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男少女,一共七个            第十四节      




我从没指望父亲会请我抽支烟的,也不指望他动情地摸摸我的后脑勺。同样,
我对他的脑壳也没兴趣。我爱摸的是妹妹的小脑袋,软软的头发散发着好闻得要死
的香皂味。自从她长大,很久没让我摸了。于是,我只能搔搔自己的头。

父亲非常亲切地看着我。

母亲给我三根香蕉。

“这一阵,忙么?”

“嗯,有点。爸爸。”

“都干啥了?”

“读书。玩。”

“玩?”

“玩。”

父亲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还当当模特儿吧?”

“有这回事,爸爸。”

母亲又送来香蕉,给他两根,给我三根。

“还认识了姑娘?”

“有这回事。认识了三个。”

“三个?”

“是的,就三个。”

我拨弄着手边的三根香蕉。这香蕉味儿不坏。阿克发该贩这个,贩什么荔枝呢!

“是呵,交上姑娘总得花钱,所以当模特儿也不奇怪了。”父亲也顿悟了。
“花得比我还多吧?”

“是呵,爸爸,挣的也不比你少。”

“那就是说,用不着……”

妈妈走过去给他倒水。

“咱们的儿子有出息啦,我说,你应该高兴。别提有多高兴了,别提了!”

好啊,我的老妈妈,你全看见了吧。这就是告密的后果。我太不愿把你和父亲
归作一类了,你却自觉地走到他身边。你们不知道吧,也有人向我告了密。你们偷
看了我存放在家的日记,你们边看边笑,笑得多么纯洁呵!爸爸,你的阅历可真广。
为此,我能不感谢你们吗?

父亲很快把香蕉吃了。我想听他说点什么。我可愿听他说话了,比如现在。有
时,我那么想听他说点什么,他却至多拍拍我的肩膀而已。拍得我异常不安。

“咱们谈谈吧,孩子,谈谈吧。”

我看了他一眼。我的心都疼了。

“谈谈吧……”他说。

我的心都疼了。真的。这是多大的诱惑呵!我都怕管不住自己了。但是……还
是不说了吧,父亲。虽然你不耻下问,其实并不想听什么。你只要一个“喳”就行
了。你会受惊的,妈妈不是欧阳海,到时候制不了你。

我有许多话说,父亲,我最想告诉你的是,我快二十岁了。你是和我一起上过
澡堂的,你知道,我十二岁就具备了当父亲的能力。也就是说,我至少是一个公民
的老师。如今,我那冥冥中的儿子该上小学了。你忘了,我是个有选举权和被选举
权的公民,社会至少在理论上承认我参与国家管理的可能,承认我具有独立的意志
和判断力。而这些你是不承认的。我得向你进贡思想,进贡意志。这叫我非常胃疼。
我再也不愿数数了。我是儿子,但我不总是儿子,就象你不总是父亲一样,这样浅
显的绕口令般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说么?

“不说了,爸爸,没什么说的。”

“那么,你搬回来住。还不到要你自立的时候呢。”

“不用了,爸爸,不客气。”

“那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的。我也可以耍点花招,貌似驯服,以取悦父亲大人。没
意思。我推开香蕉,不吃啦。

妹妹不让我走,我没说什么,只摸摸她的头。她的头发还是这样软。

妈妈送我,我没听清她说的。她哭得伤心,也许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什么了。
记住吧,我的老妈妈,这就是向父亲传话的结果。你们想请我留下,交出自由换一
碗闲饭。坦白讲,这也是有诱惑力的,但我能敌住诱惑。假如我想有出息的话,我
必须敌住诱惑。是呵,白给都不吃。

我也是父亲。我用你们给的身体自立,而且扶助阿克发。不管我们的寨子多么
寒酸,破败,缺少色彩,我的魂还在那里。在那里,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自己,
可以不凡事必作出解释,可以来几句“他妈的”。

那里,有阿克发,柯达,还有阿反。这些杂种令我念念不忘。阿反说过爱我,
我也说了。我们曾经接吻,吻得毫不拘谨。我们为自己安排前途。我们为爱而挥霍
光阴。我在她面前庄严宣誓:因为我的、阿克发的、富士的、负片的和形形色色的
父亲们,我一辈子不当父亲。听完,她说,为了要有个象我、象阿克发一样的儿子,
她发誓要当母亲。我们在月光下的坟地里庄重地勾了手指。我们宣誓,我们决不食
言。

这一切都是神圣的。

我看着母亲。我想,我到他们老了再回去。我毕竟是中国佬。到那时,我不会
趁机教训他们的,也不会要他们交出日记。一切听便。

现在不行。现在我得回到寨子,左思右想,找个合适的去处,将自己先安顿了。
俗话说得好,遥远的东方有条龙,他们都是龙的子孙。龙子龙孙是不会饿着的。等
我有了该死的钱,把妹妹也拐出来。我养着她,任她疯傻。

妹妹有一头柔软的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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