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文集 风从脚下过 焦建国被小姨接回身边后,小姨希望他能够补回失去的学业,和别的孩子一样, 成为一个合格的学生,为此她给他联系了最好的演校,给他买来新书包、新文具, 让他读书。 小姨把焦建国拉到跟前,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里,说,建国,你这几年没妈 管着,学习误了不少,现在你回妈的身边了,妈要让你好好学习,学好本事,将来 建设我们的祖国。 焦建国非常聪明,读起书来一点也不吃劲,虽然他跟着焦柳时辍过一段时间的 学,但他并不像别的学习跟不上的孩子一样,永远痛苦地跟在别人的后面拖。焦建 国是那种很有灵气的孩子,他在学习上从来不用功,他不喜欢被别人强制着背公式、 读课文、做习题,有时候兴趣来了,他会很入迷地学习功课,投入得让老师们也觉 得感动,更多的时候他会对学习发烦,对学习毫无兴趣,连作业也懒得做。但他的 成绩并不差,他总是会创造出一些奇迹,他的老师常常吃惊地发现,基础训练相当 差的他,在考试的时候却能得到一般的学生望尘莫及的分数,这令老师们大惑不解。 小姨一直严格要求焦建国,但小姨工作忙,没有时间跟在他身后。每天焦建国 放学回家后,小姨还在单位里上班,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这段时间焦建国就会 把它充分利用起来,玩得脚丫子朝天,等小姨快回来时,他会精确地掌握时间,回 到家里,洗一把脸,把身上的衣服拍拍尘土,迅速地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坐在桌前 写作业,让推门进家的小姨大为满意。 几个月后,小姨把焦建国送到一所寄宿学校里了。小姨并不是因为识破了焦建 国的阴谋才把他送进寄宿学校去的,而是因为自己的确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他的学 习和生活。在她看来,这两样都很重要。而焦建国在回到小姨身边一段时间后,对 小姨的严格管理教育也有点野马收疆的不习惯,他早就想脱离小姨的控制了,小姨 一和他商量送他去寄宿学校的事,他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说,妈,我早就想有个 环境好好学习了,我还想不给你添麻烦,你工作这么忙,你都累瘦了,我再给你添 麻烦,我实在不忍心,那我还算什么好儿子呢? 一番话,说得小姨差点没落下泪来。 焦建国后来得意地对我说,操,我妈她怎么就不明白,她居然出此下策,她完 全想不到,这回我可是放虎归山了。 自从小姨来到我们住的这座城市后,我的父母就开始吵架了。 我的父母他们原来也吵架,但是他们原来吵架,大多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 吵,而且只要一吵,母亲从来不肯向父亲认输,不战斗到底,绝不罢休。可现在他 们吵架大多不是为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吵,而且只要一吵,总是母亲认输,好像一 旦吵架的目的变了,父亲他就胜券在握了,而母亲则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父亲对母奈说,你把你那个妹妹管着一点,她和那个小白脸的事闹得全世界都 知道了,闹得我们单位都知道了,丢人不丢人? 母亲说,你是说小鲁吧?怎么了?有什么可丢人的? 父亲说,我原来还不大明白,我还替你那小妹妹想不通,怎么别人都过得好好 的,就她过不好,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她那么不踏实,别说过不好的话,就是再活 一百次,也别想过好! 母亲说,你有话就直说,何必绕那个弯子。 父亲说,我再绕弯子,也不至于绕得没个谱,我也不至于要找个小上一大把年 纪的小白脸! 母亲说,小又怎么了?小白脸又怎么了?年轻就不该活呀?脸白一点就不该活 呀? 父亲说,那不是虚荣是什么? 母亲说,谁虚荣了? 父亲说,虚荣也行,虚荣就虚荣出个结果,要么叫那个小白脸滚远点,要么叫 你那个妹妹嫁给他,别扯来扯去不明不白的,她不寒碜,我还替她寒碜呢! 母亲说,那是你的想法,你的想法不代表事实。我问过了,他们现在只是同事, 没有那种关系。小鲁追梅琴,梅琴不愿意,情况就是这样。 父亲说,情况远远不是这样,还有一个老王。 母亲吵不赢父亲。最主要的是,母亲觉得父亲说的并不是没道理,事情真的有 些严重,母亲就找小姨了解情况。 母亲和小姨谈这件事,小姨据实说来,说鲁辉煌已经闹得她不得安宁,她只恨 不得找人把他锁起来才好,她又不能骂他,不能踢他,真锁当然也不行,她现在实 在不知道把他怎么办;老王常来电话,有时间也来看她,话没说白,但意思也能听 出来,是在往那方面引,她正在考虑怎么对这个老战友说呢。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你看看,怎么都给弄成这个样子了呢? 小姨是曾经沧海,说是那么说,并没有真当一回事,也许是一切都来了,泥沙 俱下,不是她能够主宰的,她只能赌气,拿站立在那里不合作来作抗衡,母亲忧心 忡忡成什么样,她也不急,从果盘里拿了一只黄金帅苹果,丢开母亲,去厨房里洗 了,再一路啃回来,坐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急着说,那你考虑好了没有,你到底跟谁? 小姨啃一口苹果,不明白地看母亲,说,什么跟谁? 母亲说,这两个人,小鲁和老王,你到底想要哪一个。 小姨说,我为什么要他们俩谁?我该要他们谁吗? 母亲说,你不要,他们放在那儿,他们都粘着你,大家都看着,你也不能不表 态呀? 小姨明白过来了,把苹果皮吐在手心里,坚决地说,哪一个我也不要。 母亲说,那怎么行,小鲁为了你,人家可是什么事都做了,就只剩下给你跪下 磕头了;老王这一头也是风雨欲采,只等着锣鼓开场了,分明要鱼死网破地搏一回。 这两个人对你都动了心,你不能让人对你白动心,你总得要一个。 小姨看着母亲,说,姐,别人说这种话也罢了,你也说这种话,凭什么我得要 一个?是我前世欠了还是今生该了?你只说他们对我动了心,你只说我不能让他们 白动心,可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母亲就问,那你说说,你快说,你是怎么想的。 小姨慢慢地扬起了下颏。她的脸在游走于屋内的暗光中像一片澄澈的云母。她 手里的那只残缺的苹果一点一点地往外渗着果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要男 人了。我已经对男人厌倦了。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一个男人走近我。决不! 实际上,小姨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在她说出决不这两个字之后不到半年,她 就接受了鲁辉煌,让鲁辉煌走近了她。小姨在鲁辉煌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不再扣他 的电话,在他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的时候,在他星期天来到她家的时候,不再赶他出 门,这相当于默认了她和他之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关系,这和她对母亲说的那个决 不是大相径庭的。 母亲并没有因此而挪揄小姨。连母亲都对鲁辉煌的一片痴情感动了。母亲对小 姨说,摸良心说,我这个姐姐也做不到,我也早烦了,别说不相干的人了,到哪儿 去找像小鲁这样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的男人?我是没见到过。 小姨拿眼睛去看母亲。母亲连忙说,我这可不是劝你啊?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劝 你。你的事,我一句不劝,我从头到尾不劝,我只是替人家小鲁难过,他这么好的 条件,又不是就你这么一条路,他也是自找的,何必呢? 促成小姨接受鲁辉煌的并不是母亲的话,而是人们的那些议论。 在小姨默认鲁辉煌走近她和母亲说出上面那番话之前,小姨在单位里和同事之 间的关系越来越糟,她的一颦一笑都会在单位里导致各种各样的说法,她几乎成了 文化局里最遭非议的人物。 小姨的性格越变越古怪,她不再忍受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不再宽容人们对她 的说三道四,不管是谁,只要那些人的议论被她知道了,她必定会找上门去讨个说 法,她甚至发展到不光是对人们的议论,就连人们的目光也不能忍受了。 小姨已经摆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架式了。她才不管人们是怎么想的呢,她才不 会按照人们想要看到的那样去做呢,她才不和什么人合作呢。小姨在文化局成了一 个异类人物,成了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朋友、谁也不愿意来往的人。 甚至就是党委开会的时候,小姨身边的座位也没有人坐,大家都远远地坐在一边, 把她身边的位子空出来,而且在党委成员投票时,大家都下意识地不和小姨站在一 起,好像和小姨站在一方,站得近了点,就会沾上一点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似的。 小姨把内心的积郁说给老王听。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她的苦恼。小姨希望在 当年的战友和恩人那里寻求到理解和安慰,同时还想听听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老王在电话里说,小梅呀,这件事,我早就想找你说一说了,可是这段时间我 太忙,一直没抽出空来。 小姨说,老王,我想调一个地方。 老王说,你想往哪儿调? 小姨赌气说,往哪儿调都成,只要能躲开唾沫。 老王爽朗地说,不是唾沫的问题,唾沫要躲也躲不开,唾沫也没有什么可怕, 失键是人在唾沫面前站得直不直,只要人站直了,心里无愧,你就是拿唾沫做成海 又能怎么样呢?你拿唾沫做成海,我就在海里游泳,我还游出个花样出来给你看看, 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被老王关于唾沫的话逗乐了。她想到人高马大的老王在唾沫的海里游泳的 样子,差点没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姨受到了鼓励,心里平静了一些,说,老王,你 这样说,你还是理解我,我还担心你也不能理解呢。 老王说,小梅呀,咱们这么多年的老战友了,枪林弹雨都理解过来了,生生死 死都理解过来了,一点唾沫还能理解不过来?我还告诉你,就算我不能理解,你也 不要把它当成一回事,唾沫嘛,太阳一出来,一烤一烘,它连影子都见不着了,你 怕什么呢? 小姨完全被乐观开朗的老王给鼓舞起来了,身心一阵轻松。小姨说,老王,你 说得真好,到底是当大领导的,能启发人。 老王说,我能启发谁?我谁也启发不了。我呀,也就是认准了死理,十头健牛 拉不回,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罢了。 小姨被老王一条道走到黑的话提醒了,犹豫了一下,说,老王,有一件事,我 还正想和你说说呢。 老王说,说什么? 小姨说,老王,我们单位的人一直在背后议论我们俩的关系。 老王不明白地问,我们俩的什么关系? 小姨说,他们说,你把我从外地弄来,你老来看我,你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老王奇怪地说,我是有自己的打算,我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打算呢?这有什么不 对的吗?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吗? 小姨说,老王,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把我从监狱里弄出来,你帮我 调到这个城市,帮我联系工作,经常关心我,帮助我,我非常感激,作为当年的老 战友,我也非常地尊重你,但是,我们只是一种同志之间的关系,我不会,也不可 能对你有别的什么想法,我也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被别人说什么。 老王说,什么想法?你说的是什么?小梅,你这么绕来绕去地绕圈子,把我都 绕糊涂了。 小姨索性说白了,说,老王,这么说吧,我这一辈子,不会再考虑成家这种事 了,我不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误会。 老王有一段时间在电话那一头没有说话,然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老王笑起来 是很有感染力的,即使隔着看不见的黑皮线,小姨也能感到自己有什么地方给弄错 了。 老王说,小梅呀,你真是,太逗了,你都把我弄得脸红了,幸好我没在你面前, 我要在你面前,你还不把我当做红脸鸡公呀?小梅,别人那么说,别人是群众嘛, 群众总是有觉悟不高的时候,咱们可以教育,可以引导,但也不能作出规定,不让 人家那么想,那么说。可你是一个当领导的,你不是群众,你的觉悟应该比他们高, 你怎么也会有这种想法?你怎么也会以为我想娶你?我把你从监狱里弄出来,我把 你调到这个城市里来,我是想娶你做老婆?不错,我对你是有想法,我的想法是我 们是战友,是经历过血雨腥风战火考验的革命战友,我们比一般的同志多一份共同 的事业,多一份生死不换的友谊,那比什么样的说法不强?我老王也是见过场面的 人了,我老王还是共产党里的人,我老王尤其是共产党里最忠诚的那种人,我老王 什么样的道理不明白?难道说,我还能把共产党的纪律丢在一边,去做共产党不允 许做的事情?不,我不会做,过去不会做,现在不会做,将来也不会做,我这一辈 子,不会让党失望的。 小姨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有些糊涂。她糊涂极了。她在那里想,不 对,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被弄错了。 党委书记和小姨的谈话是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的。 那天,小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处理手头的工作,她正在给手下的一名干部交待 工作,党委书记背着一双手踱了进来。小姨开始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停下手头的 事,问:老陈,你找我有事? 党委书记摆手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 小姨没在意,又回过头来向那个干部交待工作。等工作处理完后,那位干部出 了小姨的办公室,小姨发现党委书记还没有走,站在墙边津津有味地看墙上的世界 地图。小姨就把手中的事放下,说,陈书记,说吧,有什么事? 党委书记回过头来,冲小姨摆摆手,说,没什么事,真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 转一转。 小姨笑了笑,说,老陈,我到局里一年多了,你也不是没进过我的办公室,你 进我的办公室总是有事情才来,你这是第一次随便转一转。 党委书记有些发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是啊,是啊,平时也没时间, 工作太多,哪里轮得上我这种苦命的人随便转呢? 小姨说,那你就节约时间,有什么话,快点说,说完不就了了一件事吗? 党委书记憋了半天,知道这种事,迟早也得说,就说,梅处长,有些话呢,我 确实也不想说,我也知道话未必句句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话能一听一 个准呢?但是群众的反映太多了,多到我想要压都压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为了 局里的工作,也为了当事人的名誉,我这个局里的一把手,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笑了笑,说,这种事终于得要你出面了? 常委书记不明白地看着小姨,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小姨轻松地说,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说了。 党委书记更加不明白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怎么又知道没必要说了? 你要说的不就是我和京剧院鲁辉煌的关系问题吗?小姨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看 着党委书记,记,我想我没说错吧? 党委书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走过来,在小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来,说,梅琴同志,也不是我一定要揽这种事,我实在也不想揽这种事,我也知道 你有你的难处,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影响你也知道,我作为局里的 主要负责人,不能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得不说了。 小姨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不说了。现在满城风雨的,不就是我和鲁 辉煌的关系是否正常吗?对吧? 党委书记说,是的,这是问题的关键。 小姨问:如果我们是恋爱关系呢? 党委书记有些发愣,说,你和鲁辉煌,你们一个未嫁,一个未娶,如果是恋爱 关系,当然就没有什么了。 小姨平静地说,那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和鲁辉煌,我们就是恋爱关系, 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这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小姨在党委书记惊讶的目光中探身向办公桌,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 小姨对着话筒说,请给我叫一下鲁辉煌。 片刻之后,那边的人接了电话。 小姨对着电话说,小鲁吧?我是梅琴,你不是要请我看电影吗?明天是星期天, 咱们明天去怎么样?我在家里等你,你来接我好吗? 小姨把话筒放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那种微笑是党委书记不熟悉的。 党委书记坐在那里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这里了?他还想,这个女人,她究竟想要 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