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红瓦》
第七节
按小说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应该结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麻地镇爆发了一场知青大战。战场就在油麻地中学。
分到这地方上来的知青有两部分,一部分来自无锡,一部分来自苏州。他们像
是—个农夫背的一袋豆子,而这袋子是漏的,于是他们就被三三两两地散落到这个
平原的各处。而他们又常常地集中在—处,向这地方上的人显示着一股力量。可是,
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宽厚,抑或是并不把这股力量放在眼里,因此,也都不在意
他们。不被在意,再去显示自己,就显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们或许认识到了这地
方上人的宽厚,不好意思与之作对,或许认识到了这地方上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与
之干起来等于是以卵击石,因此,无论是无锡知青还是苏州知青,都与这地方上的
人相处得还可以。
可他们在城市里生活惯了,也热闹惯了,有点受不了这乡村的寂寞,生出一些
事来的心思,天天总有。既然与这地方上的人对立不起来,就自己跟自己对立吧。
无锡知青—拨儿,苏州知青—拨儿,就常常地找—个理由纠集起来,然后打它一打。
开始是小打,后来越打越大了,并打出了仇怨,几乎把所有来这里插队的知青都卷
了进去。他们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双方都无动于衷,充耳不闻。这种厮
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镇的—位工农干部说:“这就像女人来例假,
到时总要来它—下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来它一下”,有多种好处:一、一个城市里来的人,好碰碰头,叙—叙同城
人的情谊,再酿一份那已远去的城市的快乐;二、地里的农活让人受不了,正好有
个借口出去消闲它一阵;三、满足一回做英雄好汉的欲望;四、给这地方上的人表
演它二回,让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们是—些不同凡响的城里人;五、把那无边的
寂寞,猛烈地打破……总而言之,非打不可。
这地方上的人非常乐意看打,像爱过节日—样,像守了一台大戏一样。两拨儿
知青即便是打得头破血流,他们也还是—旁站着看下去,从不去阻拦,仿佛那故事
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既然是发生在电影里头的,你上去劝解,岂不是笑话?人性
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听新闻时,怎么就老那么希望有—个船难事件
或空难事件的报道呢?
这两拨儿知青到底那一拨儿厉害,一直也没有个分晓。
无锡知青的头子,叫褚善露,两条长腿,像蚱蜢的后腿。会唱“不献青稞酒,
不打酥油茶”,唱起来,声音颤颤的,像数九寒天光着脊梁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样。
还会表演车技,常到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来露一手。他或将车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
人从车上—跃而下,任由那车自向前方。而那车似乎还有—个人在上面驾驶着一样,
划着弧,又很亲密地过来了,他又一跃重骑了上去,右手将头发往后一撩。也有很
多时候,他又像个文化人。有很多好看的女知青要跟他好。
苏州知青的头子,就是鲍小萌。
这—回的打,规模最大。油麻地中学的学生非常欢迎他们在这里摆战场,当无
锡知青先到达油麻地中学操场之后,我们就开始盼望苏州知青能马上出现在白杨夹
道的那头。但苏州知青迟迟不肯出现。无锡知青就站在大土台上叫骂,并拿油麻地
中学出气,践踏了许多花草。有几位,竟然在教室的门前撒尿。还擗下许多树枝来
做武器。
快近中午时,苏州知青突然从油麻地镇外—处集中,然后越过油麻地镇,直扑
油麻地中学。双方也没有废话,见了面就打。
比起乡下人来,他们确实敢下手多了。那早准备好的棍子就敢往下砸,这便不
时地响起一声声凄厉的叫唤。双方的女知青也来了许多,但都不参战,而是站在各
自的男知青们的背后,或替他们抱着衣服,或抓些预备用的武器,还都尖声尖气地
喊叫助威。双方人员打的水平也不—样,有瞎打的,毫无章法,与一般乡下人为—
路,也就是勒脖领揪头发吐唾沫,没多大看头。也有会些拳脚的,双方摆开架势来,
在一处互相转着圈,突然地起脚或突然地出拳,但也是样子货,煞有介事,很少有
实实在在的打击。最让人兴奋的,看得人的眼珠都要被勾出来的,是没有多少架势、
将人往死里打的那种凶残的相拼。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有不少这样的家伙,不—会
儿,就有好几个,因为这样的厮打而瘫痪在地上呻吟,或踉踉跄跄地跌到了操场边
的水沟里。就听见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喊:“那个人流血了!那个人流血了!”这血
腥气,又把双方的残忍进—步激发了出来。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王儒安赶快派人去镇委会,让干部们立即来。不—会儿,
就有干部来了。但劝不住,因为有许多知青并不属油麻地镇管。他们就让鲍小萌住
手。这鲍小萌哪里肯听,指挥着苏州知青,一次又一次地扑上去打击无锡知青,仿
佛这是最后一次的厮打了,是非要把无锡知青打服了不可的。他的样子很英武,相
比之下,对方的褚善露,就只剩下凶残了。但打了—会儿,苏州知青反而有点顶不
住了。其中有几个被撵得无处可逃,一头钻进了我们的教室。几个无锡知青就追进
教室去。双方就搬板凳砸,不—会儿工夫,就把教室搞得—塌糊涂:桌子倒了,玻
璃窗砸坏了,到处在流淌蓝墨水。几个苏州知青就从后窗跳出去,跑进树林了,有
—个没跑得了,被几个无锡知青打得半死,瘫在墙角里直呻吟。
鲍小萌急了,看清了褚善露,突然地冲上去,—脚将他踢翻在地上。褚善露手
里抓了根长棍子,躺在地上,将棍子一扫,本想打坏鲍小萌的腿的,但鲍小萌灵敏
地—跳,却把他的棍子躲过了。褚善露一跃,起来了,抡起棍子就砸。鲍小萌就躲
闪,但左肩头还是挨了一棍子。那一棍子,在我们看来,鲍小萌的肩胛骨大概要被
打断了,但却没有被打断,只是被打得微微有点倾斜。
这时,鲍小萌站住了,双目瞪着褚善露,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褚善露就扬
起棍子来,那样子在说:你再走上前一步,我就往下劈!
我们都希望鲍小萌能赢。鲍小萌在油麻地中学学生的心目中是个好汉,而褚善
露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一人占着几个女知青,总让我们想到土匪。
鲍小萌的目光的如两枚火珠,他迎着棍子走过去。当棍子劈下来时,他往旁边
一跃,并一步上去,一拳打在了褚善露的脸上。这沉重一击,把对方打晕了,只见
他转了两圈,跌倒在地上。鲍小萌就—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朝那些还在各处厮打的
无锡知青说:“你们再不住手,我就一脚踩下去!”
我们挤上去看,就见褚善露的眼珠慢慢地往外胀凸,挺瘆人的。
鲍小萌说:“你们都给我扔下手中的东西,往后退!”
无锡知青就只好扔下东西往后退。
这时,秦启昌带了许多民兵来了,还背了枪。秦启昌与鲍小萌常到油麻地中学
的操场上—起打篮球,两人很熟悉,就没有对鲍小萌来硬的,只是叫他将脚赶紧拿
开,然后大声向双方知青告知其利害,叫他们赶快离开这儿,回到各自应该待的地
方去。
油麻地镇的医院,一下子就忙碌起来了。其中有—个苏州知青伤得很重,医生
传出话来:可能要残废。
这次厮打,情节十分严重。第二天夜里,县公安局突然下来了几十个人,到处
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网,鲍小萌却走脱了。有个人说,他夜里去油麻地中
学偷藕,看见—个人正往油麻地中学急匆匆地走,样子极像鲍小萌。于是,公安局
的人就都进了油麻地中学,像在地里干活的农人寻找一只惊脱了的野兔,对油麻地
中学进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树林、辣椒地、厕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没有搜
到鲍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马水清去河边洗手时,却看见了一只小篷船,
船上有一个人,岸上又蹲了一个人(像在草丛里拉屎),穿着一般人的衣服,可老
用眼睛朝校园各处瞟。马水清小声说:“这是便衣。”
于是,我们就想,鲍小萌还在油麻地中学吗?
因为心里老有一种挂念,一种惊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儿看书。过了两日,突然
想起来了,才赶紧去了她那儿。她的门却锁着。此后,我一连去了几次,门都锁着。
我从办公室门口过了一下,见她正坐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这就让我有点奇怪,因
为据我知道,她是不太乐意去办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欢在她的宿舍里,
独自一人静静地做事。我又发现,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铺盖卷,
睡在了夏莲香她们宿舍的一张空床上。夏莲香跟同学们说:“校园里有便衣,这就
说明鲍小萌还可能藏在学校的什么地方,吓得艾老师都不敢独自一人在宿舍待着了
……”我想想,觉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顶头,屋子前面是荷塘,后面是树
林,让人没法不联想,万一门一开,门过了十多天,风声慢漫缓和下来了。那几个
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测)也不见了。不久,传出话来,经过多日
多方调查,现已查明:鲍小萌虽然多次领人与褚善露厮打,但都为正义之战。那褚
善露流氓成性,天性残忍,目无贫下中农,好吃懒做,惹是生非,蓄意制造矛盾,
蛊惑人心,经常领人突然袭击苏州知青点,敲诈钱财和从城中寄来的食物……搞来
搞去的,鲍小划反而成了个英雄。
这一日,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就听见红瓦房那边有人喊:“鲍小萌!”接着就
有很多人喊:“鲍小萌!鲍小萌!”很像夏日夜晚望星空,—人说:“人造卫星!”
于是很多人就都去望星空,并都惊奇自己的发现:“人造卫星!人造卫星!”数学
老师率先出了教室,我们也就立即拥了出去。
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在那块巨如屏障的语录牌下的台阶上,悠闲地坐着—
个人,正是造卫。他见人多,就站了起来。
他的脸很白,一看就让人觉得他有十多天不见阳光了。他朝我们豪迈地一笑,
走下台阶,沿着白杨夹道,走向镇子,那挺直的背影牵去无数双眼睛。
这之后,我们就经常看到他来油麻地中学看艾雯。
我们都很喜欢鲍小萌,尤其是女生。她们总在一旁“唧唧喳喳”地议论,说鲍
小萌长得很帅气。她们看鲍小萌,总有点仰视,老有—个消失不了的距离。鲍小萌
确实长得很帅气。他个头高大,但并不宽阔厚实。一双凹眼总在鼻梁与眉骨的阴影
里。两只胳膊很长,打篮球去空中夺球时,就把好两只胳膊的漂亮最充分地显示出
来了。人的魅力,常在走路上,但这走路的形象,尤其是一个男人的走路形象,却
是很难指望用语言去表达的,尤其是像鲍小萌这种人走路时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更
不可用语言来形容。总而言之,他—出现在白杨夹道那头时,我们就会用眼睛去看。
他的背影似乎更禁看。因此,他穿过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而往后面的艾雯的宿舍走
时,总会有更多的眼睛贴到教室的后窗玻璃上。
一种人长成那副样子,总跟长他的地方分不开。种子也一样,长它的地方不—
样,长出来时,就肯定不是—个样子。那些知青,与这地方的人就长得很不—样。
皮肤不同,一望便知。身材比例的不同,也是—望便知的。比如说姑娘们,这地方
上的姑娘,长长,就成了臀大身肥的了,很少有像那些女知青—样苗条身材、腰软
如春柳的。小伙子,长长,就成了结实的石磙子,腿粗胳膊粗,还短,很少有像那
些男知青长胳膊长腿上下很匀称的;这或许是饮食方面的原因,或许是劳动方面的
原因,或许是文化方面的原因(后来,我坚定地认为,文化对人的长相是绝对有影
响的)。反正,这地方上出产不了鲍小萌这样的人。
深秋时,一天,我们居然看到了艾雯与鲍小萌一起在外面散步。其时,正是芦
苇飘飞银絮,淡黄的银杏树叶落满一地的时候。他们在秋光中慢慢地往天边走,那
形像很明亮,很安静。
天底下出现这样一幅情景,这是油麻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的。
但,人们似乎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当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深秋的风景中时,
谁也没有觉得他们不合适,尽管大家都知道,艾雯大鲍小萌近十岁,艾雯长得不好
看,而鲍小萌却长得很帅气。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艾雯会去做妻子。但,她做了。寒假里,她跟他结婚了,她
随他去了一趟苏州。她穿上围裙了,—件淡绿的围裙。这围裙将她—下子固定在了
—个温馨、恬静的媳妇形象上。她似乎很乐意为人妻。因为这结束了那漫长的寂寞
和淡淡的自卑。她拥有鲍小萌,便使她与这世界上的那些幸福的女人—下子扯平了。
她除了上课,就是愉决地去忙那些家务。那间独身宿舍,现在有了温暖的家的气息。
她总是给他洗衣服,给他弄吃的。她的心情就如这秋天一样地明净。她脸上有了红
润,上课时,比从前有了力气。男人真神奇,他居然能使一个女人变得健康、决活。
在好长—段日子,艾雯沉浸到她的生活里去了,忘了我的作文,忘了让我去看
那些书了。
鲍小萌也似乎成了另—个人。他的那股野气,竟如同飘落的秋叶,从他身上飘
逝了。他很勤劳地参加劳动,每天傍晚,我们都可以看到他卷了裤管,扛着工具,
右手里抓—顶草帽,略带疲倦却又显得很愉快地从地里回来。他走得很快。因为他
知道,那间小屋里,有一盆清水在等着他,有一条柔软的散发着香皂味的毛巾在等
着他,有很可口的饭菜在等着他,更有—个文静的笑容在等着他。这世界上,似乎
只有鲍小萌真正领略了她。女人更神奇,女人能很轻易地软化—个男人,把—个男
人软化成她所希望的样子。
但那年春天,艾雯却几乎要被毁掉了。那天晚上,鲍小萌迟迟不归。她一次又
一次地站到路口上去眺望。后来,天完全黑了,夜风也—阵紧似—阵地吹起来。她
沿着鲍小萌去田野干活的路,一路找过去。夜色苍茫,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然而,
世界无声无息,只有夜风掠过树梢时的沙沙声。她又重新找回来……
不久,—个消息就从黑暗里—路传来:鲍小萌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是那个叫
褚善露的无锡知青越狱逃跑后,将一把匕首捅到了他的心脏上。
鲍小萌被杀死在芦苇丛里,据发现的人说,他躺在那里,像在那里睡觉。
艾雯—听到这消息,当时就跌倒了。我们将她送进医院。在那里她输了一周的
液。停止输液后,她在病床上又继续躺了一周。出院那天,我们不少人都去接她,
她瘦得更像—张纸。又休息了些日子,她终于又走上了讲台。她用枯涩的眼睛望着
我们,很久,才向我们讲话,声音像微弱的风吹过浩淼的水面。
高三第一学期将近一半时,她得到上头来的通知。通知上说,同意她调到上海
去工作了。她准备离开油麻地镇的那些日子,恰巧赶上了油麻地镇开往县城的轮船
坏了,拖上岸修理,使她不能离去。她等了几日之后,对我说:“我不想再等了。”
星期天,我借来了一只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行李,去十多里地外坐另一班
开往县城的轮船。河水很满,伸向河心的树枝,不少已经快要与水面接触了。人从
船上站起来时,可以看到堤岸那边的庄稼地以及远处的村庄。艾雯望着这些她已熟
悉的乡野风情,眼中满是留恋。她微微叹息了一声:“哎,说走就走了……”
我无言地摇着橹,将她送向前方。
河水很清,清得见底,可见水中鱼虾。她有很长—阵时间低着头,望着河水。
她见到了自己的面容,见到了一些混杂在黑发里的白发。
我有点累了,停—橹来,让船暂且顺流着往前漂去。
“我老了。”她轻声说道。
“你不过才三十出头。”
“可比你大了了多少?”
“才大十三岁。”
“才大十三岁?”她微微摇了摇头,“大十三岁还少吗?”
船往前漂着,我偶尔扳一下橹,将秀摆正。
她望着我问:“喜欢陶卉吗?”
“我不知道。”
她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
我把她送到了船码头。往岸上搬那两箱子书时,她只让我搬上去一箱,另一箱
却要留在船上,“我们一人一箱。”
我—下子局促起来,“我没有东西送你。”
她打开她的小箱子,拿出了我的两本作文,“我抄的那两本你留着,这两本底
稿就留给我。”
轮船开出时,她站在船外边,一直望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轮船消失了,机器声也消失了,大河仿佛一下子笼在了洪荒里。
我坐在那箱子书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