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令是无锡人,家乡口音极重。尔勇最初给他当警卫员时,常常为听岔了音, 闹出笑话来。司令部的警卫员,平时闲着开玩笑,便是模拟谢司令的腔调。谢司令 十十足足一副书生模样,原先是县中学的校长,地下党,抗战爆发,领了一群人在 这一带打游击,队伍发展得很快。尔勇投身革命,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收编白 脸的人马。多少年过去了,尔勇仍然觉得谢司令当年棋错一着。 自从刺杀白脸不成,尔勇第一次和白脸见面,是白脸接受改编后一个月。那时 候日本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孤立的岛屿,几次和白脸发生冲突。那白脸手下一帮乌 合之众,先不把日本兵放在眼里,仗着地头熟,小打小敲斗了几次。等到正式接触, 叫机关枪压住了一扫,一个个顿时傻了眼,溃不成军。幸好谢司令带了人马赶来接 应,白脸才在绝境中,有了条活路。 白脸因此躲着不敢见人,谢司令派人和他谈判,谈妥了,封白脸为第四小队队 长。当谢司令领着尔勇到白脸那里视察时,白脸已经恢复了原气,乌合之众依然凑 拢起来。 谢司令自然要用共产党的一套,对白脸的队伍进行改造。但是大敌当前,许多 事情事实上也顾不过来。谢司令约法三章,白脸一口答应,高声说谢司令既是他白 脸的救命恩人,不要说约法三章,就是成千上百条意见,也不敢说个“不”字。 白脸在谢司令面前装足了孙子。尔勇再次眼睁睁地失去送白脸归天的机会。他 和谢司令在白脸的大本营住了三天,干掉白脸可说是唾手可得。那天晚上,白脸和 谢司令谈了许久,临走,谢司令嘱咐尔勇送他一程。 这是尔勇和白脸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交往。他们俩你死我活,追过来,杀过 去,实际上的面对面并不多。这次机会失之太可惜。虽然尔勇只是个普通警卫员, 白脸却放下小队长的架子对他百般敷衍。那是个星光之夜,细细的月牙儿尖刀一般 地戳在天上。微风吹过,庄稼沙沙响。青蛙叫着,仿佛在叫“报仇,报仇”。乡间 小路忽宽忽窄,白脸一会和他并排,一会又走在他前面。第一次刺杀白脸失误的阴 影重现在尔勇心头,他发誓这一次务必要干得出色些。头一枪当然是打脑袋,然后 可以从容地打完其他子弹。或许以匕首更好,不声不响从后面扑上去,干净利落, 也捅他个千疮百孔。天下之大,何处不可以抗日,只是,只是这么做有些对不起谢 司令。犹豫这玩意一出现,尔勇到手的机会便没了踪影。 白脸的手下突然从路边冒出来。他们和尔勇打着招呼,然后拥着白脸扬长而去。 多少年后,时过境迁,轮到尔勇领着人缉拿白脸。白脸已经穷途末日,丧家之 犬似的到处乱奔。如果不是为了一网打尽,尔勇早把白脸抓获归案。大约有半个月, 白脸的一举一动,始终处在尔勇的严密监视之下。这是猫和耗子一起玩的游戏。甚 至尔勇也觉得这结局,太可笑太可悲。恶有恶报,白脸杀了他的哥哥,奸了他的嫂 子,又打断了他老婆的一条腿,当三和尚被押回原籍公审时,整个太平镇的人,都 为不能亲眼看见枪毙白脸感到遗憾。三和尚剃光了脑袋壳,让开花子弹打成一摊稀 泥,血浆喷出去多远。相比之下,白脸的死实在有些大便宜。 谢司令直到临死,才认清白脸的真面目。死到临头,一切都变得太晚,太无济 于事。谢司令生前威名远扬,死后又竖碑立传,但是他的遇害太惨,太不明不白, 太叫人心碎。想不到英雄一世,日本人听到名字就头疼和胆寒,却毫不值得地死于 白脸的暗算。那时候长江南岸的新四军,或是挥师西撤,或是渡江北上。日本人为 了疏通长江下游的航运,调集了重兵围打这孤立无援的岛屿。 已经有情报证明,白脸和日本人进行了接触。如果谢司令当机立断,动用优势 兵力,在日本人大举进攻之前,迅速解决白脸,历史便明摆着是另外一个面貌。可 是谢司令又轻犯了英雄脾气,他领着尔勇直闯到白脸那里,找到了白脸儿子一般地 教训。谢司令的轻率吓得白脸手足无措,对于送上门的肥肉却不敢下手,他小心翼 翼地向谢司令赌咒发誓,又把日本人恶骂一通。白脸过分的表演并不高明,尔勇第 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当时已是剑拔弩张,白脸的手下都把手按在枪柄上,千钧 一发,十万火急,但是谢司令依然大声叫喊,全不把这帮土匪放在眼里。 谢司令从白脸那里回来,立即着手准备和日本人的决战。他决定诱敌深入,来 一个反包围。他万万没有想到,既然白脸已经决心背叛,他的决战方案便失去了意 义。在最后关键的一刹那间,谢司令表现得书生气十足。他为了换取白脸的信任, 不是把他调去打头阵,而是让他作为预备队。 当白脸领着手下从背后扑过来,谢司令的人马全垮了。暗箭难防,这种偷袭太 出乎意外,司令部十多个人几乎如数活捉。日本人坐山观虎斗,事后凭一张空头委 任状,极轻松地拿下了梦寐以求的地盘。这场交易也注定了日后白脸对日本人的背 叛。在抗战结束前夕,用的差不多是一样的偷袭手段。白脸的手下把捉住的日本人 杀得一个不剩。 谢司令的队伍,因为群龙无首,相约到苏北和主力部队会师。做了阶下囚的谢 司令,依然不失英雄本色,对白脸骂不绝口,又鼓动白的手下奋起抗日。白脸说: “谢司令,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哪敢背信弃义。谁若是 敢碰你一根毛,我先揭了他的皮,你信不信?”谢司令只是蔑视地冷笑,不愿和白 脸对话。白脸又说:“若论为人,谢司令,我要是不佩服你,我就是这地上的砖头。 有人劝我把你交给日本人,真是太看轻我白脸了。谢司令什么人?我能这么做…… 胡说八道。我白脸就是自脸,不是黑脸。这几位弟兄,我留下了。你谢司令,我派 弟兄送你走。你放心,我白脸也还数得上条汉子,你的性命安全,保在兄弟我身上。” 说完了,冷笑着看自己的手指甲,剔了一下,又剔了一下。 尔勇过后才知道谢司令怎么死的,不过大家早就意识到了他必死无疑。谢司令 昂首挺胸离开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从他脸上,看到异常的光芒。那光芒叫人激动, 更叫人害怕。白脸毕恭毕敬目送谢司令离去,然后懒洋洋地回过头来,懒洋洋地看 着剩下的几个人,懒洋洋地想着,又懒洋洋说:“你们怎么办?不比人家谢司令, 对我大恩大德,你们呢?”没人回答,尔勇想到了死,感觉中死近得仿佛一抬手就 可以触摸到。 “我不为难你们,想回家的,滚他妈蛋,回家抱老婆养儿子去,不想回家的, 跟老子干,老子正他妈缺人呢,我亏不了你们的,跟我干,比跟着谢司令有味,不 信你们问他们。”白脸手点出去,顿时有人笑着答:“我们这儿可没什么规矩,你 若干好了,见着漂亮的娘儿们,扑上去就是了,没人管。”白脸听了,笑着骂: “放你娘的狗屁。” 谢司令让两个匪徒押上一条小船,小船向江心驶去。江水滔滔,风很大,谢司 令想立在船头上,两匪徒不允许,非要他坐在船中间。忽然,站在谢司令身后的一 个匪徒,举起事先准备好的麻袋,猛地往谢司令的身上一套,另一个匪徒急忙捆住 谢司令的手和脚,又绑上两块大石头。绑好之后,大石头往江心一扔,就势轻轻一 拨,一代英豪谢司令便永远沉入江底。那麻袋很快就浮了上来,两匪徒静对着毫无 动静的江水看了一会,摇船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