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幕 第四部
烛光好像害怕山洞里的黑暗，抖抖索索地不敢往远处走，只照在近处的几摞书
上，照在不大的一块洞壁上，照在卓远手里拿着的那本插图本《地动初考》上。这
本用黄色竹纸刊印的书中，收录了张衡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学人研究地震的文章，
书后注明为南阳清韵堂印，只印十本。卓远深知它对后人研究地震的珍贵价值，所
以翻动时都是先在衣服上揩了手再伸指头。这《地动初考》便是当初麻脸团长让他
的士兵们捎带出城的那批书中的一本。那晚，捎书的队伍走到这山口处，麻脸团长
对卓远说：我刚刚接到命令要去堵截一股日军，书就给你放在山口，你自己想办法
藏起来吧。卓远感谢罢麻脸团长，便和他的几个学生一趟一趟地把书搬进了这个挺
大的山洞里。随后又开始整理，分类分目地一摞一摞放好。整日为时局忧虑的他，
只有坐在这一摞一摞保存下来的书中，心里才觉出些快慰。
感谢你这个山洞，让我们的书暂时有了宿处，日后，我会让人在洞口刻上四个
字：容文仙洞。以褒扬你保护人类文明的功绩。也许就在此刻，你所保护的这些书
的作者，正在向你鞠躬致谢哩！
——客文仙子，老夫李聃拜见，谢谢护佑吾五千言《老子章句》……
——岑参拜见容文仙子，感谢护存拙着《边塞吟》不遭兵焚……
——容文仙子大德，鼎力护救《放翁词》，陆游没齿不忘……
——《敦煌写经》能得你护佑，实乃……
扑棱棱……一阵鸟翅扇动的响声将卓远的默想打断。又是蝙蝠在飞。我就担心
这些可恶的蝙蝠污损了我的书。卓远起身端了蜡烛循声去看，果然在岩洞一角发现
一堆湿漉漉的蝙蝠粪落在了一摞书上。他小心地伸手将书上的蝙蝠粪抖掉，尔后举
了蜡烛想去洞壁上方看蝙蝠的藏处，蝙蝠没看到，却意外地看见洞壁上有一些不甚
清晰的刻痕。他定睛细看，原来那些刻痕竟可组成一些简单的图案：蛇、牛、斧头……
嗬，是岩画！一定是过去栖居在这山洞里的先民们刻的！如此宝贵的东西白天竟然
没有发现？噢，原来这儿是个天光的死角，白昼的光线照不到它。感谢这些讨厌的
蝙蝠，竟然让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处有价值的先人遗迹！哦，那是什么符号？“＃”！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见过！想起来了，达志家院中的那块石头上也刻着这个图
案。奇怪，两个图案竟然一模一样！这图案是什么意思？是先民们表达他们对一种
什么东西的认识？倘是一种认识，该是对什么事物的认识？是对社会和自然界的认
识还是对人自身的认识？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对人自身的认识，是对人的本性的认
识？要真是这样，那图案上的横线该是代表人本性中的善，像孟轲说的“人性之善
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图案中的竖线，则代表人本性的
恶，像苟子说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个图案当是人的本性的形象表示。
由于善与恶交叉相连，因此和平与战争便在历史上交替出现。这图案难道是在提醒
后人：不要期望有永久的和平，也不要相信有永久的战争；人不会满眼看到的都是
善行，也不会满眼看到的都是恶行；人不必对世事过于乐观，也不必对世事过于绝
望？我这猜测是不是有些道理？也许先人们刻这图案的目的和我的猜测完全是风马
牛不相及！待战争过去后得请考古学者来好好的研究一番，首先要断定这些岩画镌
刻的年代，尔后再分析这个奇怪的图案的涵义。弄懂了这洞里这个石刻的涵义，也
就明白了尚家先辈人在院中竖那块石头的目的……
卓远手上已燃尽的蜡烛，像是怕惊动他的遐思，只轻轻一晃便无声无息地熄去……
一些令人高兴的征兆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夜显示给卓远和他的学生的。其时，他
正在烛光下审看最新一期的《宛南时报》。南阳沦陷之后，《宛南时报》在卓远的
努力下，一直还在出报。报社就在藏书的洞里。不过报纸由铅印改成了油印；版面
由对开四版，变成了八开单页；时间由原来的每日一张，变成了一旬一张。尽管做
了这些改变，疏散在广袤的伏牛山里的民众和军队，仍然十分欢迎这张小报的出版，
很多人就是由它了解时局消息，增强抗战信心的。
“苏联对日本正式宣战。”卓远盯住这则头条消息看了许久。尽管这条来自军
队战报的消息是他亲自刻印的，但那刻他还是凝目其上不愿离开。他仿佛已经看见
大批的苏联士兵翻越过兴安岭，正向盘踞东北的日本关东军的后路扑去。呜拉——
冲呀——
日本人，你们高兴不了几天了，末日离你们不会太远！人类的进化发展历史已
经表明，凡是以文明为敌向野蛮倒退的行为，都不可能持续太久，不管这种行为来
自一个人还是来自一个民族！……
“卓老师，快出去看！”一个化装出去采访的学生就在这时跌跌撞撞跑进山洞
喊。
“什么事？”卓远一惊。至今为止，日军还没有模进这条山谷，是不是今夜来
了？
“日、日本兵在烧毁他们自己的东西！”那学生急切地说完这句，向外指着：
“站在山顶上就可以看清，快去看！”
哦？
一行人跑到山顶，果然看见山下镇子里日军驻扎的地方大火熊熊。那火不像是
起自民房，而是由一大堆物品上蹿起的，有一股浓烈的织物被烧、粮食被焚的焦湖
味在随风飘来。一个隐蔽在邻近山谷的军医院的医生，这时拎一架望远镜也跑上了
山顶，他边举镜观察边报告着他的发现——
他们烧的是成捆的军衣！
有两个军官在开枪射杀他们的军马！
三个日本兵在石头上摔断他们的枪支！
有两个人在向火堆上倾倒白色的面粉！
有一个挂战刀的军官跪地拔刀刺向自己的肚子！
两个日本兵在引爆成箱的炸药！……
轰隆隆。巨大的爆炸声像一群疯狗一样爬上了山顶，仿佛在为那军医的观察报
告作着证明。
一抹稀有的笑意浮现在卓远的脸上。他们完了！只有绝望的人才会焚烧自己的
东西！只有败局已定的军队才会毁坏自己的用品！只有失去获胜希望的军人才会拔
刀自尽！这么说，胜利已经来了！来了！长长的八年抗战，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了！
卓远仰望着星斗渐稀的夜空，发出了一阵长长的笑声，那笑声盖过了远处飘来的爆
炸声，久久地在山谷里滚动。
“小齐——”卓远转对一个学生喊，“立刻回到山洞里，准备出一期‘号外’！”
“号外？”
“我来亲自撰写稿子！”
题目怎样定？就叫“日军末日已到”？
轰隆隆，又一阵猛烈的爆炸声滚过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