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谭佳丽正开着一瓶酸黄瓜,只低头不吱声。不知不觉的,佳丽和肖白越来越疏 远了,好象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一切就是自然而然的。在“儿童班”里,开学 不久,她们就互相接近、互相吸引了。肖白喜欢佳丽直爽、淳朴、漂亮:佳丽喜欢 肖白懂事、温文尔雅,笑起来那么甜美。一年级、两年级,她俩始终同桌,睡一个 寝室。排戏、排片段也常在一个剧组,一道演过《以革命的名义》、《报童》和童 话剧《一个和青蛙结婚的王于》、《勇敢的小约翰》等。她们的合作,“象红花与 绿叶间的相衬。”这是表演系老师一致的评议。程琳琳还设想过,如果能把梅特林 克的《青鸟》搬上舞台,一定让肖白和谭佳丽演那两个去天堂和地狱寻找幸福,寻 找青乌的兄妹。佳丽演哥哥蒂蒂尔,肖白演妹妹米蒂尔。但是,设想仅仅是设想, 何况,肖白和谭佳丽在艺术上的默契在渐渐消失,感情也完全隔阂了,甚至无话可 说。 “是因为肖白能演主角。”有人说。 “是因为谭佳丽到剧院退步了。”也有人说。 “是因为谭佳丽嫉妒肖白。”还有人说。 “是因为肖白怕谭佳丽影响了她。”更多的人说。 “好吧,我去。”谭佳丽放下开了盖于的酸黄瓜,用叉子叉了一块塞进嘴里, 嚼着往门外走。好久没主动去找肖白了,她心里觉得别扭。这半年,肖白越加繁忙。 出名了,各种各样的会议。各种各样的活动,都来邀请,还常常派轿车未剧院迎接。 相比之下,谭佳丽却毫无起色,还闹出一些倒霉的“事件”在败坏着名声…… “干嘛要去巴结人家?”佳丽一出门就犹豫了。 “只怪人的运气不同。谁也没错。”佳丽又说服自己,继续朝前走几步。 快走到肖白的门前,谭佳丽又停住,“我去请了,她别以为,接个长途电话就 ……” “那又怎么样?那个‘长途’反正谁都知道。”佳丽抬起手,重重地敲两下。 肖白开门,因为意外,两只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平静着。 “我那儿有好吃的,晓玲她们都在。” “我吃过了。” “吃什么?” “方便面。” “再去吃点儿,还有咖啡。” “真的吃饱了。我想躺会儿,下午还要排戏。” 谭佳丽尬尴地站着,心里在咒骂自己:瞎起劲! “要不,我去看看吧。”肖白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免了吧。”谭佳丽冷冷地说,转身就走。 肖白仍站在门边,嘴角微微抽动一下。 桌上的碗里刚泡上方便面,一口都没动呢。刚才,她用身子挡着门,生怕被谭 佳丽看见,她早感到饿了,但什么也不想吃,更不愿意和佳丽她们去热热闹闹地吃, 上午排完戏,她没有马上回来休息,仍留在排练场、请方芸再谈谈那段戏和那段台 词,她听得很虚心,方芸讲得越加津津乐道,最后还连连夸道“肖白,要保持谦虚 谨慎,在艺术上才能不断进步。你是很有希望的,现在,有些年轻演员小有点名气, 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方老师,我们在一个剧组,以后你多帮助我,”肖白说得真诚、恳切。 “我们互相帮助。” 肖白挽着方芸亲热地走出排练场,排戏时的一点不愉快好象释然了。但走进灰 搂,回到自己的小屋,肖白倒在床上,用白色的枕巾蒙着脸。悄悄淌着泪。要不是 下午还要排戏,她会锁上伺,就这样一直躺到晚上。可是,排练两点半就开始,而 且,主要是王小二的戏。“简单地吃一点。”她强迫自己坐起来,擦干眼泪,才泡 上一盘方便面…… 晚上有电影,资料片《爱情的故事》,得过奥斯卡奖。消息传来,小灰搂激动 一阵,有人上窜下跳,挨个屋问,“你们谁看过了?哪个没时间看?有富余票吗?” “傻瓜才不看,看过了还要看,爱情的故事么,永恒的。”蔡明星好象自言自 语。 “还想要一张?”童浩头枕两条被子,跷着两郎腿看书。他要报考戏剧学院导 演系,除了得准备专业和基础知识,还要补习外语。虽然外语成绩算作参考,但总 得认一些单词、语法好让别人参考。 “你不去看?” “没心思看。你瞧瞧。”童浩拍拍枕边象砖头叠得高高的一撂书,“都得啃了, 还要排戏。” “殿下,你真是太辛苦了。” “别奉承,给票就是。” 俩人哈哈大笑。 “哎,你不会找个人演皇上B组,你好轻松些,多点时间复习功课。”小蔡说, “他们已给王小二配了B角。” “谁?是不是谭佳丽?”童浩问。 “不是,你猜。” “余珊珊。” “差不多。” “怎么搞的?” “都怪谭佳丽接了那个长途电话,还傻乎乎请她们吃西餐,什么都说了。话传 到院部,说她要去日本了,还想演什么王小二、B角的,” “谁传的话?” “还不是那几个吃了西餐的。” “哪几个?” “我光知道肖白没去。” “她多乖,当然不会掺和这种事。”童浩说,“这搂里就数她了……” “不见得。瞧她们,一个一个都挺能耐。余珊珊不是终于如愿以偿演了主角, 尽管是B组。” “亚明这两天好象脸色不好,排戏也忙,天天半夜才回来。”童浩说,“他们 俩到底怎么啦?” “那天在音乐堂听意大利歌星演唱,余珊珊和唐大朋坐在一起。我看见他们了, 余珊珊赶紧低下头,唐大朋那小子还冲我笑,挺得意的。他得意什么?”小蔡说。 “余珊珊和唐大朋……不会是真的吧,” “现在,无所谓真假,就那么回事几,”小蔡感慨万端,“什么是爱情?一个 音乐家说,一切都是相对的,只有傻瓜和赋税才绝对。” “那也得告诉亚明。” “对,他唐大朋别狐假虎威,惹极了,揍他个的;”蔡明星麻杆似地挺立,挥 着不怎么结实的拳头。 “好,凛然正气。” “真的,我在小学里常和人打架,还行。” “算了,一到动真格儿的,就装孙子了。”童浩讥笑道。 “你他妈才熊呢。”小蔡故意说句粗话,又伸出一拳落在童浩背上。 童浩一闪身,又马上出击。俩人扭扭打打出门,象两只调皮嬉闹的猴子。 谭佳丽自己跑到“喜来临”喝咖啡,。 “您还要点什么?” “不要了。” 制服笔挺的招待员,托着程亮的不锈钢盘于去服务台付款。 缓缓地搅动小勺,咖啡的香气袅袅地散发。谭佳丽呆呆地看着鲜奶、方糖与深 褐色的液体混合、交融,但手里的小勺仍不停地搅动,热气渐渐稀薄,渐渐淡化, 终于没有了一丝一毫。咖啡谅了,她还在搅,好象来这高雅的厅座,不是为喝咖啡, 而仅仅想把咖啡搅凉,凉了还搅。一种机械的动作、又仿佛失去了控制。 招待员又走过来,把找回的一些零钱放在桌上,“有什么事,请吩咐。”他学 得文明礼貌,稍稍躬着背。面带笑容。但在离开桌子时,他不由地睨了睨谭佳丽漂 亮又沮丧的脸。“一定是失恋了。”他用略含同情的目光又仔细看了看她的侧面和 那头潇洒的披肩发。 谭佳丽突然停住手里的小勺,扭头向两边张望。她想抽颗烟。很想。她会抽烟, 演戏时假装地抽,烟雾只是包含在嘴里,很快就吐出,从来没有真的吸进过,也从 来没有过真想抽烟的念头。 “您要什么?”招待员很殷勤地迈着快步走来。 “有卖烟的吗?” “烟?下面有小卖部。” 谭佳丽站起来。 “我帮您去买。什么牌子的?”招待员服务得周到。 “随便什么牌。” “您……自己抽?!” 谭佳丽点头。 招待员很快送来烟,还想得细致,带了包火柴。 谭佳丽点起烟。她抽烟的姿势、神态很风度,“不一般……”那个招待员远远 看着她,一半在欣赏!一半仍在揣测。 谭佳丽一支接一支抽,好象下意识地不能停止。她只是觉得胸口沉闷,心情优 倡,仿佛被入紧紧揪住衣领喘不过气。思绪汹涌,却只是围绕着一个磁场在旋转。 她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极正常、极普通的“长途电话”为什么也会生出莫 明其妙的舆论?她的事几乎没一件不被曲解的,为什么呢?她还是想不通!王小二 的B组正式确定了,没她的场,她不感到意外,但心里总是不快。程琳琳找她谈了, 问她,有什么想法。 有。当然有。 “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 “我们都为你争取了……” “知道。” “有些事……怎么说呢。”程琳琳喜欢谭佳丽坦率、耿直,但生活是曲折的, 一个小小的剧院,如能画出它的剖面图,就象一摊理不出头绪的毛线团,有多少弯 弯绕绕呢。 “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真的去日本?” “不知道。”谭佳丽的目光是直露的,不会掩藏什么,“程老师,你相信我吗? 我真的没有很当回事地考虑过。” “但是,话都传开了……” “那是他在电话里说的,并不是我的意思。我心里……” 程琳琳伶爱地搂住佳丽,她觉得,怀抱里这个质地良好的姑娘,很象年轻时候 的她。谁也爱莫能助,只能靠着自己在与挫折的长期厮磨中渐渐认识。而这个“长 期”太消耗人,她顶过来了,漫长的二十年。佳丽呢,她们毕竟不同,两个时代的 人…… 几乎抽了半包烟,烟缸里躺着近十个烟头,横七竖八的。一圈圈烟雾把她淹没, 象坠在7;片迷迷濛濛的云海中。 “佳丽,佳丽。” 谭佳丽听到有人喊,才用手煽了煽笼罩着的烟,谁?她看着那扇开了又关的玻 璃门。 “佳丽,我到处找你。”是丘晓玲。 “干嘛,要排戏?下午不是没我们的戏。导演说可以休息。” “不是的,”晓玲拉着佳丽的胳膊,“他的妈妈来了。” “谁的妈妈?”佳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烟熏昏了头脑。 “他。” “喔……” “喔什么。你躲在这儿抽烟!” “不是躲,光明正大的。”佳丽说,“要不要来杯咖啡?看你,满头是汗。” “我跑来的。有人看见你往这条路上来,我猜想……” “是啊,我干什么反正都会有人看着。” “快走吧。”丘晓玲端起桌上那杯凉咖啡,“我喝了,”她一口喝干。 谭佳丽背好包,伸手拿桌上的半包烟,却被晓玲抢先拿走,扔在门口一只精致 的竹篓里。 食堂提前开饭,热一些中午的剩莱,因为要看电影,小灰楼的过道里也早已是 一片祸碗瓢勺的“叮哨”声。两盘火旺旺的,走马灯似地轮换着大大小小的锅。 柳亚明在屋里插上电炉,他不去挤、也不愿等,简单地摊个鸡蛋,填填肚子算 了。下午,《红房子·绿房子》剧组休息,他去澡堂淋了淋,脑子仍昏昏沉沉的, 这个星期,吃了一大盒人参蜂皇浆,精神还是萎靡不振。只有在排戏时进入了角色, 他才会忘了自己,忘了小灰搂…… 鸡蛋摊得黄黄的,喷喷香,还夹有一股葱花诱人的味道。 “做什么好吃的?” “我都淌口水了。” 童浩、蔡明星一齐进,堵住了门。 “一块儿吃。“柳亚明把平底锅里的鸡蛋。用小铲子切成饼干似的一块块。 “亚明,你的票在我这儿。怎么不来拿?”童浩拿出票子。 “急什么,到时候你会来找我的。”亚明拿出几把小叉子。“吃吧!” 童浩朝蔡明星挤挤眼。 “哎,亚明,今天分票的时候,童浩把你和余栅姗的票都拿了,还是挨着的。 结果,有人来找童浩,要走了余珊珊的票……”小蔡斟字酌句他说。 “她不看?”亚明问得平静。 “哪有不看之理。得过奥斯卡奖,又讲的是爱情故事……” “大歌星,别绕了。”童浩接着说,“珊珊的票,唐大朋拿走的,” “他干嘛拿她的票?” 柳亚明仍镇定着自己。他隐隐约约听说过对余珊珊和唐大朋的议论。他不信, 有一天问过珊珊,她矢口否认,“我怎么会和他好,那是你吃醋!是一块儿出去过 两次,都有事情么。你知道,我和灰搂里的男同学都出去玩过,这有什么,!。尽 管她说的都是理。他也不信。应该相信什么呢?他说不清楚。本来已经很分明的一 切,好象一下干都变模糊了:她,自己,小灰楼,还有这个不大不小的艺术剧院: “亚明,这事情不是明摆着……”蔡明星苦涩地一笑,“他们好上了呗!” “别瞎说。”亚明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欺骗自己。他又低声喃喃,“不会的……” “骗你是小狗,我看到过一次!……”小蔡起誓。 “亚明, 大概是真的”童浩还是用了“大概”两字。”珊珊演王小二B组了, 是唐副院长竭力推荐的。” “不会那么卑鄙吧?她不会为了演一个角色去……”柳亚明变了脸色,灰白的, 惨淡的,好象刚休克了一样可怕。 “是的,不纯粹是卑鄙,也不会纯粹为角色。”童浩说,“不过,要让余珊珊 说清楚,不能再这样含含糊糊地折磨你。” “她不会存心折磨我,她……”柳亚明想抽烟,手哆嗦着摸进口袋。 “给。”童浩扔出烟盒。 柳亚明点上一支,他好象一下子苍老了、眼角垂下,目光灰灰的。没情绪看电 影了,又是《爱情的故事》。 “走吧,亚明。”小蔡鼓动,“咱们得照旧活得快活!” “我去找她!”柳亚明猛地捏了烟。 “你疯了。”童浩拦住亚明。 “我不会怎么样的。没疯。”柳亚明一向憨憨的神情,突然变态,真有些可怕。 他横冲直撞地走了出去。 “让他去吧,总得问个究竟。”蔡明星说。 童浩不放心地跟出门。 “坐,”谭佳丽把一块绣花的绸垫子放上椅于。 “你这个小屋收拾得不错。停了暖气,怜不拎?”他母亲关切地四处扫视。看 得出,她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衣饰整洁、讲究,一身料子服,熨贴,缝工又 好。一头染过的短发纹丝不乱,朝耳鬓后梳着,干净利索。讲话温温和和,又面带 笑容。 “还好,一熬就过去了。”佳丽沏了杯茶,端到他母亲面前。她猜不透,她为 什么突然来剧院?过去,他都很少来。而且,她和他的家,毕竟还不是那么亲密的。 “别忙,你也坐。”他母亲拉住佳丽的手,“他常给家里来电话,让我们多关 心关心你。不容易,年纪轻轻的就出来闯生活、做事业。听科文说,你十四岁就离 开家读戏剧学院了。” “是戏剧学院代培的儿童班。”佳丽实事求是他说明情况,“我们就算中专毕 业。。”她轻轻抽回手,有些不自在。 “科文说,大伯挺喜欢你,同意办你出去陪读。科文小时候过继给大伯,所以, 大怕待他厚爱,样样都能满足他,我们也没什么意见,只希望孩子有前途,能做一 番事业,趁着年轻多学习学习,多见识见识,如果,你能去陪陪他,生活上有些照 顾,我们就更放心了。科文这孩子就是不善于料理自己。他常常称赞你聪明能干, 会演戏,会玩儿,还会做衣服、打毛衣,样样都合。”他母亲善说健谈,口齿极清 楚,让人听得舒服。 “不是这样的……”谭佳丽渐渐觉得、对自己也有些陌生了。那些对她的舆论、 评价,听多了、听惯了,好象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好久没听 到这样热情的夸奖了。她心里不是高兴,反而有些难过。 “科文一向挺稳重,不随便和女孩子交往。所以,他喜欢的、看中的都不会错。 我们相信他。”他母亲又娓娓他说,“关于你去日本的事,我们也商量了。目前, 语言是一关。你没学过外语吧?” “没在” “日语倒不难学,但也得花功夫。我们想,先帮你联系个学校,把日语的一般 会话突击一下,到了那儿能基本应付日常用语“这样,你得辛苦一些,用功一点。” “我……”谭佳丽心里有些慌乱.她毫无准备。有些事来得太快,太轻而易举, 反而使人难以确信。何况,分开后,她一次也没梦到他:小时候,听村里算命的老 先生说,梦是一种缘分。她挺相信梦的,不想得到无缘无故的东西。一切平心而论, 如果,心愿不到,就不能勉强地去做。再说,那些情景,都是他的家在为她规划, 把她摆进去,就象舞台上多添了个道具,但是,他母亲的一番活,是真心真意的。 她怎么能拒绝?她不知所措了。“我们在排戏,还要演出,有时一天演两场,时间 没法保证。” “能不能退了角色?或者,干脆把情况和你们领导讲明白。情况特殊,应该能 通情达理。好在,戏刚开始排,你也不是主角,换个演员并不困难。要是拖到戏排 完,正式演出了再提,就不妥当了。”他母亲考虑得周周全全。 “……”谭佳丽内心剧烈地一震。退出剧组?!许多年的不顺利、不满足、不 痛快, 最根本的原因,就因为不能遂心如愿地演戏,就连王小二B组,都不能争取 到。不让演就不演,还要听那么多闲言碎语……她看着自己的手,两只手交插在一 起,不由地扭动。 “演戏总不是一辈子的事,趁着年轻,多学点东西,比什么都重要,” “现在,各单位都是人浮于事,你们剧院不也是演员多、戏少?一年一年的, 白白地过,苦了你自己,不如下决心改变。” “你们又是演儿童剧的,发展的余地更小。我认识你们剧院的童敏,她爱人在 我们所。童敏一张娃娃脸,年轻时挺可爱的,演个姑娘、少女还可以。现在人发胖 了,脸更圆了,什么角色都轮不上,只演演有一句两句台词的‘胖大婶’之类的。 童敏说,她年轻时也不服气,争着演戏。很快,气慢慢消了,不服也没办法。” “你考虑考虑,决定了,往家里打个电话。”他母亲要走了,又热情地关照道, “星期天就回来吃饭,改善改善,你们食堂吃得太糟。身体要当心,要注意营养, 年轻时不觉得,老了,被疏忽的问题都会表现出来。” 谭佳丽笑笑,心里有几分感激。离开家小很少再得到这样充满母性的关怀,送 他母亲出剧院,她一直陪着到车站。 车开了,独自往回走,谭佳丽才觉得心事重重的。 珊珊对着镜予把自己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她试穿着一套绎红色的、法兰绒套裙, “不错,高雅、华丽,式样也别致,而且那么合身,好象是量着我的身材定做的。” 珊珊满意地对镜着于里的自己妩媚地一笑。她很会笑,还能把握自己的笑容,以达 到最动人的程度。 套裙是唐大朋去广州出差,珊珊托他买的。但送来裙子时,他无论如何不肯收 钱。 “你不收饯,我也不要裙子。” “那好吧,给二十。” “原价多少?” “原价就是二十。” “真拿你没办法。”珊珊说得无可奈何,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她太喜欢这套裙 子了,料于好,颜色好,款式也好。“大朋,你真会买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绛 红色?” “凭感觉,通过你的性格、气质来感觉。” “我哪天穿出来给大家看看,一定把整个灰楼都镇了。”珊珊兴高采烈,“大 朋,你说哪天穿?” “如愿以偿的那天,” “哪个愿望,我的愿望可多啦!” “最迫近的,” “喔,我演王小二B角……”珊珊问道,“有可能吗?” “大有可能了。”唐大朋许愿,“你得有这样的自信,非我莫属。” “我当然自信。” 果然, 昨天宣布《宝船》B组,珊珊演王小二。唐大朋去东郊车站提货,从车 站打来电话祝贺,最后还提醒道,“明天看电影《爱情的故事》,正好,穿上你的 红套裙。” 能与绛色套裙相配的,只能是一双棕色的羊皮鞋。去年买的,是柳亚明陪着… …珊珊看着脚上的鞋,又看看身上的裙子,心里忽然感到一种难堪。它们偏偏能搭 配,又偏偏要抵触。…… “不穿了!”珊珊脱了套裙,又脱了皮鞋,光脚站在床前的一小块羊毛地毯上。” 随便穿什么,反正是去看电影,谁也不会注意我。”她用衣架挂好套裙,又马上想 到、“裙子是大朋送的,还专门打来电话叮嘱……他会不会在乎呢?”她犹豫了。 她好象挺在乎他的话。而这种“在乎”,又说明了什么?无论与柳亚明的疏远,还 是与唐大朋的接近,珊珊都没有太认真地用心衡量过。她有些随波逐流,象一片落 在河面的、轻飘飘的树叶。 最重要的,是争到了王小二的B角。余珊珊也由衷地祝贺自己。 走上楼,走到珊珊的门前,柳亚明不卑不亢地问一声,“有人吗?” 余珊珊拉开门,“是你……今天没去排戏?”她随口问,神情并不自如。 “看电影吗?” “看。” “一块儿走吧。”柳亚明象一如既往地来等候她。过去,每一次观摩,他们都 是同行的,或者她下楼去等他,域者他上楼来叫她。 “好吧……我穿件衣服,”珊珊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反常。她在稳定自己:没 什么好反常的,他们没有过山盟海誓,甚至谁也没说过“我爱你”等甜言蜜语。就 是经常在一起,几乎天天在一起,象有一股惯性在发生作用,一直延续着…… 珊珊披了件细绒衣勾织的网眼衫,玉色的,素净。她服装的色彩的确都是浓艳 的、强烈的。而这件网眼衫,是柳亚明妈妈亲手勾的,寄来送她。珊珊从小柜里顺 手拿的,没任何用意。 柳亚明的目光却被深深触动了,这一针一线的,编织着母亲的心意呀!他的心 突然一阵紧缩,沉不住气了。 “你的票呢?几排几座?”他好象在查问什么,声调严厉。 “票……”珊珊这才想到,票子被唐大朋拿去换了,他说,“行政办公室有好 票,看宽银幕坐位子一定要适中。”当然,她不想对亚明提到唐大朋。她拉拉他的 袖子做娇嗔状,“走吧,你管我几排儿座呢。” “邓大光说,我们的位于是挨着的。”亚明一步步逼问。 “他耍你呢。他和晓玲的座位才是挨着的,”珊珊只好强词夺理。 “据说,你的票子彼某人拿走了。” “那又怎么样?”余珊珊恼怒了,“讨厌,那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老监视别 人!”她不得不说了,“唐大朋帮我换张好票。” “他怎么那么关心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在审问我?” “我只是问问。” “你没权利问。” 余珊珊走到楼梯口停住了。她看出他的目光象一堆干柴在燃烧。她不愿刺伤他, 但还是出言不逊。 “你!……”柳亚明哑口了。是啊,他有什么权利干涉她、过问她、管束她? 没有权利!他怔怔地看着她,那么怨愤地看着她。 僵持着。 这时,唐大朋莽莽撞撞地奔上楼,过于急切的目光只落在余珊珊身上,“珊珊, 快走吧,要迟到了。“ “我,我不想看了。”珊珊扭头想跑回屋。 “你,怎么啦?”唐大朋再抬头,才看到柳亚明,便一声吼叫,“珊珊!” 余珊珊停住。 唐大朋瞪着柳亚明。柳亚明也以牙还牙地瞪着唐大朋。 “珊珊。我们走吧,门口有车等着,是山宝开来的‘皇冠’,专门来接我们的。” 唐大朋摆出一副架式,神气十足 余珊珊仍站着不动。 “不是说好的,看了电影,还要去一越宋琇阿姨家……”唐大朋走近余珊珊。 宋琇最早是剧院的演员,文革前,借去电影厂,一举成了电影明星。她丈夫当 过电影厂厂长,现任电影局副局长,在电影界也是个头面人物。 “不去,哪儿也不去了!”珊珊狠狠他说。她感觉到身后的他和他,虎视眈眈 的。她突然恨他们,为什么要使她这样难堪。她是她自己的。谁也没权力! 柳亚明呆立着,又好象忽然被一阵清凤吹得清醒了。何必呢?多没意思!走, 看电影去。哼,神气什么,”皇冠”是人家的,也不过是蹭车。他一只脚踩下楼梯, 象颗刚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极大的冲力,在擦过唐大朋时,他用力甩着的胳膊, 棍棒似地撞击了唐大朋,那是无意的。唐大朋却被撞得趔趄,顿时火冒三丈,没站 稳便打转身,捏紧的拳头象把铁锤,狠狠落在柳亚明的勺左肩胛上。 “流氓!”柳亚明不示弱,也拔出拳头左右开攻。他象头憨实的牛,一旦脾气 发作,也势不可挡。 唐大朋左躲右闪瞅着机会。他学过拳击,知道如何回击才能打中要害。柳亚明 只是蛮不讲究地豁着打。 “亚明、亚明。”童浩,蔡明星听到楼梯口的厮打声,冲上楼,想劝架,又想 帮着打。 听到童浩他们的喊声,柳亚明的拳头犹豫了,唐大朋却如猛虎般扑将过来,运 足气打,气势汹汹。柳亚明连连抵挡,连连后退,两眼直冒火星,额角又挨了一拳, 脑袋“嗡嗡”的,仿佛有一架轰炸机朝头顶俯冲下来。不能倒下,他咬着牙还想还 手。 “别打,别打!”余珊珊从屋里冲出,身子插在他们中间,用哭声嚷嚷,“别 打,求求你们,别打!” 童浩和蔡明星又一人抱住一个。 柳亚明不甘罢休。推开蔡明星,刚迈开步,一阵晕眩差点倒地。他的两只眼睛 明显地青肿,嘴角在淌血,一块颧骨上还鼓出个包。 一场大战,惊动了灰楼和整个剧院,前来围观的人,立刻层叠起一大堆。 “打什么,君子动嘴不动手!” “他先打人。没招惹他。欠揍!”唐大朋仍神气活现,他安然无恙。 “你,混蛋!”柳亚明一边用衣袖擦嘴角的血,一边骂。 “还骂,!”唐大朋捋起衣袖。 “算了,算了。”几个男演员,推推揉揉把唐大朋劝走了 “去躺会儿。”童浩扶着柳亚明下楼。 看热闹的人群散了,还要去电影馆看《爱情的故事》。奥斯卡奖。 余珊珊软软地靠着过道的窗子。她第一次看到柳亚明这样冲动,这样怒不可遏, 这样奋力地和人打架。为她?!“是他们自己愿意打。男人为女人打架不算丢脸, 外国人还决斗呢。”她开脱自己,好轻松一些。 天完全黑了,等在剧院大门口的那辆“皇冠”在摁喇叭催促了,促得很急,促 得不耐烦了。 肖白一直走在邓大光和丘晓玲的身后,看他们那样亲密,手挽手,又那样愉快, 不停他说笑。晓玲娇小,大光魁梧,他们是情人,又象兄姊,是很好的一对。 肖白渐渐放慢脚步,想和前面的一对拉开距寓。她不希望他们偶一回头看见她, 也不愿意总看着他们相偎的背影,灰楼里,大概只有她坚持不谈恋爱。姑娘们爱在 背后议论,猜疑: “肖白眼界高,人家哪能随便找一个,不是十全十美,也得九全丸美。” “人家志向远大,谁象你鼠目寸光,逮一个谈一个。” “我要是象她那样常有主角演,我也就没这份闲心谈什么恋爱。” 有些人就爱“操心”别人的事,自己又管不好自己!肖白反感这种飞长流短的 议论。她置之不理。对待自己,她心里有一定之规,不想过早地归宿在哪儿。人的 可塑性很大,发展的余地很大,可能达到的变化,真是想象不到的。她决不满足以 往,虽然已被人羡慕,被人嫉妒。能演上主角,当然是幸运,但也不能说明什么。 主角与主角在艺术价值上还有很多区别呢。何况,她不是事事如意的。尤其这次排 《宝船》、偏偏与那个摄制组冲突了…… 昨天,肖白又接到那个摄制组从外景地寄来的情,是导演的笔迹,“……我们 还在艰难地选演员。不少人来试了镜头,两位摄影师都不满意。我们下决心了,找 不到最合适的演员,不拍出最完美的效果,坚决不开机。大伙儿还在希望着你,等 待着你……” 当天晚上,肖白就写了回信,第一句后是:“我真想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来。” 人不是鸟。只有思绪能飞翔。在排戏之余,她会有越来越多的遐想:跟着摄制 组去了、扮演那个嫁给了小丈夫的新娘子。外景地在山区的一片村寨里,到处是石 头砌的山道和房屋,有着强烈的坚固又凝重的封闭之感。她演的“新娘子”,朴实 沉静,内心却渴望着这石头一般的世界所不能给予的生活。她一定能把“新娘子” 内心细腻动人的感情真挚地表现出来。她能体会当压抑与渴望同时纠合着心灵时的 那些感觉。她根信这部影片能使她又一次成功!…… 走过一幢小搂,肖白被“咕——咕”的鸟叫声吸引。二楼的阳台上,打开的鸽 笼里飞出两只灰白色鸽于,嘴唇红红的,仿佛用口红染过。她抬头看着,而那两只 灰鸽,好象对肖白也颇感兴趣,细爪抓着晾衣服的竹竿,俯身看着她。 “你们有翅膀,为什么愿意住在笼子里?” “我们被驯服了,不管飞出多远,到天黑,会习惯地飞回来。” “你们真傻,自由自在多好,到处有林子,到处有房檐,哪儿不能筑窝栖息? 为什么要习惯被人管束着,” “不知道。我们鸽子从来就是被人驯养的。” “不,从前不是。” “从前是什么时候,”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