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一共七个 第五节 上学去,背上书包,啃着馒头,咽得脖子直伸。课桌、黑板、讲台,一切都是 老面孔。所学的内容也是老面孔。这不比看到熟人,见了熟人总有几句话说,见了 熟悉的教科书只想瞌睡。我真奇怪了,不一样的老师,教起学生来怎么都一样的假 模假样,他们非把课上到学生统统睡着才死心。唯一的不同是这儿的先生们上课时 更无精打采。这里只有一个讲究,他们的报酬是按课时算的,而不是按没睡着的学 生计算。 上第一节课时,我在做算术。当时是语文课,老师在台上分析当年的高考试卷。 我在心算,我被这道题搅得不得安宁。 30×56=1680对啦,也就是说,咱们这五十六个人一共值一千六百八十元。是 不是便宜了些? 富士没来上课,他果然说到做到,天天出寨闲逛,顶了他名的是阿克发。阿克 发弄不到钱交学费,甚至连饭钱还没着落。依我看,这样的父亲应当绞死。于是, 他的父亲就暂时由我们三个继任了。惭愧,我们疼他,为他张罗吃的。 这件事做起来比说说难多了,我们毕竟不是名正言顺的父亲呵。既要给人,又 要给得不叫人难堪,这实在是门学问。虽说阿克发曾大嚼我们的饼干、巧克力什么 的,但吃饭和吃零食全然不同,偶尔吃一顿和顿顿沾光更是两回事。阿克发不是尽 想沾光的人。 这个难题由富士解决了,这小子干这种事非常自然,一声吆喝,几句闲扯,没 一点施主的影子。柯达不行,柯达请了人还让人觉得是他欠了人家,这同样叫人不 自在。 学校的食堂也就是这个样了,对它我们不指望出奇迹。它只是处理胃的问题。 对舌头不承担义务。自然,这是我们的评判,食堂从未这样宣布。据称,该食堂的 宗旨一贯是竭诚为广大师生服务。只须朝饭盒里张望一眼,就知道这种诚意是如何 地叫人昏倒。 怎能不叫人想起,想起河边的黄瓜。 我本来想说,想起妈妈的手艺。妈妈做菜有两下子,这是有舌头的人公认的。 真的想念还是在这么个地方。俗话说,逃掉的蟋蟀总是大的,尝不到的果子总是甜 的。不过,我不想承认,至少不想这么快就承认。想家不是有出息的表现。我离家 不过十公里,中间并没隔着台湾海峡,有什么可想的。 还是说说柯达吧。尽管他不怎么抢镜头,也不该冷淡他。 柯达高高的,戴眼镜,留长发。他爱穿西装短裤,露出细细的毛色浅淡的两条 长腿,实在不怎么美丽。他有点象知识分子,或者说竭力要自己象个知识分子。可 怜的柯达,高考平均考了四十三分,怎么轮到他去劳心呢? 我曾详细询问了他的家谱。一般来说,他记忆力还可以,能背下自祖父到侄女 的全部姓名与成分。他的祖上平平常常,所能传下来的唯一遗产便是他那当教师的 爸爸了。我知道,凡当教师的,很少有教好自己儿女的,以此类推,柯达的不长进 也是天数。 柯达还是愿意继承父业的,甚至想当一名诗人。他写得很勤,经常投稿也经常 被退稿。每当有幸发了半首一首短诗时,总请我吃阳春面一碗,请反转片吃巧克力 一块,以示大众。他上学比我用功,课堂上至多画画女孩胸像罢了。有天,他又有 新作出手,请我教正。我一看便把脸笑短了三寸,柯达倒也不很在意。据他说,画 的是反转片。小孩子看了图能识字,我识了字依然看不出反转片来。他画得最动情 处是胸口的那一弯,表明了他本人在个人发育史上所处的位置。我还是不行,可能 患有冷漠症还是怎么的,对此没有一点心得。 他算是把反转片盯上了。有天与反转片同桌的负片没来,他忸忸怩怩地搬了过 去,却生了根一样再不愿挪回去。反转片对他这个不速之客不置可否,他便看作是 默认了。倒霉的是后座的申光,从此只能将躯干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绕开那块门 板。 “我眼睛不好……” 他反复解释,逢人便解释。这就不够勇敢啦,也缺点诗人气质。我有时够细心 的,我注意到他没向阿克发解释。我为阿克发抱屈,他为什么就不能听一听关于眼 睛的故事呢? 阿克发不在意。 在入学的第一个星期天,阿克发的母亲找来过一次,扔下几块钱和几斤粮票, 扔下老爷子的一句话:“死活随你!”好啦。阿克发终于自生自灭了。他恨恨地将 钱粮扔了回去。 “饿死也不要他的!” 母亲洒下几串泪水,发出几声哀叹,痛心疾首地走了。阿克发一人来到河边。 我知道,他对鸭子没有兴趣,便尾随而至。阿克发,你千万别想不开。 他看看我。我给他抽烟。 我又一次感到鸭子是幸福的。 “我去挣钱。”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