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文集              当金山的母亲    


        
                            
    女人因是脆弱,
    母亲却是坚强的。   
         
          ——雨果

    一辆“解放”牌卡车,满载着货物艰难地向着积雪的当金山顶爬去。坐在卡车
中的侯桂芳——一位这年二十八岁、面目清秀、高挑身材的女人,双手捂着那隆起
的肚子,额头渗出黄豆大的汗珠,肚子一阵阵撕心断肠的阵痛。她的脸痛苦得变了
形。
    司机葛师傅手握方向盘,脸上淌出汗珠,心里焦急如焚。她身孕六个多月,万
一路上发生意外,他——一个未婚男子可怎么办好?唉,近二百公里的路程啊,还
要翻一座海拔三千余米的当金山,那蜿蜒崎岖的山道,像一条黑蛇盘旋在当金山的
腰间,路陡又窄,鹅卵大的山石遍及路旁,像瞪大着一双莫名其妙的眼睛。
    “哎——哎”侯桂芳呻吟着。“坚持一会儿,翻过当金山就好了。”司机除了
这句一上车就念叨的老话,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当金山海拔三千余米,在西部群山耸立之中,并不算高。但此时,它显得高得
总是爬不到顶。司机恨不得一下用车把它撞倒,赶紧驶进一马平川的柴达木盆地。
但是不可能,当金山,西接阿尔金山,北接祁连山,面对昆仑山,山势巍峨雄伟,
是进入盆地的必经之路。
    汽车好不容易拱到山顶。山风飕飕,搅起山巅积雪漫天狂舞。侯桂芳一阵恶心
想吐,耳际发出“嗡嗡”耳鸣。这是高山反应,严重缺氧所致。“坚持一会儿,翻
过山就好了!”此刻,司机一个劲地安慰侯桂芳,他想赶快翻过当金山,驶入盆地,
到达青海石油局医院,抢救这位年轻、俊俏的产妇。他是今天从柳园驱车往冷湖赶,
路过当金山脚下的阿克塞运输站,见到侯桂芳疼痛难熬,二话不说,饭没吃一口,
茶没喝一口,立即又跳上车,发动着了车。救人要紧!何况是救侯桂芳!救阿克塞
站这样一个俊俏的、重要的女人!
    汽车终于在石油局的医院门口停下了。可是,一切都晚了。流产!这个小生命
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柴达木,便离开了世界。渴望做母亲的侯桂芳,终于没有做成。
这难道就是柴达木给予她的馈赠?这难道就是阿克塞给予她的报答?……
    侯桂芳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了,她哭得好伤心哟。这是一个女人的哭声,不是
一个母亲的哭声。
    这是1965年底,侯桂芳的母亲千里迢迢从温暖湿润的广东来到了除了骆驼刺,
就是芨芨草,没有一丝丝绿的当金山脚下。母亲是担心女儿这次生孩子再出现意外,
那毕竟是一条小生命,是她血脉的延续呀!
    侯桂芳出生在广东梅县一个爱国华侨的家庭里。父亲抗日战争期间随祖父祖母
由缅甸回国。祖母是缅甸人,有些家财,供父亲在广东南方大学读书。父亲毕业后
在梅县附近一所中学教书。祖父祖母去世后,一家七口人全靠父亲一个人的薪水维
持生活,是够艰难的了。母亲带着两个弟弟上山打柴换米,六岁的小弟弟在家做饭。
辛辛苦苦地供她一人上学读书。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母亲最心疼她,舍不得让
她一个女孩子家也去上山打柴,做粗活儿。打柴能换几把米?小弟弟做饭饿得不行,
自己偷吃了一口饭,谁知被大弟弟看见了,当胸就是一拳!六岁的弟弟吓得爬在床
下。侯桂芳喝住了大弟,小弟才从床下爬出扑在姐姐怀里,痛哭起来:“姐姐,我
饿,我饿……”侯桂芳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滴在弟弟那消瘦的脸上。她一咬牙,第
二天四点钟就上山打柴去了,一口气干到了天黑,给家里背回了好大的一捆柴哟。
她不想再上学了,那年,她才十三岁。
    梅县,男孩子喜欢踢足球,有足球之乡之称。女孩子呢,喜爱唱歌跳舞。侯桂
芳为了给家里、给母亲减轻负担,她要一个人独立生活,挣点钱援助妈妈。她凭着
那苗条的身材、俊秀的面孔及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百灵鸟般地跳着、唱着考上了梅
县文工团,当上了让全家人羡慕的演员。
    当了一年演员,侯桂芳心又不安起来。她那微薄的收入丝毫解决不了家庭生活
的拮据,反而因为排练、演出不能帮妈妈多干点家务活了。这时,在青海工作的一
个姑姑来信说:西宁石油学校正在招生,学习两年后可分到青海石油局工作,那里
工资高。侯桂芳有点文化,不妨一试。侯桂芳心动了,磨着妈妈定要报考去青海。
妈妈心疼女儿,青海太远了,桂芳又是个女孩子,为了这个生活贫困的家,她牺牲
了自己的爱好,要跑到遥远的戈壁滩上去了。可妈妈知道桂芳虽是个女子,却有男
子汉的气质,执著,不屈不挠,出去闯闯不会吃亏的。母亲犹豫再三,女儿天天缠
磨。老人看着眼前这破旧不堪的家,让女儿天天在这鸽子笼似的家中委屈,不如到
外边大天地去闯荡。母亲含泪一咬牙,送女儿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这一年正是1958年的夏天,广东最炎热的日子。侯桂芳正是一个十九岁的大姑
娘。
    没有想到,今天,母亲也乘上了西去的列车,踏着女儿的足迹,来到了柴达木。
两代人在这里重逢,为了下一代的小生命。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哟!只有母亲,才
会为儿女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与牺牲!
    戈壁滩和秀丽、湿润的南国家乡不能相比。当金山风大、雪大、雨大,一夜间,
漫天扑来,可以将山顶积雪刮去一层,封住山路,阻挡住各种车辆的正常通行。这
是老人家绝没有见到过的奇景,更不用说这里八十度就烧开了水,炖不烂肉,蒸不
熟包子,冰雪化成的山水喝了会拉肚子。高寒缺氧,老人一来便流鼻血。走路气喘,
喉咙发干。大米奇缺,蔬菜少得像吃人参。屋后还有一条深二十多米的陡沟,那是
当金山顶的积雪在大风暴的物理作用下化成水的山河,冲刷成一条山谷,流水昼夜
不息。这么深的陡谷,老人每天一出门就眼晕……
    女儿来到的竟是这样一个世界!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贡献给这一片荒凉的
地方。只有见到这一切,母亲才真正理解女儿的拳拳心意,她格外小心伺候着女儿。
不过,她实在呆不惯这可怕的地方。她只想伺候女儿平安生产,料理停妥,便回广
东。
    终于生产了,是个外孙女。母女平安。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李莉。可是,小李
莉并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好运。就在她出生下来不久,见到柴达木,不仅仅是荒凉、
枯寂,而且是更为可怕的景象。一夜间,她的父亲——阿克塞运输站站长李发科成
了“反革命”,揪了出来,被打得奄奄一息,眼睛肿得像核桃。“文化大革命”席
卷全国,竟连这个当金山下荒僻得很不起眼的几间小土屋也没放过。
    侯桂芳吓呆了,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忍住了,她咬紧嘴唇。她看见了母亲那更
为惊愕、恐惧的目光。她轻轻替丈夫擦去脸上的血污,拉过一床被,盖在丈夫身上。
    母女俩静静地望着这个昏过去的男人。屋里静静的,都不讲话,只有小莉莉在
哭。那声音,被刮进窗来的狂风撕成一缕缕,显得格外凄清……
    “桂芳,这是怎么回事啊?”母亲实在忍不住,颤抖地发问了。
    侯桂芳不解地摇摇头。
    “发科他真是反革命?”
    侯桂芳这次坚定地摇摇头!她和他生活了两年多,她了解他,她不信!她从箱
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在妈妈手里。
    啊,这是一张六时照片。是李发科1956年由部队转业时照的,胸前那四枚勋章
异常耀眼。侯桂芳相信这四枚勋章。就是这张照片,像磁石一样把侯桂芳吸引到了
阿克塞……
    侯桂芳在西宁石油学校学习了两年后,分到柴达木油田当了采油工。那年月,
正赶上国家困难时期。开始,每人拿一个特大饭盆,打上一盆汤,再往汤里泡上一
个馍,把馍泡涨得像脸那么大,填塞空虚的肚子。后来,便有人逮地老鼠、煮牛皮
皮带充饥了。侯桂芳被调到倒淌河农场为职工搞副业去了。她小时候,打过柴,种
过地,喂过猪,干农活是把好手。情况好转些,又把她调到制氧厂,当了一名制氧
工,这是一个轻闲的好工种。能吃的苦,差不多都吃了。柴达木多情多义地照顾了
她。
    她的师傅是个热心肠,看到侯桂芳二十六岁还未结婚,便有意将一张六吋照片
趁她不在时,放在了她的桌上。
    哪,侯桂芳的目光立刻聚集在照片上那英武的军人胸前的四枚勋章上!
    “他叫李发科,陕西人,1956年部队转业来盆地的。共产党员,现在是运输处
外甩站阿克塞站站长。”老师傅热情地介绍着。
    啊,阿克塞站,进出盆地,迎接外面大千世界的必经之路。青海石油局四万多
名职工家属出差休假,都得从那里过。去年回广东休假时,一路颠簸,翻过当金山
又渴又饿。就是在这个运输站上,一个小伙子忙里忙外,为大家端来热茶、热饭,
吃得真美啊。啊,就是他,一定是他!
    姑娘脸红了,这样的大事,应该跟妈妈商量商量。
    妈妈回信了,支持!
    他们结婚了。却隔着一座当金山,像牛郎织女隔着一条银河。丈夫在当金山南
脚下的阿克塞运输站,妻子在当金山北脚下冷湖制氧厂。这哪里像个家?她报名要
求去阿克塞。别的工作干不了,可以当一名炊事员嘛!领导正发愁没人愿意到阿克
塞那枯燥、单调、荒僻的小站里去工作。这可来了一个自愿报名的,立刻利索地同
意了。他们在这里开起了“夫妻店”。那深夜里闪亮在当金山脚下运输站的灯光,
曾经温暖过多少人的心呀……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了,她抱起已经睡着的小外孙女,铺好被褥,躺下去睡了。
从当金山顶吹下来的狂风更猛烈了,强悍地摇着窗子,小屋被吹得像风暴中的小船。
老人家的心却宁静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造反派不顾侯桂芳的一天疲劳,又召开了侯桂芳的批斗会。“打
倒反革命分子李发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造反
的口号吼得震天价响。五十多岁的梁银英老妈妈在屋里,听得见这狼哭鬼嚎。为人
善良、老实忠厚的老人不敢出门和那帮人抗争,但老人却下了决心,在这种时刻不
能撤下女儿,一个人返回故乡。她从坛子里抓了把米,给女儿熬了一小锅粥,独自
坐在床边,等着女儿。锅里的水加了一勺又一勺,一直等到深夜。
    女儿以为母亲不知道今天自己挨了斗,她怕母亲担心,急忙做着解释:“妈妈,
晚上来了几个司机,没吃饭,我给他们做了点吃的。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
这是多么拙劣的谎话。
    母亲默默地站起身来,只是轻轻地说:“炉上有热粥,趁热喝吧。”然后,母
亲扭过头,颤巍巍铺好被:“趁热喝,喝完了睡吧。明天天不亮又要上班了。”老
人先躺下了,侯桂芳看见母亲的鼻子和肩头在抽动。
    侯桂芳从炉上端起饭锅,热腾腾的蒸汽迎面扑来,一行滚烫的热泪止不住滴落
在滚开了花的稀饭上……
    老人家没有离开当金山回广东的家乡。这一住,就又是整整五年过去了,这是
一种无言而有力的支持。老人家像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把浓浓的绿荫,遮挡住了
这个家。有了她,大人、孩子有了靠山。家,有了生机。危难之中,母亲陪伴着女
儿,支撑起了这个家;陪伴着姑爷,支撑起了这个运输站。
    一次,发科的眼睛被打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劳动改造”不成了,被一伙人押
回了阿克塞。一进屋,他便紧紧握住侯桂芳的手,泣不成声。
    “桂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妈。我受不了啦,我活不成了……”
    侯桂芳的双手使劲按住丈夫的肩头,十个手指像是两把钳子。结婚六年,她没
和丈夫红过一次脸。领导找她谈话,要她和发科离婚,她始终不点头。造反派召开
批斗会,让她揭发丈夫的“罪行”,她始终不吐一个字。可现在,她竟和丈夫第一
次红了脸。
    “发利,你瞎想些什么?只要能回家,一切都会好的,你是党员,要挺住,不
能丢下这个运输站,丢下孩子啊……”这时,侯桂芳的女儿李莉已经三岁多了,肚
子里又有一个小生命就要降临人间了。
    梁妈妈也走过来对发科说:“发科,你可要挺住啊,人一辈子,有弯有直,多
往直处想……”
    “妈妈!”
    丈夫浑身颤抖着、抽泣着……
    第二天天不亮,侯桂芳便独自一人来到伙房,为出早车的司机们烧火做饭。满
满一大铁锅水烧开了,冒着腾腾热气。她从炉子上端了下来,转身去准备蒸馒头,
左脚一不留神,踩进了开水锅里。
    “啊!”她疼得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滚开的水立即浸透她的鞋袜、裤腿。
左脚的小腿部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火辣辣地钻心疼,她咬着牙向伙房门口爬去。
    爬出了门,见一个小伙子正发动汽车。她竭尽全力地呼喊:“师傅,救救我…
…”
    小伙子扭头一看,飞步上前,二话不说,抱她上了汽车,向附近的阿克塞县医
院驶去。
    一位中年的哈萨克族大夫,仔细查看了她的伤情:左腿红肿得像一根泡入水中
发了胀的腊肠,鸡蛋大的水泡在流着黄水,钻心的疼痛使侯桂芳不能自制地发出阵
阵喊叫。
    “打半麻,立即打麻药。一个女人怎么受得了这般疼痛!”哈族大夫果断地下
了命令。
    “她有身孕,打半麻孩子有危险。”一个女护士提醒着大夫。
    “救大人要紧!”哈族大夫坚决地说。
    麻药打完了,不疼了,侯桂芳像是失去知觉一样睡着了。
    年轻的司机急忙开车去石油局医院告急,车开足了马力向当金山顶驶去。
    第二天,这天正是“五一”劳动节。石油局的救护车把侯桂芳接到了冷湖医院。
    二十九天后,一个小生命在戈壁滩诞生了,是个男孩子。
    第三十天,侯桂芳对面病房里一个工人因武斗死了。
    “哇……”婴儿的啼哭声伴随着死者亲人的恸哭声,给医院笼罩着令人窒息的
一种恐怖感。
    孩子长得挺结实,爸爸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几年过去了,造反派忙着夺权
去了,顾不过来这个小小的阿克塞运输站。李发科的境遇好些了,没有人再来揪斗
他了。可是,谁知道,命运却残酷地袭击了他,他患了食道癌。医院为他办了转院
手续,让李发科回内地老家继续治疗。
    要走了,李发科见母亲及孩子睡着了,轻轻推了推妻子,妻子根本就没睡着。
    “桂芳,我们结婚六年了,让你和妈妈为我吃了六年的苦,而且又是在这阿克
塞荒僻的山沟里……”丈夫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他不敢看自己的妻子,桂芳和
他结婚那年还是那样清秀漂亮,可仅仅六年过去了,脸庞变得这般憔悴,像是干枯
的戈壁,皱纹已爬满额头,才三十刚出头的人竟像四十开外了,过早地苍老了。
    “说这些干吗,我们苦惯了,不是熬过来了吗?”
    “结婚六年,也没给你置一件像样的衣服,没给妈妈和孩子买件新衣,真对不
起你们……”丈夫的泪水湿润了妻子那憔悴的脸:“我托司机到敦煌给你们买了台
缝纫机,快过年了,给妈妈、孩子做件新衣服穿吧……”
    “钱呢?”妻子吃惊地问丈夫。
    “我从看病的钱中挤出来的。”丈夫要走了,这是他临走时惟一留给妻子、妈
妈和孩子的。侯桂芳哭了。母亲咬着嘴唇,把头缩进被子里。老人家没有睡着,他
俩的话,老人家都听得真真切切……
    几个月后,侯桂芳接到一封加急电报:“夫病危,速归。”这是意料之中的,
是逃脱不掉的。可是,接到电报,她仍然感到突然。捏着电报,走进家中,她不知
道怎样对母亲讲,母亲却早知道了一切。临行的东西都帮女儿收拾好了。
    “快去看看吧,站上的一切,我替你管!”母亲安慰着女儿。
    侯桂芳还说些什么呢?有母亲一句话,足够了!当金山顶的积雪,五年加了五
层。母亲头上的白发,五年增添了多少根?南国的女人家,有着难以想象的坚韧,
她不能再让老人家伤心。她走了,把孩子和一个运输站——那是她丈夫心血浇注的
运输站呀,统统交给了母亲。
    司机们常年累月地过往阿克塞,和这个站都有了感情。他们知道侯师傅家出事
了,都纷纷路过这里时来看看梁银英老妈妈。侯师傅不在,家里站上都由梁妈妈操
持,他们不忍心看着这位老人在危难之中还要受累!他们总是悄悄地来,默默地走,
留下敦煌的杏儿,酒泉的菜。梁妈妈总是为他们烧好饭,煮开了水。小小的阿克塞
站依然温暖,依然热气腾腾。梁妈妈!大家都这样亲热地称呼着老人家,就像当年
亲热地称呼发科,称呼侯桂芳一样!
    十来天后,侯桂芳的丈夫被癌症夺去了生命。侯桂芳又回到了阿克塞。她哭了
一路,眼睛都哭肿了。
    她一进家门,便怔住了。屋墙上,镜框中镶放着发科那张佩戴着四枚勋章的照
片。照片下,一架崭新的缝纫机擦得锃亮。妈妈正坐在炉边的方凳上,熬着稀饭。
老人已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望着照片,看着缝纫机,侯桂芳再也忍不住了,一
头扑在妈妈怀里失声恸哭起来。
    母亲也掉泪了,这位坚强的母亲,历经多少艰辛的磨难,从不知掉一滴泪,可
她却为女儿这不公正的命运落泪了。“芳儿,你才三十二岁,想开点,保重身子骨。”
母亲安慰着女儿:“发科走了,可我还在呀,我就跟你在当金山过了,帮你把孩子
拉扯大,陪你把这个运输站搞好……”
    两个孩子这时扑在妈妈怀里“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这一哭,使侯桂芳清醒地
意识到:自己是母亲了,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现得过分悲痛,要克制!她猛地拉开门,
向屋后那深深的山谷下跑去。
    六岁的莉儿和三岁的红儿起初被妈妈的举动吓呆了,  他们也拼命地呼叫着:
“妈妈,妈妈……”向山谷跑去……
    婆婆追出了房门,叫住了两个孩子:“莉儿,红儿,回来!听婆婆话,别去打
扰妈妈……”母亲理解女儿的心。此时,让桂芳好好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会好受
些。几年来,她流进心里的泪太多了。
    侯桂芳跑到山谷下、流水旁的一块大青石旁,嚎啕恸哭起来。
    她竟不能自制地在这块大青石上哭了三天!
    三天之后,侯桂芳抹干了眼泪,站起来,向伙房走去!
    她要让母亲看看,女儿没有倒下!
    她要让孩子看看,妈妈站起来了!
    她要让人们看看,侯桂芳干起丈夫未竟的事业!
    她走进伙房,看见了母亲,老人家正在替她干着活,母女俩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们都明白了各自的心意。
    连她们母女俩自己都未想到,她们竟在这荒无人烟的当金山脚下的阿克塞站一
呆就是十六年。十六年,时间过得真快!母亲梁银英已经变成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
人。女儿侯桂芳也由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变成了四十多岁的妇女。惟一没变的是当
金山顶的皑皑积雪,依然莹莹闪光。惟一没有变的是阿克塞站,依然像伸出的一弯
温情的手臂,招呼着过往的司机和旅客。
    十六年,母女俩把无私的爱,奉献给了柴达木。
    丈夫去世后,领导为了照顾她们母女及两个孩子,要调她下当金山,回冷湖工
作。侯桂芳谢绝了,她不能这样离开丈夫生前工作过的地方,领导给她送来六百元
抚恤金。丈夫看病吃药住院花去了差三毛到五千元。可这六百元,侯桂芳一分未动,
全都存进了银行。
    他对妈妈说:“妈妈,这六百元钱是组织上给老李孩子的。等孩子长大了,我
们给他们。现在是难点,我们忍过去就好了。”
    她和母亲依然留在了这里。
    十六年,阿克塞站上的炊事员服务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可侯桂芳和母亲却把自
己仅有的一点热献给了当金山。那一年,一个刚转正的学徒工,回家休假,便告别
了当金山,再也没有回来。侯桂芳和母亲没有走。这里是长途汽车司机的必经之地,
重要要塞,他们的吃住,抛锚……许许多多的困难需要这个途中运输站去帮助解决,
这里需要她!她想的就是这样单纯。别人不理解她,母亲理解她。母女俩相依为命,
就这样生活了下来。
    11月份的当金山顶,冰雪覆盖,山风刮起来像刀子刺骨。五车队司机小摊,赶
夜路过当金山,一个迷瞪,车子撞在山崖上,震坏了引擎,他怎么也打不着火了。
他冻得躲在驾驶室里浑身打战,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浑身的血液就像冻僵了似的。
下车去告急吧,十九公里的山路,走不到山下就能把人冻得爬不起来,不下山吧,
在这活活等着冻死。
    赶巧,对面驶来一辆赶夜路的汽车。车子停了下来,见车子撞得这么惨,想现
场修复已不可能了。把坏车拖走,这辆满载货物的车又拖不动。司机只好对小雒说:
“你坚持一下,我下山告急!”
    侯桂芳听到消息,急忙让母亲烧水做饭。饭烧好了,她抱起家里的一床被子就
要上车。
    可这辆车也出了毛病,怎么也发动不着了。
    侯桂芳急了,穿上皮大衣,扛着被子,提着暖水瓶和饭盒向山顶走去。
    “侯师傅,等一会儿去,我正在检查……”司机一看侯桂芳要走着上山,急得
直喊。
    “不行,我等不及!司机在山上冻着呢!修好车来追我……”侯桂芳是个火急
性子,她等不住。
    十九公里的山路啊,又是在寒风刺骨的夜晚,背着这么多的东西上山,不是一
件容易的事!高高的当金山中,急匆匆走着她一个女人,显得是那么渺小。可是,
这样渺小的女人却显示了这样巨大的能量,连当金山都感到惊奇。
    背后一道灯光闪来!
    “侯师傅,上车吧。”啊,是司机排除了汽车的故障,追上了侯桂芳。
    她赶到了山顶,打开了抛锚车的车门,把那床干干净净的被子紧紧裹在满身油
污的司机小雒身上,又把暖水瓶和饭菜送到司机手里:“快喝点开水吧,吃点饭,
冻坏了吧。以后开车可得留神啊……”
    司机抱着暖水瓶,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侯大嫂,我,我一辈子忘不了您……”
司机已冻得说话也不利索了。
    像这样搭救司机的事情,侯桂芳不知做过多少次。就是为了这些奔波在柴达木
的辛辛苦苦的司机们!
    1979年,暴雨在当金山口连下三天三夜,雷鸣电闪,当金山山洪暴发了,像一
头咆哮的雄狮顺着山谷直泻而下,不可阻挡。淹没了公路,冲垮了路基。“哗哗—
—”的奔流声震耳欲聋。
    侯桂芳再也坐不住了,她担心伙房后面的食品库房有被暴风雨摧垮的危险。万
一库房垮了,全站十三人,来往的司机、旅客吃什么去?!侯桂芳拉开房门,要向
暴雨冲去。妈妈也不拦她,只是递给她一块头巾,送给她一个温柔却也坚定的目光。
    最不放心的事果然就要发生了,库房墙角裂开了一条一米长的大缝子。侯桂芳
一看便急了,赶紧敲门叫人,叫来了六名合同工(当金山口艰苦,无人愿来,只好
雇合同工),给他们一人披上一块塑料布,便向库房冲去。
    库房的门已经变了形,推不开了。侯桂芳一脚踢开门,刚要冲进去,同来的人
急忙拉住她:“侯师傅,不能进去,房要塌了……”
    “就因为房要塌了,我才要进去抢救东西。”此时,侯桂芳威严得像战场上的
指挥官。她果断地下着命令:“今天晚上不管风雨多大,你们谁也不许跑。我进去
搬东西,你们在外边接应。先搬猪油、面粉,注意把油桶盖子盖严,万一房子塌了,
把我埋进去,等明天雨停了,你们再来挖我……”说罢,她一头冲了进去。
    六名合同工在风雨中拼命干了起来。他们替侯师傅揪着心。万一出了意外,侯
师傅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办呀?大家在抢着时间,搬运着食品……
    没用半个小时,食品安全转移了,裂缝的那半边墙倒了,侯桂芳一脸泥水钻出
了库房,不一会儿,房顶塌了……
    侯桂芳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打着寒颤,她急忙向家中跑去。
    母亲在家中已为女儿烧好了热水,熬好了稀饭,准备好了干净衣服。见女儿淋
得落汤鸡似地进来,心疼地说:“快脱衣裳,擦干身子,喝点稀饭暖暖吧。这鬼天
气,像是发疯!东西搬完了?”
    “搬完了,房子也完了。”女儿在母亲面前想起刚才塌倒的房子,不免有些后
怕。
    “东西在,人在,那就好,那就好……”老人提着的心放下了。
    躺在被窝里的孩子,望着满身是水是泥的妈妈,听着屋外那暴风雨的刺耳的咆
哮声,吓哭了,“妈妈,妈妈……”
    “莉儿、红儿,睡吧,明天雨会停的。”侯桂芳换着衣服,微笑地望着孩子们。
    母亲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端在她的面前。每一次当她忙完回家,母亲都
是这样。她没有过多的能力,只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这碗中盛着她深深的爱,这
只能是母亲的爱。见到它,再苦、再累、再困,一切都融化在这碗中了……
    近二十年,她们母女俩以她们的青春和生命,以她们默默无闻却始终如一的精
神,使得小小的阿克塞站,闻名遐迩。过往的司机们,谁不知道她们母女俩?人们
真正认识到了这两位母亲的价值。侯桂芳先后成为局、省的劳动模范,全国三八红
旗手。这些光荣的称号,她当之无愧。母亲只是一个家庭妇女,她没有称号,但她
高兴,为女儿高兴,为这近二十年来付出的代价得到的回声高兴。她没有白生这个
女儿,她没有白当这个母亲。大家称她和女儿是两位“当金山下的母亲”!还能有
什么称号,比这更光荣,更慰藉人心呢?
    1982年,春节,广东海口市。侯桂芳一家二十多人在这里团聚了。三十多年来
难得的相逢啊,酒浓话稠,笑语连声。已是深夜了,全家人仍无散席之意。
    这时,侯桂芳母亲的弟弟——由缅甸回国探亲的当铺老板梁先生,向侯桂芳的
母亲招手示意了一下,便悄悄离席了。
    侯桂芳的心里清楚得很,她知道舅舅又是找妈妈商量出国的事儿。舅舅这次从
缅甸是发了财回来的,气派大得很,鸡鸭鱼肉,把全村的人请了个遍。从小,姐弟
俩感情好。如今,弟弟发了财,姐姐却和女儿在那荒漠的不可想象的山沟里生活?
梁先生决意要带姐姐去缅甸享享福了。这位年近七十的梁银英老妈妈,照理也该享
享福,过几年舒服日子了,她和女儿在当金山已共度近二十个春秋了。
    侯桂芳也悄悄起身,拉着两个孩子回屋入睡了。她静静一人独坐床边,等着妈
妈回来。
    梁先生的寝室里,烟雾浓浓,姐弟俩即将分手,正在倾诉衷肠。
    老人站起身来,轻声地说:“不早了,睡吧。我不回去,桂芳她也睡不着……”
    “姐姐,和我一起到缅甸去吧……”
    “唉!”老人叹了一口气:“桂芳这孩子,她离不开柴达木的,要说苦就一块
苦吧。现今,我走了,桂芳受得了吗……”
    “姐姐,我不是早说了嘛,叫桂芳和您一块走嘛。”
    “唉!”老人又长叹一口气,“大弟,感谢你啦!可你想想,桂芳她在青海二
十多年了,那儿有那么多好领导、好同事,那儿还有她的家,她能丢下这些,和你
这么一个虽说有钱,但却陌生了三十多年的舅舅走吗?”
    梁先生不胜感慨了。他摘下眼镜,揉揉那发潮的双眼,由衷地敬佩姐姐对女儿
那一颗燃烧着的母爱之心。这颗心,是千金难买的。
    两天后,南下的巨轮载着梁先生回缅甸去了……
    西去的列车,载着侯桂芳和她的母亲及两个孩子向青海驶来。
    当火车进入甘肃境内的祁连山时,儿子李红突然喊道:“妈妈,婆婆,看当金
山!”
    妈妈、婆婆都笑了。也难怪,孩子都十五岁了,这是第一次回广东休假。侯桂
芳痴情地望着祁连山那积雪不化的巍巍山峰,心头在默默地呼唤:“过了祁连,就
是当金山口。快到了,当金山啊,我的家!”
    今年,是侯桂芳一家扎根当金山口整整第二十个年头了。二十个春秋代序,日
月沧桑,当金山峰,自会评说公论。
    去年春节,梁银英老妈妈突然病倒了。老人住进了冷湖医院抢救。侯桂芳放下
阿克塞站泡在锅里的鱼、肉,赶到了医院。
    三天后,老人脱险了。见桂芳守在她身边,老人比桂芳还急:“快回当金山吧,
要过年了,站上事多。”
    “妈妈,您……”
    “出院!带点药,回当金山过年去!”老人乐呵呵地说。
    是的,过年,怎么能不在当金山过呢?二十年,除了在广东过了一个春节外,
所有的节假日都是在当金山度过的。二十年,她们母女俩的辛酸荣辱,以至生命的
全部希望与追求,都凝聚在当金山呀!她们把自己的生命与当金山融为一体,她们
离不开当金山!
    今年春节的阿克塞站,热闹极了。全家老少的笑声,石油局领导和司机们的祝
福声,响彻当金山谷。积雪皑皑的当金山谷,挺起它那宽阔的胸膛,像忠实的女儿,
为她的母亲遮挡住了风寒,向她的母亲深深地祝福、致意……
   
                                    1985年5月写毕于北京——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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