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 > 毕淑敏:鲜花手术 >


  正想着,黄莺儿从水里钻出来,吹开白雾,看到柳子函,生气地说:“你怎么还没走?”

  柳子函翻着白眼说:“这儿也没有电吹风,我在等着头发慢慢干,要不然会得感冒。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黄莺儿说:“那你背过身,我好穿上衣服。”

  柳子函说:“偏不背过去!你凭什么命令我?”

  黄莺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那你就把眼睛闭上。”

  柳子函说:“我就不闭眼!有本事你今天就沤在这臭水中不出来!”

  黄莺儿不理她,自己一个人抱着前胸,缩在水里,长长的脖子高耸着,像一只受惊的鹭鸶。

  门“嘭”地被撞开了,一个灰绿色的身影扑了进来,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好在柳子函衣着齐整,基本还能保持镇静,黄莺儿立马蹲下,绿水淹到下巴颏,只露一颗湿淋淋的头。

  柳子函以为进来的是个男人,听到声音才知道是老女兵:“为什么还不出来?淹死在洗澡水里了?马上就要开饭了!”说完又一阵旋风似的卷了出去,留下一股寒气。

  黄莺儿只好爬出水面,当着柳子函的面穿衣服。柳子函惊叹黄莺儿完美无瑕的身体,宛若一整块大理石雕琢而成。优美的瓜子脸,笔直的鼻梁,紧抿的如同菱角般边缘清晰的红嘴唇……待穿上军衣,更是非同小可。柳子函深深自卑,同样的军装,套在自己身上稀松平常,穿在黄莺儿身上风姿绰约。

  黄莺儿到底是谁的孩子?柳子函本以为这个疑团很快就可解开,只要晚上给爸爸打电话时顺便一问,就可水落石出,没想到,部队当夜就出发了。老女兵成了女兵们的排长。排长容颜惨淡不说,名字也寒气袭人,叫佟腊风。

  闷罐子军列火车上,佟腊风正思量着把谁安排在又冷又吵的车门口睡觉,黄莺儿一言不发地就把背包堵在那儿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还没有醒来,黄莺儿已经早起,把女兵们夜里灌满的尿桶,沿着车门的缝隙小心地倒了出去,让后面起来的人好有个地儿方便。

  清晨到了兵站,闷罐子车暂停。几大笸箩馒头端过来,大伙儿一拥而上疯抢。柳子函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刷刷牙,把手洗干净才好进早餐。一回头,笸箩已经见底,细密的竹篾上粘着几块馒头皮,好似投降的小白旗。柳子函不知所措,佟腊风走过来批评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黄莺儿用肘子撞撞柳子函,把一根筷子递给她。这可不是普通的筷子,一摞馒头被它穿心而过,仿佛巨型的白色糖葫芦。柳子函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都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我才没饭吃。”

  黄莺儿撇嘴说:“你以为我吃不完呢?告诉你,我三口两口就能把这些馍都吞了。现在是从牙缝里省出干粮给你。”柳子函噎得直翻白眼,不由得对黄莺儿刮目相看。老爹说过,能吃的人打仗不怕死。

  吃完了兵站的白馒头,火车重新开拔。新兵们盘腿坐在潮湿的铺草上,佟腊风拿出几天前的报纸,让大家像接龙游戏似的每人念上一段。柳子函的优势终于有所显示,她念得字正腔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轮到黄莺儿,她磕磕绊绊地把“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能那样文质彬彬……”,念成了“文质杉杉”。

  一个多么低档的错误!这说明黄莺儿不但没有学过这个成语,而且对毛主席的经典语录也很不熟悉,更不知道老人家在天安门上,曾经把一个叫做“宋彬彬”的女孩改名“宋要武”的故事。

  “柳子函!”佟腊风皱着眉头叫道。

  “到!”柳子函起立,屁股上沾的稻草随风摇荡。她奇怪黄莺儿丢了丑,把她喊起来干什么。然而老兵就是真理的化身,新兵蛋子只有像根旗杆似的尊听吆喝。

  “黄莺儿!”佟腊风又叫。

  “哎……”黄莺儿抻抻衣襟,款款站起来。

  “要说——到!旱地拔葱一样‘嗖’地挺身而立!听我的口令,坐下!起立!坐下!起立……”佟腊风毫不客气,在火车的颠簸中,让黄莺儿连续做了几十个坐下起立,木偶般循环不已,直到黄莺儿头顶像刚出锅的馒头,冒出垂直热气。

  “好了,从此你们两个结成一帮一一对红。柳子函教黄莺儿学文化,黄莺儿教柳子函……”教柳子函干什么呢?佟腊风打了个磕巴,顿了一下接着说,“教柳子函长点眼力劲儿……好,一对红握个手吧。”

  柳子函和黄莺儿只好握手。火车正好一个急刹车,两人一块儿扑在稻草上。跌倒了,手攥着手也没松开。倒不是感情有多亲密,而是人在立不稳的时候,格外需要支撑。柳子函和黄莺儿的脑壳几乎撞出青包,在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中,柳子函第一次发现黄莺儿的睫毛非常茂盛,好像黑漆的甬道,整齐细密,尖端弯翘。在浓密的间隙中,透出干净的目光,仿佛被围拢起的一汪潭水,静谧幽深。

  这样的睫毛,柳子函再也没有看到过。直到今天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深夜见了游蓝达的侧影。

  到了。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绿树中,掩藏着一栋砖红色小楼。灯光眯着眼,困倦地等待远方的客人。不论哪里的灯光,都是相同的,给旅人以归宿和安宁。游蓝达付了司机车费和小费,柳子函刚想拎行李,游蓝达悄然示意她站着别动。柳子函不知何意,乖乖地抱着肩膀僵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侍者把旅行箱提进旅馆。

  游蓝达把房门的钥匙递给柳子函,说:“我住在您的隔壁。明天,应该说是今天了,您醒来后,我们共同进餐,开始确定行程。祝您晚安。”

  柳子函四处张望:“我的行李怎么不见了?”

  游蓝达说:“预订好的房,侍者已经把它送到您的房间了。”说完,塞给柳子函一枚硬币。

  柳子函大惑不解,说:“这是什么?”

  游蓝达说:“小费。”

  柳子函惊讶:“你还需要给我小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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