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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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祺佯装生气地说:“以为是我,就该大声嚷嚷了吗?作业本都是谁给你买的?还不是我吗?” 那些日子,父亲白天也经常躺着。说肩背疼,躺着被火炕烤烤,舒服些。没过几天,大口大口咳血了。 “这老农,真能忍病!” 医院的一位主治医生这么评价乔守义,而乔祺从那医生的表情看明白了一切。 父亲不许他告诉乔乔…… 丧父的哀伤没能将乔祺这个亲儿子彻底击垮,却将乔乔一下子按倒了。她的家里没有母亲已令她常觉遗憾,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失去父亲。而且是爱她如爱宝贝的父亲。她从早到晚地哭。并不哭出声,而是默默流泪不止。结果眼睛哭肿了。嗓子发炎了。再后来发高烧,再再后来转成了肺炎。公社医院离村里近些,乔祺先是天天用自行车推着她到公社医院去打吊针。打了几天吊针还不见退烧,公社医院的医生惟恐耽误了她的病情负责任,建议乔祺及时带着她转到城市里的医院去治疗。又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比七年前他将乔乔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天的雪还下得厚,覆地尺许。没法用自行车推着乔乔了。雪下得那一条路坑坑洼洼的,他怕乔乔从自行车座上摔下去。他也学七年前的父亲,驾起了一辆双套马车。乔乔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斜依在他怀里。他一只手臂搂住着她,另一只手持鞭催马。那一条农村土路的路况实在是太差了,小乔乔若不在他怀里,若不被他的一只手臂搂住着,身子非被一次次颠起来不可。两匹马欺生,鞭子不催就不快走。或者走着走着就不听吆喝拐弯走回头路。总算到了江桥那儿,拴牢马,望着桥梯上厚厚的雪,他不能不坚持背着乔乔上桥。无论乔乔如何如何说自己能过江桥,他都不妥协。在城市里的一家医院打完吊针回来时,他背着乔乔在桥梯上滑倒了一次,所幸没摔着乔乔,只磕疼了自己的双膝。上了江桥,他喘息一下,转身回望那桥梯。七年前老师将乔乔托付给他时的情形,仿佛又历历在目地发生于桥梯下那儿。 “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 七年来,老师当年的话,早已深刻在他的头脑中了。想忘都难以忘掉了。不想都会经常浮现在头脑中,或清晰地响在耳畔。 走过江桥,下了那边的桥梯,他又滑倒了一次。 “小妹,对不起。摔着你没有?” 当他这么问时,乔乔在他背上哭了。不过他不知道她哭了。她咬着袖子哭。自从听父亲对乔乔说过“对不起”三个字,乔祺也学了过去,也开始喜欢对乔乔说“对不起”了,仿佛那是会使她听了开心的话。 抖落被褥上的雪,安顿好乔乔,仍使她斜依在自己怀里,挥鞭催马时,天已黑了。两匹马走在回村路上,倒是驯服极了,不必他再吆喝它们了。 他索性将鞭子放在车上,双臂将乔乔搂抱在怀里。 他一路回忆起了七年前她是个婴儿时,自己怎么样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头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他耳边响起了七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还是个婴儿的乔乔在旷野上的哭声,笑声,以及十五岁的自己为了不使她哭,而一阵一阵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语…… 也忆起了父亲怎样驾着马车抱着乔乔想将她送给那边的派出所去凭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的事…… 忆起了七年前父亲为她召开的那一次全村大会…… 他忆起了许多许多,桩桩件件,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他真想讲给乔乔听啊! 但是却明白,一件也不能讲。甚至也不能当成别人家的事讲给她听。 因为他太清楚,她是一个如同体温计一样敏感的女孩儿。 守口如瓶有时是遵守纪律,有时是心理快感,有时接近着自我虐待。 马铃儿哗哗响…… 马蹄踏冰车轮碾雪…… 乔乔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睡着了…… 他低头看看她,却见她大睁双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脸儿在月光下惨白。 他内心里对父亲感到深深的罪过。 他内心里也对乔乔倍觉内疚。 不能告诉父亲的也一点点都不能告诉乔乔。起码现在还不能。 欺骗和隐瞒了父亲七八年的事情,还将继续对乔乔欺骗和隐瞒下去。 继续到以后多久呢? 到乔乔十岁的时候?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到她十八岁的时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样二十二岁了是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告诉她才是最好的时候? 或者根本就应该将这样的念头像按死一只小虫似的按死在自己心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马铃儿哗哗…… 乔祺困惑。 “冷吗小妹?” “不。” “还发烧吗?” “轻点儿了。” “想什么呢?” “想爸爸。” “……” “还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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