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走下手术台,珊珊摇摇晃晃地出门。她不要护士搀,“能走!”她想,“我还 要去争取参加连排。”她一定能胜任! 休息室里,有人默默躺着,有人小声议论。 “你们结婚了?” “我还小呢,才二十二岁。结婚早了没意思。” “结婚就是挺没意思的。” 珊珊从她们床边走过。她默默地想,谁都要在生活中找“意思”,“意思”究 竟在哪里呢? “你躺这张床,休息二十分钟。”一位护士走过来,掀开床上的白单子。 “我不想躺。我可以走了吧?”珊珊只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一股原气在渐渐 恢复。 病床上的几个人,都稍稍抬头,吃惊地看着 “你真行呐。”护士半嘲半讽他说,“下午还要上班去?!” “不要命啦?你年轻,不懂,将来做下病,一辈子的苦头。”一位老护士好脾 气,来劝了几句。 珊珊不作声。 “你在哪个单位?”老护士又问。 “艺术剧院,” “啊,瞅你挺漂亮,不是一般人。”老护士走过来搀着珊珊去了更衣室,“还 是注意一点好,少蹦蹦跳跳,你们演员就是活泼。” “谢谢”珊珊的手臂被温暖着。从那幢“部长楼”到阔气的“皇冠”轿车,从 白色的面包车到白色的医院手术室,经历了一场不应该的经历,珊珊才好象懂得了 什么是生活。 走下四层搂梯,浑身冒汗了,毕竟还是虚弱,仿佛重负地爬着一座山,山巅还 在云里,她却没一点力气了。第一次上手术台,健全的身子第一次被金属器械小小 地被破坏了一下。珊珊在心里怜惜自己。 一楼大厅很喧闹,挂号、交费,取药的几个小窗口人来人往。珊珊径直走出宽 大的玻璃门,就看到医院的大铁门外停着几辆颜色不同的轿车,在轿车之后,才是 那辆白色的面包车。 再也不会有轿车来接她了, 珊珊又忍不住想到那辆豪华型的 “皇冠”,想得很平静了。她慢慢地朝白色的面包车走去,那位女司机,仍象个监 工,板着脸站在门口。 突然,珊珊站住了,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是幻觉吗? 柳亚明背靠在离白色面包车不远的一棵树上,一缕烟从他手指间升起,袅袅绕 绕飘过头顶,才渐渐淡化、消失。珊珊太熟悉这个背影,熟悉这飘绕的烟,甚至熟 悉他吐烟的口型,象孩子在用麦秆吹泡泡,有种淘气相。 那种淘气相,不知在哪一天,突然消失,从此再也没有了。 柳亚明耸着眉心,脚下己落了七、八个烟头。 珊珊想加快脚步,悄悄坐上车。他来干什么?!哪怕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过失, 她也不希望他知道。 这时,柳亚明转过了身,好象是凭着一种感觉在确定,她走近了。 目光在相触时,又都避开了。 柳亚明低头走过来,把搭在臂弯里的一件风衣扔给余珊珊,“走吧,程老师叫 了辆出租车,她在车那边等着,”说完,他拐过白色面包车。 珊珊不由地跟着亚明,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泪。这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别哭,眼睛要坏的。”程琳琳把珊珊让进车里,又给她披上了风衣。 车轮飞转起来,象匹马脱了缰。初夏的风,没有了凉意,暖暖的,暖暖的。 许萍跟着大客车回到剧院,又在小灰楼里坐了会儿。走台成功,余兴未尽,大 家又自然地聚到一起大谈特谈,谈够了,谈饿了才散开。许萍回到四合院,饭厅里 的桌子已收拾干净了。 “姚妈,我还没吃饭呐!”许萍跑进厨房。“老太太说,让你见了她再吃饭。” 姚妈说。 “我饿极了。 ” 许萍看了表,已经一点半了,肚子象只空口袋,快贴上了, “吃了再去。 “我……”姚妈很为难。 “不吃了!”许萍“呼”地拉上厨房门,回房间肯上包,想去对马路的小西餐 厅吃一点。 “干嘛呢?刚回来又急急忙忙要出去。还去配音?”婆婆端着烟壶站在院子里。 许萍话到嘴边,又强迫着自己咬紧牙吞了回去。 “你出来。”婆婆对着自己的房间喊。 他拖拖拉拉地走出来。 “我关照姚妈,等你回来,先到我屋里来一下,你,好象不愿意见我,……” “我没吃饭呢,早饭也没吃。” “谁不让你吃啦?” “今天走台,我走晚了。” “那能怪谁?”婆婆鼻孔里喷着烟,两片薄薄的嘴唇却象刀子似的厉害,“我 们刚才商量了,还得把聪聪接回来,传染了水痘,再得个小儿麻痹症那还了得?!” 她命令儿子,“你今天就去买票,正好,她回来了,你们再合计一下。” “妈,生点水痘,值得小题大作吗?”许萍知道,为她瞒着他去配音的事,婆 婆才这样故意找茬。昨天,她听见婆婆训斥儿子时说,“女人就得用孩子拴庄住” 可笑!人心象水分空气,不是靠拴的。 “小题大作?”婆婆又尖起声,“再看出个什么病,要害了聪聪一辈子!他是 我们家的骨血,我们心疼!”她细瘦的指尖戳着儿子的脊背,“你去买票。马上去! 买明天的!” “明天的……” “买不上火车票,坐飞机。”婆婆“嗷嗷”地说。 他不能违背,他又拖拖拉拉地朝院门走去。 “你敢去!”许萍豁出来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回聪聪?”婆婆走上台阶。 “我马上要演出。” “是啊,你挺忙,夜里还要会别的男人。”婆婆叼声地笑道。 “什么意思?” “还用我明说?不是被截回来了?你还是乖乖地回来了。” “谁稀罕回来?是你儿子求着我回来的!”许萍只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烧着了。 “是啊,我儿子没出息,迷着你的风骚,怪我没教养好。不过,你有志气,可 以回你的小灰楼去,要排戏,要演出,要约会,不是没人拦你了?! “妈——”他想劝架。 “你——”许萍象当头挨了一锤,全身麻痹了。 “你们看着办吧!”婆婆扭着腰肢回自己屋里去了。 “你少说几句么。”他不知所措地埋怨道。 “够了!”许萍怔着,又猛然惊醒,冲进房间,踩上椅子,从橱顶上拽下一只 带轮子的大帆布包,又拉开橱门,“稀哩哗啦”地扯下一件件衣裙,团团着塞进包 里。 “你干嘛?”他跟进来夺她手里的衣服。 “滚开!”许萍把塞满的帆布包拉到床边。还要带走哪些日用品?她急急地扫 视。对这间装璜讲究、阔气的卧室,她心里已失掉了最后一点留恋。她拉开梳妆台 抽屉,把梳子及一套系列化妆品扔进包里,还有聪聪的像册,厚厚两本。 “你放下。我听你的,不接聪聪,真的不接,”他几乎跪下来,半俯着身,拉 住帆布包长长的带子。 许萍拖着包坚持要走。心被怒火烧过之后,再冷却下来,就象凝固的岩浆一般 坚硬、不可溶化了。 他还是不肯放松手。 “你就这么忍心地走了,不要我们的家了?!”他唉声叹气地。 许萍可怜他,更可怜自己。他们哪有自己的“家”呢?是啊,在别人看来,他 们够享受的,这“四合院”象个“聚宝盆”,供他们吃好的、穿好的,将来还有一 批可贵的遗产。可就是这种“享受”,使他活得成了他母亲的应声虫。他完全没有 了自己,当然,她也根本没有丈夫。哪来的“家”呢?! “你放手!”许萍声色俱厉。她并不希望自己对着丈夫吆三喝五的象个泼妇。 理想中的“他”,是值得尊敬、爱戴,她愿意围绕着“他”,象地球必须围绕着光 明、温暖的太阳。可是……这也难怪他。他就是这个四合院的产物。而对于他、对 于四合院的选择,当初完全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只能怪自己,怪自己! 他执拗地拽紧带子,仿佛一松手,有颗地雷要爆炸,他的一切便被轰毁。 “我不要了!”许萍扔下包,拉开房门,毅然地走出院子。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只要有自己,有尊严,有独立自主的生活。真的,在有过了贵重的手饰、好看的衣 服之后,她才深切地感到,她差一点就被这一层表面的浮华吞没、物化,最后,连 她自己也会变成一件装饰品——装饰着他的虚荣心——如同她需要好看的衣物,他 只需要好看的妻子。说得更穿透一些,她是四合院用钱换来的! 许萍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她很厌恶自己了!走,坚决走!她鞭策自己。还舍不 得什么?! “给你,给你。”他拖到大门口,身后拖拽着的大帆布包,栽着跟斗堵在她面 前。 许萍不慌不忙地扶正包,从从容容地握住带子,坚定不移地拖着它走出这个院 子。 两个媳妇,站在各自的房门前,惊诧地看着许萍和那只在她身后悄悄滑动的大 帆布包。她们无论如何没有这份胆量得罪这个四合院,更没有勇气离开四合院。她 们太能忍了,或心甘情愿地忍,或糊里糊涂地忍。总之,这个有钱,有遗产的四合 院有幸嫁进来,她们是认定这个归宿,即使被扭曲得不成形了! 婆婆也走了出来,缠得小小的脚,象两只元宝,一扭一晃地挪到黑黝黝的大榕 树下,声调仍趾高气扬的,“走了,就不再回来了吧?好有志气,甩手就能撇了家!” 许萍不回答,不想回答,她只觉得,院子里那棵枝叶过密的大榕树,象把巨伞, 把阳光统统挡住了。这座四合院终年是阴沉沉的,象个冷冰冰的地窖。她果断地跨 了出去。 他急忙跟出,赶到她面前,“东西太沉了,我用车送你。” 许萍不理睬他。她不会再坐他的摩托。不会了!她拖着大帆布包走着,脚步是 轻松还是沉重?在这告别与重新开始的一刻,她不由地想到八年前,不也这样的拖 着一只塞满衣物的旅行包,走在家门前那条留着她童年足迹的小马路上?! 似乎已有过了“告别与重新开始”的一刻。 八年了,为什么一切又重现?! 电报大楼是日夜服务的。 肖白在一排排街灯下转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地向电报大楼走去。嵌在大楼顶 端的四只钟,东南西北,围成四方,白色指针不易觉察地分分秒秒移动着。 已经九点半了。 出售电报纸的一架机器立在柜台边,放进一分硬币,不过几秒钟,便有一份纸 传递出来,书写电文的小红格有限,只能填进几十个字。怎么写得清楚呢?肖白拧 开笔帽,在心里斟酌着。情况是突然变化的,余珊珊不能走台、连排,恐怕也不可 能再参加正式的演出。王小二的A、B组,只能由她一个人顶着,去摄制组的可能性 彻底没有了。要尽快通知导演:别等她了,开机吧,总能找到比较合适,或比她更 合适的演员。 肖白软软地靠在椅子上,心力交瘁,仿佛被一根粗大的针管抽空了血,虚弱、 无力。心里也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象失恋了一样,即使有明丽的阳光照着, 也不会感到还有光辉、温暖、希望的存在。摄制组等她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她 一边排着《宝船》,一边又希望着离开《宝船》。这种希望,时而向她走近,伸手 可得;时而又飘然远去,象天上的云,可望不可及。但她总是千方百计努力着,不 肯放弃。对于一个演员来说,能碰到一个好剧本、好角色、好导演,是一种幸运。 而这样的幸运,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在剧院呆久了、看多了,一批一批,一代一代, 演员的生涯,有十分辉煌的,也有极其黯淡的,其原因,不纯粹是个人的条件有多 么大的悬殊,关键是“机会”,是“运气”。虽然,她不能深入浅出地解释“运气” 两字的含义,但是,有许多事实在告诉她,为一个好角色而明争暗斗的角逐,在各 剧院都屡见不鲜。 显然, 能争到好角色,便预示着一份“好运气”。而能够争到 “运气”的,毕竟是少数。 这就是做演员的最大的苦恼。 “你还算幸运。”她常常对自己说,应该知足。但是,人往往是不肯知足的, 何况,那么年轻呢,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好剧本、好角色,有着一种贪婪的欲望。当 然,如果以平淡无奇的处世态度,掩盖着内心的这份“贪婪”。 “另选主角,马上开机吧!” 肖白在空格中写着,一笔一划都是生硬的,那么不情愿地搭配在一起。 “是否简单了?是否扼要地说明一下突如其来的情况?”肖白盯着剩余的空格。 “干脆重写一张!”她把纸揉了。 “《宝船》变故,王小二AB组可能都由我演。你们别等了,开机吧。”肖白又 在心里起草。 “太罗嗦了。词不达意”她还是不满意。情绪烦躁,思绪也乱糟糟的,好象找 不到准确的话,能言简意赅地表达出想说的一切。 “算了,明天再说,等情绪稳定一些。”肖白站起来,又怏怏地走出电报大楼。 回剧院的路,好象变得漫长了。独自地走。不怀希望地走,毫无激情地走。走, 便成了一种很沉重的负担。 不知走了多久。 通剧院的胡同黑黑的,象条峡谷,相隔很长距离才有的路灯,把黑黑的路,黑 黑的墙,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淡得象水,淡得象霜。胡同睡了,家家户户都睡了。 偶尔有一辆自行车骑过。拖着长长的影子又悄然地在黑暗中消失了。 程琳琳不折不挠地等在传达室,已经等了两个半小时。 “潭佳丽肯定不会回来了。”值班的宋大爷说,“你回去吧,家里人该着急了。” “前天晚上,你看她离开剧院,她真的没说什么?你好好想想,”程琳琳再三 问。传达室里琐琐碎碎的事多,大爷又上了年纪,不一定都记得清楚。她一遍遍启 发。“佳丽穿什么衣腋?背什么样的包?” “好象家里一般的衣服。”宋大爷根本说不清楚那些女演员的服装,都花枝招 展的,又天天翻花样,一个比一个打扮得俏,他老眼昏花了。看不过来,也记不真 切。 “她会去哪呢?”程琳琳自言自语。下午,送珊珊回到小灰楼,在楼梯上碰到 丘晓玲,晓玲开口就问: “程老师,佳丽对你说过她去哪儿了吗?” “她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听他们说,”她前天走的,昨天晚上没回来。” “会不会住到他家里去了?”程琳琳说,“我正要找她呢。”她在路上就想, 把余珊珊托付给谭佳丽。佳丽反正退出了《宝船》组,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可以 替她多照顾珊珊。佳丽会体贴人的。晓玲回家一个多月,佳丽写信比邓大光还勤快, 每封信都写得长长,几乎把剧院和小灰楼每一天、每个人发生的事,都描绘得详详 纵细。 “不会的,佳丽从来不在他家过夜。”晓玲说,“我给佳丽在歌舞团的那个朋 友打了电话,她说,大前天晚上佳丽去跳过舞。” “后来呢?” “后来佳丽就回剧院了。”晓玲说,“佳丽给我写信,说好一定来接我的。” “再等一天……” 程琳琳回家吃了晚饭,还是不放心地来到剧院等着。虽然《宝船》走台的顺利 令人欢欣,但不愉快的事情接踵不断。 十一点了。 宋大爷打个哈欠。 程琳琳这才走出传达室,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剧院。 俱乐部张灯结彩,大红纸的海报,满街张贴着,把整个小县城轰动了。几家负 责售票的小杂货店,挤得水泄不通,谁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位家乡出产的、艺术剧院 的著名青年演员——还上过电影呢! “她就是从咱们县里考去的。” “前个月,不是还演过她的电影。” “哪部电影?” “叫不上名了,就是那个,那个,挺漂亮、挺漂亮的那个……” 佳丽设想到自己回家乡来,却身价百倍了。其实,所谓“专场”,就是唱唱、 跳跳地凑些节目。其实,在磨房的晾棚里,她就经常为伙伴们作“专场”演出了。 她是一向受欢迎的。家乡的观众好象格外热情。她对老主任说,“别卖票么。” “不好维持秩序。 现在的人都富了些, 不在乎一元、五角的。”老主任说, “总得意思、意思。” 开演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佳丽买了十一点的夜车票回A 市。白天,她准备了一 下节目,县委又派辆吉普车,送她城里城外地逗留一圈,观光观光,这使她想到剧 院曾上演过的一出名剧《贵妇还乡》。 五百个座位的小剧场,卖了七百多张票,而开演后又挤进一些没票的,都见缝 插针地立在两边的过道上。剧场的满座率登峰造极了。 大幕在一片灿灿的灯光照射下拉开了。谭佳丽信步上台,伴着一阵阵暴风雨般 的掌声,面对着热情淳厚的乡亲们,她深深一鞠躬。而连续不断的掌声又爆炸出更 加热烈的气氛。 佳丽的眼睛湿润了,她没有直起身,等到掌声掀过,才用感激的目光回报了大 家。想好的开场白,是一段亲切又流利的家乡话: “乡亲们,我有点紧张,真的,因为满街的海报上,说我是著名演员,那是吹 嘘,我一点不著名,就是演过几个戏,也是我不怎么喜欢的戏,所以,心里很惭愧。 但我就是爱登台表演,小时候,在村里磨房的晾棚下,我常常自编自演,感觉好极 了,发挥得淋漓。今天,和乡亲们在一起,我好象又回到了那些最天真、最自然的 状态中,又回到了最愉快的童年。我愿意尽情地给大家表演,只要能使大家真的感 到这样一个夜晚很快活、很美好,心里轻轻松松的,只盛住歌舞,把烦恼都挤跑了。” 又腾起掌声。 佳丽在掌声中开始即兴地演,无论唱,无论跳,无论激昂地吟诵,她都倾注着 最质朴、最深沉的感情,仿佛是用整个生命在演。到剧院几年,她从没有得到过能 使她演得尽兴的舞台和角色。而此刻,偌大一个舞台都属于她的,她自己就是角色, 她好象初次登台演出,激情、兴奋、真情、自然,又仿佛是最后一次,为告别舞台。 告别观众、告别自己的所爱而演,所以,又充满着依恋和借别之情。 观众的情绪高涨,台上台下深深地交融了。虽然,成千上百个观众只能用掌声 表达心情,但正是这一股股掌声的热潮,使佳丽沉浸在一种真挚、亲切的情感之中。 她热泪盈眶,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有用的,受欢迎的,力大家所需要 的。 演出结束时,全场灯光大亮,象有一团熊熊的光焰照耀着、烘托着,只是热情 的观众却没有了掌声。佳丽站在舞台中央,汗和泪混合在一起。簌簌地放任地流。 观众们感动地注视着她。默默地、默默地,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走出剧场。 老主任亲自拉幕了,佳丽又向乡亲们致谢地深深一鞠躬。这时,全场才如梦初 醒地爆起掌声。 “佳丽,你今天太出色了。”老主任象刚喝了口最醇的好酒,满面红光,眼睛 里闪着火花。 “我自己也觉得挺痛快的。”佳丽一口气喝了两杯茶水才解渴。出了一身透汗, 真觉得舒服,好象有种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终于突破了,爆发了,释放了。 那辆吉普车等在了俱乐部门外。 “该去车站了。”老主任捧着一只铜铸的仙鹤,“这是大伙儿送你的,一片心 意,愿你象家乡的仙鹤,能翩翩地高飞,又不忘记常常落回故土。” “老主任……”佳丽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 走出剧场,谭佳丽依依不舍地在俱乐部门口站了会儿。门口的两盏发黄的壁灯, 朦胧地照着墙上的那些广告和海报,最醒目的当然是今天刚贴上的这一张,“著名 演员”几个字赫然而又刺目。不过,那是家乡人的一种期望与自豪。佳丽能理解。 再移过目光,她又看到那张被风撕破的电影广告,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完好地补缀了, 又贴得平平整整,她的虚幻的侧影也似乎清晰了许多。 坐上夜行的列车,车厢里已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氛,只有谭佳丽精神抖擞着。 她仿佛仍沐浴着家乡俱乐部剧场里的片片掌声,深深地回味着、体验着。真的,她 太留恋舞台、留恋掌声了。这不是虚荣,而是她生命的需要。这是一次满足,她太 高兴了。很难想象,在那张漂白表格的指引下,将和舞台、掌声、观众彻底告别。 虽然,她投身的“舞台”,给了她很多烦恼。苦闷,她受不了了,好象只有摆脱才 是出路。但是,她心里喜欢的那个舞台,毕竟是难以摆脱的。她曾问过自己,“人 活一辈子,最值得看重的是什么?”现在,她能回答自己了,“也许,就是内心的 这份喜欢!”是的,是这样的。她反反复复想,反反复复地想。 丘晓玲和邓大光准备结婚,并在行政办公室打声招呼,看如何安排房子。管后 勤的老邢,态度漠然:“暂时没房子。” “能不能在小灰楼里腾一间?” “那得问大伙儿愿不愿意挤着住。” “如果他们都愿意呢?” “那我就管不着了。” “你说了算吗?” “不算,你们来找我干嘛?” “好吧,我们就住楼下我那间。”邓大光说,”童浩一开学要去戏剧学院报到, 住学院宿舍。蔡明星说,他搬到柳亚明屋里去。” “暂时就这么着吧,只是保不定,剧院再招来新演员要住进小灰楼……” “到那时候,剧院还不能分我们一套新房子?”邓大光在逗乐呢,想新房子吗, 还是一套套的。他做梦也没想过。 许萍想先和谭佳丽住一个屋,等丘晓玲正式结婚,去睡“新房”了,她又可以 筑起一个自己的“窝”,又回到灰楼里来了,一切太简陋,大不方便,但一切还亲 切、还自由。 佳丽一早回来了,风尘仆仆的,但精神饱满。她“失踪”三天,又神出鬼没地 出现了,这使整幢小灰楼惊叹又欣喜。 “你干嘛去了?” “真行,走了就走了,让大伙儿多着急?” “程琳琳老师昨晚上等你到十一点多。” 谭佳丽只是神秘地笑了,“反正我没事儿干,回家一趟,看看娘和家里人,” 她不会提及俱乐部的演出。 “真的要去东京报到了?”丘晓玲把佳丽拉到自己屋。 “不知道。”佳丽说的是实话。对那张表格,她好象又动摇了。 “不许你们俩说悄悄话。”许萍偏要插进来,“佳丽,别瞒我们了,是不是护 照什么的都办好了?” “没有。” “真的?”晓玲、许萍异口同声。 “真的。” “骗人,”许萍不相信,“昨天,他妈妈还打电话找你,好象很急的样子。” “找我干什么?” “是我接的电话,”晓玲说,“后来,又要找程琳琳老师,好象要了解什么情 况。” “肯定是办手续的事。”许萍猜想,“佳丽,你还不如赶快去他家一趟,问问 清楚。” “我?……” “那有什么,既然这样了。” “再说吧。”佳丽刚回来,从那样一片土地,那样一个世界,她似乎不愿意匆 忙地投入为去另一片土地、另一个世界的奔忙之中。 晓玲和许萍都有些疑惑,她们隐隐地感觉到佳丽有种变化,但仅仅是感觉,猜 不透,佳丽“失踪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亚明突然沉默了。从医院接余珊珊回来后,他常常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种 更深刻的沉默。 唐大朋又给余珊珊送来了奶粉、麦乳精、鸡蛋等一大堆吃的,这使珊珊为难。 “奶粉是爸爸在展销会上专门为你买的,出口的,很高级。鸡蛋妈妈煮的,一 个个都是从筐里挑的,最新鲜、最大的。” “大朋,今天送来的,我就收下,以后,求你不安管我,行吗?” “为什么,” “我不值得你和你们全家这样待我。” “爸爸再三说了,人都有犯混的时候。我不嫌弃。再说,‘条儿’是我带你去 认识的,我有责任。” “我不是在乎那些事。……” “那?……” “……”珊珊难以开口。她不爱唐大朋,说了怕伤他,可不说呢,又在欺骗他。 “爸爸说了,正式演出时,一定让你继续在A 组演王小二。但你现在别说。” “……”她当然想演。但是,她再也不会为了名利、荣誉,把自己交换出去。 “晚上,妈妈想请你回家吃饭,都买好菜了。” “……”她想,只有豁出去,找一次唐副院长,把自己说清楚。 “你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找,我这几天有空,可以一直陪你。” “……”珊珊无言以对。理智让她热情一点,感情却继续凝固着漠然。 唐大朋感觉到了什么,把那堆东西,分放在珊珊一只装食品的架子上,悻悻地 走了。 放在楼道正中的那只煤气罐,又在被“哐哐当当”地摇晃。燉在灶上的两只小 铝锅下,两圈蓝色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锅底。等着做晚饭的,得一个个排着,真 排得不耐烦了。 邓大光故意敲开柳亚明的门,故意让亚明和他合伙做顿晚饭。亚明的沉默,使 大光、重浩他们都有些忧虑,又不能力他分担。毕竟不象那次和唐大朋的“公开决 斗”…… 亚明能理解邓大光的心意,搬出电饭锅煮下半斤挂面。还是电气化先进,不一 会儿,盛出两碗雪白的面条,再铺上一层碧绿的菠菜,点缀上黄澄澄的鸡蛋丝。 “一级厨师,色、香、味,全了。”邓大光很羡慕亚明有做饭的手艺。 “这电饭锅好使, 我看了时间, 一锅面条十分钟。可以。”柳亚明很懂行, “大光,我建议你也买只电炒锅,家庭建设干脆来个电气化。你们住灰楼,要是等 着煤气烧,总有一天,等得气死、饿死。”亚明努力说得轻快,不想让自己的“沉 默”破坏了大家的情绪。他真的很羡慕大光,有个善良、温柔、又不失独特的晓玲 …… “锅、碗、瓢、勺晓玲负责去买。” “她是我们灰楼里顶贤惠的。” “她心里也闷,其实,她很内秀,就是一直没机会让她表现。” “有些时候,完全应该争取机会表现自己。”柳亚明说,“你看,童浩,小蔡, 比我们敢干,一个考上导演,一个又争到了参加‘大奖赛’名额。小蔡还买了好些 鞭炮藏在褥子底下,说好等他凯旋回来,他要让自己欢天喜地一番。” “亚明,你打算怎么办?”邓大光也在考虑安排自己,“要不你,跟我一道去 搞一阵电视剧。我们正筹备着干一个‘电视剧托拉斯’。”他不肯消沉,“二十多 岁的小伙子,总得有个热火朝天的活法。” “资金呢?” “有个体户的股份。别小看他们,可能啦。他们常跑广州、珠海、深圳,弄到 钱,就海化。我有两个伙伴,在深圳两天,就一口气花掉三千九百,进迪斯科舞厅 坐一坐,门票六十元。亚明,你有这份气魄吗。我们差远去了。我问过他们,花六 十元门票有什么感受?他们说,‘那个时候,只觉得我们俩是皇帝,喝着美酒,看 那么多人为我们跳舞,能当上两个小时的皇帝,再掏六十元也值!’怎么样?这感 觉绝了吧?人家真会痛快,有钱了么。瞧我们,憋屈在小灰楼里,象只小乌龟,脖 子一探一探地爬着。这不行,现在的生活,你知道什么速度?!”邓大光,在“艺 术公司”帮忙一阵,见了大世界,也想折腾、折腾了,不肯再回到灰楼里过从前的 生活。 “人和人不一样,痛快也不一样。”柳亚明还是忘不了演《红房子·绿房子》 的痛快。那天谢幕,他们几乎被呼啸的海浪吞没。那种痛快,又何止是六十元所能 买到的呢? “可是,你认为演得过瘾、痛快的戏,就不提供剧场让你演,或者,修改得不 痛不痒了才通得过。”邓大光说,“现在搞的电视剧,当然大部分也不是艺术品。 不过,跑跑赞助,和个体户交交朋友,也蛮有意思,有了钱,自己拍片子,相对自 由一些。” “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走为上计……”这大概就 是亚明“沉默”的结果。 “走到哪儿去?” “回南京,一方面离家近,另一方面,在小一点的剧团里混混,也许,还有我 的用武之地。我这辈子,只能演演戏了。人是注定的。”亚明叹口气,又想抽烟了。 “亚明,你太老实了……”邓大光挑着碗里快糊成浆子的面条,他想,人如同 这面条,生硬时,一根一根的,清清爽爽,煮太熟了,就烂成一锅。他从来就是生 生硬硬的,否则,不会在公司办公室里拍桌子开骂。当然吃亏,但他改不了,到剧 院的第一年,没戏排,他耐不住寂寞,主动请求去一些剧组搬景、拉大幕,而被使 唤急了。就撂挑子不侍候了。所以,他还是适合去槁搞什么“拖拉斯”,那里自由 组合,大家平等,散伙也拉倒。“亚明,人和人都有自己的一条路,只要找对了, 就是一生的幸运。” 邓大光不再劝了。 佳丽还是给他母亲打了个电话,心情有些紧张,她好象怕听到确实的消息,怕 看到护照、签证等一类将最终支配她命运的那些东西。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犹 豫,而且,还有“一份不为人所知,不为人理解的痛苦:她真的不爱他。但真的去 了日本,就不能不爱了,可是…… 爱,难道真有这么重要吗?! 佳丽不让自己再无穷无尽地想。没有比这种“想”更苦恼的事了。 拨电话不顺利,先是占线,后来又没人接了,佳丽又耐心等了半个小时,总算 接通。 “你是?……” “我是谭佳丽。您找我……” “喔,……你去哪儿了?你们剧院的人说,你有好几夜没在灰楼里住……”他 母亲的话语,明显地有着不信任的猜疑。 “我回家几天”。佳丽理直气壮地回答。 “怎么没请假?”他母亲好象并不相信。 “……”佳丽被这种莫明其妙的怀疑和盘问激怒了,又不能表现出怒,她真想 挂了电话。她没话可说了。 “佳丽,我们是关心你……有些风言风语的,我们也昕到一些……不过,你剧 院的程琳琳导演向我们都解释了,说了你的很多优点,我们很高兴。你知道,日本 那种社会,资本主义的,去了以后……”他母亲象在教育着她的学生,耐心又恳切。 佳丽握着话筒的手不由地松软了。她没有兴趣再听下去,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强 烈的反感。她替她的儿子向程琳琳来调查了?!什么“风言风语”,什么“很多优 点”,无论你说什么,我谭佳丽就是谭佳丽,不需要别人来估价,又不是卖给你们 家!她用力咬住嘴唇,怕控制不住自己,冲出激烈的心里话。 “……昨天,我们又接到他大伯的长途电话。他大怕真为你们费心了,到了那 儿,你们要好好感谢大伯……我说了,你能干,你能照顾好一家人……” 佳丽冷冷地听着,象听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她听得漠然,又听得坦然。 顷刻之间突然占据她心灵的决定,把长久以来的犹豫一下子扫荡了。就是这接电话 的瞬间,使她明白,比护照、签证更重要的是自尊,是自己对自己的爱护与珍重! 仅仅是几天之前,在那个小俱乐部的小舞台上她所受到的尊敬、拥护和今天的这个 电话,象一道黑白分明的界,划分了她的价值。何去何从的选择,便不容顾盼地确 定了! 宋博插上门,呆呆地坐着,心情有几分怪,不知是惆怅还是沉重。刚才,方芸 兴冲冲跑来告诉他,演员部党支部开会,研究了组织的发展工作,准备考虑他的入 党申请,希望他在最近两天再写一份思想汇报,方芸很激动,脸微微涨红着。 怎么写“思想汇报”?宋博一向是小灰楼里的头号“诗人”、“秀才”,却为 一份“思想汇报”而感到为难了。入党?真的要吸收他入党?宋博只觉得心里不安, 很不安。 “入了党,去坐行政办公室,能在剧院当个小头小脑,也行啊!”蔡明星坦率 地说过。 宋博不承认这是他为自己安排的去向,但又不得不承认,在众多的选择中,他 也只能如此…… 佳丽等在胡同口的灯柱下。 该去听蔡明星的“大奖赛”。她独自留在灰楼里,急急忙忙给他写了一封长长 的信,说了她全部的想法并明确地告诉他,“我不想去日本了。”理由很多。但无 论写出多少条理由,他都不会理解。所以,她干脆不写理由。决定了,象甩了个包 袱,佳丽才感到浑身都轻松、自在。她把“决定”悄悄告诉了晓玲。晓玲不觉得意 外。 “以后怎么办?” “象你一样,找个合适的人就出嫁,”佳丽玩笑着说。 “不许你这样。” “为什么?” “我是不得已……”晓玲的眼神有些忧郁,“你比我强得多,你能好好演出来, 以后……” “别谈以后了,” “以后”究竟是什么?小时候,她觉得“以后”是一碧天空,有星星、月亮、 太阳,还有五彩绚烂的云,能使人逻想无穷,但渐渐地,“以后”不再是天空,变 成了脚下的这片大地、田野、道路、河流,还有枯井、沼泽、荆棘,一切都是现实 的。而“以后”的路,就是从现实中一步步趟出来的。 夜空晴朗,金黄的月亮,象一弯新鲜的香蕉,诱人地悬挂着,洒下明晃晃的光, 清晰地照着地面的一切,楼房、车辆、行人。 “黑影”还会出现吗?佳丽继续等着,她很想把发生在小县城那个俱乐部剧场 里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她一定要讲给什么人听,来分享她的满足与感慨。 但等了很久,“黑影”没有来。他为什么还要未呢?也许,那奇怪的“黑影”再也 不会出现了。 佳丽憾憾地站着,陪伴着那恨孤零零的路灯。 邓大光和丘晓玲天天在收拾“新房”,用蓝色涂料,粉刷了墙、天花板,一片 蓝莹莹的。 “象个水晶宫”,晓玲还是感到满足,“总算有间屋,十六平方米呢,不小了。” 她小心地泥补了墙上的一条条缝,连一些缜密的纹路也无一遗漏地抹掉了。 星期天,童浩、亚明等借了食堂买菜用的破板车,帮着邓大光从家具店运回一 套价廉物美、式样新式的组合家俱,一壁柜子,连着一张小巧的写字台,另外还有 一张弹簧床, 两把椅子,简洁、实用,再抬进一只150升的双开门电冰箱,灰楼里 这间唯一的“大屋”也完全饱和了。 佳丽、许萍也天天陪晓玲跑商店,采购了一些小家庭必须的日用品,还扯了好 几丈装饰布做窗帘、床罩、枕套,布的图案,是一扇扇宽大的芭蕉叶,米色和褐色 交错相衬,显得雅致,还颇有亚热带丛林的气息。 新郎新娘的服装,是程琳琳请《宝船》剧组的服装设计师傅定做的,大伙儿凑 的钱,作为共同赠送的一份礼物。这是许萍的主意,她摆点资格,自称”过来人”, 有些经验要大家遵循,并草拟了儿条规定,比如:参加婚礼者必须穿戴自己最漂亮 的服饰:携带鲜花一束,要学唱“婚礼进行曲”,还要唱得象教堂里风琴弹奏的一 样圣洁、典雅。又比如,婚礼上,每个人都要向新娘、新郎发布一条自己的、又足 以使大家震惊或欢欣的“新闻”,这是“规定”中最难做到的。有人表示了小小的 “抗议”: “允许个人保留秘密,不得侵犯人权!” 但“婚礼委员会”,强烈地把“规定”抄写成条文,张贴在小灰楼过道里。 仿佛在等待着一个隆重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