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三节
余大耳朵们并没有恪守诺言,而把杜长明与奚萌之关系的大字报照样贴到了大
街上一处最显眼的地方,—共二十一张。但,他们保护了奚萌,把责任全都推到了
“—贯玩弄女性”的杜长明身上。奚萌居然仍被留在了大院里当秘书。不过时间不
长。因为汤文甫的老婆立即有了疑心。这疑心很了不得。她把自己的广阔而丰富的
想像—律当成了铁的事实,硬说汤文甫与奚萌睡觉了,并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汤
文甫。如果汤文甫瞅了空子得以脱身,她就去盯奚萌,用了女人锐利而仇恨的目光
去盯。汤文甫觉得这样下去,在这样—个充满崇高而神圣的情调的时候,太损害他
的形象了,就只好将奚萌打发到最偏僻的—个小学校,依然让她去做小学教员。
杜长明不再神气了。“背时的凤凰不如鸡”,这谚语真是妙,它把人得势与失
势的前后状态,最恰切地概括出来了。它与“—切皆流”之类的大哲们的格言相比,
具有同等水平,一样的万古不朽。杜长明被人押着游乡,被押到街头新搭起的台子
上示众,那目光是呆滞的、凉恐的。那眼前原是他的天下呀!他很有点惶惑的样子。
他不能再回家了。我几次看见杜高阳给杜长明送饭菜来。杜高阳也不再神气了,蔫
蔫的,总是顺着路边与墙根“吱吱”地溜。杜长明被关押了一些日子之后,就让他
拿了一面破锣,在镇子南面的庄稼地轰麻雀。那时,正是深秋,晚稻熟了,麻雀们
正在冬季来临之前不失时机地偷吃稻子,落下来,稻子上颤颤抖抖的一片黑。而它
们一受惊吓,飞起来“呼啦啦”地响,像刮了股小旋风。杜长明戴了一顶破草帽。
这是汤文甫让余大耳朵们给他戴上的。汤文甫下狠心要再毁一毁杜长明从前那副风
度翩翩的形象。杜长明得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不停地敲锣。那锣中间被敲掉—块了,
发出的声音也好像豁了—个口。他—下子—下子地敲,把人种的样子敲得精光。汤
文甫在远处看了—会儿,嘴角上就荡漾起笑来。
可是有一天,杜长明突然不见了。他是被“保皇派”弄走的,藏在什么地方了。
保皇派们虽处低潮,但并不认为天下就归汤文甫了。“狗日的汤文甫,四只眼,跳
梁小丑而已!”他们一个个谁也没有闲着。这些务实的人实际上是永远也打不败的,
他们的手段远胜汤文甫—筹。他们“密谋于暗室”,在等待着时机收拾汤文甫。他
们的第一步是先把“杜大帅”保护起来。但,汤文甫他们很快就知道了杜长明的下
落:在镇上的梁宏家。梁宏是杜长明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粮管所所长。这边就要捉
回杜长明。
那边的人知道了,就聚集起好几百人来,拿来棍棒之类的东西准备对付汤文甫
们。这样,油麻地镇的历史上,就有了一场棍棒交加的械斗。
械斗之前,空气很紧张,只见油麻地镇委会大院与油麻地中学乱哄哄的一片。
学生们毁掉了许多课桌,桌面一锯两半,背面钉了一个弯把,就成了盾牌,桌腿操
在手中,就成了打击的武器。一个个心里都有点恐昨,但又都感到很刺激。耍弄时,
还有点童年时游戏的感觉。保皇派们有许多是镇上的普通居民和从镇子外面各个村
庄来的农民。他们拿在手中的,有许多是劳动工具:扁担、铁锹、划船的木桨……
许多人只肯当观众,像等着看一台大戏—样,爬到房顶、院墙头等高处,伸长脖子
等开打。有人说:“打不起来。”许多人就很失望。
下午两点,—杆红旗引路,上千名的人,在汤文甫带领下朝镇子中央过来了,
口号震得油麻地镇鸡飞狗跳:“杜长明有罪!
罪该万死!“”谁不交出杜长明,就砸烂谁的狗头!“后来,就真的打起来,
并打出了特色,这比当时城里的武斗更让人难以忘怀。双方的人都挤在几条小巷里
(最经典的”巷战“),就听见棍棒敲得—片乱响,其间夹杂着骂声和叫唤声。一
些小贩原以为打不起来,未及时撤去摊子,都被挤翻了。有人就搬地上的西瓜往对
方头上砸。还有鸡蛋、西红柿、茄子之类的东西在空中飞。
也有被砸中的,或淌了一脸蛋黄,或被西红柿的汁水呛了眼睛。
后面的人被堵住,上不了前线,就大声喊口号,或问从“前线”
退回来的人:“前面怎么样了?”
高二班有—个学生的脑袋被砸破了,头流着血,被人扶着下来了。他—边哭,
—边骂:“狗日的保皇派,下手真狠。我认识他是谁!杨家堡的,杀猪的。狗日的,
我明天就去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呜呜呜……”我心里就有了点怕,手也微微发抖,
但还是和马水清他们朝前拥。
打了一阵之后,队伍忽然很快朝前推进了。汤文甫—边年轻人居多,许多人不
怕死,人数又多了对方好几倍。对方被打怕了,就往后撤了。这边就越疯,不依不
饶,一路追下去。杜长明被—群人保护着,随着人群往镇南的大河边上撤。汤文甫
的人就—直把保皇派们挤到大河边上的一片滩地上。
这双方的队伍中,有许多是—家人,就听见那边的—个老子朝这边的—个儿子
喊:“二X 养的,你赶快给我回去!人家杜镇长还救济过我们家—丈五尺布票呢!”
“二X 养的”不听,继续拿了“盾牌”和桌腿往上冲。老子就要用锹劈“二X 养的”,
但—看这边那么多人冲过来,就把锹放下,拖着跑开了。
乔桉打得特别狠,不管前面是谁,双手抓住棍子—头,闭着眼,转动着身子往
前旋转而去,就听见一个被扫中了的哀叫:“没命了,腰,腰啊!”乔按充耳不闻,
咬着牙,继续旋转下去。
马水清居然与—伙人冲到对方人群里了,并且挨近了杜长明的身边,但不—会
儿,他就捂着胳膊撤了下来,见了我,疼得光咧嘴。我就扶着他回学校。路上,他
告诉我:“杜长明的屁股上被我戳了一刀。”他把那把削水果的刀子从腰里拔出来
给我看,那上面还有血迹。
傍晚时,械斗结束。而杜长明早被停在水边的船接走了。
大约过了—个星期,我和乔桉被汤文甫派到离镇子最远的小刘庄送信,通知一
个小头头来镇上开会。路上,我的肚子就一直不舒服。将到时,实在憋不住了,就
从笔记本上撕下两张纸冲到一座大桥下拉屎。大桥下,停了一只草船。正拉得很舒
服时,忽然听见船里有人笑。我一听,肛门就—紧——杜长明!屎也拉不出了,胡
乱地擦了擦屁股,赶紧爬上岸。
乔桉说:“你怎么啦?脸色不对头!”
我回望了一眼河中的草船。
乔陵问:“船上?……”
“杜长明在船上。”
乔桉走到水边,朝草船望着。
草船又没有声响了。
“我们走吧。”我说。
路上,我对乔桉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乔桉不吭声。
当天夜间,杜长明就被汤文甫派人捉了回来。从草船上还搜出了奚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