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很久,总是没有走上那条通向半截河镇的国防公路。 又走了很久,隐隐地出来一条岔道。两条道都很览,他不知道应该朝哪条路上 拐。 他怀弧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不知几点钟,他没有表。肖潇有一块小表,却停了。 天还没有一点儿亮的意思。北大荒的夏夜,只要过了一点钟,东方的云就开始卷蚊 帐。 他望见路边有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都已走过去了,心里一动,回过身,用手电 扫了扫,见是个长方形的窝棚,门口没挡帘,似乎空空无人。 “累不累?”他问她。 “就是……冷!”她牙齿微微打战,只能紧紧咬住。 “等天稍亮一亮,认认路再走。”他说,“赶火车来得及的,就是不要走错。 后半夜下露水,没多少蚊子了,窝棚见总比外头暖和。”她点点头。他便抓住她的 手,—齐跨过路边的干沟。窝棚里扔着些凌乱的干草,地上除了一个黄瓜蒂,什么 也没有。 “你可以在这里歇一歇。”他麻利地摆弄草,拍平了,让她坐下,随即按灭了 手电,走到窝棚口去。 “你呢?”她问。为啥不同她坐在一起?生气了?也不吻她一下。这么黑,一 个人也没有…… “我在这里管门。”他答。“假如我也困着了,会误车的。”这是什么时候什 么地方。千万不能走过去同她亲热,忍忍吧。只要挨着她,一切都乱套…… “哎呀,”她忽然惊叫了一声。“有东西咬我……”他走过去,掩着手电光, 从她的手腕扫到脚背,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双疲倦却又充满期待的眼睛,委屈 地凝视着他。他的心颤了颤。 “没有东西。”他说。 “是没有。”她叹口气,有些失望。 他弯下腰,在她的颈窝里,亲了一下。不及她伸出手,便走开了。“睡会儿好 了。”他低声说。一阵簌簌草动,随后便没了声音。 他坐在窝棚口的半块砖上,对着大路,路边是一片贴地生长的庄稼,反正不是 瓜地就是土豆地,在暗夜里铺排得老远。 一团薄淡的雾气,从身后悄悄侵袭过来,绕过窝棚,又蔓延而去。静夜的原野, 这般的茫无边涯,这般的随心所欲,好不神秘,好不诱人,仍象当初他刚踏上这块 土地时那样的充满了魅力……如果这世上还有未被征服的高峰,他一定是为了那些 人们尚未创造的奇迹而出生的。小学四年级,他就在冬天里独自一人游过了钱塘江。 六年级,他率领两个“兵”征服了南高峰的千人洞。初中二年级,他得了全市中学 生田径运动会四百米第一名,数羊竞赛第二名…… 可惜,到了一九六六年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奇迹却淹没在屋顶、街道、车头、 船尾、茶杯盖、笔记本、毛巾、汗背心上的数不清的红旗里。当他在这个红彤彤的 新世界里确确实实出够了风头以后,他才发现世界原来是多么窄小、拥挤。 他打开被标语和大字报覆盖已久的地图,这只雄赳赳的大公鸡,只剩下鸡冠子 上那—溜黑土——七千里外人迹稀少的东北大平原,或许还残存着一角没有红旗的 空白。 那一块原始蒙昧却立下了慷慨馈赠和许诺的蛮荒之地。 千年冰雪王国,将由他举起第一个火把。他们将摧毁那些破烂的茅屋,砸烂那 些肮脏的牛圈猪舍,在荒原上筑起他新的长城。他,是第一个。 偏僻而遥远的北大荒,在这个已被人们分割得太小的世界里,只有你——只有 你,天宽地阔,盛得下他远大非凡的担负。他全身的每滴热血、每个细胞、每次呼 吸,心房的每一记搏动,神经的每一下弹跳,几乎日日夜夜、朝朝暮暮,都在期待 着六六年那个夏天一般惊心动魄、痛快淋漓的革命到来。他焦躁不安而又踌躇满志, 渴望风暴,渴望雷电,渴望翱翔,甚至渴望毁灭……整整一年过去了,有谁懂得他 呢? 大道上,远远地似有马车驶来。问路吗?不,肖潇睡着了?那么安心、平静… … 一团黑云,一直在头顶伫立不动,庄重沉稳,似在耐心地等着什么,默然无语 ……他还要沉默多久? 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走出这半截河的地界? 三百万亩油汪汪的黑土地,绿海洋,秋天里堆出几十万吨重的黄金山。围墙又 加固了,刚成了白色。象一个个大蘑菇,散落在半截河流经的沃野上。 三十年前就有人开恳了这蛮荒之地。也许更早,就有了拓荒者的足迹,从关里 家、从黄河边……他决不是第一个。 除了水库、林带、房屋、庄稼地……已将这块黑土分割均匀,填充完毕,还有 领受沃土恩泽的人,老人、壮汉、女人、孩子,带着人类一代代遗传下来的所有恶 习与偏见,以及黑上地坐地户的骄横贪婪,塞满了荒凉空间的每一道缝隙。 这寒冷的角落同热带一般拥挤不堪。这里没有十几层楼高的巨幅标语,没有宣 传车和红卫兵,却有更加奇特的忠诚,更耸人听闻的传言,更愚昧的争夺,更畸形 的膜拜,一切一切,肆无忌惮地改造着他们,那一双双单纯稚拙的眼睛…… 究竟是谁告诉他,他们是新时代的主人,那儿将大有作为,一张白纸,好画最 新最美的图画……是谁? 他心里隐隐作痛。小时候上海的表叔来家里做客,挎着一只摄影机,他想要自 己拍,果然允许他拍了许多。表叔走了,许多天后寄回来的相片却寥寥无几。“为 什么没有我拍的那些呢?”他问妈妈。“木陀,你拍的辰光,照像机里根本没放胶 卷。 懂不懂?”他紧紧咬住嘴唇。他害怕心底那股难言的受骗感、被遏制已久的冲 动、庞大而疯狂的雄心、强烈却又日渐冷却的激情,会突然进发出来,宣泄一地, 然后化作一阵虚无的白气,消遁殆尽……不。他不甘心! 她轻轻“哼”了一声。 她和他,手拉手在草甸子里奔跑。前面有一片密密的柞树林,林子边上有一条 浅浅的干沟。沟上有几棵柳条丛,弯弯的枝条恰好在干沟上空拢成一个天然顶棚。 他一把将她抱了迸去。 沟底生着厚厚的一层青草,夹着几片浅褐色的枯叶,松软而富有弹性。身后的 沟壁上,垂挂着网一般的碎叶,枝藤交错。每一个网眼中,都镶嵌着一粒又红又大 的宝石,在幽暗中熠熠发亮。那宝石是心形的,面上有一层茸茸的小刺,她只是轻 轻碰一碰它,便从里头淌出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呵,整条干沟里都缀满了这奇异的 果实,一座红的葡萄园,葡萄山,葡萄云,望不见天空……野草萄呀,她说。 草莓谷,他说。……人世间的一切,都离得她远远。天天读标语牌,信号弹什 么什么;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地球那么狭小,只是一片草地、一条土埂、一道 干沟。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她枕着树叶,枕着青草,枕着他粗壮的胳膊。 她把脸伏在他宽宽的胸前,倾听他含糊不清的呓语,全不知他说些什么。 只有心跳和草甸子上空吹过的风……呵,还有蜜蜂嗡嗡,云雀啁啾,草尖儿低 吟浅唱……她也想变成一种声音,融汇到那大自然无产的交响乐里去。饱满新鲜的 草莓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唇,香甜滋润,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柔情,从脚跟飘然升起, 不知不觉地膨胀、弥漫,覆盖了整个草莓谷,整个儿世界…… 答应我: 他叫道,叫得粗野急切,浑身颤栗痉挛。他紧紧地搂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她 觉得沉重而窒息。他捉住她的手,她手心上一阵热辣辣的刺痛,脚心似有一只没有 盛水的干锅,被烈焰舔烤,发出无可逃遁的糊焦味……草地塌陷了。 一道闪电,慌慌张张掠过。她嗦嗦发抖,无地自容。她嗅到草叶和花瓣的芳香、 陌生而又诱人的男人的汗味。她拼命地捶他的肩,却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脊背不放。 她觉得全身涂满了草莓粘滑的浆汁,胸口突然涌上来一阵恶心。 我不!她绝望地哭了,哭得又伤心又可怜。 泪水象一串雨珠,草地上撒湛了湿嗒嗒娇滴滴的花瓣。 她翻了一个身。 一个临湖的公园。月桂、腊梅、山茶,鲜花盛开。她想伸手去够那枝条。她太 小了,怎么也够不着。她跳起来,有几次手指尖碰到了花瓣,眼看就采到了,它们 却一昂头、一扬脸,悠悠地升高,任凭她跌在地上。 我不是采去吃的呀,我是送给妈妈的。她对花儿们说。 它们扭过头去不睬她。原来,高大的玉兰树那么傲慢,山茶花的微笑假惺惺, 桂花鬼鬼祟祟,腊梅冷若冰霜……它们不想认识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把地上的 花瓣儿都吸回去了。 小花儿……她听见妈妈叫她,妈妈带她去寻野花。 她们走过山坡、草地、竹园、小溪…… 到处是家养的盆景和塑料花。江南的野花,莫不是都压在那倒塌的雷烽塔的瓦 砾堆下了?她在山下的石缝里,发现了一朵小得不能再小的蓝花花,她快活地扑过 去,它却钻进石缝不见了。 她最后终于在家门口的大树下,拾到一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象一只小鸟。她 把花儿插在一只瓶子里,送给妈妈。 我要走了,妈妈。这个城市不是我们的。 妈妈点点头:你梦里的小红花,在天边。 呵,天边。她走呵走…… 她走呵走呵,望见了天边,天边铺满五彩的云霞,云霞上缀满缤纷的野花。 白的马莲、紫的百合、黄的罂粟、火红的金针菜、翠绿的石竹、天蓝的野蔷薇 …… 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七色彩虹、七色波浪。 她在花丛里打滚,在彩云里歌唱。花粉纷纷震落,沾满她的头发、脸颊、嘴唇 …… 这白云居住、彩鼓栖息的北大荒呀。只有在世俗的浊气未曾污染的地方,遍地 鲜花才为她开放。一双大手,把一只五光十色的花环,佩在她颈项里。花枝垂落下 来,盖住她全身,她看不见自己了。一阵阵浓郁的芳香使她头晕目眩,他的手轻轻 抚弄她的头发,粗而硬的手指,象一支支花梗,散发着花粉的气味。她把花环挂在 宿舍里自己的铺前,熄灯了,它还在黑暗中烁烁闪耀,象一群五颜六色的萤火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