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他所坐的位置,是酒吧专为他保留的。除了他自己,没谁还坐过同一把椅子。他并不每晚必至。似乎,秦岑与他之间签订的协约,是条款自由的那一类。

  他旁若无人,置身度外般地吹着,吹着;音乐之声在肃静中从容不迫地流淌着,流淌着……

  这时一位老者从坐位上站立了起来。他是所有“伊人酒吧”的客人中年纪最长的,七十多岁了。按说七十多岁的一个中国人,出现在茶馆的多,经常出现在酒吧这种地方的很少。但这条街上没有一家茶馆。因为“伊人酒吧”的存在以及它的吸引力,不可能再有人失去明智地投资开茶馆了。

  他与秦岑的关系有些特殊。“伊人酒吧”开张不久,他便认秦岑做了他的干女儿。或者反过来说,秦岑认他这一位C大学的前副校长做了自己的干爸。都姓秦,同姓认亲,似乎是一种虽然错过,却无缘后续的父女关系。毕竟,姗姗来迟的缘份比在芸芸众生中互不相识的好。C大学离休了的前副校长在“伊人酒吧”这种地方极受尊敬,人们都称他秦老。秦老曾有过一个亲生女儿。一个很令他骄傲本人各方面也确实都挺出色的女儿——他与发妻李老师惟一的孩子。他们的女儿数年前不幸在美国亡于车祸。在“伊人酒吧”里,静静地坐在某个人少的角落,望着秦岑的一举一动,一矜一笑,听她与形形色色的人们雅言周旋,对想念亲生女儿想念得如毒攻心的秦老,未尝不是一种情绪的冲淡,心理的安慰。“伊人酒吧”是他心灵的故乡。只有在这里他所见到的女儿才不仅仅是影集中的女儿。在这里秦岑与他的女儿相互重叠,她有时候省略了一个字直接亲昵地叫他“爸”。而秦岑则连孩子也不曾有过。在这一座城市里,不,确切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已举目无亲。“伊人酒吧”似乎使她朋友多多,但“朋友”二字,在今天已与在从前的年代定义不同。男性的朋友中,对她怀有像许教授那一种想法的人为数不少。而且,还不像许教授是独身,也不像许教授所怀的是一种关于婚姻的想法。毕竟许教授的想法是一种单纯的无可厚非的想法。而另外一些男人们对秦岑的想法,则属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那一类。至于他们一拨一拨带到“伊人酒吧”来的女人们,表面上因了他们的缘故对秦岑也都敬意有加,但敏感的秦岑心里明白,其实她们中很有些人是嫉妒她的。所以立世孤独的秦岑,也很希望有一位像秦老那么受人尊敬的干爸。

  秦老在音乐之声中站起,走到许教授身旁,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俯耳道:“自我控制着点儿,别喝多了。”

  许教授将目光从乔祺身上收回,红了脸连连小声道:“放心,放心。”

  秦老也不再多说什么,脚步迈向人少的地方,尽量避开别人们的目光的注意,悄没声地走向酒吧的门口。

  秦岑眼尖,发现了,在门口迎住他,将他搀送到门外。

  秦老偏了一下脸,秦岑就和他贴了贴面颊。秦老称赞地说:“女儿,你刚才表现得很出色,我给你打满分。”

  说完,转身蹬上跨街桥,回C大学去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也就是在2003年里,形形色色的老板们和本省几位不甘长久寂寞下去的作家们以及不甘被时代抛弃的这个团那个团的“过气”了的演员们,便也是“伊人酒吧”的主要客源成分。老板娘秦岑真正感激的是她的文艺界同行们。他们自己虽然很少买单,但是他们带来的买单的人毕竟都是老板,非是教授。教授副教授们,消费一超过五百元,结账时往往认真仔细地看半天账单,还往往把她叫过去,涎着脸皮说:“钱带少了,常客了,多打几折吧。”比如许教授,就每这样。而自己的文艺界同行们带来的老板们,却一个也没这样过。但凡是位被人称作老板的男人,人家自己是不结账的,更是不看账单的。那都是陪同着的手下人的事。她的那些文艺界的同行们,哪一次不给她留下一两千元的进账呀!而是老板的男人们,每次还都说:“真便宜,真便宜!”在她的文艺界的同行们那一方面,其实并不是为她着想,在暗中成心帮着她增加收入。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果而是那么回事的话,秦岑她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她们发狠似的使带来的老板“出血”,纯粹是为自己们着想。整整一年里,单位穷得丁当响,连基本工资都开始欠着了,想找点儿能发挥自己特长的事儿干却什么事儿也没干成,整整一年里一分工资以外的钱都没挣着,难道能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吗?!于是着急,人一着急,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了气没处发泄,于是就发泄在是老板的男人身上。老板,哼,这年头见着过的多了!哪一个都是瞎忽悠一场,都是他妈的狗屁老板!估计这一个也是瞎忽悠一场拉倒的狗屁老板!瞧那德性,装模作样人五人六的,看着就像在成心忽悠我们!……

  “小妹,每人再来份儿法式牛排!”

  泡酒吧是洋人教给中国人的一种消费方式,正宗酒吧里的正宗的佐酒菜系,当然是正宗的西餐做法。“伊人酒吧”是本市最具西方风格和情调的酒吧,一份牛排比别处的酒吧贵一倍。
  “小妹,再开瓶‘人头马’。我怎么觉得你们几位男士都没喝好呢?这才几点啊,先喝酒先喝酒。一晚上的时间哪,什么正经事儿都一会儿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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