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厉,民性硬悍。除开神秘主义(即苏菲主义) 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适合于这里。 风土是不可思议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诗对它抒发一时的联想;我洞彻不了它。 知识人对它的无能力,是这种宗教的黄土高原一直不为人了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无水区窖雪度夏;但是却村长三里,骡牛成群, 千人大村彼此毗连,他(它)们喝什么?——文盲区识字人很少;以前因为一种远 见和狭隘,这里回民不主张儿童读方块字,但他们却精熟二百年历史。你知道乾隆 年、嘉庆年、同治年或者是民国二十八年的历史事件么? 这里充满了神秘的传说。人在这里非常容易碰上奇异。有一个伊斯兰教术语— —克拉麦提(奇迹),在这片天地里极其流行。不信么?当你真的眼睁睁地看见了, 当奇迹因你私藏心底的原因真地降临在你身上时,你会只想崇敬,你会满心畏惧。 我和马志文之间,就有过奇迹。 哲合忍耶的读者们人人都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他们都多少感受过、遭遇过奇迹。 放浪于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观会潜移默化。 东半个甘肃。南北全部宁夏——银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两麓 的大半新疆绿洲——这世界会诱惑住一个孤独生命,会征服旧知识,会打垮轻狂, 使人只能崇拜它。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 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 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 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 要羡慕那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贱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禁食规定显得 更圣洁。他人的几近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 羞蔽体的女性获得某种神秘的满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 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 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 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 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凉得裸着石脉、几 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 灭最后一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 适于生存的,被迫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 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 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 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 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 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 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 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 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 土,特别是承认陇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 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 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 合忍耶及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 教感情与渴望奇迹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 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 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 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 间并不均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 坎,据哲合忍耶看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 合忍耶民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 (导师、圣徒、领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 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 太贫苦;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 着一份尊重,在那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 们已经从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 世的绝境营造了精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 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 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