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陈旭,等等我呀……听我说……”他听见她喊。 背后有一双娇嫩的小脚,踩着他的脚印。跌跌撞撞,象一只影子,尾随着他。 “你等等我呀……停一停,我跑不动啦……”他走得更快。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汽车喇叭、自行车铃、蝉、大树和风……什么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空白。 空虚。 当年他从这条马路上经过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向他欢呼;他起草的 大字报,足足一三轮车,贴到市委大院。 三进院墙不够贴,干脆铺在地上,用砖头压住,满院子是他的大字报,市委书 记下楼都得绕道行走……他亲自撰稿的批“血统论”的大字报,送到省委大楼,从 五层楼的楼窗上垂挂下来。 一直拖到地上,抄他大字报的人,爬在屋顶,爬在树上,才能看清纸上的字… …他在省委大楼前讲演,一脚把麦克风踢翻在地,他不需要扩音器!全场热烈鼓掌 …… 而现在,满大街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们用那么轻蔑、冷僻的目光睥睨他, 躲避他,在那一片空洞的阳光里,咒骂他踩了他们的脚…… 就是假山顶上的平房,他在七千里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所在,竟也翻脸不认人。 半小时前,对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离校的知青,我们一律不管。” “有问题找当地组织解决……让你们农场开张介绍信来!” “你态度好点!反正,证明我们不能出!” “你不服气,找市知青办去!”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阴冷陌生。挂着狡黠而愚钝的微笑,瞳孔里却分 明充满了怀疑,甚至是幸灾乐祸,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两年前的谆谆教诲、启发、 劝导、鼓励——拒之门外。不,不符合逻辑,如果真是这样,人世就太残忍了。不, 应该说是,政治,太卑鄙了。需要时送你上云霓彩虹,不需要或是另一种需要时, 索你的生命作偿还。你在他们手心里,是一粒小小的棋子儿,一张薄薄的扑克牌, 为了替他们赢那一局赌注,你必须扯谎、抵赖,翻案,而时过境迁,不知又是哪盘 赌注,他们会向你把一切赖得干干净净! 他完全没想到,“向左转”那一派会在学校掌权。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 派,他远走高飞—— 全线崩溃。二十二中早已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那座假山已被别人盘踞占领了。 革命? 棋子儿,扑克牌。红卫兵头头。农工。红代会宣传组长。流浪汉。半截河。可 怜虫。车轮。铁锹。 鞋底里的二十块。鲇鱼头…… “陈旭,等等我……” 这声音,好象是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传来,或者,是他早已离开了那 个地方。至少他的魂灵,没有腿也没有翅膀的魂灵,离开了他冰凉的躯壳,孤零零 在空中游荡。魂灵虽,没有希望也没有思想,只有失望和恶心…… 他钻进了湖边的一堆灌木丛。他不知那是什么。他只想隐蔽、藏匿,远离人群, 孤身独处。他扑倒在阴湿的泥地上,抓住了那黑色的树根。树叶摇撼起来。他的头 撞着树干,不知是枝条,还是他的牙齿,咯咯响…… 他从此将变成边塞的一个碌碌无为、蓬头垢面的小农工,辛辛苦苦、忍气吞声 地苟活,无足轻重,任人宰割,在那群地头蛇的统治下度过一生…… 他狠狠地掐着地上爬过的蚂蚊,一只只捏得稀烂。 太阳是灰色的。 一湖铅,一湖血,一湖尸骨。 才气、运气,埋葬在天边的沼泽地里…… 谁遗忘的一块雨布……天晴了……变成了垃圾,一个垃圾世界。 他不要魂灵,魂灵使他痛苦,他只要一尊受到欢迎的躯体,高踞于众人之上。 可躯体里爬满了蚯蚓,把肠子拱得乱七八糟…… 一双柔软的小手,摩挲着他的额头,一个轻细的声音,吹到他耳边: “陈旭你怎么了?”“你别着急呀,冷静点。”她用手绢替他擦额头上的汗。 他猛地跳起来。额头在树枝上狠狠地推了一下,痛得他一咧嘴,更惹得他心里 的怒火,直往上窜。 他粗暴地推开了她。 “你给我走开!”他咆哮起来。“你干吗老跟着我?你给我走开!走!”她显 然是让他这没头没脑的发作吓坏了。怔怔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他抓了一大把树叶,揉碎了,扔在地上,用脚尖,死死地踩,踩成黑色的酱, 埋进泥里,才罢休。 又狠狠地咳了一阵,吐出一口粘痰,哑着嗓于不知说了句什么。便拨开树枝冲 了出去。 他大步疾走,死死攥紧了拳头,他要砸烂这假惺惺的阳光! 他险些撞到一辆黑色的小汽车上去。 “你磕充不醒!”司机刹住车,伸出头骂道。 “你才磕充不醒!”他回敬得更气势汹汹。有人从后窗探出头,想看看究竟是 何人敢骂他的司机。 今天的杭州城里,有几个不认识他的车呢? 这个人摘去了墨镜。 陈旭顿时清醒了。定定神,一阵狂喜掠过心头。却故意沉下脸,双手一抱胸, 冷冷说:“怎么不认识啦?”相持了几秒钟,那人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啊呀,陈 旭——”车门很快打开。一个肉球滚出来。 他就是王革,当年的省工代会常委,一家大工厂夺权后的一把手。那年武斗, 他被困在一幢二层楼顶的平台,是陈旭想办法甩上一根绳子和几只面包,让他逃走 的。救命之恩,交情非同一般,陈旭支边上火车那天,他还赶来送行,送了陈旭一 只一千瓦功率的旧电炉,拍拍肩膀说:“你到北面去干,我在南面干,南北一条心!” “啥辰光回来的?高升了?也不来寻我,把你大哥忘记了?”王革眯着眼打量他。 目光里的疑虑,是猜他把坐上直升飞机的通天消息隐瞒了起来。 陈旭便把刚才那些愤怒沮丧快快地收藏好,嘻嘻一笑,从容说: “我们知识青年,人生地不熟,北佬排外,还不是一步一只坑,到现在还在打 天下。哪里象你稳坐钓鱼台了……喏,熬了一年,总算农场领导还识货,先给我个 场革委会副主任当当……”他忽然看见肖潇在不远的一棵树下站着,用那么一种奇 怪的眼光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又说: “就差一步了,哪晓得,为了那年隔离的事,还要政审……回来开张证明,唉, 你晓得二十二中工宣队那帮磕充鬼……”“噢,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笃定!” 王革恍然大悟地拍拍胸确。 “你不早说……”“王主任,要迟到了,”小汽车里探出个姑娘的前额,嗲声 嗲气地叫道,“走不走呀?”“好,就这样,有空来寻我,陪你到屏风山去荡一圈。 山上风凉来。哦,忘记告诉你,我,到省革委会工交办当头儿了,电话22347……” 他向陈旭伸出一双胖鼓鼓的手,又朝小汽车喊了一声,“柳荫,下回这位陈旭同志 寻我。要放他进来。”柳荫?好熟悉的名字,陈旭愣了愣,他看见一头浓密的黑发 晃过,车门关上了。小汽车扬长而去,一股汽油的浊气,喷在他满是汗味的衬衣上。 他闭了一下眼睛,将一种无法述说的酸苦,送进了心底。 他默默目送这位显赫的战友,若有所思,痛苦不堪的面孔渐渐舒展。他在心里 背了一遍电话号码,眼睛奕奕发亮。 魂灵自己归来了,不甘屈服的生命又一次死里逃生。那极小而又无限大的空间 —一男人的胸腔里,充满了疯狂的呼唤。 他回过身,却发现肖潇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