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第一部 道台公子

          小鹏鹏巧遇若英姑娘——日后的欢喜冤家                      

    刘成忠治绩斑斓,余晕晖灿灿。惠济河上游浚妥后,成忠成了河南省治河的能员,
抚台又借重他勘察贾鲁河河道,并督办惠济河下游的浚治工程,直至安徽亳州境内的涡
河。这一段河道都在归德府境内,抚台索性命他暂署归德知府,以利指挥。惠济河全程
浚通后,不但开封城内水患消除,全城官民皆大欢悦,还可循涡河以达淮河,商货运输
行旅往来莫不称道刘知府的功德。

    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年),岁在辛未,适逢丑未辰戌三年大计之年,抚台专门
为成忠上了密保,加了个“治绩卓异,剿捻有功”的考语。要知道这“卓异”两字在大
计考语中列于一等之上,是花了金子也买不来的。于是一道谕旨下来,成忠晋京引见之
后,放了河南南汝光道实缺道台,究竟府多道少,何况尚有许多京官直接外放的,府台
升道台虽只升了半品——从四品升正四品,却是做官的一大关口。过了两年开归陈许郑
道道台病故出缺,成忠调任过来,统辖开封、归德、陈州、许州、郑州五个州府,三十
余县,兼理河务,道台衙门设在省城,成忠一家又回到开封来了。

    省城依旧而人事全非。抚台大人早已换了李鸿章的心腹幕僚,在剿捻中总办后路粮
台大大出过力的钱鼎铭,那个以“目不识丁”图章炫耀于人的傻大个儿张曜,奉旨去西
北受陕甘总督左宗棠的节制,镇压回民起义,蒙旨升了广东提督,还要随左进入新疆,
平定叛乱,一去就是十五载。曾国藩死了,李鸿章成了遥执朝政的直隶总督,并且开始
兴办洋务,盛宣怀入了李幕,成了李的得力助手,这一年创办了轮船招商局。此时洋务
运动还仅仅限于官督商办企业,鼓吹者少,支持者尤其少而又少,而冷潮热讽或顽固反
对的则多而又多,纵然威望如李鸿章,也感到十分孤立。

    家庭之中两个儿子都长大了,孟熊这一年二十四岁,早已娶妻生子,可是乡试两试
不中,心灰意懒。孟鹏也十七了,长得方面大耳,厚厚实实,已给他订下了亲,是六合
外祖母家作的大媒,妇方姓王,还沾些亲,也是当地名门大户,商定今年乡试之后完婚。
无奈孟鹏书虽读了不少,只是心头太活,今天喜这样,明天爱那样,拿拿放放,不能专
心,河南各地古迹名胜去过不少,就是安不下心钻研那叫他头疼的八股文章。今年秋天
正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之年,孟鹏已是秀才底子,老爷子嘱咐他用功勤读,准备应试,希
望弄个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还不知能中也不?

    孟鹏人长大了,也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以为过去按家谱“远”字辈排名的“震远”
和家中常用的“孟鹏”都太古旧,于是自说自话改名为鹗,字铁云,他的一生中也不知
取过多少古怪的名字,如梦鹏,云抟,云臣,公约,筼湍,常用而又知名的便是刘鹗和
铁云。

    从这回书起便改以铁云来称呼这位鹏鹏小少爷了。

    却说铁云这一天啃那前科的乡试程墨,读得头昏眼花,两耳嗡嗡,全不曾进得脑中。
看那窗外,春光煦煦醉人,红杏艳艳地冒出了墙,猫儿在屋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步一
伸懒腰,还呼啊呼地翘起了长须须,似真又假地撕打胡闹,把铁云的心都逗活了。合上
书,戴上黑缎小帽,揣了些零碎银子,索性上街去遛遛腿儿。来到相国寺庙前庙后书铺
古玩店消闲了一会儿,空着手又走了出来。看那耀眼的太阳还在天上高高挂着,回去尚
早,而春意融融,浑身似有使不尽的气力,不如去城东北角十三层铁塔(相国寺塔)登
高远眺,舒展一下筋骨。于是出了相国寺东便门,乃是马道街走不多远,忽见一个姑娘
捧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从一家当铺出来,低下头,只管往前边走去,边走边抹眼泪。看她
娇小身材,穿一套藕白色大襟袄裤,白布滚边,梳了个双螺髻,髻上也插了一朵白绒花,
似是戴孝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哭泣。铁云好奇地慢慢跟着她转了两个弯,来到斐坊公胡
同一户住家门口停下,那姑娘想推门进内,却又缩回了手,只是站在门边发呆,那泪珠
儿就默默地一颗颗滴落下来。铁云走到她身边,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

    姑娘抬起泪眼,吃惊地打量铁云,那一幅又白又嫩几乎掐出水来的瓜子脸,那一双
三分媚七分俏似惊又恐的黑亮的眸子,裹着泪水益发显得令人爱叫人怜,铁云也不由得
吃惊了。他长到这么大,除了从小依偎在母亲和三姐的身旁,以及几个使唤丫头老妈子
之外,很少接触女人。十七岁的少年,一种朦胧的对于异性的爱慕,忽然在这位美丽的
姑娘面前被唤醒了,他张嘴结舌,要问的话被眼前比他略小一些的少女那清素骄人的光
辉镇住了,好一会,才愣冲冲地说道:“姑娘,你有什么难处?我能为你出力吗?”

    姑娘猛地抹一下眼泪,掉头道:“不要你管!”

    铁云耐住性子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我是道台衙门的,我诚心诚意想帮助你。”

    姑娘又盯了他一眼,见这个书生穿一件灰呢夹袍,外罩天青色马夹,老老实实,不
像是个坏人,也许是道台衙门文案上的小小书吏,于是撇了撇嘴,说道:“我妈病了,
我要请医生,你会医病吗?”

    “会啊!我读过好多医书,我爸爸会给人看病,我也会。”

    “你爸爸是医生吗?”

    “不,他是道台。”

    “什么道台?”姑娘呆住了,一时想不出“道台”是个什么行当。

    铁云没有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台就是道台衙门的道台,他能管知府,管知县。”

    “也能管主簿?”

    “那当然,主簿是九品官,比知县小,道台可是四品。”

    “那末,”姑娘抹干了泪水,亮亮地睁大眼,又端详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嘴道:
“你是道台少爷?”

    “不敢当。”

    “你真能治病?”

    “谁骗你。”

    “好,那你随我进来!”

    姑娘引铁云进门,穿过小小的过厅,从左耳门进内,乃是一座窄窄的院落,朝南正
房三间,东厢数间下房,其中一间素幔高悬,赫然停了一具黑漆棺材,棺头上题了“河
南祥符县主簿衡公之灵”,墙上挂了几幅挽对。姑娘泪汪汪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家
姓衡,那是我爸爸的灵柩,已经故世大半年了。”

    铁云吃了一惊,心中仿佛明白了三分,于是跟随衡氏姑娘来到北屋檐下,姑娘道:
“妈,我请医生来了。”东屋传出一位妇人虚弱的声音:“若英,这么快就回来了?快
请医生堂屋里坐,我就起来。”

    姑娘踏进客堂,说道:“妈,不用起来,医生会进来给你诊病的。”

    客堂中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若英朝铁云嫣然一笑,点头示意:“你坐吧。”便掀
帘进东屋去了。静了一会儿,好似娘儿俩在嘀嘀咕咕说话,衡母先是一声声的叹息,忽
然惊讶地冒出了一声:“啊呀,罪过,你怎么把道台少爷请来了?”

    “妈,不要紧,他还小哩,也不过比我大两岁罢了,是他自己定要来的。”

    “真会治病吗?”

    “让他试试吧,我扶你坐起来。”

    稍过一会儿,若英掀帘朝铁云点了点头,俏皮地说道:

    “道台少爷,请吧!”

    铁云窘道:“姑娘,我叫铁云,叫我名字吧。”

    “好吧,铁云少爷,请进来!”

    铁云进了东屋,见雕花大床上靠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面容清瘦憔悴,似乎不胜
凄苦。若英道:“妈,这位就是铁云少爷。”

    衡母欠身道:“少爷,小女不懂事,怎么可以惊动了您。”铁云作揖道:“莫怪姑
娘,是我自己愿来为伯母诊病的。”

    若英端来一张椅子,铁云见过父亲为人治病,望闻问切那一套都是会的。当下默坐
床边,请衡母伸出左手,若英为母亲卷起袖口,铁云学着老医生那样,伸出三个指头,
闭上眼轻轻地似按非按,屏息凝神,从指端感觉病者寸关尺那地方微微跳动着的脉膊,
诊了好一会,又换了手,方才看了舌苔,也不问病情,说道:“伯母此病可是心悸厌食,
四肢乏力,虚弱多汗,神思恍惚,寝不能眠,眠则多梦,以致周身倦怠,日渐消瘦,恐
怕已有多时不能起床了吧?”

    “是啊,是啊,说得一点不错。”若英喜道:“妈,看不出我请来的竟是一位行家。”

    铁云道:“姑娘说笑了,其实伯母并没有大病,不过是家庭有了变故,陡遭刺激,
一时心神溃乱,失了常态,但能宽心静养,勿忧勿虑,再服几帖固本培元的药,自能恢
复元气。”

    衡母叹道:“老妇的病根都被少爷说中了,不瞒你说,我家原籍江苏淮安,后来迁
居扬州,先夫在祥符县做主簿,女儿若英是我家掌上明珠,今年十五岁了,从小仆妇丫
环服侍,何曾吃过苦。不料先夫缉拿盗贼,办事认真,被仇家暗害了,县大老爷捕拿凶
手,至今没有下文。本打算丧事断七,扶了灵柩回扬州安葬,谁知道黑心的男佣勾结了
我的贴身丫头,把办丧事的钱和金银首饰都卷得光光,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哪里捉
得着?这一气一急,从此病了。剩下的厨娘丫头,无钱供养,也都打发她们走了,可怜
只剩了我们孤儿寡母在异乡客地受煎熬,不但先夫灵柩回不得故乡,就是我们母女也眼
看落魄了。刚才命若英拿些衣服去典当了请医生,却又不值钱。阿弥陀佛,幸亏碰到少
爷好心!”

    铁云奋然道:“好官竟没有人扶持,今后天下谁还敢认真办事,我回去立刻禀报家
父,一来为贵府缉凶,二来敦请各府州县为府上筹集一笔还乡安葬的费用和日后的用度,
这事都着落在晚生的身上就是了。”

    衡家母女大喜,衡母连连点头道:“磕头,磕头,多谢大少爷好心,我家母女终于
得救了,先夫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你的。若英,快给少爷磕头道谢!”

    若英绯红了脸,扭一扭腰,羞答答地瞥一眼铁云,低下头嘀咕道:“我才不磕头哩,
他年纪那么轻,也不过是个大孩子。”

    倒是铁云慌忙向衡家母女打躬作揖道:“不用谢,不用谢,凡是有血气的男子汉都
会这样做的。我现在先开个方子,去赎药要紧。”

    于是迅速写了脉案,开了几味舒心安神活血通气的药,又把身边的零碎银子都掏了
出来放在桌上,腼腆地说道:“我这就回去见家大人,来不及去买药了,烦请姑娘走一
趟吧。这点银子先拿了用,明天我再带些银子来。”

    “不了。”衡母慌忙摇手道:“少爷小小年纪,还不曾做事,不能用你府上的钱。”

    “不要紧,那是我自己省下的零花钱,你们不用,我也是随便花掉了,何况发个公
启筹集盘缠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凑齐的,目前用度还得开销。”说罢便拱手告辞。

    “英英,你送送少爷。”衡母坐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说道。

    若英送出堂屋,忽然住了脚步,低声喊道:“少爷!”铁云回身过来,若英脸红红
地拈弄着衣襟说道:“你明天一定来吗?”

    “一定来,明天一早就来。”

    “别骗我,我等着你。”

    若英水灵乌亮的秋波中,透出来腼腆的若隐若现的情思,似感激,似恋慕,眸子深
处似有千言万语欲吐。铁云见了,心中又是一动,不禁脸也红了,着着实实地说道:
“若英小姐放心,我怎么会骗你,今后我会帮助你的。”

    听到道台少爷亲切地唤了她的闺名,这个从不曾被陌生男子叫过芳名的少女,腾地
又涌起了两朵红云,偷偷地瞥一眼铁云愣乎乎的傻劲,竟然噗哧笑着,一直把他送到大
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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