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饰 周大新著

丑(1)

 
    吕敬仁冷脸坐在内宅大堂的黑木扶手椅哩,目光冰柱一一般戳到而前的地上。
    他在生气。今儿个几乎没有一件事让他顺心。头晌,时县知县派人送来一筐广阳大枣,被派的人狗屁不通,不送进内宅,竟抬到了府衙公堂,公堂上那么多眼睛看着我收礼,这不是朝我“明德府”的牌子上泼墨吗?亏他
    当时急中生智,让衙役回内宅拿来银子,当面按市场价付给了那两个派来的人,这就是等于了买。未料到的是,当两个府中衙役抬枣向内宅送时,又不小心绊住了台阶,枣筐子一翻,从筐底滚出百多两银子来,这下真弄得他尴尬无比。他原就估计一个知县决不会只送一筐枣来,可如今这一暴露,还如何能收?他怒骂了几句叶县知
    县,又让他派来的人原物抬走。我决不能给我“明德府"的牌子抹黑!再就是后晌,府里的同知在同他谈罢公事
    之后,忽然嬉笑着说:我发现滨河街有一位绝色姑娘,大人如果想娶二房的话,我去安排。他听罢真想将唾沫吐到对方脸上:你明知道我发过誓不纳妾,偏来说这话,你要真能体谅我,就不会想个别的办法?再一件不顺心的就是刚才,他才下衙到了家,刚坐下歇息,夫人就来告诉他,说昨日后晌,儿子道景头插银簪、银钗,脖挂银项链,耳坠银耳环,手上脚上戴着银镯。还穿了碧兰的花衣裙,在房子里对镜扭摆,让小儿子和小儿媳都看见了。
    这个孽子,存心要败坏吕家的声誉!
    爹,你找我?道景这时怯怯地随在娘的身后进了屋。他刚才一听娘说爹叫他,就知道事情不好一定是弟弟或弟媳把昨后晌自己扮女人的事告诉爹了。昨日后晌,碧兰交给他一个十分别致的状如蝈蝈的银发卡,便出门了。也是一时高兴,他把自己的发辫解开,梳成了一个少妇的女高髻,把发夹别了上去。正是这个别致的发夹和这个女髻,渐渐把他禁在心里的那股要做女_人的欲望又勾了出来。他见那阵子丫鬟们都去了后院,碧兰又不在,便决定放纵自己一回,干脆又拿出了银饰,拿出了碧兰衣柜里他平日看着最可心的衣服,一一穿戴上,尔后便在镜前左右顾盼自我欣赏起来。他估计这会儿小会有人来,就也没有关窗子。谁料恰这当儿,弟弟和弟媳有带来到前院,隔窗看见了他的举动。当他听见弟媳在窗外发出吃吃的笑声时,吓得脸都白了。弟弟、弟媳没再敲门就走了,他后悔得直捶自己的头,为了对自己放纵那股欲望进行惩罚,他当时就打燃火镰点着纸媒朝小腿上按去。昨日是他自我惩罚最厉害的一回,小腿上被烧得伤口好深好大,以至于今天走路都一瘸一瘸。
    吕敬仁没理会他的问话,只是朝妻子挥了一下手,示意她离开。他处理家务事向来木允许第三者在场,更不允许仆人近前,为的是免让家务事外传影响家族声誉。
   
    爹,我在粮厅里做事认真,没出啥差错。道景看着爹那阴沉的脸,想把话题岔开。
    我没问你粮厅里的事,我只问你,昨日里又戴银饰装女人了没?吕敬仁的声音低沉怕人。
    我……我…我——只是——
    啪!吕敬仁抡起早就准备在手边的一根棍子,猛朝道景屁股上打去,这一棍打得太狠,棍子一断为三截,有一截弹飞到屋顶跌下来,差点落到祖宗的牌位上,另一截的尖头扎进道景屁股上的肉里,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哟!道景只叫了一声又赶忙咬牙止住,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向不愿听到儿女们的哭声。
    说,为什么偏要戴银饰装女人?
    因为——道景害怕地抹了一下眼泪。
    说!
    戴上银饰,看见自己像个女人,心里美。
    美?
    就是心里好受,安妥。
    放屁!吕敬仁狠拍了一下椅子扶手,差一点把扶手拍断。天呀,你为什么让我生了这么个贱种?普天之下,哪有一个男人偏愿扮成一个女人的?一个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戴女人饰品?这种怪事为什么偏要出在我家里?这是从哪儿来的一种怪病?也许当初应该给他找大夫看看?——当年最初发现儿子有爱戴女饰爱穿女服的癖好时,妻曾建议找大夫看看,可那时他担心大夫知道这孩子的怪癖后外传,影响吕家名声未允许,总以为长大成了亲就会好的,未料反会越来越严重了。如今找大夫还行吗?可谁敢保证大夫知道了这种希奇事后不外传?倘若南阳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养了如此一个儿子,我的脸还往哪里放?
    爹,你打死我吧!我也真不想活了,我知道这样做是贱,是丢人,是给你和娘脸上抹灰,可我又忍不住不做,我心里也苦啊,打死我吧……
    吕敬仁木木地坐在那儿,许久之后才又开口问道:碧兰这一段对你好么,你们生气了没?
    道景惟恐父亲再细问别的,忙答:碧兰挺好,我两个并没吵过嘴。
    吕敬仁叹了一口气,看来日子也就这样过了,只要维持住不让外人知道就行。在他内心里,他是早不把传继家族香火的希望寄在道景和碧兰身上了,他们两个成亲这么多年,还未有一子半女生出,那原因吕敬仁是早猜出了。他知道这要苦了碧兰,可苦就苦你这辈子吧,吕家没有别的办法,倘是道景一直不结婚不更要惹人议论?好在碧兰家是小户,当初所以给道景定这个小户人家的姑娘做媳妇,也是怕婚后有变,大户人家的姑娘遇到道景这样的丈夫,人家能不闹?
    爹,为了少惹你和娘生气,我想出去谋生,让碧兰也再找个人家过日子,我改名换姓,不让人知道是你的儿子行吧?
    胡扯!吕敬仁沉了声。我堂堂一个当朝知府,让儿子出去流浪,这事万一泄出去,我这脸往哪搁?我会落个什么名声?
    那我悄悄地去一家道观,做尼姑好吗?
    放屁!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要传开来更糟!你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家里,还要记住两条,头一条,要学会抑制自己,哪个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欲望,要紧的是学会抑制,这世界上每个活着的人其实都抑制着自己的一些欲望,不这样世界就会乱套!第二条,要学会遮掩,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事,要想法遮掩过去,要学会做事背人,不
    能让外人知道你在做什么,碧兰你背不过去,可以不背,但家中的其他人和仆人,一定要背,这关系到你的声誉。
    我不想要啥子声誉,我只想按自己的心愿快快乐乐活几年,爹,我好歹也是一个人,你既是不让我走,能不能让我按我自己的心愿去活两年,就是我做啥事你都不管,这样只活两年,我也就心甘了。也算我没白来人世走
    一遭,我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再也——
    混蛋!吕敬仁暴怒地捶着椅子扶手,你不要声誉老子还要哩!你不仅是你自己,你还是知府的儿子,懂吗?是我的儿子!
    可老天爷既是让俺这类人活下来,就总也有他的一点道理,能不能——
    吕敬仁没再说话,只把冷厉的两眼直瞪住儿子,那目光立时像胶一样地封住了道景的口。
    道景战兢兢地退走了,吕敬仁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才把眼抬起,让目光里的一点无奈像垒窝的燕子一样停在屋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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