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听说,安排《宝船》角色,有可能让她演个“大蚂蚁”。可怜的蚂蚁,终日吃 力地爬,缓慢、费劲、毫无起色,还背一身“不是”。这象在故意嘲弄她。而明天 建组,要开会。去不去?…… “没你的角色?”他充满惋惜。 “不知道。” “不可能吧。” “你不了解剧院。”佳丽还想说,你也不了解我…… “我们去散散步。”他想听她多谈谈剧院。谈谈她自己。 佳丽只想坐会儿,两条腿象泡沫塑料的,又松又软。前天晚上,被几个朋友生 拉硬拽地拖到国际俱乐部跳舞,让两个黑人缠住,是留学生,中国话说得结结巴巴 的,翻来覆去对她说,“漂亮,你是缪司,”“漂亮,你是缪司。”还争着和她跳 .佳丽没有拒绝。那两个黑人学生充满野性的、狂放的激情,把她沉抑在心底许久 的热情刺激了、点燃了。她愿意陪着跳,尽情地跳,痛痛快快地跳一直跳到半夜。 而兴奋过后,常常象染了病,她只感到浑身被疲倦浸透了,仿佛是一种难以再恢复 的疲倦。所以,他出来为她开门时,见她一脸倦容,真以为她病了,翻出一大堆药。 “我觉得很累。” “前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佳丽脱口说。她的一举一动不希望被他窥测。 “你不在剧院,我给你打过电话。” “什么事?” “没什么事。” “我说过,没事少打电话。” 谭佳丽的电话已经够多的,传达室专为喊电话才安的扩音器“哇啦哇啦”响起 来,整个剧院都听得到。而他的电话,常常没什么重要的事,无非是这句话,“你 今天能来吗?”“你昨天去哪儿了?”或者“上午去哪儿了?”“刚才去哪儿了?” 佳丽很反感,她不需要一个盯梢的。他一定认为,这才是关切、亲密。 “余珊珊接的电话,她说,你吃了晚饭走的,穿得漂漂亮亮……” “看一位朋友。”佳丽不得不撒谎。 “哪个朋友?”他的盘问执着。 “你不认识。” “能不能认识一下?我想,应该认识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的,你认识不认识都可以。我们互相之间不能管束得那 么紧,就象两只脚,虽然长在一起,但走路时,只有一前一后才迈得开步。” “我不是管你,是……爱你。”他鼓足勇气,说出了这个早就想运用的字。 “不是怪你……”佳丽口气软了。她怪自己又过于任性了。“走吧,散步去。” 她勉强自己。 和他的每一次接触,谭佳丽都很勉强。许萍劝过她,“还是实际一点。”许萍 最实际,嫁给一个家财万贯的四合院,丈夫有两辆摩托车,红的、黑的。她只要来 剧院,就有专车、专程相送:“这就象一个最贪玩的孩子,被全托在幼儿园里了,” 佳丽不羡慕许萍。但是,她也不由地在勉强自己有更多一些实际的考虑。她生在农 村,是脚踏着实地长大的,后来,离开了那块土地,一下子腾空了。现在,强迫自 己再降落下来,却感到了重重的困难。 人,好象生来就应该有翅膀。 他们肩并肩下楼,肩并肩走出大门。 “你等等。”他突然穿过马路去,跑进路过的一家食品店,不一会儿,怀里捧 着五六个罐头,又急急忙忙奔出。“给,都是高级的、好吃的。” 佳丽看着他,看着那些罐头叠成两排,有一个商标快脱落了,花花的纸迎着风, 象山鸠搧动的翅膀,她觉得可笑,但真的被感动了。 她终于笑了笑,笑得很温柔。 如火如荼的余珊珊偏偏和性格象温吞水一样的柳亚明相好,许多人不可思议。 照理,水火不相容么。当然,论形象,在灰楼的十几个小伙子中,柳亚明是数一数 二的,高大、魁梧,脾气又好,和谁都能相处。而且,还具有南方男子特有的实惠, 对于吃和睡,决不亏待自己。在戏剧学院那个大多不会料理自己的“儿童班”里, 唯独柳亚明的生活井井有条,小桌子的抽屉里,总存放着可口的零食,每天下课铃 一响,他必定第一个冲进食堂,坐下来慢慢吃,两菜一汤,有滋有味,总要吃到食 堂空空的只剩下他自己,这才罢休。有一次下乡去体验生活,柳亚明带了满满一饼 干箱吃的,招了不少耗子,闹得宿舍里鸡犬不宁。他只好用草绳将饼干箱悬在梁上, 可望不可及,天下才算太平。但亚明却忍不住“馋”,睡梦里还在想着如何在草绳 上装个滑轮。……一只可爱的“傻熊”。排毕业剧目《小珏找爷爷》。他真的演一 只大熊,拍上剧照黑乎乎一团,又贴着二道幕,找也找不到。他没有怨言。对有些 得失,他看得轻淡,不那么斤斤计较。 珊珊喜欢亚明“傻”得可爱,又常常不满意他可爱的傻,“真傻,傻冒,傻透 了!”她嗔怪对,象放连珠炮。昨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到和亚明猫在一个潮气 逼人的山洞里躲雨,她穿得单薄,冻得瑟瑟抖。亚明说,“我把衬衣脱了给你。” 他真的脱了。 自己光身, 脊背油亮油亮。珊珊抖开衬衣,好大的一件,象抖篷, “来,我们一块儿披。”裹在一起,他身子温热的,又舒服又暖和……醒了。怎么 会醒的?没有什么东西打搅呀。好梦总是不长。珊珊留恋地回味着梦境,只觉得胸 口胀鼓鼓的。她用手捂住自己被瘦小的个子隐藏着的丰满,心里充溢着一丝委屈。 她最忌讳别人只看见她背影就称她“小姑娘,”“什么小姑娘!”有一次,珊珊冲 着柜台里喊她小姑娘的一个中年营业员“抗议”,又挺挺地凸起两峰其实早已长熟 的胸脯,在柜台边充分展示了一下,才满足地走出商店。但走出了,心里又开始委 屈。 柳亚明并不体会珊珊内心的委屈。他只是对她百般的好,顺从,迁让,象大哥 哥宽容着一个娇惯的小妹妹。 吃过午饭,柳亚明靠着床架刚想休息会儿,珊珊来了。 “下午干嘛?” “排戏。你呢?” “唐副院长找我。”珊珊在床边坐下。 “找你干嘛?”柳亚明有些警惕地看着珊珊。 “瞪我干嘛?唐副院长对我不错,都亏他说了话,我才能搬出你们的红房子、 绿房子。”珊珊用胳膊推推亚明,“哎,我妈来信了,还问到你呢……… “问我什么?” “关心关心呗。”珊珊的身子倚着亚明支着的腿,“你真傻!”她莫明其妙沉 下脸。不知为什么,早晨醒来后,她心里一直烦躁,胸脯仍然鼓胀着,好象憋着什 么。中午,整个灰楼都安静了,她在屋里却坐立不安。洗洗衣服或者把那只毛衣袖 子织完?无心去做。她又情不自禁跑来了,象有一种惯性在推动。她征服不了自己。 “又怎么啦?”亚明半坐起。 珊珊很想把昨夜的梦告诉他。心里却在睹气,偏不说,看他那个傻样。难道, 他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不信。有时,他挺会装“傻”的。对别人可以装,对别的事 可以装,可是…… “我哪儿得罪你了?”亚明立刻手忙脚乱,端出他的几盒糖果,讨好珊珊,还 有刚买的核桃仁。 “谁吃你的!”珊珊把打开的小盒,一只只“乒乒乓乓”地盖上,“你——你” “我——”亚明不知所措了,“我今天的表现,整个儿没缺点。” “哼,没缺点?!”珊珊只想无理取闹,眼睛瞟过凌乱的小桌,一堆书和杂志 又把那只像框遮住了,“你存心不让人看!”她把书、杂志一本本扔在床上,一阵 “噼噼啪啪”,“干脆撕了!” “别——”亚明夺过像框,怔怔地看着。 小像框里的合影:珊珊、亚明,中间夹着程琳琳老师。她和他穿着《兄妹开荒》 的戏装。他上身是件藏蓝色对襟褂子,头上包块自毛巾,脚穿一双圆口布鞋,憨憨 地笑,傻呵呵的样儿,珊珊象喜儿,一根扎了红头绳的大辫儿,甩过右肩垂到胸部, 衬着夹的小碎花布袄, 一边的鬓角还插了朵嫩色的花儿。 那是在少年宫演出时, 《少年报》记者拍的。拿回照片,谭佳丽还玩笑着说,“亚明和珊珊还应该演一个 《夫妻识字》。”珊珊满不吝,“兄妹就兄妹,夫妻就夫妻。”星期六开班务会, 程琳琳老师批评佳丽,“以后,在同学之间不要开这类玩笑。”到了剧院,再也没 有了班委会,那个“玩笑”也好象自然而然“弄假成真”了。珊珊几乎天天来找他, 大大方方的,还从相册里单单挑出这张照片,镶在小镜框里,偏要亚明摆在桌上。 他拗不过她,又喜欢她的爽气。珊珊说,她小时候就一直和男孩子玩儿。她真这样, 一到男人面前,会异常兴奋、活跃,好象血液里加了催化剂沸沸扬扬的。于是,亚 明又隐隐约约担心自己面对着她时常沸扬的情绪而无所适从。 “要不,下午你别去排戏了,陪我。” “不去排戏?……”亚明为难,“不行。” “不行,算。”余珊珊冲向门。 “你到低怎么啦?”柳亚明拽住她,象老鹰叼着只瘦小、又不甘瘦小的雏鸡。 “问你自己。” “问我?” “你去排戏吧,下午,唐副院长找我。”珊珊劝住自己。在亚明面前,她意识 到自己太放任,又时常觉得被压抑着什么,过去,她只有在妈妈面前才可以不讲理 地随心所欲。但有一天,妈妈坦白地告诉她,要跟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她愣住了, 想哭,又哭不出,她不理解。妈妈有了爸爸和她,为什么还要离开这个家?妈妈毅 然走了。没人娇宠,珊珊不能再任性了,但有时却更加“肆无忌惮”。有个星期天, 她走过华都饭店,看到新郎、新娘一对对站在门口,迎着熙熙攘攘来吃喜酒的亲朋 好友。她乘机混了进去,美美地吃了一顿。餐厅里闹哄哄的,谁也没注意她,谁也 不愿猜疑谁。喜庆的日子么,谁都总想讨个吉利。 珊珊常常得意自己能干出别人想象不到的事。 这位年轻的电影导演,看上去,是个纯粹的“现代派”,一头乱篷篷的长发, 一脸蓄留得浓密的络腮胡子,目光炯炯,飞扬又沉着,有点象青年时代的卡尔·马 克思。 肖白打开门,目光迅速穿擦过导演的肩膀,注视他身后的两个“外国记者”。 “哈喂!”那两个“外国记者”装模作样地扬起手。 “好啊,骗我!”肖白又气又好笑。什么外国记者,是摄制组的两个摄影师, 比导演还年轻,长得有点相象,便自吹自擂,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是电影 学院同届毕业生,自动组织了一个富有生气的创作集体。 “怎么样?”导演象钦差大臣驾到,迈方步巡视小屋。 “什么怎么样?”肖白朝两位摄影师调皮地挤挤眼。 “跟我们去拍下一部片子。”一个摄影师说。 “拿奥斯卡桨。”另一个摄影师说。 “瞧,够狂的,”导演说。 “真的找好剧本了?!”肖白留恋这个创作气氛良好的摄制组,和他们在一起, 累,但是痛快。 “定了。”导演说,“有你的角色。” “和你的气质完全对路。”一个摄影师说。 “比上个剧本还棒。”另一个摄影师说。 “剧院不会放我,”肖白立刻沮丧了,程琳琳老师刚来过,她演王小二已确定, “要排戏了……” “知道,主角儿,王小二,”一个摄影师说。 “了不起的英雄。”另一个摄影师装作木偶,机械地动作,嘴里还怪声怪气、 打油诗般地念白: “清早上山去打柴, 太阳升,下山把柴卖。 早打柴,早去卖, 买盐买米,早早回家来, 盐米交给好妈妈, 妈妈夸我真可爱!” “真、可、爱!”导演合着起哄,敲竹板似地拍手。 两个摄影师又前仰后合地笑。 “别瞧不起王小二。”肖白哭笑不得。虽然,她不想演这个角色。如果能推辞 …… “说正经的。”导演马上认真了,“肖白,能不能退了《宝船》的角色?我们 已经有了些分镜头的想法,绝了。” “我……我自己去说?”肖白真的着急。她相信导演的话,决不是夸口,他们 在艺术上有追求,平时好象吊儿郎当的,说话可随便了,但创作起来,一个个都是 拼命三郎,几天几夜不睡。能和他们在一起,认认真真地演好几个确有艺术价值的 角色,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你们剧院谁说了算?” “唐副院长。” “那个胖老头,一本正经的。我认得他几子,在你们剧院资料室搞摄影,挺牛 气,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会摁摁快门。” “现在搞公司了,天天拎一只最时髦的方壳子小皮箱,挺象港商、阔老,总在 传达室晃来晃去,神气活现的。”肖白难得在背后说人。 “哪天去看看那只箱子,保证是空箱,唬人的。”一个摄影师说。 “反正,他能唬住他老头子。”另一个摄影说。 “我去找他说。”导演问肖白,“那小子叫什么?” “唐大朋。他吃硬不吃软。”肖白虽然没和唐大朋搭过一句话。观察,她自有 一番心计。 “这样吧,你先看看剧本。”导演把卷成筒的打印本交给肖白。 “你们得抓紧和剧院说。马上建组,我们明天就开会了。”肖白握着剧本,心 里怀有希望的欣喜,又真的害怕失望。虽然,她遇事基本都顺利,只是情况特殊, 《宝船》是目前剧院的重点剧目,还要去日本、香港……她不在乎去日本、香港, 只希望能不失时机地多参加一些真正的创作实践,在艺术上一步步地走向成熟,那 次拍电影,她感觉很对,全部开放了自己,表演也开放,影片成功了,首映式那天, 她很激动,也放开自己地哭了一场,哭得整个摄制组的人都陪了眼泪,她真想就此 留下,即使没合适的角色,为导演做场记,也能学到东西。但摄制组不是独立单位, 要牵涉到电影厂和剧院的关系,一切又变得复杂了。 “你自己也得去磨。”一个摄影师说。 “必要时就得要赖。”另一个摄影师说。 “我……”肖白笑了笑。她没学过“耍赖”,大概也学不会。人是生定的。 “这一次,大家都得再努努力,能接着轰动一次,我们在影坛上就能站住脚了。” 导演说得极有煽动力。 肖白被深深鼓动了。 “该走了吧。”一个摄影师看看表。 “撤,”导演下令。 “你们什么时候再来?”肖白送他们出门。 “想念了,我们就来。”另一个摄影师说。 肖白粉嫩的脸绯红了。她很想送他们下楼,送出剧院大门,陪他们再走走、再 聊聊。但是,一旦碰到什么人,肯定会引起一些猜测。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出她的内 心,尤其在灰楼里,常有些捕风捉影的议论,所以,她事事谨慎着。 午休后的小灰楼仍安静得象个山洞。送走导演他们,肖白心里似乎矢落了什么, 空空的。她常有这种空白感,好象只剩自己,孤独着。她靠着床,戴上耳机,听美 国著名女歌星卡伦卡篷特生前录制的最后一张唱片《美好的旧梦》: 象一个小孩,我老是回忆着那 些庆贺的季节。象一个孩子,我好 象一直过着圣诞之夜。啊,这都是 美好的旧梦。 过去的梦中,我遇见了你,现 在誓言变成事实,我的生命里梦想 着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肖白很少有梦,又因为父亲的严格,使她过早地蜕去了孩子的天真,却又偏偏 长着一张总含有童贞气的、白净的小圆脸。 一段幽静的路。密密的林荫,搭成了一条绿色的长亭。 他们仍肩并肩走,挨得很近,但手臂与手臂还是间隙着。偶尔有一辆车开过, 他立刻张开手,好象护着她,生怕被飞驰的车擦着,有一刻,他的手小心地落到了 佳丽肩上,又象害怕碰碎了露珠似地缩回来。 笨蛋。还想出国呢。佳丽装作没有察觉。 学会装假了。也许,一开始懂得爱时,她太真实了。虽然,谭佳丽交际得很多, 但她只感觉过一次爱。那是真的爱了。他是个画家,高高的个于,肩膀宽宽的,不 算强壮,也够气魄的。他画油画、色块总是浓烈的,大团大团,或者热情得象在燃 烧,或者沉抑得令人窒息,那年,他辞了工作,筹集一笔钱去游逛名山大川,走遍 了黄土高原、戈壁沙滩、西双版纳和长江三峡,带回一本本速写和满身的风尘。他 比过去黑了,更添了英俊和刚毅。佳丽太喜欢他了,真愿意跟他去天涯海角,去漂 流,去闯荡,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奇的天地,什么都可以不要,他画过她,素描的、 油画的,半裸的、全裸的。那没什么。佳丽愿意。那是艺术,美好又神圣,一边放 着音乐《爱情是蓝色的》、《午夜的月亮和风》。他画得认真,两小时,三小时。 在那样的气氛中,好象不会觉得疲倦,只要在他面前,没有乏味的时候。那年,佳 丽刚毕业到剧院,没有戏排,除了一月有几次学习,她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他的 画和画室。夏天,参加一次夏令营回来,她却找不到他了,“失踪”半年,毫无音 讯,佳丽明显地消瘦,瘦得象一只快饿昏的小猫。那些日子,她天天象在挣扎,想 摆脱他的影子,但做不到。后来,终于渐渐摆脱,他却出现了。那天,在全国青年 美术家画展的画廊里,佳丽看到了他的画。她仿佛钉在了那幅画前,看不够地看。 他跑过来了,拍拍她的肩。 “喜欢吗?” “喜欢。” “我猜到你会来。” “你为什么躲开我?” “不是躲开。我去了青海、西藏,沿雅鲁藏布江走了半年。” “为什么不告诉我?回来了也不找我?” “因为画完了,”他坦率地说。 “画完了?”佳丽突然恍悟。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形体美好的模特儿。“我…… 只配当模特儿?”她很伤感,眼泪夺眶而出。 “不是的。我努力让自己爱你,没有做到。”他是真实的。真的画完了。 没有一幅永远也画不完的画。 佳丽很懂,她漂亮却少些诗意。她不过是个演员,不过是个从农村来的小姑娘。 他的确画够了她。他是个艺术家,纯粹的。可留给她的是什么?几幅以谭佳丽为模 特儿的油画在两次画展中都挂在大厅十分显眼的地方,剧院搞舞台美术的一位老同 志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剧院纷纷扬扬议论着这条“新闻”。 “佳丽偷偷去当过模特儿?还是全裸的。” “她和那个画家怎么回事?” “人家才气十足、前途无量,压根儿没看上过她……” 佳丽没有向任何人作解释,也不去责备他。她美,他画她,成了艺术品,挂出 去展览,好象理所当然。由此,他们同时扬名,只是收获不同。…… 他们有过约法三章:一、不排戏的时候不许抱在剧院里,二、排戏的日程表, 一设两份,他务必了解,并由他的摩托车接送。三、中午一定得回家陪他吃饭。如 条条守法,他将以价值千元的裘皮大衣为奖。 许萍一直“守法”,倒不是稀罕什么“裘皮大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 份生活既然是自己选择的,就得应付。许萍从小是在贫寒中度过,父母都在一个地 方剧团工作,父亲搞布景,母亲是演员。文化大革命,一家人被迫从长沙迁到乡下 改造,一贫如洗。去戏剧学院“儿童班”报到,妈妈把家里仅有的二十四元“存款” 装在她口袋里。掂量着这些钱的分量,她真舍不得花,到了学期末,小木箱底还压 着一张平平整整的五元,放寒假,她又带回家了。……现在,二十四元算什么?不 够她自己进一次西餐馆的。而出嫁时的婚礼,隆重得都令人吃惊、心疼。他包下一 整个出租汽车站,几十辆小轿车浩浩荡荡跟在新郎新娘的“皇冠”后面,那气势简 直象迎接着国家元首的来访。那时候,又象在梦里,一切是虚幻的,不十分确实。 只有住进四合院,许萍才渐渐意识到,所有得到的,都需要相应地付出…… “多吃点。什么都得吃。你多吃了,才能胖聪聪。奶水还好吗?我看着,小聪 聪这些天好象瘦了,老哭,是不是有病?下午抱去医院瞧瞧。顺便再约一约分量。” 婆婆吃完了,还坐在餐桌边,把一双夹菜的公用筷子放到许萍面前,好象在监督一 头吃料的奶牛,只盼它多多挤奶。 许萍低头嚼着牛肉,却咽不下去。她偷偷给聪聪断了奶,婆婆不知道。还想把 聪聪送走呢。怎么开口?明天开建组会,接着就要开始排戏…… “你今天脸色不好。”婆婆的小眼睛,目光四射,很能察颜观色。 “妈——”许萍放下筷子。说吧,她鼓励自己,早晚得说。 他腾地站起来,匆忙离开餐桌,神色慌慌张张的。 “什么事,”婆婆精心保养的、粉粉的脸变了颜色,一定猜到了什么。 “我要排戏了,把聪聪送到长沙我妈那儿,暂时放一段吧。” “送走?不行。聪聪一天也不能离开这个家。” “我们还要去日本、香港演出,一走好几个月。” “你走,这个家就塌啦?!”婆婆从小细眼迸出的目光象尖尖的锥子,钉住许 萍一丝不放松了。 “我不放心。” “不放心谁?我家的孙子,我不知道疼?” 吵声惊动了在厨房吃饭的那两个儿媳妇,她们幸灾乐祸地跑到饭厅门口探头探 脑。她们好象早等着这一架了。许萍嫁进口合院的那个夏天,经常穿一条白色西装 短裤,小细腰紧束着圆领、宽松的广告衫,头发又削得短短的,象个神气的小男孩, 还有股帅气。两个媳妇看得目瞪口呆,而且,许萍也不断换裙子,喇叭裙、西服裙、 太阳裙、超短裙,还站在房檐下弯腰踢腿地健美,她们真嫉妒得难受,跑到婆婆耳 边嗬咕。婆婆是个精明人,驳了她们,“她是演员,你们是干嘛的?”许萍知道, 并不是当演员身价真的高贵些,只是那两个儿媳妇,都生了女儿,婆婆在指望着她 呢。幸好,上帝保佑,让她一米五六的小个子,生出一个八斤一两的大胖儿子。给 聪聪过满月那天,婆婆慷慨解囊,在一家高级西餐馆请了十桌,排场不亚于他们的 婚礼。许萍却“不识抬举”,偏偏要送走儿子…… “妈,我是想,聪聪在身边,总要分散我的精力。我两年没演戏了。”许萍据 理力争。 “你要知道,聪聪一直是我们在养他。” “他吃我的奶。”许萍感到一种屈辱。 “你吃谁的饭?” “我自己有工作。” “你那点工资,够买你身上的半件衣服蚂,”婆婆冷冷一笑。 许萍哑口,眼眶里汪着泪水在打转。她忍着,不肯哭出来。在婆婆和那两个儿 媳妇面前,她咬着牙逞强。 “我说了,不让带走!你们看着办吧。”婆婆站起来强调着,胁迫着。 “我也决定了。”许萍硬着头皮说。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好吧,走吧,走了就别回来。” “干嘛不回来,我是嫁给你儿子的。” “儿子是我的,这个家是我的,我说了算!”婆婆气势汹汹,“你过来,躲在 房间里干嘛,没出息的!”她冲着儿子叫嚷,声音尖裂,好象小刀在划破锈铁皮。 他畏葸地走出。 “你同意把聪聪送走?”婆婆口气逼人。 “我……” “只要你点头,我立刻叫人去买火车票。” “你说话呀。”许萍瞪着他。 “我……我不管!”他终于气壮如牛地憋出一句。 “我说么,我儿子不会忍心把自己的骨肉送走。”婆婆乘虚而入,“哪有做女 人的不眷孩子。香港?什么了不起的,你想去,我送你去玩儿,你二伯在香港有诊 所,还合股开着银行。” “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当演员的该演戏。” “演戏?听说,这回子就让你演个猫。”婆婆讥笑着,口气轻蔑。 两个媳妇“扑哧”笑出声。 “没你们的事,走远点。”婆婆朝门口喝叱,象轰着几只讨厌的小鸡。 许萍的嘴唇变青紫,不由地哆嗦了。她恨不得把桌子掀翻,让碗盏、杯盘“乒 乒乓乓”摔个粉碎。 “你们再合计合计吧。”婆婆故作姿态,又气颤颤地回屋了。 “走,明天就走!”只剩下他了,许萍才跺着脚喊,眼泪涌了出来。“长这么 大,没受过这!……”她泣不成声。她恨自己,恨这个透着霉阴气的四合院,恨他, “都是你,窝囊废!” “别哭了,再商量嘛,” “商量什么。还你,统统还你!”许萍脱下日本进口的呢外套,用力甩在他身 上,扭头要走。 他拖拉住她,两条粗壮的手臂,如同结实的缆绳围过来,压迫着她肿胀的胸脯, 嘴里喷着粗粗的气,象头大河马,吹得许萍耳朵发烫。 “放了我。” “回屋去。” 许萍挣脱不了他。只在这个时候,他才表现出一点如狼似虎般的男人的力量。 四合院总算平息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