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六记 凿井记劳 干校的劳动有多种。种豆、种麦是大田劳动。大暑天,清晨三点钟空着肚子就 下地。六点送饭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各 连初到,借住老乡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砖;砖不易得, 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此外,养猪是最脏又最烦的活儿。菜园里、 厨房里老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开一个什么庆祝会,演出的节目都不离劳动。有一个话剧,演某 连学员不怕砖窑倒塌,冒险加紧烧砖,据说真有其事。有一连表演钻井,演员一大 群,没一句台辞,唯一的动作是推着钻井机团团打转,一面有节奏地齐声哼“嗯唷! 嗯唷!嗯唷!嗯唷!”人伙儿转呀、转呀,转个没停——钻机井不能停顿,得日以 继夜,一口气钻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调始终不变,使 人记起曾流行二时的电影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同时仿佛能看到拉纤的船夫踏在 河岸上的一只只脚,带着全身负荷的重量,疲劳地一步步挣扎着向前迈进。戏虽单 调,却好像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 议论,都推许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是戏。 有人忽脱口说:“啊呀!这个剧——思想不大对头吧?好像——好像——咱们 都那么——那么——” 大家都会意地笑。笑完带来一阵沉默,然后就谈别的事了。 我分在菜园班。我们没用机器,单凭人力也凿了一眼井。 我们干校好运气,在淮河边上连续两年干旱,没遭逢水灾。可是干硬的地上种 菜不易。人家说息县的地“天雨一包脓,天晴一片铜”。菜园虽然经拖拉机耕过一 遍,只翻起满地大坷垃,比脑袋还大,比骨头还硬。要种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 块块坷垃砸碎、砸细,不但费力,还得耐心。我们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却 没有水。邻近也属学部干校的菜园里有一眼机井,据说有十米深呢,我们常去讨水 喝。人力挖的井不过三米多,水是浑的。我们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掺一小瓶痧药水, 聊当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凉,大太阳下干活儿渴了舀一碗喝, 真是如饮甘露。我们不但喝,借便还能洗洗脚手。可是如要用来浇灌我们的菜园却 难之又难。不用水泵,井水流不过来。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经过我们挖的渠 道流入菜地,一路消耗,没浇灌得几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们撒下了菠 菜的种子,过了一个多月,一场大雨之后,地里才露出绿苗来。所以我们决计凿一 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 那块地硬得真像风磨铜。我费尽吃奶气力,一锹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 小伙子们大笑。他们也挖得吃力,说得用鹤嘴镬来凿。我的“拿手”是脚步快;动 不了手,就飞跑回连,领了两把鹤潮党,扛在肩头,居然还能飞快跑回菜园。他们 没停手,我也没停脚。我们的壮劳力轮流使鹤嘴镬凿松了硬地,旁人配合着使劲挖。 大家狠干了一天,挖出一个深潭,可是不见水。我们的“小牛”是“大男子主义者”。 他私下嘀咕说:挖井不用女人;有女人就不出水。菜园班里只两个女人,我是全连 女人中最老的;阿香是最小的,年岁不到我的一半。她是华侨,听了这句闻所未闻 的话又气又笑,吃吃地笑着来告诉我,一面又去和“小牛”理论,向他抗议。可是 我们俩真有点担心,怕万一碰不上水脉,都怪在我们身上。幸亏没挖到二米,土就 渐渐潮润,开始见水了。 干土挖来虽然吃力,烂泥的分量却更沉重。越挖越泥泞,两三个人光着脚跳下 井去挖,把一桶桶烂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过来往旁边倒,霎时间井口周围一片泥 泞。大家都脱了鞋袜。阿香干活儿很欢,也光着两只脚在井边递泥桶。我提不动一 桶泥,可是凑热闹也脱了鞋袜,把四处乱淌的泥浆铲归一处。 平时总觉得污泥很脏,痰涕屎尿什么都有;可是把脚踩进污泥,和它亲近了, 也就只觉得滑腻而不嫌其脏。好比亲人得了传染病,就连传染病也不复嫌恶,一并 可亲。我暗暗取笑自己:这可算是改变了立场或立足点吧! 我们怕井水涌上来了不便挖掘。人工挖井虽然不像机器钻井那样得日以继夜、 一气钻成,可也得加把劲儿连着干。所以我们也学大田劳动的榜样,大清早饿着肚 子上菜园;早饭时阿香和我回厨房去,把馒头、稀饭、咸菜、开水等放在推车上, 送往菜园。平坦的大道或下坡路上,由我推车;拐弯处,曲曲弯弯的小道或上坡路 上,由阿香推。那是很吃力的;推得不稳,会把稀饭和开水泼掉。我曾试过,深有 体会。我们这种不平等的合作,好在偏劳者不计较,两人干得很融洽。中午大伙回 连吃饭;休息后,总干到日暮黄昏才歇工,往往是最后一批吃上晚饭的。 我们这样狠干了不知多少天,我们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后几天,水越多,挖 来越加困难,只好借求外力,请来两个大高个儿的年轻人。下井得浸在水里。一般 打井总在冬天,井底暖和。我们打井却是大暑天,井底阴冷。阿香和我担心他们泡 在寒森森的冷水里会致病。可是他们兴致热哄哄的,声言不冷。我们俩不好意思表 现得婆婆妈妈,只不断到井口侦察。 水渐渐没膝,渐渐没腿,渐渐齐腰。灌园的井有三米多已经够深。我说要去打 一斤烧酒为他们驱寒,借此庆功。大家都很高兴。来帮忙的劳力之一是后勤排的头 头,他指点了打酒的窍门儿。我就跑回连,向厨房如此这般说了个道理,讨得酒瓶。 厨房里大约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贴着标签,写了一个大“毒”字,旁边还有三个惊 叹号;又画一个大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枯骨。瓶里还剩有一寸深的酒。我抱着这 么个可怕的瓶子,赶到离菜园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点”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 迟了那里的合作社已关门,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脚上的甲马惜来一用。我没有买 酒的证明,凭那个酒瓶,略费唇舌,买得一斤烧酒。下酒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可吃 的只有泥块似的“水果糖”,我也买了一斤,赶回菜园。 灌园的井已经完工。壮劳力、轻劳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兴冲冲用喝水的大 杯小杯斟酒喝,约莫喝了一斤,瓶里还留下一寸深的酒还给厨房。大家把泥块糖也 吃光。这就是我们的庆功宴。 挖井劳累如何,我无由得知。我只知道同屋的女伴干完一天活儿,睡梦里翻身 常“哎呀”、“喔唷”地哼哼。我睡不熟,听了私心惭愧,料想她们准累得浑身酸 痛呢。我也听得小伙子们感叹说:“我们也老了”;嫌自己不复如二十多岁时筋力 强健。想来他们也觉得力不从心。 等买到戽水的机器,井水已经涨满。并面宽广,所以井台更宽广。机器装在水 中央;井面宽,我们得安一根很长的横杠。这也有好处;推着横杠戽水,转的圈儿 大,不像转小圈儿容易头晕。小伙子们练本领,推着横杠一个劲儿连着转几十圈, 甚至一百圈。偶来协助菜园劳动的人也都承认:菜园子的“蹲功”不易,“转功” 也不易。 我每天跟随同伴早出晚归,干些轻易的活儿,说不上劳动。可是跟在旁边,就 仿佛也参与了大伙儿的劳动,渐渐产生一种“集体感”或“合群感”,觉得自己是 “我们”或“咱们”中的一员,也可说是一种“我们感”。短暂的集体劳动,一项 工程完毕,大家散伙,并不产生这种感觉。脑力劳动不容易通力合作——可以合作, 但各有各的成绩;要合写一篇文章,收集材料的和执笔者往往无法“劲儿一处使”, 团不到一块儿去。在干校长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别的出路,“我们感”就逐渐增 强。 我能听到下干校的人说:“反正他们是雨水不淋、太阳不晒的!”那是“他们”。 “我们”包括各连干活儿的人,有不同的派别,也有“牛棚”里出来的人,并不清 一色。反正都是“他们”管下的。但管我们的并不都是“他们”;“雨水不淋、太 阳不晒的”也并不都是“他们”。有一位摆足了首长架子,训话“嗯”一声、“啊” 一声的领导,就是“他们”的典型;其它如“不要脸的马屁精”、“他妈的也算国 宝”之流,该也算是属于“他们”的典型。“我们”和“他们”之分,不同于阶级 之分。可是在集体劳动中我触类旁通,得到了教益,对“阶级感情”也稍稍增添了 一点领会。 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垅一夜 间全偷光。我们种的莱,每到长足就被偷掉。他们说:“你们天天买菜吃,还自己 种菜!”我们种的树苗,被他们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们收割黄豆的时候,他 们不等我们收完就来抢收,还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 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