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的乡村
第五章 玉芬和玉玲回娘家已经十多天了。 钱家那边没来人,也没捎过啥口信儿。赵家人断定:这是较上劲啦,要看谁先 说软话。 赵德顺老汉虽然表面上没把这当回事,但心里是挺别扭的。他的腿还没有好利 索,本来就烦,但当着家人的面,他说啥也要显出啥事没有的样子,瞅着旁人不留 神,他就拿着家什到地里去。大块地里的棒子已经窜有半人多高了,请人耪了三遍, 又耥了一遍,再施了化肥,棒子叶都变成墨绿色。当初没有种满的缺口,是赵德顺 自己种上些豆子,这时也一簇簇长得挺茂盛的。 大块地和她周围的山地静静的。自打土地承包到村民个人手里,地里就绝少有 当年那种一群人呼呼拉拉做活的场面。赵德顺喜欢如今这个样子,庄稼是做出来的, 不是诈唬出来的。庄稼要好,老话是人勤地不懒,得伺候到家,现在也不能懒,那 化肥和农药,很是有神力。最让人服气的,是种子,是乡种子站供应的优良品种, 好家伙,变戏法似的,一般大的籽,长出来就多出粮食。那简直是金种子呀。 赵德顺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心情变得很舒畅。他把这一阵子家里家外的烂事 使劲往脑子外撇撇,又接着想自己的宏伟计划。这个计划看来要比过六十六岁生日 那天想得更具体一点,那天想的是自己要重振赵家的日子,自己要带儿女们大干一 场。现在看,那个想法有点不符合实际,主要是年轻人,没人愿意听老人的摆布了, 你指挥不了人家,要干,还得自己干,自己干出点名堂来。 赵德顺想好了,明年在这块地上搞制种,全部上缴国家,收入高,还给国家多 做贡献…… 赵德顺在垄沟上坐着,整个人要和庄稼融为一体了。这是他从年轻时就找到的 一种办法,比如肚子里饿得难受,就找个没人的垄沟坐着,心里想满桌的肉呀饭呀, 管够吃,吃得东西到嗓子眼,美得忘了姓啥,然后,肚子的饿劲就过去了,精神上 又得到安慰。但他不敢把这招子告诉旁人,他怕旁人笑话自己做梦娶媳妇,净想好 事…… 隔着几条垄的道上有人走动。赵德顺讨厌这个时候过来人,希望那人快点走过 去。但那声音越来越大,听得出来,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且,走到这里,那些人 站住了。就听一个女人问:“咋不走啦?” 男人说:“你们先走吧,我俩在这歇会儿。” 又一个女人说:“要歇回家歇着,在这歇着干啥。” 又一个男人说:“我俩那会儿喝啤酒喝多了,撒泡尿,嘿嘿。” 女人笑道:“没出息,那我们先走啦。” 赵德顺听着很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都是谁。他慢慢将身子往垄沟里缩缩,心 想谁也看不见谁,就当没这回事罢。 两个男人哗哗地撒尿,看来肚子里真没少灌那黄汤子,赵德顺直想乐,他听着 就像种地时大叫驴撒尿一个样,大叫驴头往水桶里一扎,能喝半下子,这俩男人咋 这个样子呀,要是年轻时,非钻出去给他们两土坷垃,叫你们尿个没完,别滋倒了 我的棒子。 两个男人尿完了,却没有走,而是点着烟,一个说抽着抽着,另一个说多谢你 帮忙,一个说这是小事一段,北京各大医院,我认识的人多啦,另一个说现在看个 病真叫难呀,没有人你就得干等着…… 赵德顺终于辨出了这俩人,一个是村支书李广田,一个是孙万友。不用说,是 孙万友帮着李支书给他老婆看病,孙万友过去在医院工作过嘛……赵德顺只能想到 这儿,旁的如孙万友上访要求落实政策等等,国强没在家提过,他自然也不知道。 李广田问:“我走这阵子,村里咋样?” 孙万友说:“不咋着,发水啦,冲了大坝,冲了稻田,淹了前街,涮了沟里, 没得好。” 李广田说:“这个国强,咋搞的,我说稻田那活不能干,守着河套,那不是在 龙王爷嘴下玩胡子。” 孙万友说:“是啊,国强这小伙子,净玩邪的,旁人的话,他也不听呀。” 李广田说:“看他那架式,是不是想替代我呀。” 孙万友说:“有点那个意思,现在年轻干部吃香,要不,他也不能从矿上回来, 孙乡长也不能使那么大劲让他回来。” 李广田好一阵没吭声。 孙万友说:“书记,我那个事,有点眉目了,现在就差找中央军委的领导了, 只要领导一点头,我的军衔、军龄、工资就全到手,到时候保证亏待不了您。” 李广田说:“有那么大把握?” 孙万友说:“当然,没把握我也不敢说呀。您无论如何再支持我几个钱,我还 得在北京住一阵,办这种事,得有耐力,人家领导不等你,得咱瞄准机会,在人家 高兴的时候奏一小本,人家一吭声,咱就得大好处了。” 李广田说:“国强不是借给你钱了吗,你不能要起来没完。” 孙万友说:“原来是要借,后来不是发水了吗,都拉鸡巴倒啦,我找他,他不 认账。” 李广田说:“可是,现在村里他管钱呀,我想办点啥事,也得经他一枝笔。不 好办呀……” 孙万友说:“那您就想想办法呗,您是一把手,一把手得有实权呀,要不,咋 叫一把手呀。” 李广田说:“老兄,要不然咱这么着,咱想办法让国强回金矿上去,那么着, 他挣钱多,我在村里也说了就能兑现。” 孙万友说:“好,这村里,还得您说了算呀,国强不中……” 李广田说:“走,到我家喝酒去。” 两个人终于呱唧呱唧往远处走了。赵德顺却坐在垄沟子里起不来啦。虽然他耳 朵听啥不太清楚,但李广田和孙万友刚才离自己太近,就跟在眼前说一个样。这可 应了那句老话,路边说话,草中有人听。他俩把注意力都放在路上,怕有人过来, 根本就没想到几垄棒子之外,早有一个人呆在那里。 赵德顺费挺大劲从棒子地里钻出来,啥也不顾就往家走,他要回去给儿子报个 信儿:傻小子呀,你拼死拼活地在那干,人家不但不领你的情,还要拆你的台,撵 你走呀!天呀,这也太不公平啦,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儿子,明枪好躲,暗话难 防呀,老爹平日里不掺和你的事,今日不得不管啦,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老 爹得帮你一把了。 一进自家的院,赵德顺心口就堵堵的。正房西屋里是玉芬在哭,一边哭一边说 你们可别拦着我啦,让我回去吧。玉玲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回去咱们就输啦。 桂芝说一定得坚持,用不了多长时间,满天满河准得来请你们回去。 老伴从西屋出来,手撩衣襟擦擦眼睛,朝外一瞅,把她吓了一跳,忙问:“你 不吭一声上哪儿去啦?让我们好找。” 赵德顺没好气地说:“我上坟空地啦,看我死了以后埋在哪儿。” 老伴皱着眉头说:“瞧你,闺女遇见点烦事,你不管也就是了,何必生那么大 气。” 赵德顺说:“咋着,玉芬要回去?我看回去也好,不就是吵几句嘴吗?说走就 走,撇下老人孩子不管,也不咋着。” 西屋里没了声音,桂芝蔫不溜地出来要回后院。 赵德顺说:“你不是有病吗?” 桂芝只好说:“是啊,头疼得厉害。” 赵德顺说:“头疼还有心思掺和她们的事,她们往娘家跑,不是啥好事,你就 别给她们再支招儿啦。” 桂芝说:“我支啥招儿呀,我看二姐怪难受,过来劝劝她。”说罢,身子一拧, 从夹道跑后院去了。 玉玲从屋里出来说:“爹,您老别心烦,谁叫您养了我们,到啥时候有灾有难, 小鸟也得往自家窝里飞,要不然,让我们依靠谁?” 老伴说:“那是呀,女儿都是爹娘心头肉,你们不回来,我和你爹还想呢。” 赵德顺说:“就是不想看你们这个样子回来。” 玉玲说:“都像过六十六拎着肉回来,把您老撑着可咋办。爹,您发句话,劝 我二姐安心住几天。” 赵德顺叹口气:“爹老啦,说不过你。”他大声冲屋里说:“玉芬呀,既然出 来了,就别惦着,就算住娘家,也该多住几天。” 玉芬很懂事,忙出屋说:“倒了是生气出来的呀,我从来也没经过。那一大家 子的活,那一院子的活物,我不在那,谁受那个累,非得全乱套了不可。” 玉玲笑道:“没有你,地球还不转啦,早晚有一天分家,到时候,人家小日子 过得更滋润。” 玉芬说:“这不是没分吗。” 赵德顺忽拉想起心里惦着的事,忙跟玉玲说:“你腿快,快去村部把你二哥找 回来,我有事。” 老伴说:“一早去乡里啦。” 赵德顺:“我咋不知道?” 老伴说:“没来得及跟你说,说是家权让他快去一趟。” 赵德顺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找他有啥事……” 今天吃过早饭,赵国强骑辆自行车奔了乡里。他边骑边想,自己这几天工夫总 算没白下,到了把桂芝心里的话给套出来了,招子呢,也不很复杂,主要是黑天跟 桂芝表现得亲热些,就着热火劲,就把桂芝的话给诓出来了。听了以后他直想笑, 说你这是何苦,你直接跟我说就是啦。桂芝说我怕你一棍子给我问回来,还是冯三 仙给我出的招儿,让你没法干事,慢慢地就淡了村里的心思。赵国强说放她个假明 白的草驴屁,你装病只能让我更着急村里的事。桂芝说这回我坦白了,你就答应了 回金矿吧。赵国强说这么大的事,你得让我想几天。说是想几天,但他心里早就定 下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回去个蛋呀!桂芝问我这病还装不,国强说别一下子就好 利索,装着慢慢好起来,万一老爷子老太太察觉出来,往后你真有病可咋办。说得 桂芝还怪感谢国强的。国强想的是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减少麻烦是真格的。 乡政府大门口有几个人正往墙上刷标语,一条写得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 动摇!”另一条是“深入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还没写完。 赵国强看看写标语的人都面生,他心里格登跳了一下。这时,从院里走出嫂子 黄小凤,正在刷标语的一个人说:“黄队长,您看这标语刷得行不?” 黄小凤很郑重其事地上下左右瞅瞅:“还可以,当初没少刷吧。” 刷标语的说:“没少刷了。” 一回身,黄小凤和赵国强打个碰面,赵国强想叫嫂子,一看这阵势,没敢叫, 点点头说:“您,您回来啦。” 黄小凤忙点点头:“搞社教,县里派我到这抓试点。你啥时来的?” 赵国强说:“刚到。咋着,又要搞运动呀?” 黄小凤指着标语说:“不是运动,是活动,你看……” 巧啦,刷标语那位可能当初刷习惯了,把活动那两个字刷成运动了。还没察觉 出来呢。赵国强指着说:“这不是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嘛。” 黄小凤噌噌奔过去:“错啦!错啦!说了多少遍,是活动,不是运动!你这是 怎么搞的!” 刷标语的脸都白了,拿板刷的手哆嗦起来:“快,快拿水来,快拿水来!” 幸好及时发现,用水冲着刷着,总算把“运”字给抹没了,黄小凤说快用干布 把墙擦净,在县领导到来之前,务必把字写好。说完,扭头就进了乡大院,把赵国 强都给忘了。 各村的支书或村主任这工夫陆续也到了。乡大院里摆着桌椅,赵国强跟旁人一 打听,才弄清这是要开动员会,会后还要接工作队员一起回村。赵国强问乡政府的 秘书:“接工作队咋不说清楚,村里也套个车来。” 秘书说:“用不着,有车送。” 赵国强问:“去了吃住咋办?” 秘书说:“一会儿开会就知道了。” 看来这个会要有县领导参加,领导没到,众人都得等着。各村的干部住一群伍 一伙蹲着抽烟闲聊,对既将进村的工作队表现出一种茫然和疑惑,谁也弄不清是吉 是凶。赵国强一眼瞅见孙家权在哪个屋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蔫不溜地绕过去,轻轻 敲门。孙家权把门拉开,一见是赵国强,急赤白脸地说:“你干啥去啦,咋才来?” 赵国强进屋坐下说:“来了一会儿啦,在外面抽烟。” 孙家权说:“都啥时候啦,你还有心抽闲烟,一会儿,工作队就来啦。” 赵国强说:“来就来呗,跟咱有啥关系。” 孙家权说:“没关系?说的轻巧,工作队来干啥?” 赵国强说:“听他们说,防和平演变,还防啥?这阵子净防洪水了,没咋看报, 闹不机密。” 孙家权把门关严,用后背顶着门说:“防和平演变?那是到咱这来防的吗?那 是苏联的事,是戈尔巴乔夫的事。这都是大面上说的,实际,还是要整人,特别是 整干部,妈的……” 赵国强小声问:“整啥呢?” 孙家权说:“整啥?大吃大喝,到哪都喝酒,以权谋私,给亲戚批房基地。国 强呀,我叫你早点来,是想告诉你,把手里的白条子啥的,赶紧处理好,别让工作 队抓着把柄……” 赵国强说:“刚才见着了,是嫂子当工作队长,没事吧。” 孙家权说:“她来了更坏事,她太左,一沾搞运动特来劲。” 赵国强说:“是活动,不是运动。” 孙家权说:“都鸡巴一回事,反正,这回是干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捣蛋 的。国强,闯过这一场,咱俩去金矿上干吧,金矿长让我当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又 有权又实惠。” 赵国强愣了:“你也要上金矿?” 孙家权问:“咋着,他们也找你啦?” 赵国强说:“找我媳妇桂芝了。” 孙家权说:“咋样,想好了吗,咱一起走了得啦。” 赵国强说:“我不想去。” 孙家权说:“你别不高兴,当初是我死乞白赖把你弄回来,那时有那时的情况, 那时我心气高,想干出点名堂来。现在不是那回事啦,谁都想给自己划拉,你想干 点事,比上天还难,我受不了这个罪了。” 赵国强问:“你要走,我姐同意不?” 孙家权说:“甭管她。到那多挣钱,她干啥不同意。” 有人从外面猛地推门,孙家权毫无防备,差点给撞趴下,他扭过身刚要发火, 一看进来的是玉秀。赵国强赶紧站起来说:“大姐。” 玉秀惊讶了:“是国强呀,才来的吧,咱爹咱娘身体咋样?这些日子太忙,一 直也没抽出空回家看看,还有玉琴,听说她让水给冲下来,好险呀,没冲出个好歹 吧……” 孙家权说:“暂停暂停,你这连山炮似的,还是回头到家再说吧,我和国强要 开会。” 玉秀说:“我和我兄弟说话,你管得着吗!” 赵国强怕玉秀说起没个完,忙说:“姐,回头开完会,我去你家。” 玉秀点点头:“也好……” 孙家权问:“你有啥事,这会儿跑这来,叫人家看见多不好。” 玉秀说:“我兄弟也不是外人,我就说啦,我搁在供销那几条子烟,昨天让他 们主任给清点出来啦,你说咋办,是跟他们挑明是咱们的,还是不说。” 孙家权脸变红了:“代卖几条烟,他清查个啥?” 玉秀说:“听说进工作队,供销社内部先清理,个人的东西上公家柜台,一律 没收。” 孙家权呼呼喘粗气:“好啊,这简直是跟我过不去。” 玉秀掏出两张白条子:“还有呢,饭馆老板刚才找我,说你这饭条子压有一年 了,再不还,就怕工作队一来查着。” 孙家权问:“你咋拿过来的?” 玉秀说:“没法子,我拿钱给垫上了。” 孙家权说:“这,这是招待县电力局的,也不是我个人花的,是为解决全乡电 不够用……” 玉秀说:“行啦,甭管咋的,上面是你签的字呀,你快报销,我可是用公款垫 上的。” 孙家权更急了:“你,你咋用公款,那不是添乱吗,赶紧用咱自己的钱。” 玉秀说:“你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我哪来的钱……” 赵国强忍不住了:“多少钱?要不,我帮你们出。” 孙家权说:“用不着,用不着。玉秀,你回去吧,那烟咱不要了,这钱公家报 不了,我也认掏了,咱往后走着瞧。” 玉秀跟国强说散了会你一定到家去,国强答应了。玉秀拉开门,却见黄小凤站 在门外。玉秀说:“昨天就听说你来了,咋也不上家里去坐坐。” 黄小凤朝左右瞅瞅,又抬起手腕看看表,进了屋说:“正好,你们都在这儿, 我想跟大家说个事。” 玉秀说:“啥事?” 黄小凤说:“这一次县里搞试点,我没想到是三将乡,要是知道,我也不参加 了。可现在已经变不了啦,就请你们多支持我。” 孙家权说:“支持谈不上,是你领导我们。” 黄小凤说:“这次活动,还是在各级党委的领导下进行,跟那个社教,就是六 四年的‘四清’不一样。” 玉秀笑了:“是啊,吓了我一跳,我们单位有人说这是二次土改呢。弄不好, 贫农都划不出来了,起码是上中农。” 孙家权说:“行啦,你回去吧。” 黄小凤说:“别,我还没说完呢。我想说,今后这一段,为了工作,咱们都称 呼同志,别哥呀嫂呀这么叫。再有呢,在统一思想认识时,你们要带个头,多联系 自己的实际,表现出一种积极的态度……” 孙家权说:“咋着,先检讨我没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检讨我没经受住改革开 放的考验?” 黄小凤把脸一绷:“家权同志,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要不得情绪。” 孙家权急了:“我干得好好的,干啥拿我当试点?来了就要吃派饭,不喝酒, 还不认亲戚了,离我远远的,这不是要拉着架子整我吗!告诉你,我不怕!我脚正 不怕鞋歪,顶不济我不干这个破乡长啦,让你们干!” 坏啦,孙家权越说越来气,越说声越高,最后终于喊起来,而且谁也拦不住。 黄小凤脸气得煞白,玉秀死死拉着孙家权,生怕他跳到院里去喊,赵国强一见大事 不好,赶紧推黄小凤走,免得他俩争执起来。但可怕的局面还是没有防止,当大院 里的人都好奇地聚到这屋外时,县领导坐着车来了,一看这乱哄哄的样子,脸色就 沉下来,县委副书记苏海峰说。“看来选三将乡为试点是选对啦,开个干部会都这 么乱,开群众会是啥样,可想而知呀。我们的工作队,也缺乏经验呀。” 赵国民也跟着来了,他怪着急,暗想黄小凤你咋搞的,放着你自己的妇女工作 不做,非参加这工作队干啥。 赵国强有点发傻了,他看见又来了好几辆面包车和一个大卡车,面包车上是工 作队员,卡车上是行李。赵国强看看旁的村干部,那些老兄老弟也跟自己一样发愣。 乡政府的大院平时看很宽敞,今日里却显得小了,人、车和桌椅板凳把空地占得满 满的,一圈平房的窗户门都大开着,靠里边的伙房切菜声叮噹响,炖肉的香味儿已 经飘出来。乡政府秘书小声说:“中午都别走,有饭。” 开上会了,台上的领导叨叨叨讲的是啥,赵国强听个糊拉半片,他一直在走神, 他总是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会变吧,要是变的话,当初我从金矿回三将村,可 真就是个大错误啦。可那也不对呀,老百姓要的就是把经济搞上去,把生活搞好, 奔小康日子,这些目标,不是靠开会动员喊口号表决心能达到的,推一的办法就是 苦干实干再加上科学的干…… 台上的苏海峰讲得很激动,两手情不自禁地挥动起来。他是县里的老干部,本 来快要退二线了,最近,县委书记去省委党校学习一年,县长又出国考察,上面正 在此时要抓社教活动的试点,只有让苏海峰来主抓,这令他暗暗兴奋不已,忽然觉 得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赵国民坐在台上,心里却不自在,按县政府领导的分工,他已经不管农村而去 抓文教了。本来,他极有可能接苏海峰的位子,去当副书记,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 金,洪水崩了一个由他负责的水库,差点丢了乌纱帽。社教活动一来,把苏海峰又 推到前台,看不出退的意思了,自己这会儿却成了工作队副总队长,跟着哄哄这档 事。为这,他还和黄小凤干了一场架,他不愿意黄小凤参加工作队,说不管咋着, 咱两口子都当工作队,是不是有点那样。黄小凤说哪样呀,这是锻炼人的好机会, 妇联工作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我早就想离开那了。赵国民说我知道你这个人有工作 热情,闲着难受,可你也别太积极啦,人家也没抽你,你主动报名呀申请呀,是不 是有点过分。黄小凤说我才不管别人咋说呢,你倒是处处加小心注意呢,你的副书 记也没得到,依我看社教是个好机会,你认真抓抓,说不定能干出成绩,上级提拔 了你。赵国民说我不赞成带着功利心去干某项工作,那不显得太自私了吗。黄小凤 不高兴了,说反正咱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谁也别干涉对方的权利…… 黄小凤此时也在台上,但坐在边上。本来,她的位子与赵国民是挨着的,可她 说啥也不过去,她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是谁谁谁的爱人,咱黄小凤就是黄小凤,这一 回当工作队队长,一定得干出点样来,从而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 苏海峰讲的是车轱辘话,这时又讲到农村的信仰危机,他说:“就说那个修庙 吧,哪个村都有,修不起大的,修小的,田间地头哪都是,像话吗,你们都说说, 庙该修不?” 苏海峰有这么个习惯,讲话讲到一定时候,爱和台下的人沟通。这也许和他年 轻时在公社当干部有关。公社时跟大队干部净在伙房呀小学校呀这些地方开会,面 对面,开着开着就分不清谁是领导了。后来,也不知哪位上级来视察,表扬了苏海 峰的讲话方式,说他有群众观点,坐在台上想着台下。苏海峰乘烟上,每次讲话, 总要跟下面聊几句。 可这时台下却没有人呼应,苏海峰看着台下,指着赵国强问:“你是哪个村的?” “三将村的。” “你村有庙吗?” “没有。” “小庙呢?” “也没有。” “不可能吧?” “不信您去调查。” 苏海峰只觉得火往脑门子上撞,心说好你们个三将乡,还有三将村,真跟我过 不去呀,他喝了口水,使自己镇静镇静,一字一句地问:“看样子,你们村不用搞 社教了?” 赵国强心慌了,他心里说你讲你的,咋把我给拉上了,但不回答也不行呀,他 只好说:“我可没说。” 苏海峰紧接着问:“那你说,你村当前首先要抓什么工作?” 赵国强问:“我们村?” 苏海峰说:“不让你说全县。” 赵国强点点头:“救灾,恢复生产,还有就是改变目前的生产局面。具体讲呢, 就是咱农民种的这些地,干的那些副业,没少受累,却挣不来多少钱,全让人家二 道手给挣去了,像山楂,咱几分钱一斤就卖了,人家一加工,一瓶子好几块,还有 像木板子,破成板子卖给人家,人家……” 苏海峰沉下脸:“看来,我刚才讲的,你是一点也没听下去呀!你身为村干部, 就知道抓这个抓那个,偏偏就忘了人的思想,连个庙该修不该修,都不知道……” 从大门口一拐一拐进来了孙万友,他一摆手说:“这事我可知道,你问我好了。” 苏海峰以为他也是村干部呢,生气地说:“你干啥去啦,咋才来?” 孙万友说:“我刚从北京回来。你不是说修庙吗?我说那是个好主意,南边, 哪儿都有庙,有庙就有香火钱。” 苏海峰一拍桌子:“香火钱是正经钱吗?” 孙万友笑了:“钱,只有真假,还有啥正经不正经的钱,笑话。要我看,咱乡, 起码我们三将村,得修个三将庙,准能招财进宝,听我的没错呀……” 会场人都哈哈笑了。 苏海峰问:“你是谁呀?” 孙万友说:“我是三将村的孙万友。” 苏海峰问:“村支书?” 孙万友说:“领导下的。” 苏海峰问:“村主任?” 孙万友指赵国强:“在那呢。” 苏海峰问:“你到底是谁?” 孙万友把拐往地上一戳:“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八纵队独立团二 营三排尖刀班战士孙万友。” 苏海峰想发火,又怕这位是个啥功臣,忍着火问:“这开会呢,你来干啥?” 孙万友说:“我找我们村主任。” 黄小凤说:“还没散会呢!” 孙万友说:“村里出事啦,让他快回去!” 赵国强站起来问:“出啥事啦?” 孙万友说:“你媳妇让人打啦!你快回去吧。我坐拖拉机来的。” 赵国强赶紧往外走,边走边想,今天咋这么不顺当呢,今天是啥日子……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