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你 / 张欣

十三




画展《8》在希陶画廊如期举行。

  应该说顾希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她不仅能玩转媒体,还请了各路的艺术名流前来观看画展,其中有收藏家、音乐家、儒商、服装设计师、电影导演什么的,他们看完画展以后,很自然地聚在一起恳谈,反正顾希陶备有美酒和咖啡,还有相当丰盛的点心和水果。

  谁都知道搞艺术的人是很感性的,他们又怎么会对一个弱智的孩子吝啬溢美之词呢?

  这一次的动静真有点儿闹大了,惊动了北京。中国残联正式发来信函,邀请歪歪到北京去参加一系列的活动,还要让他和残联的艺术团一起出国巡回表演。

  管静竹在兴奋之余,也在考虑是否需要辞去工作,陪伴儿子继续攀登艺术的高峰,而她此生梦寐以求的不就是眼前的这一切吗?现在这一切已经梦幻般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人多得是,可他们有这样的机遇吗?没有。美术学院多了,美术学院的学子就更多了,他们同样也没有这种机遇。现在是她帮助儿子抓住机遇的时候了。

  这一天的晚上,管静竹正在家里写辞职报告,天地良心,她真的一点儿也没有考虑经济方面的问题,因为经济问题还用考虑吗?画展《8》办得相当成功,不仅没有按时落幕,还加展了三天,说门庭若市就太俗气了,真可谓盛况空前,按照管静竹的想法,歪歪卖画的钱就足够他们娘儿俩生存的了。

  所以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要算经济账,要目光远大,志向高远,才对得起儿子旷世的才华啊。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她意外地接到了曹虹的电话。自从上次发生冲突以后,她们都刻意回避了对方再也没有联络。当听到曹虹第一声喂时,管静竹就冒出了一个她从来都不会冒出的念头,她想,就连曹虹都未能免俗,她也终于在这种时刻来跟她握手言和了。

  但是,曹虹的第一句话却是:“管静竹,你玩够了没有?这场天才大师的游戏该结束了吧?!”她的声音冷若刀锋。

  管静竹心里顿时很不舒服,但她还是压住火气回道:“拜托曹虹,歪歪有才华并不是我玩出来的,他现在火了,也不是我能操纵的。”

  曹虹爆发道:“他有个屁才华呀,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残障孩子,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管静竹也一下子火了:“我知道我有一个残障的孩子,用不着你随时随地提醒我!曹虹,我就不明白,你是我那么好的朋友,应该替我高兴才对啊,难道我当初听你的话他把丢在四塘,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吗?”

  “正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我才会提醒你,这是一场游戏!每个不相干的人都想在这里面扮演一个角色,都想借题发挥,他们在利用歪歪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表现自己!这是典型的‘皇帝的新衣’,你难道也昏了头?岂不是太可怕了吗?!”

  “有那么可怕吗?你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坏了?”

  “这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而是在现实面前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我再说一遍,这件事也许初衷是好的,但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相当危险。也许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歪歪就是个普通的残障孩子,他的画也不是什么上帝握着他的手画的……媒体和商人无非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在炒作,能兴风作浪大捞一把当然最好,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马上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歪歪反正什么都不知道,歪歪永远是歪歪,可是你怎么办?到时候从半空中摔在地上的人是你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保持清醒、冷静,当然这很不容易做到,但你必须这么做。要拒绝所有毫无意义的采访,还要公然制止这种脱离现实的疯狂。你要好好上班好好挣钱,你要给歪歪留下一大笔钱。”

  “歪歪的《无题77》,认购价已经炒到了12万,其他的画均价也在3万左右,所以希陶画廊对行情的估计很乐观。”

  “你拿到钱了吗?”“还没有。”“你还有什么打算?”

  “我正准备辞职。歪歪要出国访问,这一次是帮助残联宣传残奥会。他身边不能没人照顾。”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曹虹都快哭出来了:“静竹,你千万不能辞职,辞了职你们俩吃什么?画出来的大饼能顶饿吗?没拿到手的钱你敢信吗?……我的天啊,我要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歪歪不是大师,你这样的精算师才是真正的大师,你在财务方面的才华才是许多同行不能也不敢比的……你辞职,让歪歪画大饼,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拜托你醒一醒,我现在真的怀疑到底是谁的智商出了问题?”……

  总之,她们的电话足足打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尽管都是泣血心声,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曹虹的丈夫早就提醒过她,当一个人坐上疯狂过山车的时候是不可能中途下来的,而女人总以为自己能改变哩。这一头的管静竹,由于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也的确不可能把曹虹的警世通言当回事。

  第二天,管静竹就交了辞职报告。公司高层执意挽留,但她去意已定。

  管静竹离开公司的那一天,天气晴好。她在公司大楼前面逗留了片刻,内心还是有许多留恋和不舍。但是形势比人强啊,一个人有了运气那是任什么都挡不住的。

  因为手里抱着一个纸箱子,她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在车上管静竹不禁想到:我怎么是大师呢?我那么俗气,离开一个长时间工作过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伤感,怎么可能是大师呢?歪歪才是大师,只有像他那样对外部世界浑然不觉的人才可能独上高楼,成为大师。曹虹当然就更不是大师了,如果她不是对别人成功嫉妒,那就是她已经平庸得太久,缺乏想像力,更跟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完全脱节了。

  然而,谁又能想到,此时的一声叹息后来变成了管静竹内心深处的伤痕,时时隐痛。她不止跟一个人说过,当你在生活中彻底迷失了方向,请记住,通常最难听的那句话才是你最真实的处境。

  多少年来,管静竹都是很相信“眼见为实”这句话的。这一次也一样,歪歪的作品得奖,顾希陶的来访,画廊画展,报纸上登出的歪歪的画作和评论,美院附小、企业家、民政局、残联等单位,每一件事都是她所亲身经历的,都是她亲眼所见。它们就像雨后的彩虹挂在天边令人欣喜。但她万万没想到曹虹的话如同咒语一出,便是天旋地转房倒屋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魔杖一挥,彩虹连同一切美好的东西立刻化作遍地瓦砾。



  亲眼所见的东西也是不能相信的。

  后来发生的事儿极其偶然和草率,完全没有预谋。一位旅美的真正的大师级画家路过本市,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其作品价位也是活着的大师中排名很前的;他的许多经典作品被人们用各种方式仿照,印刷品、文化衫、烧瓷甚至直接制作的假画比比皆是。他的确是人们公认的伟大的艺术家。除此之外,尤其要提的是大师的谦虚与风范得到了媒体和公众一致的发自内心的尊崇与折服。也就是在大师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有好事的记者拿出端木歪歪的画请他过目。记者们没有告诉大师有关歪歪的任何一点背景资料,只是希望大师公正地评价《无题》的水准。

  大师想了想,说道:我看这就是一个智商不高的孩子的信手涂鸦吧。

  此言一出,万马齐喑。

  国人素有相信权威的习惯。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对大师的专访,可以想像,端木歪歪制造出来的神话就此完结。

  顾希陶把歪歪全部的画作还给了管静竹,当然一张也没有卖出去,但是顾希陶还是很大度的,她对管静竹说,市场就是这么残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这盘生意也不可能只赚不赔,认吧。顾希陶走了以后,管静竹心里充满了内疚,她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个漂亮的女人,顾希陶可以说是出尽百宝,但却只画了一个圆圆的零。接下来的事就更是纷纷泡汤,美院附小的教务主任说由于歪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们是爱莫能助,只有收回学位了;答应给歪歪成立工作室的企业老板干脆换了手机;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就更邪乎,说是残联来信是几个骗子冒充的,他们已用歪歪做幌子拉了不少赞助,目前案件还在审理之中。

  端木林当然没有真的去法院告管静竹,对于歪歪的抚养权,他现在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不想要了。之后,他再也没有跟管静竹有任何联系,又像缩头乌龟那样过他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管静竹欲哭无泪。

  管静竹更恨曹虹了,她不认为曹虹掌握着真理,她认为她是天字第一号的乌鸦嘴,把他们家咒得一团漆黑。最要命的是她连饭碗都丢了,曹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辞了职你们娘儿俩吃什么?

  没有什么比不幸被人言中了结局的事儿,更让人觉得窘迫和悲凉的了。一连数日,管静竹都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头不梳脸不洗像鬼一样。焦阳见状,只得在双休日自己去星星索康复中心接歪歪回家。

  星期天,沉浸在爱河之中的焦阳去菜市场买了鱼和排骨,还有许多菜,他决定做一顿饭安慰受到了重创的管静竹和歪歪。

  本来他是不会做菜的,但在大排档打工看也看了几手,应该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日上三竿,管静竹的房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焦阳便一个人在厨房里又洗又涮。这时歪歪醒了,他又跑去给歪歪穿衣服,洗漱完毕之后,他对歪歪说,大师,我要给你做饭,你就开始画画好不好?歪歪想了想,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自己爬到凳子上去正襟危坐。焦阳急忙给他铺纸、拿笔,然后像以往那样说了一句,大师画吧。

  此时的歪歪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藐视地看了焦阳一眼。焦阳忙说对了,还有音乐、大师,音乐马上就来。

  焦阳刚要起身去放音乐,管静竹突然从她的房间里冲出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就像一只发怒的母狮。她扯着沙哑的嗓子冲着焦阳吼道:你别一口一个大师行不行?我恨这两个字!我对这两个字有生理反应,我会头痛发烧、歇斯底里、神经衰弱……你要再提这两个字就给我滚!

  焦阳当时就傻了。端木歪歪也傻了,尽管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妈妈会成为这个样子。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管静竹,整个人屏住呼吸,手上的画笔也掉到了地上。

  管静竹还嫌不解气,她一个箭步冲到歪歪面前,把桌上的纸、笔、颜料、洗笔用的清水等等统统划拉到地上,并且恶狠狠地说道:别画了,还画什么画!画什么画!

  端木歪歪陡然间大哭起来。

  焦阳冲上去抱起歪歪,忍不住也冲着管静竹大吼?难道歪歪不是我们家的大师吗?难道他不是大师吗?为什么别人说他是大师他才是大师,别人说他不是他就不是了?他从头到尾有什么错?他一直都在画画,人家说他不是大师了他也画,难道这还不是大师吗?在我看来谁都不承认你,可是你还是照做自己事的人,就是大师!歪歪就是大师,就是!

  管静竹带着哭腔闭着眼睛喊道:你说了不算!你以为你是谁呀!

  焦阳硬邦邦地回道:那就谁说了也不算!然后,他背起歪歪,对他说:走吧歪歪,咱们去吃麦当劳。

  房间里安静下来,管静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被电击了一样。好一会儿,忍了很久很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管静竹走到窗前,看着焦阳背着歪歪远去的背影,更是泣不成声。


  这天晚上,曹虹来看管静竹,管静竹见到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曹虹更没好气道:“我不来看你,你以为还会有人来看你吗?”管静竹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曹虹道:“你别笑啊,吓人。”管静竹道:“你说我还能回原单位吗?”曹虹道:“刚出来两个礼拜就回去,脸往哪儿放?”

  管静竹不吭气了,心想,我现在哪还有脸?恐怕早就成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曹虹道:“工作的事还好说,像你这样的会计师不愁没人要。只是有些事你要想开点儿,别放在心上。”

  管静竹道:“你也不用这么善解人意,骂我一顿我还好受一点儿。”

  曹虹叹道:“撞上南墙还知道回头,你还是管静竹吗?走吧,咱们出去做做头,再吃点东西。你看你这个样子,像从坟墓里挖出来的。”

  她的话令管静竹的内心一阵温暖。与此同时,焦阳的话也响在耳边,她想,焦阳是对的,如果歪歪在我的心中是大师,那我又有什么可失落的呢?她换上了出门的衣服,跟着曹虹走出门去。

  两个人从美容美发厅出来,也算是一扫晦气。又去了南北食街,管静竹一连吃了四碗菜肉馄饨。曹虹忍不住说,你到底几天没吃饭了?管静竹被馄饨占着嘴,伸出了三个手指头。曹虹只好说那你慢慢吃慢慢吃。

  这件事过去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一次,管静竹问曹虹,她说我就是闹不明白,你生活得那么幸福,为什么看人看事那么冷静,有时还有些残酷。可是我生活得还不坎坷吗?为什么我还是那么轻信和梦幻呢?

  曹虹想了想说:你忘了我是运动员出身?运动员面临的大起大落最是冷酷无情,不管你曾经多么风光,多么被外界看好,只要你今天从平衡木上掉下来了,你就什么也不是。记得有一场比赛我没有拿到名次,下飞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我,领导、记者都围着有名次的人,我一点儿也不伤心,因为你没有名次人家围着你干什么?你去年有名次那是去年的事,跟今年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世界是没有神话的。

  但是你不同。曹虹继续说道:“静竹,也许你的生活中太需要希望和幻想了。”

  管静竹叹道:“我是不是没救了?”

  曹虹答非所问:“我就是想看一看,最后到底是我说服了你,还是你感动了我。”

  这话也算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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