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潇仍然没有受到欢迎。在那条拥挤的小巷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交化。只 看得出路灯下墙壁上的标语又换了几回。 受到欢迎的,是陈家新添的男公民,第一个孙子——陈忠顺。一下火丰陈离就 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陈忠顺的杭州人,赋予他生命的自然不是陈旭,而是陈 旭的父亲,或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所以起名字这种归根结底的事情,当然历史地 只有爷爷可以胜任。陈离不再存在。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 鬼地方。忠顺就忠顺吧,一字之差,国事家事都兼顾了,传统和现实都包容了, 还有一点古为今用的意思,肖潇苦苦地一笑。 左邻右舍都顿时激情亢奋,川流不息地采探望。一个三十天的男伢,坐三天四 夜的火车,跨过一个松花江,一个山海关,一个黄河,一个长江,真真当当是少见 少有的稀奇事,扇子巷里的头号新闻。嗳,你看,人家农村去去总有好处,还有孙 子抱了回来。咦,黑龙江没得多少冷,儿子也生得出,就不担心事了。哟,弄不好 我们家那两姐妹都大了肚皮回来。介个办好?哼。我老早说过,男男女女的没有大 人在面前,会有啥格好事体…… 面对沸腾的小巷,陈忠顺那沉静的眼睛,仍旧漠漠然地无动于衷。 自从救命的葡萄糖奶粉终于到达农场,他饥不择食地默认了这一代乳品之后, 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哭声也渐渐温和柔软,轰隆轰隆的火车里,他一直酣睡,一 觉就睡出几十个站去,竟把晃晃悠悠的火车当成了舒服的摇篮。春节后,南下的列 车出奇的空,车厢的座位靠背上,晾起了一块块尿布。没有人责备他们——当人们 得知这是一对南方知青,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来,是去送一个上山下乡的丰硕成 果,五湖四海的陌生旅客,便怀着那样谅解的善意朝他笑笑,把不透风的座位,让 给他作床。 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曾经属于北大荒的儿子。应该说黑土地才 是他的真正母亲。 而他那曾经喝着饯塘江和西湖的乳汁长大的年轻的爸爸妈妈,却要告别他.回 到遥远的黑土地去. 为什么总是背叛?两代母亲。而且恰好作了一个对位。这样的报复便将彼此的 过失和遗憾都通通勾销了.她忽然卸去一团心债,她不是用自已换了他么?这样也 许很公平。 为了让他们能及时回农场去,奶奶很快就托人找到了一个奶妈。 送孩子去郊区奶妈家的那天,下着小雨.江南二月,才几天工夫,柳树绽出一 层嫩芽,朦朦胧胧的半边天。小麦地蹿起半尺多高,油绿油绿的一片地。青灰色的 蚕豆叶茎上钻出了紫薄薄的小花,扑哧——塘里竟翻跃起一尺把长的银鲢鱼……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能不亿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春风杨柳 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山色空蒙雨亦奇,踏花归来马蹄香,俏也不争春,只把 春来报,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心雨伞。”她用一只胳膊推推陈旭. 儿子的襁褓在她臂弯里。他睁大着眼,望着金色的油布伞,小脸犹如一只新鲜 柚子,发出橙黄的光泽。他依然一声不吭,泰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离开农场那天, 陈旭抱着他,象抱着一个大棉花包——他被里外三层裹了个严实.路口的公共汽车 来了,人塞得满满,象一车豆饼。她真担心孩子会被闷死. 终于到了镇上,下了车,一掀被角,他就是这么定定心心地睁大着眼,吮着被 角,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他们走进了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奶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色有点发黄,一件过大的对襟旧布袄罩下, 乳房鼓鼓地颤动。 她的大儿子已经六岁,二女儿刚满周岁,就要断奶,她想为家里收点现钱,就 趁这奶水未断的时候,抱孩子来养。一个月收入二十块,交队上五块,可净得十五 块,比起到队上做工分,还是划算得不好比。 所以如今队上养了孩子的女人都愿给人做奶妈。一边挣着工分,一边就把灶间 猪圈鸡窝的生活都做了。天天一样地吃饭,饭就变成了奶水,变成了十五块。等于 吃饭不用钞票了,等于身上开着银行,长着两只扑满。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 看上去还干净,脾气也好,接过孩子,解开衣扣就把他揽进了怀里,连声说:“相 貌蛮好,大起来要做官的。”她开始哄他,叫他阿忠、阿狗、阿三……好象他已经 变成了她的小儿子,到底是阿狗还是狗剩还是忠顺?反正哪里也没有陈离,陈离只 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天,她还留他们吃了午饭,吃青菜炒鸡蛋和腌菜炒鸡蛋。竹园的 笋呢?塘里的螺蛳?“实在难为情,一分自留地种蕃薯了,粮不够吃,塘里的公家 东西不好随便摸的……”她惭愧地笑着.吃罢饭,抱着孩子,一直把他们送别汽车 站。汽车远远地露个头,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你们放心去好了.儿子自家会大起来。明年回来,儿子会叫姆妈了。”肖潇 红了脸。姆妈?怎么会叫她姆妈呢?她从来也没想过,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姆妈。她 朝她感激地笑笑,不由自主盯住她隆起的胸部,儿子的生命之源。他学会说姆妈的 时候,第一个叫的井不是她,而是这个抚养了他的女人。他认识的姆妈,一定不是 她,而是她。她已经剥夺了她的权利和她的爱,多么卑鄙无耻的二十块。她忌妒那 旧布衫胸口的两个湿印!那排黄黄的牙齿真太难看了! 她仍然感激地朝她笑笑。没有这个奶妈,儿子和她真是一筹莫展。 “肖同志要不要再抱一抱?汽车来就抱不着了。阿忠阿忠,你晓得不晓得,你 姆妈阿爸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她低头对孩子嘀咕着,把他递给她。 她不由退了一步。 孩子竟然睡着了,小脑袋歪向一边,一副不屑的神情。他的呼吸很轻,小小的 鼻翼纹丝不动。没有烦恼也没有优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薄薄的嘴唇微 微地撇了一下,那么无所谓。那么轻蔑。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眉毛,眉心很觉。天 下都同他无关。只在陈旭轻轻撩开被角想亲他一下的时候,他才忽地睁开眼,迅速 地瞥了周围一下,露出两粒晶莹的琥珀珠珠,冷气袭人,如结了冰的水泡子。 你是个坏妈妈。我……我没有办法……我没奶……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钱。你是个坏妈妈。 我…… 你有我。 你是个包袱。我不要你。 我也不要你。 汽车喇叭突然响起来。等车的人拥过去。最后的一刻,她回头看他。他如果哭 起来就好了,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他却毫无反应,酣然大睡,连一点点告别的表示 也没有,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毅然挤上车去,死死揪住陈旭的衣角。姆妈!你不 要我了?她听见他喊。她想跳下车去,把他抱回来。 车门关上了。她微笑着向奶妈和她的儿子挥手。她以为自己要哭,可是一流眼 泪也没有。她平静得象路边的池塘。一株海棠在细蒙蒙的雨雾中淡淡隐去。告别并 不象她想象中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所谓母亲的痛苦。走得很平常,甚至 有点轻松,好象抢来一个孩子,终于交还了主人,小说里常写的那种生离死别的场 面,怎么就竟然一点儿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陈旭一直望着车外。一上午他几乎一言不发。 雨似乎停了,田野却一片迷茫。车停的时候,可以听见田畔里传来的声声蛙鸣。 那些青蛙公主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 雨雾散去些,公路被湿润的空气涂得发亮。快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一棵高大的 玉兰树,洁白的花瓣被雨打落一地,零乱地伏在泥水中。一排新锯倒的老梧桐树, 歪倒在路边。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却被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吸引过去——树杈上有 一团乌绒球,朝天翻了一个身,压得扁扁,又翘起一角,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 大着嘴。是个鸟窝。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空得有点发慌。她伸出一只手去,想在挤挤的人堆里 找到陈旭的胳膊。 可四周都是陌生人。 她垂下头。“原谅我”,她费力地朝车冯转过身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