不表示由衷地赞同,尽管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媳妇的用心所在,但是他仍
然认为这是一大堆不好的选择中,还算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女人如衣服如自己穿过的鞋,
裕顺强烈的嫉妒之余,难免产生那种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的念头。只要自己的茶馆还
在,只要他裕顺还有钱,就不怕找不到大闺女做老婆。自己的媳妇想做压寨夫人就让她
去做好了。他的忍受已经到了头,当阁楼上的楼板震动着,灰尘像细雨似的纷纷往下落
的时候,裕顺有一种自己叫人强奸的怪念头。他觉得真正在半空中痛苦挣扎的其实是他
自己,被奸污着的是他的肉体,受煎熬的是他的灵魂。不管胡大少去哪,只要他能从他
的眼皮底下消失,只要他的耳边不再响起那种听似痛苦,事实上却是欢乐的淫声浪语,
裕顺什么样的委屈条件都能接受。
    裕顺媳妇仔细考虑过从东城门混出去的可行性。她有意识地从东城门进进出出,一
天来回折腾好几趟。大雨使得守城的官兵形同摆设,城门口贴的通缉告示,在风吹雨打
中早已模糊不清。前一天进行的葬礼过于隆重,隆重得一旦葬礼结束,小小的梅城就好
像进入了沉睡的安眠状态。所有醒着的人都张大着嘴在打哈欠,许多人因为淋雨而重感
冒,人们说着话便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裕顺媳妇假装有急事要赶回娘家,她找来了两
名轿夫,让其中一名轿夫坐在春在茶馆里,由裕顺陪着喝茶,然后让胡大少扮演那名轿
夫的角色,抬着她向东城门走去。
    命中注定胡大少出不了梅城,当抬着裕顺媳妇的轿子出现在东城门口的时候,守护
城门的大兵丝毫没有对胡大少起疑心,他们感兴趣的是站岗放哨已经腻了,正好有一个
漂亮的小媳妇可以调笑一番解解闷。雨若有若无地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大兵兴高采烈,
伸长了细脖子走过来,油腔滑调地非要裕顺媳妇说出回自己的娘家看什么人。“这么急,
只怕是要赶回去会相好吧,”瘦瘦高高的大兵伸出手去,就势在裕顺媳妇的脸上捞一把,
裕顺媳妇连忙往后躲,大兵得寸进尺,又干脆嘻嘻哈哈再摸一把,引得其余的几位大兵
不住傻笑。如果这时候是下大雨,也许就会是另一番局面,大兵们顾着躲雨了,便不会
出来和他们纠缠。如果裕顺媳妇安生一些,让大兵吃两记豆腐也就算了。那些大兵已经
准备放行,三个时辰以后,胡大少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
    然而裕顺媳妇突然很凶恶地骂起街来,大兵的话越说越粗俗,越说越下流越不像话。
一个大兵公开地表示她用不着赶回去,天说下雨就要下雨,路上全是泥泞,只要她乐意
留下来,他们一班弟兄可以包她满意。
    “叫你娘留下来好了,”裕顺媳妇怒不可遏,突然张口就骂,“让你的一班弟兄包
你娘满意吧!”
    “我的娘早就入了土,你现在不就是我的娘吗?”
    “漂漂亮亮的小媳妇,怎么竟然开出口骂人?”
    大兵们一个个像刚吸了鸦片似的,顿时又来了劲。瘦瘦高高的那位大兵这次是真动
了手,他在裕顺媳妇高耸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板着脸说:“凡是从这城门洞里出去的人,
不管你什么来头,都他娘地要查一查。小娘们,实话告诉你了,女人碰到兵,有理说不
清,你再猖狂也没用。”裕顺媳妇叫他这么一咋呼,想到胡大少正扮演着轿夫的角色,
陡然有些害怕,她一软下去,那帮大兵们你一言我一语更加来劲,将裕顺媳妇围得更紧。
    胡大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喜欢的女人,岂是别人的脏手可以随便碰的,他早忘了
自己的身份,头脑一阵发热,冲了过去,红着脸嚷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然敢这
样?”
    大兵们都觉得好笑,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找事也不看看地方,称英雄也不问问对方
是谁,一个臭抬轿子的,也敢出来说话,真是太不把丘八大爷放眼里了。于是一哄而上,
围住了胡大少,有理无理地想找他的碴。“这位爷,你说我们弟兄们敢怎么样了?看不
出,想打抱不平是不是?”瘦瘦高高的大兵伸手想揪住胡大少的领子,胡大少学过几天
武功,身子猛然一侧,让了过去。那丘八大爷怎么能出这样的丑,气势汹汹再一次扑过
去,胡大少又是一闪,朝他脑门上就是一拳。裕顺媳妇连忙跳下轿子去拉,越拉越乱。
这时候,逐渐过来了几个看热闹的,大兵们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就是他们要抓的钦犯,梅
城的老百姓却都认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谁见了他不要眼睛一亮,人越围越多,终于有
一个人不知深浅地叫了一声:
    “他娘的,那不是胡大少吗?”

                                   5

    胡大少被捕获的消息尚未传到道台大人那里的时候,对董知县和霍管带撤职查办的
公文,已在来梅城的路上。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道台大人的意外,随着洋人不断地增加
压力,撤职查办的公文刚刚到达梅城,道台大人自己也是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地被怒气
冲冲的钦差大臣解了职。遇难的洋人虽然已经入土为安,但是活着的洋人并不肯就此善
罢甘休,棘手的解决教案遗留问题只是刚刚开始。教案的事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新委
任的储知县愁眉苦脸走马上任,胆颤心惊如坐针毡似的坐在了县太爷的椅子上。面对一
大堆漫无头绪的上峰的公文,面对一大堆洋人的强词夺理的蛮横要求,储知县决定通过
胡大少顺藤摸瓜,进一步通缉其他要犯。同时,为了避免洋人的再次挑刺,储知县不惜
动员了全城的人力,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遭到严重破坏的教堂。雨季还没结束,
被烧毁的安教士家旧址上,两栋新的建筑已经开始奠基。
    胡大少捉拿归案,心有余悸的梅城教民又一次重见天日。一度嚣张过的教民气焰,
在初十庙会的仇教风波大受挫折,现在又如火如荼蓬勃发展起来。教会的势力不仅得到
恢复,而且令人难以置信地在短期内得到扩张。在雨季结束的前一天,一位叫做浦鲁修
的教士,打着一把油布伞,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上。和若干年前文森特神父出现时的情景
相仿佛,浦鲁修教士也是四十多岁,身边带着一位年轻与他相差不远的中国仆人。浦鲁
修教士在街上走过的时候,亲眼见过文森特神父来的老一辈人,都以为洋人使用了什么
魔法,迫使历史的车轮倒转,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重新复活。老一辈的人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因为早已死去的文森特神父,看上去和这位新来的浦鲁修教士,长得一模一样,
都是黄头发,都是蓝眼睛,都穿着一身黑布的中国长袍,连针脚和做工看上去都没有区
别。
    教堂塔楼的钟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漫长的雨季便正式结束。梅城教案的结局,不
仅没有使梅城从此消失洋人的足迹,恰恰相反,因为教案的巨大影响,反而吸引了更多
的洋人络绎而来。教堂的钟声很快响彻梅城,在浦鲁修教士进驻教堂一年以后,一个更
大的钟专程从省城送来。随着大钟一起来到的,还有两对洋人夫妇,带着好几个金发碧
眼的小孩,搬进了刚刚竣工的新房子。
    教堂的地产在很短的时期内,蚕食着周围的地盘,很快扩大了一圈。临近教堂的居
民,在告示限定的期限内,一次次被迫搬走。告示是储知县亲自颁发的,写得明明白白
不容半点马虎,对于任何违抗者都将坚决严惩不贷。教民的数量犹豫了一段时间,开始
急剧增加。尽管洋人会吃小孩的说法,还在老百姓的口头流传,但是梅城第一家婴儿堂
还是出现了。教城教案的直接后果不过就是,随着四位洋人的被杀,知县大人和管带大
人撤职查办发配新疆,胡大少为首的七人被砍头,新的洋人又重新出现,教堂比以前更
不可侵犯。哈莫斯在《泰晤士报》关于梅城教案的报道,以及对漫长雨季的抱怨,不仅
没有使传教士们对梅城感到害怕,而且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巨大热情。
    在第二年的雨季到来之前,随着大钟一起来到梅城的那位叫做鲍恩的洋人,花了极
少的钱,买下了城外离长江不远的一座荒山。与其说买,还不如说是储知县把它作为礼
物,赠送给了鲍恩。鲍恩在荒山上种植了从英国引进的葡萄,几经挫折,当葡萄园开始
丰收的时候,一家后来闻名国内并且带来巨大利润的酒厂,在一种强烈的腐烂了的葡萄
的酸味中应运而生,多少年后,梅城出产的葡萄酒将享有世界声誉。荒山面对长江的山
坡上,建起了一座座样式别致的洋房别墅。虽然这里离省城路途遥远,但是对于享有火
炉之誉的省城来说,传教士们发现梅城称得上是天然的避暑胜地。一座座新建的洋房别
墅,很快又从传教士逃避酷暑的专利,发展到吸引了在中国的一切外国人赶来投资。
    新的豪华别墅雨后春笋一般地涌现,属于洋人的地盘越来越大。在此后的一百年里,
当地居民和洋人的冲突,从激烈到平缓,又从平缓到激烈,不断起伏循环发展。在梅城
后来出现的洋人中,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传教士,各式各样的外国人都可能突然出现在梅
城的街头,休假的挪威水手,衣衫笔挺提着手杖胸前挂着怀表的英国或法国的绅士,犯
了案子的在逃犯,某个国家的领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金发碧眼的白俄妓女。在梅
城的西北角上,出现了一个类似租界的地方。一旦到了酷热的夏天,避暑的洋人像候鸟
一样,从上海从南京从武汉,沿着长江纷纷涌入梅城。
    梅城最初的教民们,经过初十庙会的那场血的洗礼,随着洋人的势力逐渐膨胀,终
于羽毛丰满,成为这座小城未来的新权贵,等到大难未死的杨希伯寿终正寝,他急剧增
加的财产,已多得使他唯一的继承人莺莺,也绕不清究竟有多少。杨希伯神气活现一直
活到了八十九岁,他看着胡大少等人被砍头示众,看着满清政府可怜兮兮地垮台,看着
称之为奸雄的袁世凯称帝和太快地完蛋。当最直接的仇人老二的脑袋旋转着落地的那一
刹那间,杨希伯十分轻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浓痰。从此,憋足了一口浓痰,
猛地吐出去,便成了他众多的坏习惯中最难让人接受的一个恶习。无论是对那些不断新
上任的知县,或者对后来叫民政长,叫县长的地方最高长官,还是对浦鲁修教士,对教
堂甚至对绑着基督形象的十字架,杨希伯都会出其不意地随地吐痰,猛地把浓痰吐出去,
已经成了杨希伯晚年的一种炫耀自己力量的享受。他知道别人都讨厌他这么做,但是他
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权力这么做。
    杨希伯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自己会断子绝孙。唯一的儿子被教案中的暴民像宰狗一样
杀了以后,他一度相信自己命中还会有儿子,尽管年岁不饶人,可是杨希伯的情欲却常
常像年轻人一样旺盛。虔诚的信教丝毫也没有使他改变好色之心,一段时间内,他像帝
王一样广征民女。他十分努力地在年轻健壮的女人身上辛勤耕耘,梦想着能留下一个儿
子来继承越来越庞大的家产。梅城教案以后,连续几年都发生了水灾,大水冲得家破人
亡妻离子散,结果教堂每一年在发大水的季节,都成了收容难民的救济院。虽然杨希伯
每次都是捐款的大户,然而谁都知道他的暴富,显然和他侵吞了赈灾的公款有关。他一
次次地像救世主那样出现在难民的身边,用挑剔的眼光,搜索每一位可能为他带来子嗣
的女孩子。
    一直到了八十岁以后,杨希伯才明白生儿子肯定是下一辈子的事。一直到这时候,
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他在自己的后院养了一大群活蹦鲜跳的小妾,有一天下午,
是漫长雨季就要结束的日子,杨希伯和一名心爱的小妾欢乐以后,深深地陷入梦想,当
他被一场恶梦猛然惊醒。他又被正在手淫的小妾不可压抑的呻吟声吓了一大跳。一时间
他不可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妾忘情忘形地动作着,人像一只龙虾似的弯拢起来,她
的脚突然一伸,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发现杨希伯迷惘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杨希伯从心爱的小妾身上真正明白了衰老的含意。他没有暴怒,没有大惊小怪地说
什么,甚至都没有生气。杨希伯毕竟八十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有些想法和年轻时截
然两样,他把小妾的举动当做是一种天意,一种神的暗示。他顿时领悟了自己一种新的
享受的可能性。没有子嗣是老天爷安排的,杨希伯没必要去和不能战胜的东西对抗。他
意识到自己已没必要吃辛吃苦,亲自像牛马那样为女人干活。一个不懂得保存自己精力
的老人真是愚不可及,杨希伯决定放弃力不从心的体力活动,而转为纯精神方面的享受。
他从女人的陷阱中,知趣地跳了出来,成了一位处于高度自由境界中的超人。
    杨希伯的后院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淫荡的气氛。但是杨希伯已由实干家,上升为无动
于衷的看客。他让自己的小妾们从硬着头皮,到习惯成自然地赤身裸体在他的眼皮底下
走来走去。从烈日炎炎的夏天,一直延续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别出心裁地让小妾们
该干什么干什么,金钱已麻痹了女孩子们的羞耻心,她们在他的唆使下,毫无顾忌地尽
情放纵自己。他终于变得越来越老,变得真正地老了,当杨希伯尝试着让人牵来一只心
情急躁的小公羊,和他的那些爱妃们一起游戏,自己仍然不能感到兴趣的时候,他突然
心灰意懒,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然后十分果断地遣散了后院中所有的尤物,过
起了老和尚一样的独居生活。他开始真正地相信起上帝来,每当听见教堂的钟声,他便
不由自主在胸前划起十字,口齿不清地念着祷告词。由于耳朵变得越来越聋,他的耳旁
常常响起纯属错觉的钟声,因此在濒临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家里的负责侍候他的仆人,
老是看见他没完没了地在胸前乱划十字。
    “阿门!”他时不时会冒出这么一句,拖长了语调,冷不丁吓人一跳。

                                   6

    储知县深知只杀一个胡大少,不足以平息朝廷对梅城教案的盛怒。洋人也不会因为
杀了一个为首的带头人,事情就此便算了结。妥善处理好梅城教案,是储知县如何走好
险恶官场这条钢丝绳的关键。他必须赢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必须获得洋人的充分谅解,
除此之外,他还不能太得罪梅城的老百姓。举人出身的储知县,做候补知县已经许多年,
好不容易有机会扶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把教案遗留下来的难题一一解决。首先自然
是进一步地缉拿凶犯,胡大少虽然已经擒获,可这毕竟是前任知县的功劳,储知县明白
自己若想讨上峰的好,必须亲自去抓获几个凶犯才行。大牢里已在押了好几位所谓的凶
犯,经过严刑拷打,储知县发现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其他全是莫名其妙的替罪羊。
在这些替罪羊中,有老实巴交完全无辜的老百姓,也有教案前就关押在大案里的囚犯,
这一发现成了储知县的前任革职充军发配新疆的重要契机。储知县亲自审案,一发现蛛
丝马迹便紧拉住死死不放。和昏庸无能的前任相比,储知县身先士卒事必躬亲,很快在
毫无头绪的混乱中理出了线索。
    老二是继胡大少之后落入法网的又一名要犯。为了查出老二隐藏的地方,储知县派
人将老二的媳妇牛氏捉了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沾了水的小竹板子打手心,打得
皮开肉烂,再带到大堂上。储知县厉声喝道:“本县也没时间一趟趟上你家去捉人,今
日将你捉了来,对于你男人的下落,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我不相信就凭我一堂堂
知县,治不了你这一刁妇。”早在当候补知县的时候,储知县对如何用刑,就有一番很
深入的研究,他知道重刑之下无勇夫,只要用刑用得狠,任你是铁打的汉子,有什么都
得乖乖地说什么。储知县让手下拿出一铁熨斗来,又吩咐升起一盆炭火,将熨斗搁在炭
火上烧着。那铁熨斗是特制的,有一个长长的把子,熨斗底端有十几个凸出的铁奶头,
一个衙役蹲在炭盆边上用扇子扇着,不一会,那熨头上的奶头便烧红了,储知县不耐烦
地说:“大胆刁妇,你睁大眼睛看好了,到底是招,还是不招?”牛氏吓得魂飞魄散,
连连喊冤,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储知县说:“饶你命有何难,老老实实供出你那该死的
男人藏在哪儿就行。”牛氏还不肯说,一口一个自己实在不知道。储知县大怒,喝令剥
去她上身的衣服,叫一个人提着她的头发,两个人架住了她的膀子,同上在了天平架上
一样,另一个人手执熨斗站在她的前面,气势汹汹地等着县太爷的进一步指示。
    储知县最后一次问起招不招,牛氏一泡尿已吓了出来,地上立刻湿湿地一大滩,哭
喊着又叫了一声冤枉。手执熨斗的那位差役,回头看了看早已不耐烦的储知县,储知县
板着脸说:“冤枉不冤枉,我却没有这好耐性和你磨蹭,替我先拿她的两个膀子熨起来,
我倒要看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执熨斗的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奶头,在
牛氏的左边的膀子上搁了一搁,牛氏立刻杀猪一般大叫起来。一阵青烟吱吱叫着升起来,
等那熨斗拿开,牛氏左膀上被熨过的地方,一个个指头那么大的烫伤,都发了黑了。储
知县又命令在牛氏右边膀子上,照样也来这么一下。牛氏又是一声惨叫,连声叫:“我
招,我招,我全招。”
    “果然是大胆的刁妇,不是不知道吗,怎么吃了这点点苦头,就要嚷着招了,”储
知县怕她还会有所隐瞒保留,吓唬说,“光是膀子上还不行,来,烧烧红,再给我烫烫
她的奶头子。”
    牛氏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储知县明白她这是真打算招了,吩咐手下先把熨斗搁一
边。牛氏如倒蚕豆一样,把男人老二现如今藏在什么地方,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全都如实
招来。储知县立刻领了人去捉拿老二,这一次是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藏在亲
戚家的老二擒拿归案,老二知道是媳妇牛氏出卖了自己,在押解去大牢的途中,以及后
来在刑场上被砍头前,都扯足了嗓子大声咒骂牛氏。“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老子做了
鬼,也不得放过你的!”在打入死牢的那段日子里,老二把他的宝贵时间,都花在了对
媳妇牛氏的仇恨上,他觉得自己和杨希伯之间的个人恩怨已经了结,正因为如此,他更
觉得天底下,自己唯一不能饶恕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妇牛氏。他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出了
大牢,先把牛氏挂在大梁上一顿抽打,然后三天不许她吃饭,凡是吃饭的顿头上,便用
棍子好好地收拾她一番。
    储知县乘胜追击,将老二痛打一顿扔进大牢,继续马不停蹄地去捉拿杨氏二雄。杨
氏二雄所在的七里村离梅城不远,然而储知县领着人马已扑了好几回空。为了擒获杨氏
二雄,储知县每次去,一定抓几位杨氏二雄的家属回去大刑伺候。杨氏家属竟然一个个
都是钢筋铁骨,男人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烂了,女人的身上被熨得伤痕累累,硬是咬紧了
牙关不肯招。储知县也不心急,三天两头派人去七里村抓人,和杨家沾亲带故的,只要
被储知县打听到了,有理无理,一律带到大堂上大刑侍候,往死里折腾一番。
    杨氏二雄中老二杨德武眼看着耗下去不是事,好汉做事好汉当,老这么拖累家人也
说不过去。他的一条腿在攻打教堂的时候,被打断了,弟兄俩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杨德
武去投案自首。头掉了碗大的一个疤,他反正已是个废人,于是和家人痛痛快快喝了一
顿告别酒,由哥哥杨德兴扶着,向祖宗的牌位磕了几个头,让族人将他抬到县衙门去。
储知县喜出望外,但光抓到一个弟弟还不过瘾,对断了一条腿的杨德武依然大刑伺候,
逼着他交出哥哥杨德兴的下落。杨德武一口咬定哥哥已经死了,储知县当然不相信,活
着要见人,死了必须见尸。
    “别跟我来这套,”储知县冷笑着说,“见着了你哥哥的尸首,你再说他死了也不
迟。”
    于是用轿子将杨德武抬到所谓埋着他哥哥的一座坟前,挖开来一看,果然用极薄的
木板做成的棺材里,埋着一具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杨德武暗自得意好笑,储知县捂
着鼻子上前看了半天,不相信地对杨德武说:“凭什么你说这尸首是杨德兴,他就是杨
德兴,大胆刁民,什么下作的事情做不出来,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储知县让忤作仔细
检验,不得出任何差错。
    忤作遇到一位如此顶真的县大爷,不敢有半点马虎,用不了多久,就判断出这是一
具冒充的尸首。杨德兴正当壮年,而尸首已是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身高也完全是两回事,
杨德兴人高马大,尸首却生得十分矮小。储知县很得意自己料事如神,又从七里村抓了
两个人走,临走,冷笑着留下一句话来:
    “从今日起,本县每隔一日,就到你们这逮两个人去过过堂。杨德兴喜欢和本县捉
迷藏,本县就奉陪他好好玩玩。”
    过了没几天,杨德兴由族人五花大绑地绑着,像押贼似的送到了储知县的面前。正
赶上储知县那天心情不太好,问了没几句,便大喊一声:“拉下去,打!”左右衙役轰
的答应了一声,立刻把杨德兴拉下按倒,劈劈啪啪一五一十实实在在一顿小板子,把杨
德兴打得血肉横飞死去活来,然后再押进死牢,和弟弟杨德武关在一起。兄弟相见,英
雄气概也没了,抱头痛哭了一场。知道是死罪,哭完了,轮流说了一番互相鼓励和打气
的话,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以后又是条好汉,只要那该死的储知县,少打几顿令人
生畏的小板子,死倒不足惜了,又相约来世还做兄弟,想造反照样造反,不想造反的话,
就本本分分种田,老老实实过日子。

                                   7

    阿贵自从亲手砍了洪顺神父,陡然间也成了平湖村的人物。他的胆小原来出了名的,
然而既然连和洋人差不多的神父都敢一刀砍了,大家不得不刮目相看重新认识。首先最
拿他当回事的是红云,这女人天生喜欢强悍男人,嫁给了阿贵以后,最咽不下的一口气,
就是赚男人太窝囊,嫌他不敢和别人吵架和打架。在胡大少第一次睡了裕顺媳妇的那个
晚上,红云兴冲冲赶到家里,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裹,里面放着抢来的城里人的杂七
杂八的东西,从装细软的首饰盒,到吃饭用的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黄黄的油
灯下,红云陶醉在意外的欢喜之中,她逐个地试戴着首饰,对着一面有了裂纹的小镜子
横看竖看。
    从那面有了裂纹的小镜子里,红云一边在穿着一对银耳环,一边注意到了阿贵木然
的表情。在初十庙会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阿贵的面部表情,常常就像是戴了一层面
具。这是一种让人看了不知所措的神态,阴沉麻木而且暗藏了一股杀气。真好像是完全
变了一个人,阿贵无所事事地看着红云的背影,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红云感到更
吃惊的是,就像用大刀砍了神父一样突然,阿贵突然第一次不经允许,把戴好耳环又正
在试着衣服的红云,像扔一袋粮食似的,扔在了床沿上,当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面,
用最快的速度把事给办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么粗野,而且也是第一次一边干活,一
边肆无忌惮地喊起了他侄媳妇的名字。
    侄媳妇的名字叫阿玉,虽然辈份小了一辈,却比阿贵还大一岁。阿玉是阿贵懂事以
来,看中的第一个女人,记得还是在她刚嫁到平湖村的那一段时候,有一次,阿玉在茅
坑边倒马桶,阿贵从一边走过,一眼看见了正弯着腰的阿玉的那两只大奶子。女人的奶
子阿贵已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一次阿贵却心驰神往,脚生了根粘了胶似的,再也挪
动不了。阿玉手不停地刷着马桶,白晃晃的奶子像一对不安分的兔子,在大襟衣服里蹦
来蹦去。那一年的阿贵正好十八岁,阿玉那硕大无比晃动的一对奶子,从此就一直是他
的梦想。娶了红云以后,阿贵在做爱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阿玉,一想到那对白晃
晃肉鼓鼓的大奶子,他的兴致陡然便会好起来。红云在阿贵粗野的动作中,甚至都没来
得及思考他所喊的“阿玉”意味着什么,所有的一切发生得都太快,太不是时候,她忍
受着男人强烈而短暂的冲击,脑子里还在想着她的首饰。随着阿贵一声拖长了的“阿
玉”,红云总算在身底下摸到了那面带了裂纹的小镜子,她小心翼翼地拱起身子,摸出
了小镜子,举在手上,照了照自己的耳环,又十分好奇地照了照阿贵拖着一条大黑辫子
的后脑勺。她注意到突然有只苍蝇飞到了阿贵的后脑勺上,连忙用另一只手拍苍蝇。
    初十那天梅城所发生的暴力,经过民间的口头传播和渲染,很快有了各色各样的传
奇色彩,平湖村的重大议论焦点,从夸张描述初十那天杀洋人烧教堂打教民,发展到仅
仅谈论阿贵如何如何,谈论阿贵怎么样怎么样。人们相信初十那天,阿贵夫妇趁火打劫
发了大财,所有的金银财宝都在家中的角落里埋藏着。有人发誓说亲眼看见红云天天在
家穿金戴银,像城里人一样涂脂抹粉,把个脸打扮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红,红得像是在舞
台上做戏。随着风声一天天紧起来,暴乱首领胡大少缉拿归案,大家对阿贵暂时的刮目
相看,开始不复存在,对阿贵的鄙视重新恢复,那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嫉妒,很快被普
遍的幸灾乐祸所替代。
    各种对阿贵不利的消息在平湖村到处流传。人们相信官兵随时随地都会前来捉拿钦
犯,因此在阿贵落入法网之前,尽快地把他的金银财宝分光,无疑是一件最得人心的痛
快事。人们从好言好语的暗示,到明目张胆的威胁,各种能想到甚至不能想到的话都脱
口而出。既然杀头对阿贵不过是迟早的事,他就有义务把自己的不义之财,捐献出来供
族人享用。金银财宝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与其被官府抄了去,趁早留给自己人起码是
个聪明理智的善举。
    当储知县以大刑侍候,马不停蹄地到处追拿教案元凶之际,阿贵远在偏僻的平湖村,
最先感到的压力,不是储知县如何善于用刑,而是提心吊胆地害怕族人会去告密。由于
阿贵不可能把初十那天得到的不义之财,拿出来均分共产,告密的情绪正像瘟疫一样,
在平湖村四处蔓延。那一段时间内,阿贵幽灵一般从村子里走过,脸上毫无表情,成了
人们眼里真正意义的行尸走肉。他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大家从未认识过的人,目无一切,
紧锁着眉头,对谁都是爱理不理。自从用刀砍了洪顺神父以后,阿贵对红云的那份畏惧
已经消失,怕老婆的恶名再也不复存在。在胡大少被擒获的前一天晚上,那天也是梅城
里举行盛大葬礼的日子,阿贵在油灯跳跃的黄光下,木然地看红云化妆打扮,看她对着
那面已经有了裂纹的镜子又一次试戴耳环。
    也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阿贵第一次,并由此开始了以后无数次地对红云的殴打。
他粗暴地扯下了她刚戴上的耳环,把她的耳朵像撕什么似的,拉开了好大的一个豁口,
鲜血滴水一般洒得到处都是。老实巴交的阿贵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充分享受了虐待老
婆的甜头。他用拳头彻底击垮了红云的傲气,打得她看见阿贵的影子就想逃,听到他的
叹气就心惊肉跳。末日中的阿贵百无聊赖地等待官兵的到来,官兵迟迟不出现,痛打老
婆便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当这种消遣还不足以排除内心的恐惧时,阿贵便将在初十那天
趁火打劫抢来的金银财宝,通通扔进了臭气洋溢的粪坑。
    阿贵留下的唯一首饰,就是那支长长亮亮仿佛匕首的银簪。所以没有把这把银簪扔
进粪坑的原因,是他往粪坑里扔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阿玉。阿贵突然想到了阿玉那对
晃悠悠硕大无比的奶子。平湖村民风古老纯朴,在男女关系上,向来看得很淡很随便,
老公公扒灰,小叔子偷嫂子,未出五服的堂房兄妹通奸,偶尔发生,引不起什么愤怒,
反而被人津津乐道,反而被当作什么了不得的风流韵事。阿玉的男人就明目张胆地勾引
过红云,两人甚至当着阿贵的面动手动脚,打情骂俏乐不可支。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就
是说当阿贵决定投河自尽的那天,阿贵突然想到了要把银簪送给阿玉。
    那天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阿玉正抱着娃儿在枣树下喂奶,阿贵木然地走过去,
目不转睛地盯着侄媳妇的奶子看。阿玉让他看得不好意思,一双媚眼火辣辣地看着他,
说:“九叔的眼睛往哪儿看呀,难道你也跟娃儿一样,想吃两口奶不成?”
    阿贵木然地站着,半天不吭声,阿玉又说:“九叔,你发了财是不是?”“我杀了
人,”阿贵冷不丁地说了一句,他以为侄媳妇会害怕,然而侄媳妇根本没当一回事,
“我真的杀了人,就一刀,一刀就把个人给砍了。”
    阿玉对杀人毫无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传说中,红云得到的金银首饰。“九叔发了财,
就想不到阿玉了,”她挑逗地说着,继续火辣辣看着阿贵,“都说红云婶婶,现在富贵
得跟皇宫娘娘似的。”
    阿贵从怀里摸出那根银簪,气喘吁吁地往阿玉的头上插。阿玉看看四周无人,笑着
说:“哎哟,九叔是真想到阿玉了。”阿贵刚刚把银簪插好,阿玉赶紧拔下来细瞧,不
相信地说,“这簪子,九叔真的舍得就给阿玉了?”她知道男人绝不会白给女人东西,
心里喜欢那根银簪,同时又害怕阿贵会对她提出什么要求。当然真提出什么要求也可以,
不过最好是在银簪之外,再能有一些什么。然而阿贵突然一抱脑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结结巴巴地说:“我死到临头了,我说死就要死的。”
    这是阿贵在砍了洪顺神父之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露出害怕的意思。在这之前,
阿贵只是用皱眉头和不吭声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慌。他突然孩子气地在阿玉面前抱
头痛哭起来。远远地有人走过,幸好没有看见蹲着的阿贵,那人和阿玉调笑了几句扬长
而去。阿贵仍然抽抽答答哭个不停,阿玉不知道如何安慰眼前这位岁数比自己小,辈份
比自己大的九叔,她将怀中正吃着奶的娃儿放下地,用手中的银簪指着阿贵,让娃儿过
去羞阿贵,羞他这么大的人,还会像娃儿一样蹲在地上哭,那娃儿已经会走路了,只觉
得那银簪好玩,伸出手要去抢,阿玉东藏西塞地不肯给他。就在阿玉和小孩子逗着玩的
时候,就在小孩子一个鱼跃抓住了银簪的那一刻,阿贵停止了哭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
上,然后以膝盖代步,一直移到了阿玉面前,像个吃奶的孩子一样,撩开了阿玉胸前的
衣服,捧着那对向往已久的奶子,大口大口地吮起来,一边吮,一边哽咽。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在河里发现了阿贵的尸体。阿贵在自己的颈子上套了一根绳子,
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块大石头。没人知道阿贵什么时候投河的,人们发现他时,只是远
远看到河面上浮着的他那圆圆的屁股,像个球似的让人难以捉摸。大家围在河边指手划
脚,一时想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谈论了半天,这才找了条船划过去打捞。

                                第四章

                                  1

    钦差大臣对新任的储知县十分满意,这自然首先因为储知县办事有效率,在短短的
时间内,将教案的钦犯全部捉拿归案。以胡大少为首犯的八名暴徒,除阿贵畏罪自杀,
其他虽然遇到不同的麻烦,毕竟统统都抓到了。继杨氏二雄和老二之后,又一个落入法
网的是屠夫马家骥,接下来是胡大少的军师诸葛瑾和袁举人的公子袁春芳。晚清官场十
分腐败,地方官常见的,都是一些混饭吃的无能之辈。钦差大臣唯恐地方官员胡乱捉人,
屈打成招酿出什么冤案来,因此事必躬亲,亲自过堂讯问好几次。果然天衣无缝,口供
笔供都千真万确,于是签字画押,打入死牢,只等到日子砍头示众。
    钦差大臣觉得大功已经告成,一旦人头落地,就可以回朝廷交差。偏偏在等砍头的
日子里生出了一些意外。沿长江开进来停泊在离梅城不远的大英帝国的军舰,歇了没多
少天便离去了。像候鸟一样驶往天津口岸的列强军舰,在清政府签订了一张丧权屈辱的
条约之后,又一次像候鸟来时一样,得了便宜见好就收一哄而散。梅城教案很快便有了
些虎头蛇尾的趋势,朝廷也明白了洋人不过是欺软怕硬,借了教案多勒索一些银子。银
子既然已经赔了出去,自然一肚子的委屈。最简单不过的办法,是杀几个惹事生非的暴
民发泄发泄,然而大清的面子已经丢了,这口恶气不能不出,朝廷不是铁板一块,特别
是各地的地方官员,也有那么几条不怕洋人的硬汉于,等洋人的军舰走了以后,朝廷上
下都在议论着洋人的不是,几位巡抚大人站了出来,联名上诉,恳求朝廷不可灭自己之
志气,长洋人之威风。
    巡抚领头说了话,也有道台跟着起哄的。然而最激烈的莫过于某县的一位现任知县,
这是个地道的书呆子,激愤于传教士的肆行无忌遇事生风,而自己又势迫万难无力回天,
遂为“维持大局,故不借微躯敢以尸谏”,用一腔义愤写了一份代奏皇上的遗稿和四首
绝命诗,找了根白绫缎,活生生地把自己勒死了。一时间,随着教民的气焰陡增,反洋
教的呼声同样甚嚣尘上,人们奔走相告群情激昂,那民心和教案发生前又相仿佛,皇上
和皇太后也和老百姓一样,憋着一肚子不痛快,打不过洋人,白花花的银子赔了,便在
心里呕气。那钦差大臣是皇太后重用的人,人虽在梅城,京城内外发生的的那点事情,
心里全有数,他知道皇太后如今喜欢听什么。
    钦差大臣于是给皇太后写了一封密信,对如何处置教案中的暴民,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是读书人出生,满腹经纶,一肚子的鬼点子,他在密信中旁征博引,委婉地同时又是
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见解。既然几个大胆刁民害得朝廷赔了那多的银子,这脑袋是一
定要砍的。然而如何砍和什么时候砍,却由不得再让洋人做主,不能洋人威胁说什么时
候杀人,就得乖乖地什么时候杀人。皇权受命于天,对于刑杀要“恭行天罚”,《左传》
有“赏以春夏,刑以秋冬”之说,《明会典》也规定:“覆决重囚,须从秋后,无得非
时,以伤生意。”古人立法设刑,除了“动缘民情”之外,还必须要“则天象地”,进
而达到到处充满着生气,为了应顺天意,所以不宜执行属于杀戮的死刑。秋冬天气肃杀,
万物收藏,阳生之气,敛而不发,自然界到处呈现一片阴冷的死寂,因此对于死刑的执
行,也就莫佳于此时。
    钦差大臣的一封密信,起到了让胡大少等七名囚徒多活几个月的作用。漫长的雨季
说过去就过去,英国公使对处决凶犯迟迟不执行,提出了口头和书面的严重警告。由于
这严重警告已是得到赔银之后的事,因此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警告警告做做样子而已,
并不是太当真。再加上中国的传教士也出面斡旋,认为不可逼人太甚,免得再次引起激
变。什么时候处决罪犯,本来是中国政府的权力,传教士在一个古老的东方国家传播上
帝的福音,要想使美丽的长江黄河成为十字架使者们的康庄大道,就不能过分地使用西
方帝国的强权。新来到梅城的浦鲁修教士,不仅表示了要对中国政府尊重,而且流露出
对罪犯赦免的愿望。他通过哈莫斯,在《泰晤士报》公开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认为,既
然基督教以仁为本,杀戮只能引起中国人对上帝的误会和愤怒。
    哈莫斯第二次来到梅城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夏季,离教案发生的日期大约几个月。
新的教堂已经接近竣工,在大火中没有被焚烧坏的那只钟,又一次被挂在了哥特式建筑
的顶端。哈莫斯这次来访有两个重大收获。第一,他见到了七名蓬头垢面待决的囚徒,
亲眼目睹了中国官吏如何使用酷刑。第二,刚刚从省城的火炉里逃出来,他无意中找到
了一个理想的每年都可以来此一游的避暑胜地。除此之外,年轻的哈莫斯和已步入中年
的浦鲁修教士,开始了在中国的漫长友谊。作为一名容易接近的洋人,哈莫斯受到了储
知县敬为贵宾的热情款待。虽然由于语言的原因,哈莫斯只能靠打手势表达他的意思,
然而储知县有求必应,派去伺候他的仆人看人脸色看惯的,反正是奴才伺候主子,很快
就能揣摩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因此在梅城的日子里,哈莫斯的饮食起居,反而比省城优
越得多。
    哈莫斯也许是第一位亲眼目睹中国监狱制度的外国记者。最初给哈莫斯留下深刻印
象的,是对屠夫马家骥的一次用刑。也许储知县想在洋人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寻回早
已丢失的面子,也许他误会了洋人的意思,以为只有用刑狠毒一些,才能让哈莫斯心满
意足。随着一声惊堂木的爆炸,几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将马家骥按倒在地,开
始一根接一根,然后一缕接一缕地拔他的胡子,不一会,马家骥便血流满面,没了人样。
文弱的东方人的残忍,这一次终于有机会让哈莫斯大开眼界,他一次次吃惊和闭上眼睛,
第一次明白了中国人为什么不肯相信上帝。哈莫斯并没有因为储知县的厚待,而在自己
的报道中手下留情。“什么叫作活的地狱,我在有幸见到中国的用刑残酷以后,首次有
了真正的认识。”哈莫斯在他的报道中感慨万分,“我见到了中国的地方官员如何审讯
他们的罪犯,他们想出了种种意想不到的怪刑法,譬如用竹板敲击罪犯的屁股,直到把
罪犯打得不省人事。竹板是一种具有弹性,同时也是最具有中国特色的刑具,把犯人的
裤子剥下来以后,只要打上几板,皮肉顿时开花,几十板子打过以后,大腿上的肉就会
一片片飞起来,连血带肉溅得到处都是。如此继续打下去。到后来,大腿上就只能剩下
骨头了。”
    哈莫斯始终不太明白的事情,在于既然已经判了罪犯的死刑,既然对罪犯的口供已
经毫无兴趣,为什么还要在大堂上如此滥用酷刑。他始终不太明白,罪犯如何才能免于
挨打,事实上,无论罪犯回答是或不是,结局都一定是储知县大怒,用力拍打一下惊堂
木,然后衙役们大打出手充分施虐。挨打是罪犯的唯一选择,就像用刑是储知县和衙役
们的唯一选择一样,哈莫斯由此不得不怀疑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他不得不怀
疑大牢里押着的以胡大少为首的七名罪犯,并不是教案真正的主谋和肇事者。

                                 2

    哈莫斯得到允许,在狱卒的陪同下,去大牢看望七名被判死刑的囚徒。接见时,隔
着一扇巨大的铁栅栏,除了为首的胡大少,其他几名囚徒已经被酷刑整治得惊恐万状,
听到狱卒的吼声,一个个都乖得像训练过的小狗一样,都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在描述
了大牢的恶劣环境之后,哈莫斯在他的报道中写道:“狱卒蛮不讲理地吼叫着,囚徒们
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有那名叫做胡俊瑞的首领,人们又叫他胡大少,表现出
了不多的英雄气来,当其他囚徒都垂下眼帘不敢看我的时候,胡俊瑞是唯一对我瞪眼睛
的人。他的大而无神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一个中国人对他们视之为邪教的洋人的忿恨。
显然这是一群知道自己即将被处死的人,末日的阴影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放光。”
    由于天热和密不透风,大牢里洋溢着一股恶臭,即使是猪圈也不过如此。哈莫斯屏
住呼吸,打着手势,试图和胡大少说上几句,然而他的尝试很快被证明是种冒险。在哈
莫斯的报道中,他只写到了胡大少的态度极不友好,而故意省略了他向自己脸上啐了一
口浓痰的事实,虽然死到临头,大牢中的囚徒并不像哈莫斯描写的那么窝囊。事实上,
囚徒感到害怕的对象只是好些管理他们的狱卒,一旦意识到自己像胡大少一样做出些激
烈的举动,不但不会引起狱卒的喝斥,反而正得到暗暗鼓励以后,他们的胆子顿时大了
起来。他们毫不含糊地用粗话谩骂哈莫斯,对着眼前这位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做猥亵动作。
他们在胡大少的带领下,隔着铁栅栏,解开裤子,掏出尿尿的玩意,一泡泡骚尿向哈莫
斯直射过去。在哈莫斯感到哭笑不得的时候,胡大少又喊着老二和杨德兴,把一个木制
的粪桶抬到哈莫斯的面前,扑头盖脸地向哈莫斯浇去。
    哈莫斯仓皇而去,赶紧回到住所换衣服。几天以后,哈莫斯打算离开梅城的时候,
储知县准备了盛宴为哈莫斯送行。在酒席上,哈莫斯就大牢里押着的死囚,又一次向储
知县提出疑问。几杯酒下肚,哈莫斯面红耳赤,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他的话,喋喋不
休大放厥词。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秋后才能执行死刑,他想知道,作为地方官员,
储知县是否有意拖延时间,以便等待来自上峰的特赦命令。哈莫斯一再向储知县说明自
己的身份,他一再强调自己只不过是个刚开始工作的年轻记者,他从来不是想要求中国
的地方官员做什么,而只是确确实实地想知道储知县究竟打算怎么做。哈莫斯承认他完
全能够理解中国人对洋人的仇恨和误解,他相信中国的官方只是迫于西方的压力,才不
得不杀几个人做做样子。如果不是因为西方帝国的强大,他哈莫斯也不可能在中国通行
无阻,更不能和作为地方官的储知县坐在一起喝酒。他说他感觉得到,在储知县热情的
招待和奉承中,其实蕴藏着和大牢里的死囚一样的敌意。
    储知县始终不曾明白哈莫斯的话是什么意思。他频频向哈莫斯举杯致意,一个劲地
劝他喝酒。对于将死刑延迟到秋后执行,储知县不但没有一点意见,而且举双手表示赞
同。死刑的延期为储知县带来了预想不到的好处。他的办事有成效已经得到了上司的首
肯。由于做候补知县许多年,储知县深知自己进一步提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此一旦
在知县的位置上坐稳了,最现实的办法,就是好好地捞他一笔。三年清知府,十万白花
银,谁当官都这样,储知县明白机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死刑在延缓执行,正好为他提
供了大把捞钱的机会。哈莫斯在大牢里看到的唯一一位穿长衫的死囚,便是本城举人老
爷的公子袁春芳。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位穿长衫的死囚,显然是读
书人的后代,如何也会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就像储知县永远不明白记者这职业意味什
么一样,哈莫斯也永远不会明白,储知县这种貌似清廉的地方官员,竟然可以在袁春芳
的身上大发横财。中国官场的黑暗远不是一个外国记者就能想象得到,事实上,除了酷
刑让人心惊肉跳之外,中国地方官员接受贿赂的巧妙和贪得无厌,同样可以让人瞠目结
舌拍手叫绝。
    在储知县为哈莫斯举办的告别宴上,哈莫斯有幸见到了储知县上任后,在梅城新娶
的姨太太。和已露出老态的储知县相比,姨太太的年龄,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小女儿。晚
清官场上的风气正在逐渐变化,内眷不见客的陈规实际上已经没什么人乐意遵守。哈莫
斯在那次宴会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一个老得都开始掉牙的中国地方官员,娶了
一个长得很古怪的年轻女子。很显然,储知县对自己所纳的新宠言听计从,当储知县硬
着头皮试图理解哈莫斯的提问的手势时,长着一对小虎牙的姨太太像看什么怪物似的,
看着金发碧眼的哈莫斯。她很不得体地插着话,在年老的丈夫面前挤眉弄眼,一个劲地
发嗲。她提出的问题似乎很不恰当,储知县十分尴尬地不断地向她使眼色。
    姨太太是朱师爷的二女儿,因为也是姨太太生的,朱师爷并不觉得把女儿嫁给自己
的上峰,有任何不妥之处。在梅城,谁都知道朱师爷鲁师爷既是同行也是天敌,二位师
爷明争暗斗一直在相互较着劲。自从朱师爷成了储知县的老丈人以后,鲁师爷一蹶不振
就此甘拜下风。两人从平起平坐,发展成一个不得不为另一个当小二子跑腿。那朱师爷
也不是什么得理不让人的主,鲁师爷已经识了时务,两位师爷化干戈为玉帛,并肩携手
沆瀣一气。当师爷的无非一个毛病,都想有机会多弄几个钱,朱师爷和鲁师爷操纵了梅
城的诉讼,背后又有储知县撑着腰,很快就实实在在地捞足了一大票。在二位师爷的算
计下,真正吃足苦头的是曾经显赫一时的袁举人。就像榨油一样,作为梅城中最有头有
脸也是最有油水的人家,由于儿子被列为教案的钦犯,袁举人几乎倾家荡产。他徒劳地
把大把大把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在保留儿子的性命上,即使到袁春芳被砍头示众,不明
真相的袁举人仍然对二位师爷感激涕零。他坚信要不是二位师爷鞍前马后地奔走,他的
一家便逃脱不了免于抄没家产和发配充军的恶运。
    哈莫斯和浦鲁修教士同一天离开梅城,他们同时搭乘一条去省城的英国炮艇。刚刚
下过一场暴雨,空气出奇地清新,当他们踏上炮艇甲板站在船头的时候,江风呼呼吹过
来,甚至都感到了寒意。炎热的夏天并没有结束,一旦到达省城,他们将发现自己又一
次钻进了火炉。在旅行中,哈莫斯就如何消除一个西方人在中国人心目中引起的故意问
题,和专程去省城为防止在灾民中暴发瘟疫购药的浦鲁修教士,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争论。
    “只有上帝才能消除这种天生的仇恨,”浦鲁修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态度,发表
自己的见地,“如果中国人真知道了上帝的话,这种天生的仇恨,便会随之而去。”
    “可是中国人真正仇恨的,也许正是我们所要向他们所宣传的上帝。”哈莫斯不像
浦鲁修教士那样对宗教一往情深,他那时候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职业记者,不仅对传教
表示怀疑,而且认为西方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为什么我们的上帝,
就一定也是他们的上帝?”
    “上帝无所不在!”
    汽笛长鸣,他们乘坐的炮艇加足了马力,气势汹汹地向前开过去。江面上行驶的木
船,在炮艇开过时掀起的波涛中,身不由己上窜下跳地颠簸着。哈莫斯感到十分可笑,
既然上帝无所不在,传教士们何苦还要跑到中国来冒险呢。梅城教案只是发生在中国无
数教案中的一个,很难说新的教案不在酝酿之中。已步入中年的浦鲁修教士昂首挺胸站
在船头上,他信心十足意气奋发,正为自己所肩负的神圣使命感到自豪。哈莫斯明白和
神父的争论正变得毫无意义,传教士是传播西方文明的先锋,同时也是殖民主义战车上
一个卓有成效的兵种,最终的结果,是把中国从旧的文明中拯救出来,还是把它推向新
的深渊,这将是一个永远让后人喋喋不休的热门话题。中国人是在打不过西方人的前提
下,被迫接待上帝的使者的,一个古老的不肯屈服的民族,绝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抵抗。
阳光突然从云层中蹦了出来,面对刺眼的阳光,哈莫斯和浦鲁修教士不得不找一块荫凉
的地方,远远的江面上,一只木船上的两名船工,对着驶过去的炮艇挥拳头,哈莫斯注
意到,浦鲁修教士正漠然地盯着那两名船工看。
    “上帝将无所不在,”浦鲁修教士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所有
的荣耀也都归于上帝。”

                                  3

    正像哈莫斯只乐于和中国的地方官员打交道一样,浦鲁修教士只和梅城的穷人来往。
最初的传教活动其实仅仅在灾民中进行。和教案同一年发生的特大水灾,不仅创下了历
史记录,而且那一年大量涌进梅城的灾民之多,也只有多少年以后,发生在一九三○年
的那场大水过后的情景才能与之相媲美。历史注定浦鲁修教士将成为梅城的传奇人物,
特大水灾使得浦鲁修教士在灾民心目中名声大振。多少年以后,老一辈的人不是过世,
就是对轰轰烈烈的教案已经淡忘,新的一代自然更不会把历史的教训放在眼里,当人们
已不再对浦鲁修教士有兴趣的时候,胡大少的儿子胡天绑架了他。绑架使得浦鲁修教士
又一次引人注目,这一次不仅是在梅城的辖区里,而且成了北洋政府统治下的整个中国
以及世界范围内的新闻人物。
    事实上,从一开始,浦鲁修教士就不赞成用杀戮的办法,来解决教案的遗留问题。
他是唯一向储知县表示要赦免胡大少等罪犯的外国人。“上帝从来就不赞成杀人,”他
用不是太流畅的中国话对储知县表达着他的观点,“用流血来阻止流血,这是一个本末
倒置饮鸩止渴的笨办法。”浦鲁修教士在成群结队的灾民中,开创了他货真价实的事业。
作为上帝的使者,他最初的形象,是一名穿着黑布中国长袍的慈善家。他雇人在尚未完
全完工的教堂前,支起了巨大的铁锅,一锅接一锅的熬着粥。形容枯槁的饥民在教堂前
排起了长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粥以后,又一边吃着,迫不及待地接着去排队等候
下一轮。这时候,离梅城教案发生不过几个月,人们对烧教堂杀洋人打教民记忆犹新,
仇教的心理仍然在徘徊,空气中甚至还能闻得到依稀的血腥味,关在大牢里以胡大少为
首的七名死囚也还没开刀问斩、然而大量涌来的外乡难民,却因为饥饿的诱惑和驱使,
毫不犹豫地以入教的方式,认领了一张张廉价的通向天国的门票。
    暴风骤雨般掀起的入教洪流,使得梅城中那些与洋教格格不入的人目瞪口呆。另一
方面,梅城中原有的教民,因为同党的增多,终于扬眉吐气,立刻恢复了曾经有过的嚣
张,而且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嚣张的气焰一直占据着上风。浦鲁修教士初战告
捷,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局面。教民的数量在短期内急剧增加,吃教像感冒一样在梅城
流行,尽管大多数教民入教只是一种短期行为,只是一种不让自己饿死的权宜之计,一
旦他们的肚子饱了以后,就再也不是坚信上帝的教徒,但是和教案发生前相比较,洋教
的势力不仅没有削弱,而且得到极大的发展,这一点确凿无疑。
    在浦鲁修教士的传教生涯中,他曾有过的两名最得力的女助手,一位是杨希伯的小
女儿莺莺,一位就是裕顺媳妇。和虔诚的女教徒莺莺不一样,裕顺媳妇虽然一直替教会
做事,可是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信奉过上帝。教会只不过是她被裕顺扫地出门后,重新
找到了一个家。裕顺媳妇在胡大少被缉拿归案后的两个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几乎
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虽然知道绝对不可能瞒过裕顺,然而她还是努力尝试了
一下瞒天过海的可能性。她希望丈夫能够相信,自己肚子里怀的是他的种子。
    “要是我告诉你,春在茶馆的小老板就要当爹了,你又会怎么想?”她试探地问着。
    裕顺伸出手,撩开她的衣服,在她的肚皮上来回抚摸,一把一把忽轻忽重地捏着。
“怎么会呢,你别哄我,”裕顺想不明白地问着,“谁都说我裕顺这辈子命里无子,难
道我的鸡巴突然当真管起用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延续香火,裕顺想得个儿
子都快想疯了,他不能相信自己媳妇已经怀孕的事实。“那也说不定,”裕顺媳妇冷笑
说,“说不定是老天爷有心想成全你。”
    裕顺顿时明白了成全他的不是老天爷,而是他的冤家对头胡大少。答案就在自己媳
妇的脸上大明大白地写着。多少年来,除了在新婚之夜的那天晚上,裕顺对自己漂亮的
媳妇从未粗野过。他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地供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即使胡大少欺人太甚地睡到了他的床上,把他的女人当做自己的女人,他也未把她怎么
样。媳妇失去贞操,这已经是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误,然而如果自己的媳妇怀上了胡大
少的孽种,问题的性质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胡大少耕耘了属于裕顺的领地,单纯是
干干活也就算了,又播种又开花又结果,事情就有些过分。裕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狠
狠地想了二十四小时,然后脸色铁青地走出来,随手捞了根小竹棍子,一把揪住了媳妇,
没头没脸一顿臭打。“要是这个小孽障,敢从你肚子里钻出来,我就把他扔出去喂狗。”
小竹棍子打折了以后,他又不停地用拳头捶她的肚皮,一边捶,一边像受了委屈的小孩
子似的哭个不停。
    裕顺媳妇被丈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破了胆,她相信他说到做到而且一定不会手软。
押在大牢里的胡大少显然是必死无疑,既然裕顺对胡大少的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不肯放
过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情理之中。事实上,自从胡大少落入法网之后,裕顺已三番五次
地提到了要娶妾。娶个大姑娘回来当妾,是医治男人戴绿帽子的灵丹妙药,对裕顺这样
身心都不健全的人来说尤其合适。裕顺媳妇不明白自己离开丈夫,究竟是因为害怕他加
害自己肚子里即将出来的孽障,还是仅仅是因为裕顺要想娶妾,反正她一会儿害怕一会
儿赌气,临了做出的唯一决定,就是永远也不再回到春在茶馆。
    任性的裕顺媳妇想象中的自己可以混在难民队伍里,排着队等候施舍的粥吃。然而
她几乎一眼就被浦鲁修教士看中了,她成了继教案之后,第一批替洋人干事的本城居民,
当时,在难民中有大量的孤儿,当人们捧着肮脏不堪的饭碗,前呼后拥地排队等候粥吃
的时候,在城外,成群的野狗正撕食着被丢弃的尚未咽气的婴儿。饥饿比活生生的野狗
更恐怖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在教堂前排着的长队越来越长,长得望不到头,长得都让
人感到绝望。为了保存体力,饥肠辘辘的难民除了排队,不得不放弃一切活动。孩子们
不再奔跑游戏,男人们停止了对女人的调笑,在饥饿面前,性这个与生俱来的玩意,已
经退后到了很不重要的地步。渐渐地,随着大量的灾民连绵不断地涌入,性作为一种可
以利用的工具和可以开发的资源,又开始重新活跃起来,饥肠辘辘的女灾民们突然意识
到可以尝试着用自己的身体,向梅城的男性居民换取一顿最后的饱餐。
    浦鲁修教士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建了梅城的第一家育婴堂,虽然丢弃婴儿已成
了普遍的现象,但是无论是梅城的居民,还是逃难的灾民,甚至专门替洋人撑腰的储知
县,都仍然抱着洋人会吃小孩的怀疑。裕顺媳妇成为育婴堂的第一任看护,她的肚皮吹
了气似的,正在日渐地鼓起来,看护婴儿这工作对她再合适也不过。到了阴历的九月十
五日,是胡大少等七人开刀问斩的日子,这时候,裕顺媳妇的肚子,已经像座小山似的
挺了起来,在这么个重要的日子里,外面混乱和喧闹的人声像开水在锅里沸腾一样,裕
顺媳妇突然想到即将被砍去脑袋的胡大少,和自己肚子里孩子的不可分割的关系。她突
然想到应该让还没出世的孩子,最后看一眼胡大少,看看那个曾经一度被大家看作是多
了不起的人物。
    事实证明,在九月十五那样的日子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在人山人海的大街
上行走,是个极欠考虑的冒险。随着秋天收获季节的到来,饥馑的岁月似乎已经结束,
面黄饥瘦的灾民,蝗虫一般飞来,又轰地一下全都飞走了。刑场就设在离教堂不远新圈
出来的空地上,因为事先早就放出了消息,因此当胡大少等人还在被押往刑场的途中,
通往刑场的大街小巷早就挤得水泄不通,裕顺媳妇很快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到处
堆积着看杀头的热闹人群,当人声哄喊起来的时候,突然蠕动的人流,差一点把裕顺媳
妇淹没。要不是浦鲁修教士的突然出现,她那天很可能会被当场挤死在大街上。
    浦鲁修教士拨开拥挤的人群,在几名无赖的哄笑声中,把裕顺媳妇送回教堂。因为
裕顺媳妇是从教堂里走出去的,那几名无赖便认定她肚子里,怀的是洋人的种子。几乎
每一位在育婴堂长大的孩子,都难免终身遭到类似的羞辱,多少年以后,裕顺媳妇的儿
子胡地,已经成为一条堂堂汉子,他的脸部的上半端,谁都能看出来和胡大少一模一样,
却仍然有人恶意怀疑胡地是浦鲁修的儿子。回到教堂后,站在刚刚竣工的塔楼上,除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裕顺媳妇什么也看不清。人群像潮水般汹涌澎湃,一会儿向东一会儿
向西来回折腾。裕顺媳妇突然感到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踹了她一脚,这一脚仿佛是胡
大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暗示。她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悲哀来源于她猛地想到了
自己的失贞,想到了对自己丈夫裕顺的不忠。悲哀过后,羞愧的恐慌使她无地自容。因
为在想到自己的不贞和不忠的同时,她竟然不可遏制地想起胡大少过人的情欲,想起了
他们做爱时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这种想象甚至使她在瞬间内,产生了一种很无耻的
冲动。多少年以后,裕顺媳妇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将取名叫作胡地的孩子,将和他的异母
弟弟胡天一样,会成为梅城最重要的人物,然而在胡地的出生前,在胡大少被砍去脑袋
的那一天,他的母亲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受,只是育婴堂中,又将添了一名没人管教的
孤儿。随着阵痛的即将开始,裕顺媳妇最先产生的不是爱,而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委屈。
                                  4

    为了让胡大少留一个种下来,在秋天刑期到来之前,曾是梅城中人们普遍关心的一
件大事。起先完全是一个自发的行动,是胡大少那班无赖兄弟表示友谊的义举,后来却
变得引起全城人注目的一个焦点。随着教会势力的飞速发展,反洋教的力量也在不断积
蓄。新的冲突正在酝酿,人们似乎意识到胡大少是反洋教的一面旗帜,要想在大家的心
目中,一直保持住这面旗帜,让胡大少留一个后代下来,便显得至关重要。教案已经结
束,然而只要胡大少留下后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随着雨季的消逝,随着钦差大臣的
悄然离去,胡大少往日的狐朋狗友们,干脆一不作二不休,把那专管大牢的丁大爷给收
买了。丁大爷是老公事,几任县太爷的大牢归他管,只要犯人不跑了,牢里的规矩便由
他定,他说能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胡大少也是梅城响当当的一条好汉,丁大爷收了钱,
连声说让这样的好汉留下种来,这种善事理应成全。
    于是便到灾民堆里去挑女人。人都快饿死了,挑女人,竟然比到街上去买肉还容易。
女人多得让人眼花缭乱,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挑的人也就格外仔细,长得不好看的,
不肯要,不是姑娘的,不肯要,屁股太小不宜得胎的,也不肯要。横挑竖选,终于挑好
了一位端端正正的大姑娘,吃得饱饱的,交到了丁大爷手上,让他人不知鬼不觉地带进
大牢。那丁大爷也是一味鲁莽,大大咧咧将人领进去了,往大牢的铁栅栏里一送。对胡
大少稀里糊涂地说了句,“这是你那帮弟兄为你娶的媳妇,你好好地快活吧!”哐啷一
声再把牢门锁上,就算把事情办完。
    在洋溢着恶臭的大牢里,胡大少面对送来的大姑娘,一时不知道如何对待才好。一
起在押的几名死囚,储知县大刑侍候的淫威下、明知道毫无生还的希望,与其活着受罪,
一个个都盼着早点死掉拉倒。突如其来送上门的大姑娘,死囚们产生了一种明天就要执
行死刑的错觉,死到临头,巨大的懊恼沮丧像暴雨来临前夕的沉闷,憋得一个个都喘不
过气来。胡大少当着几位的面儿,英雄气上来了,一夜无所做为,倒是其他几位死囚在
黑暗中,白叹了一夜的气。天亮时,丁大爷将大姑娘领走了,到晚上又再送来,如此连
续三天,胡大少当了三天的大姑娘的保护人,到了第三天早上,丁大爷不明真相地说:
“这喜日子,就算到头了,但愿你小子真能留个儿子下来。”大姑娘前脚被领走,马家
骥跟着便跳脚对胡大少说:“早知道白白送来的丫头你不日,让我老马给你代劳了多
好。”
    初次送大姑娘进大牢惨遭失败,关心胡大少的狐朋狗友们,不得不另想绝招。人仍
然是在难民中找,找到了,仍然由丁大爷送进去。紧挨着胡大少他们隔壁还有一间小牢
房,中间只隔着一道墙,墙上有窗,窗上是铁栅栏。这次丁大爷因为得到的钱多,开恩
将大姑娘领到小牢房,又拎着一大串钥匙去带胡大少。“还是你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小子虽然光棍一条,他们这些有家有小的,倒反而不如你
了。”丁大爷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将胡大少送入小牢房。“都到了这日子,女人在哪
不是日,难道当着他们的面,你那玩意挺不起来,真是的。”胡大少进了小牢房,人还
有些发木,丁大爷又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这一夜胡大少没有白白放过,可惜忙了多少次,直到天亮时,才算把事真正办成。
在胡大少和女人的交往中,还是第一次如此糟糕。那姑娘像杀猪似的叫个不歇,整个大
牢里都回荡这种声音。第二天一大早,丁大爷提着那一大串钥匙来了,一看那阵势,知
道事情已经有了眉目,也不说什么,领了姑娘便要走。那姑娘初次遭人强暴,大约伤势
重了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满脸痛苦和羞愧。姑娘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走了出去,胡大
少疲惫不堪地回到这面的大牢里,一起在押的死囚,虽然隔着一道墙,可是墙上铁栅栏
的窗户里那声音不断地传过来,听得心猿意马,因此和胡大少一样,也是一夜没睡好,
见了他,叹气说:“你用了多大的劲,杀人是不是?”
    胡大少倒头呼呼大睡。到晚上,姑娘由丁大爷领着又来了,又是大半夜鬼哭狼嚎。
这面大牢里的几位,睡不安稳,便趴在铁栅栏上看热闹。连着三天,天天如此。三天以
后,又换成了另一位姑娘,胡大少心里正觉得纳闷,丁大爷咂着嘴说:“三天就让你换
个媳妇,这快活哪儿去找?”胡大少不明不白,也不想弄明白。丁大爷又说:“好好地
干你的活吧,尽快弄个儿子出来,也别辜负你那班兄弟的好意,我日他娘的,让我三天
也娶个媳妇,就是和你一样掉脑袋,也值了。”胡大少懒得再和丁大爷罗嗦,接连三个
晚上忙下来,要说累,多少有那么一些,因为是换了一位姑娘,就是累也不肯歇着,这
姑娘和前面的一位不一样,撇开了腿,任胡大少怎么弄,死活不吭气。胡大少觉得姑娘
眉目之间和裕顺媳妇长得有几分像,兴致大增,一晚上忙下来,到第二天回大牢,一阵
阵咳嗽一阵阵哆嗦,腰也酸了,站在那对着粪桶尿尿,半天尿不出来。
    前前后后,胡大少的狐朋狗友们,一共为胡大少送进来九位姑娘。胡大少仿佛成心
要想让他的兄弟们失望,当第九位姑娘被送走,第十位姑娘正在酝酿之际,胡大少让丁
大爷传话出去,说自己仿佛一头公驴子似的,配种的活干得实在太多了一些,如果不想
让他累死在女人身上,就立刻停止再送姑娘进来的把戏,炎热的夏天已经进入尾声,即
使是最有效的壮阳药,也不能煽起胡大少对做爱的热情。能不能留下种来是天意,胡大
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有没有儿子留下来关他什么事。当胡大少感觉到他的弟兄们送进
来的鹿茸虎鞭,以及特制的春药,没什么作用的时候,他开了一个十分恶劣的玩笑,很
大度地把那些春药分给了除诸葛瑾之外一起在押的几位死囚。在纵欲过度的胡大少身上
不管用的春药,一旦进入其他人的身上,却干柴遇上烈火一般大发神威,一个个尿尿的
玩意,都像棍子似的竖在那不愿意老实,怎么哄都不肯软下去。大热的天,那血管里好
像钻进了小虫子,爬过来爬过去,一刻也不肯安生。胡大少在一旁暗自好笑,几位已经
把药服了下去,想后悔也来不及,于是只好各人想各人的办法撒野。老二浑身的力气没
地方用,只好用手使劲去搬铁栅栏,自然搬不动,嘴里骂骂咧咧,又想起了自己媳妇牛
氏,更是恨不得想把她哄得来狠狠揍一顿。杨氏二雄和马家骥平时就有口舌之争,服了
药火气大,一言不合,便扭打成一团。杨德武一条腿是瘸的,只能当半个人用,人高马
大的马家骥拿出杀猪的死劲,把杨德兴按在地上,举起拳头便要打。那杨德兴也是习过
几天武的人,抓住了马家骥的拳头,借着他想躲开杨德武袭击的势,一个鲤鱼打挺,反
倒把马家骥压在身底下。
    偷偷地把姑娘领进大牢引起的一个小插曲,就是袁公子春芳媳妇的受辱。袁春芳好
歹也是举人之子,他不可能像老二那样,性子上来了,对着尿桶就能喘着粗气干起来,
把精液仿佛尿一样地射出去。既然丁大爷花钱就能收买,袁春芳带信给家里,让家里也
给送个大姑娘来杀杀火气,袁举人为袁春芳的事已吃足苦头,惊魂未定,怕生出什么意
外,不想理睬儿子,偏偏做娘的心疼,不敢去找什么大姑娘,便硬逼着媳妇去和儿子相
会。那春芳媳妇出嫁前自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嫁到袁家以后,袁春芳无论怎么不长进,
毕竟也是养尊处优的少奶奶。丁大爷得了钱,涎着脸将她领进去的时候,她想着进去是
和男人做那种事,心里既不乐意也不自在,一路上搭足了架子,竟然拿丁大爷当下人看
待,对他耷拉着脸爱理不理。丁大爷是什么角色,顿时脸上就不好看,这大牢向来是丁
大爷的天下,天高皇帝远,丁大爷就是这儿的皇上,在这儿和他老人家过不去,真是不
痛快找死。他开始有意识地为难她,将她领进了小牢房,像关犯人一样,往里面一锁,
任袁春芳怎么叫唤,自顾自回家喝酒去了。到了半夜,丁大爷酒足饭饱,又去领春芳媳
妇,领了便要往外送。袁春芳隔着铁栅栏急得跺脚,丁大爷慢腾腾地说:“举人老爷家
的银子,在下怎么能随便收呢?袁公子不用担心,钱我会如数退还,一个铜板也不敢
少。”
    丁大爷把春芳媳妇带到一间没人的房间,板着脸气汹汹地说:“我丁大爷说话算话,
这几十吊钱,说退就退,一个铜板也不敢少。不过我们在衙门里做事的,那是随随便便
用几个钱就能收买的,这事不能就这么算完,少奶奶且将就着在这委屈半夜吧,到天亮,
禀告了县太爷,再作计较。”春芳媳妇吓得面如土色,那端着的架子立刻见了鬼去,可
怜巴巴地看着丁大爷,不知如何是好。丁大爷索性好好地吓吓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几十
吊钱来,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着,一边数,一边又吓唬说:“县太爷那脾气,少奶奶
自然知道,那铁熨斗烧红了,专拣那身上最嫩的地方烫。”到天快亮时,春芳媳妇已被
丁大爷收拾得服服帖帖,要她干什么,不敢有一点点马虎。“你好大的胆子,男人死到
临头,竟然还敢来收买我丁大爷!”那丁大爷独数一张嘴厉害,专拣那让人汗毛要竖起
来的话说,越说下去,越发现有钱人家的女人,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为了这样的女人,
害得他一夜不睡,真是不值得,越想越来气,话也越说越恶:“收买也就收买吧,花了
几十吊鸟钱,就想给我搭臭架子,我跟你说了,到了这大牢里,不用说你只是个举人的
媳妇,你就是王母娘娘,也少跟我来这套。”丁大爷哆哆嗦嗦说了一大堆,好像还不解
恨,存心还想再羞辱羞辱她,便十二分下作地要她脱了衣服,干脆让他丁大爷开开眼,
看看她和他见过的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这要求实在有些过分,春芳媳妇执意不从,
抽抽答答哭起来。丁大爷也不强求,想象着她已经脱了衣服的模样,继续懒洋洋地将铜
板一块块叠起来,叠成高高的一摞,然后推倒了再重叠,叠好了,再推倒,最后气鼓鼓
地说:“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告诉你,我丁大爷不是那种在女人面前就会失了分寸的人,
况且你也是落水凤凰不如鸡,老子真沾了你都会后悔。谁让你搭那鸟架子的?女人搭架
子假正经,最招人日,今天只是给你一个小教训,你以后记住了。”

                                 5

    储知县最喜欢的数字是八,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杀八个人,
以此结束轰动一时的梅城教案。八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数字,储知县按照这数字捉拿钦犯,
以后又同样按照这数字将罪犯砍头。阿贵的畏罪自杀,好像成心是和储知县计划中的数
字八过不去,临了,储知具只好从属于教堂的圈地中,胡乱抓一个不肯搬迁的刁民凑数,
随着天气的转凉,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贴出了布告,定于九月十五将教案的钦犯斩首示众。
布告上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排在最后一位的叫姜有才,这就是那位在
期限内不肯搬迁的刁民。等到姜有才明白过来不搬迁真要杀头,再迫不及待地求饶时,
一切已经都来不及了。
    偷偷将姑娘送进大牢,在梅城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说刚开始胡大少的狐朋狗
友们还是出于一种义举,这种义举很快就演变成一种笑话。自从教案发生以后,胡大少
是否已经留下种来,又一次成为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由于灾民的离去,为胡大少挑
选大姑娘的费用越来越高,人们不得不用募捐的办法来玉成其事。募捐成了胡大少的狐
朋狗友们趁机大捞一票的借口,他们打着要为胡大少留下种来的旗号,到处煞有其事地
招摇撞骗。甚至当胡大少拒绝继续扮演种人这一角色以后,形式上的挑选民女也并没有
停止。传说中的胡大少有着过人的精力,一段时间内,人们相信他已经留下了足够的革
命火种,二十年以后必将重整旗鼓,再一次天翻地覆,把洋人杀得人仰马翻。
    许多胡大少热情的支持者都被蒙在鼓里,随着九月十五砍头日期的临近,矮脚虎突
然从一个相好的男人那里得知,所谓轰轰烈烈的留种之事,事实上毫无任何结果。作为
教案中的英雄,胡大少正被他的狐朋狗友们逐步忘却。“你们这些鸟男人一个个都不得
好死,”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把那位前来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没有比利用一个即将被砍头的人名义,去榨取钱财更卑鄙的事,尤其当这位被砍头的人
是大家心目中好汉的时候,矮脚虎跑上了大街,沿街搜寻那些打着为胡大少留种旗号大
发横财的浑蛋,破口大骂扭住了便打。心里有愧的男人们抱头鼠窜,街上一簇一簇地全
是看热闹的人群。秋高气爽,天气正在转凉,暴怒的矮脚虎气得满头大汗。
    白白胖胖的矮脚虎向来乐意给男人快乐,她从来不会真心地拒绝谁。她一生中,最
讨厌的事就是欺骗。从十三岁时被肉铺的小伙计诱奸以后,矮脚虎几乎让整条街甘心堕
落的男孩子,都津津有味地品尝过她的滋味。她永远是街头无赖们谈得有滋有味的话题。
二十岁那一年,矮脚虎第一次怀孕,怀孕都七个月了,她仍然和那些稚气未脱的男孩子
在床上寻欢作乐。除了对胡大少,她对想学坏的男孩子们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永
远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那些迫不及待需要她的男孩子,生下来的婴儿尚没满月,初尝
禁果的男孩子们,已经开始排着队,不顾一切地钻到了她床上,矮脚虎的小女儿在七岁
的时候,被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夺去了性命,矮脚虎痛哭了一天一夜,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人也好像瘦了些,然而还没到第三天,她却又义无反顾地继续了她辉煌的放荡生涯。
    过分的放荡丝毫也没有使矮脚虎变得衰老,人们不得不相信矮脚虎有一种不可告人
的妖术,自从十三岁以后,除了不断地吹气似的胖出来,她就再也没有长高过。她不过
是越来越成熟而已,成熟得像水蜜桃,撕破了一点皮,甜蜜的汁水就会流出来。在得知
有人打着替胡大少留种旗号招摇撞骗的那天晚上,矮脚虎第一次梦见自己已死去好多年
的小女儿。小女儿跟死去前一模一样,吵着要吃对门的豆腐花。矮脚虎发现时光倒流,
不仅女儿的死是一场梦,甚至连过去的放荡岁月也都是一场空。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又回
到了十三岁,肉铺的小伙计张三正试图用一串糖葫芦,孜孜不倦地想算计她的贞操。矮
脚虎发现自己果断地拒绝了糖葫芦的诱惑,狠狠地给了张三两记耳光。天亮的时候,矮
脚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次,她梦到了她戴上了草编成的花冠,然后被选中送进大
牢为胡大少配种。在众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下,她装着很害羞的模祥,内心却像一条正在
发情的母狗,恨不能立刻就能和胡大少搞上,立刻就能怀上他的种子。
    等到矮脚虎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因为正憋着一泡尿,她充满柔情地揉着自己的肚子,
有一种当真已怀上了胡大少的种子的感觉。她相信这是一种了不得的暗示,当天便不顾
笑话地去找丁大爷,自告奋勇地要求见胡大少。“你这块地里什么没种过,种什么也没
用了,像你这样的骚货还能怀胎,恐怕全梅城的人,都要变成你的儿子,”当她毫无羞
耻之心地说出自己的意思时,丁大爷笑得不住地打嗝,拿矮脚虎寻起了开心。将近一打
的大姑娘都不能开花结果,四十已出头的矮脚虎又如何可能老蚌怀珠。矮脚虎出乎意料
地没有像往常那样耍野撒泼,她粘乎乎地纠缠着丁大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经过连续几天的纠缠,矮脚虎终于如愿以偿,春情荡漾地到了大牢里。她咋咋呼呼
的突然出现,是死囚在掉脑袋前所能见到的,最后的也是最有看头的一场闹剧。时间是
在大白天,丁大爷晃荡着那一大串钥匙,打开铁栅栏门的时候,关在大牢里的死囚们仍
然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面对多日不见胡子拉碴的胡大少,矮脚虎第一次流露出从未
有过的羞涩,她低着头,走到胡大少的面前,好半天才把头抬起来。没人听见她对胡大
少说了句什么,反正她突然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对其他人喝斥道:“有什么好看的,都
闭上你们的狗眼!”胡大少犹豫着不知所措,半天过去了,矮脚虎陡然结束了羞答答,
她用手指着胡大少的裤腰,直截了当地说:“老娘我都送上门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害
臊。”
    没人能清楚地知道,他们怎么就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十分麻利地办成了。矮
脚虎显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甚至什么衣服也没脱,就把处于坚决拒绝状态的胡大少,
推坐在地铺上,然后撩着裙子再坐在了他身上。由于在整个过程中,矮脚虎一直虎视眈
眈地注视着别人,别人也就不好意思老是偷眼看她。愤怒的胡大少始终想把矮脚虎推开,
但是推推搡搡来来去去,临了却是谁也不再愿意动弹。在大家还不曾十分明白怎么一回
事的时候,矮脚虎已经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因为她站起得太突然,裤子已褪至一半的胡
大少,甚至来不及将裤子拎好。丁大爷亲眼目睹了胡大少尚未完全软下去的大家伙,忍
不住哈哈大笑。丁大爷的大笑引得其他几位死到临头的人一起跟着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娘和你爹不这样,哪来的你们这些杂种!”矮脚虎风风火火地
说着,临走前,隔着铁栅栏对胡大少信誓旦旦,“我一定给你生个儿子,老娘我说话算
话,你放心地去死好了。”
    矮脚虎从此以胡大少的遗孀自居。从大牢里出去的路上,她就坚信自己已经怀孕。
她果真变成了一位贞节的女子,因为此后再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男人占过她的便宜。很长
一段时间过去了,人们才最终相信,那个在男人身底下放荡无羁的矮脚虎,一去不返已
不复存在,老天爷也许是有心成全她,在胡大少被砍头示众的五个月以后,她挺着大肚
子在街上走来走去,傲气十足神气活现。她一遍遍毫不害羞地向人们讲述她怎么得胎的
经过。好像事先就知道自己肯定怀的是儿子一样,胎儿还在她肚子里酝酿之际,矮脚虎
就开始向他灌输对洋人的仇恨。她挺着大肚子,围绕着正回荡着新运来的大钟钟声的教
堂,没完没了地转圈子,在胡大少被砍掉脑袋的那片空地上,嚎啕大哭诅咒发誓。有一
次,她甚至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正在做礼拜的教堂,肆无忌惮地发泄她的愤怒。在回荡着
的钟声中,她咬牙切齿地大喊大叫,吓得做着礼拜的教民一阵阵哆嗦。
    九月十五那天,真正露脸出风头的,不是胡大少,也不是其他七位一起砍头示众的
案犯,而是身穿一身白孝服的矮脚虎,事实上,距离矮脚虎去大牢找胡大少不过一个多
月的光景,因此、当矮脚虎从人群中挤到胡大少面前,对他大呼自己肚里真的有了他的
儿子的时候,胡大少也只是将信将疑,不可能太当真。看热闹的人,多得像过节,浪潮
一般地涌过来涌过去。和胡大少一样,矮脚虎也是上无老下无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
人,胡大少看着矮脚虎那一身近乎滑稽的打扮,一时不明白她这究竟是为谁带孝。好半
天以后,他终于明白了矮脚虎的用心所在。
    “死鬼,你放心去好了,”矮脚虎拍着自己的肚子,对胡大少喊着,“二十年以后,
你儿子将跟你一样,跟你一样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然而那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听见了矮脚虎的这句
后来传诵一时的名言。大家像传递什么特大新闻似的,一层一层地把这话的意思,向身
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传过去。结果原来只是挤着想看杀头热闹的人,都踮起脚来,想亲
眼目睹目睹穿一身白孝的矮脚虎的风采。行刑的刽子手老康开始给犯人喝饯行酒壮胆,
矮脚虎突然又一次窜到胡大少面前,让他为未来的儿子起个名字。
    “是得起个鸟名字,真是我胡俊瑞的儿子,当然得有个好名字,”胡大少跪在那,
憋足了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碗酒,仍然是将信将疑地看着矮脚虎,“真要是有儿
子的话,就叫他娘的胡天好了。”
    围着的看客齐声说这名字好,又嚷着起哄,让胡大少再起一个名字,因为谁也说不
定矮脚虎肚子里就不是双胞胎。“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胡大少,一个名字也是取,两
个也是取,趁便一起取了算了。”
    胡大少想了想,不耐烦地说:“要是有两个的话,就叫胡天胡地,老大叫胡天,老
二叫胡地。”
    又是一片声地喝采叫好。这时候,赶来监斩的储知县已经不耐烦,煞有介事地示意
开斩。身穿大红褂子的老康,端起青边大海碗,把满满的一碗酒直着脖子灌下去,然后
把碗朝边上一扔,举刀就砍,第一个被砍下脑袋的是老二,在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
一回事的时候,老二的脑袋已经像个皮球似的向人群滚过去。紧接着,接二连三的人头,
随着磨得发亮的大刀一闪,随着刽子手老康身穿大红褂的身段的挥舞,东一个西一个胡
乱滚着。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突然就像遭了雷劈一样。纷纷向四处散开。转眼之间,
只剩下胡大少一个人。刽子手老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向他接近。
    “日他娘的,给爷们叫声好——”胡大少嘴里的好字刚出口,雪亮的大刀已经把他
的脑袋砍了下来。人们只看见矮脚虎展开了衣服的下摆,像只鸟似的飞了过去,以一种
令人难以置信的灵敏,兜住了在空中打了个滚,正往下落的胡大少的脑袋。雪白的孝服,
顿时被鲜血像一幅画一样地染红了。没有了脑袋的胡大少仍然跪在那,像一截留在地面
上的树桩。矮脚虎兜着他的血淋淋的脑袋,走到不屈的胡大少身边,呆呆地看着还在汩
汩往外冒血的颈子。
    “二十年以后,”矮脚虎一口气憋了好半天,终于歇斯底理地对着天叫起来,“二
十年以后,你儿子一定会给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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