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特”拐进五分场的岔道时,肖潇趁着颠簸,迅速转了一个身,让自己背对 将要经过的路西那片家属房。 她不愿,也不敢看见那排茅舍。那个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曾经生活过一年半 的小屋,有一个褪色的木头窗框斜对大路。那灯光将从此熄灭。她不会再回到那里 去了。 早春的风,在原野呜呜地吼叫。听起来象一只痛苦的巨鸟,追踪着她,疯狂地 扑翼。她拽了拽头巾,紧紧闭上眼。车轮从她心上肆无忌惮地辗过,她觉得自己在 温煦的南方久久培育起来的决心,正一丝丝被挤压出去,慢慢软化。那扇小窗对于 她似乎依然是亲切多于厌恶,眷恋多于憎恨,她害怕那只巨鸟。它不会把她的心思 也搅碎、扬散? 她一直没给他写过信,他并不知道她今天回来。如果他望见拖车上的她下车后 直接去了连队住,他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她睁开眼,茅屋在她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如那只巨鸟翼上飞散的羽毛,被 灰黄色的尘土卷走。总算过去了。然而,她朝前望去——正对着她的,是路边一块 未曾收割的苞米地。枯萎的苞米秸一根根竖立,如大地的一撮胡须,挂在积雪尚未 化尽的斑驳的田野上,格外惹眼。 有人窃窃地讪笑,笑这块自留地的主人,竟把个秋天象贮藏大白菜似的,在这 几条长垄上存放了整整一个冬。她的心被深深刺痛,虽然东北人很讲面子,车上的 人因为有她在场,不会说过头的难听话,她仍然冒了一脊背酸酸的冷汗。看来他是 真的放弃了。放弃了自留地,也彻底放弃了她留给他的那个机会。他并不指望她回 农场来同他言归于好。于是那些残剩的幻想和希望,在那等噔噔的车轮声中通通急 骤地后撤了。 车停在围墙外的大队办公室的旗杆下。她踩住胶皮轮,从车厢后头爬下去。一 条腿全麻了,有点恶心。她必须重新回到那个她在一年半之前曾经无情背叛了的宿 舍去。无论分场领导会不会批准他们的离婚请求,她从此都将在这百米大炕上安身。 宿舍是熟悉的,眼光却陌生。空气中浮游着惊异、猜疑和鄙视,招呼打得勉勉 强强,笑容冷冷冰冰。那些正在热恋的毛丫头们,定是把她看成了不吉的象征。天 天读,起床哨,分水,熄灯,军训,刷饭盒,既然一年半前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她 一言不发地从这条炕上搬走了自己的行李傲然离去,她今天为什么还要回来?她似 乎永远在重复同一种无可奈何的忏悔,总是要回到她出走过的地方。从荷花池头到 五分场女宿舍,又是一个对位。回来又将是什么命运在等待她? 她把旅行袋放在屋角炕梢的一个空处,她准备就睡在这个地方。她的心忽然一 阵慌乱:她的被褥行李,都还在那个“家’里,她还得去把它们取回来。 正是收工时间,姑娘们忙于洗梳,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搭讪。却没有一个人向 她发出邀请。也不会有哪个人肯主动去替她取回那行李。今晚她睡在哪里?她愣一 会儿,站起来走出去。 身后有脚步追上来,怯怯叫着她的名字。 她回过身。见是一个名叫小颖的鹤岗姑娘。她的姐姐是她的朋友,可惜已办回 城去了。 “你……今晚,睡我的被呗……”她嗫嚅说,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 肖潇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我有被的……”她说。 那双同她一样的圆眼,笑吟吟递过来一只粉嘟嘟的大番茄,薄亮的皮下透出粒 粒红宝石似的籽儿。这种柿子可好吃了,不信你吃吃,我上菜园子摘的,吃饱了就 蹲在柿子地里尿。她快快走开去。怕突然涌上的泪水会使自己感到被怜悯的难堪。 她往家属区走。 那只痛苦的巨鸟,依然跟踪着她,在黄昏的天际下挣扎呻吟。双翼掀起路边不 知所措的沙粒与草秸,层层将她卷拢包围。 惨淡的夕阳在远天尽头,酷似一只生锈的铁环,战战兢兢地任凭巨鸟啄得摇晃 不已。 就在拖车刚才经过的最后一排茅舍的西头的斜坡上,在她春天时采过野菜的那 块西葫芦地旁——昏暗而疲惫不堪的最后一线残阳之中,伫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凝望着前面不远的杨树林。大路上人迹已稀,只有一辆空 牛车,慢吞吞地往分场方向走回来。 他仍然站着。朦胧的逆光下,她只看见他的头发在飘动——是这个高大的身影 全身惟一活动的地方。她知道他是不喜欢戴帽于的。只有他在这种天气里不戴帽子 …… 她朝他走过去。 先前心里那种酸楚的滋味,又泛上来。好象倒灌的泥浆,要淤塞什么。他是在 等她,等别人?应该是等她,除了她…… 不不,但愿不是等她也不是等别人,什么人也不等……她悄悄站在他身后,屏 住了呼吸。是的,一切都不那么容易割断。茅屋、柴垛、菜园。那时候她是一个挑 得起生活重担的女人,几百个日日夜夜。风吹起她的鬓发,轰隆轰隆地响。 他突然回过头来。 他瞪大了眼,吃惊地望着她。 于是她呐呐说: “我……回来了……回连队了……我来拿行李……看到你在这里等我……” “等你?”他冷冷反问一句,龇着牙,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等你?你回 不回来,关我什么事?” 他甩下她,大步朝房头走去。 那样固执诚挚的等待。在男人的自尊面前,原来是一个不能等价交换的秘密。 她随他走进小屋,扑来一股令人窒息的烟味,满地烟头。 天棚上黑色的蛛网密匝匝堵住四角,垂挂下尺把长的灰绳,在头顶晃悠。 “你不是喜欢真实么?别皱眉头。”他用鞋尖把一只罐头盒踢到墙根上去,往 地下吐了口痰,然后往炕里一缩,穿着鞋盘上腿,抓过一只纸盒,卷起烟叶末来。 她盯着他那只油黑锃亮的棉袄袖子,心里泛上一阵厌恶。 “怎么,哪天再第二次去大队部开证明?”他懒洋洋地问。 “分居半年,这回大概有希望了。” 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围巾角。连一声问候、一句悔恨、一点挽回的表示都没有? 太冷酷了。又堕落下去一层。她早该把他看透。 他昂着脖子对着窗口扑扑吹烟,“你要什么,都拿走。”又加一句,“这套家 什,也值百把块。” “你少提钱!”肖潇突然愤怒了。“我倒要问问你,你什么时候有个叔叔,在 部队当大官?” 竟连眼皮都不抬。 她越发气愤,气得声音都变了。“家什家什,留着你赌博换钱去吧!省得输了 就去骗人!” 可那只小闹钟竞还答答走着,没有被他赌押掉! “骗人?”他失声笑起来,似乎真觉得十分好笑。“又是老调重弹。我真弄不 懂,你为啥对这个问题格外地神经过敏,格外地感兴趣。我看你真是有点自寻烦恼。” “你说什么?”她紧紧咬住了嘴唇。那些苦口婆心的规劝,那些伤神伤心的争 辩,竟然全是白费唇舌,没有撼动他一丝心弦?还是他要理直气壮地走开去,厚着 脸皮死不认错?“我怎么是自寻烦恼?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是想让自己活得坦 白,活得真诚。我当然也这样要求我的……爱人。” “算了!”他耸耸肩。“你知道什么叫坦白真诚?我不是已经同你说过,在这 个世界上做一个好人,恰恰是很虚伪的,说不定就是伪君子……” “这么说你倒是真诚啦?你好意思……” 他却并不生气。又卷了一棵烟,用舌头舔着烟纸,慢条斯理地说; “你为啥总是一口一个你撒谎,你骗人,好象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你干吗不 问问,别人又是怎么骗了我们!这个时代,这场运动,这个农场,曾经对我们说过 几句实话?可是谁去质问他们,谴责他们呢?我丝毫不想为自己开脱,我又不是不 晓得谎话总是要戳穿的……” 她打断他:“那你为啥还要一而再、再而三费尽心思地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话呢? 我想了一年也弄你不懂。” “你说为啥?” 除非你的神经有点毛病,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变态…… 她为自己的想法一阵寒栗,默默摇摇头。 “你要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吗——”他古怪地笑了笑,“这是一句百分之百的 真话,信不信由你——当我看到别人听信了我的谎话时,我就快乐到了极点。当我 看到我说实话办不成的事而用谎话去办就畅通无阻的时候,我真是发疯一样开心。 这是我生活中惟一开心的时光,我无论如何克制不了自己获得这种快乐的欲望。世 上无论哪一种真理,哪一种道德,如果不能够给我带来快乐,它即使再完美,又有 什么意义?何况,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世界里,只有用谎话,才能得到人起码应该得 到的尊重,你为什么不想想,这样的社会,也配还报给它坦白和真诚吗?” “你只想到你自己。”她忍无可忍地说。心怦怦跳个不停,好象被什么东西震 动摇撼、扭绞翻腾。骇人听闻。却真想听下去。 “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她简直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真没想到,我会如此轻信,爱上你这样的一个……”这样一个赤裸裸的无耻 之徒!“这样一个人!” 他竟然“嘿嘿”一笑。狡黠的目光从灰蒙蒙的烟气里钻过来,勒紧她的胸。天 黑下好一会儿了。他伸手拉亮了电灯。 “你看,我说吧,连你也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把内心的隐秘暴露给你,而 你却把它们当作祸水。”他说。灯光下,他那阴郁的目光倒显得坦然无邪些。“你 口口声声说喜欢真实,我把一个真实的我交给你,你却无法接受,你是绝对无法接 受的,你要的是一个规规矩矩道貌岸然的假我,是的。要一个所谓善良美好的假我, 而把真实当作一块遮羞布,你!”他突然暴怒起来,“你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东西 呢!” 她愕然。惊诧。气恼。羞愧。虚弱。噤若寒蝉。她真就理屈词穷再无法说服他 了? 那只长方形的小闹钟,朝很远的地方一步步走去,滴答滴答。只有在它的世界 里,没有“我”、但是没有了“我”,又要它做什么? “那么……以前……你说自己从不骗我。可是你却什么事都瞒着我,……又为 什么?”她结结巴巴问。“假如你真的爱……” 他把头靠在火墙上,微合上眼,似乎平静了下来。用一种疲倦的声音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假如我早就把什么都告诉你,恐怕你老早就离开我了。 你会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坏人唾弃。因为你……你还不懂,你还没有能力来承受我 ……我为了维持我们之间的感情,向你隐瞒真相,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天使,让你爱 我,为我牺牲……但你永远不会懂得,我的心并没有骗你,我是爱你的!你是我惟 一的一个无论如何不会用谎言换取快乐的人,这难道还不够?我是爱你的,从认识 你那时候开始——我为了保留你的纯真,把所有的丑恶都向你包藏起来;为了不使 你对生活厌倦失望,我独自一个人面对冷酷的现实。毕竟,我从来没有教过你说谎! 从来没有!我让你留在自己的王国里,用我的‘坏’,去换取你的‘好’,我小心 翼翼地不让你的真诚在这个丑恶的世界上受到污染,你还要我怎样爱你呢?到底是 谁,为爱付出的代价更大?” 那声音突然低下去。 “……你走吧,我不会拦你。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当我把真实说出来的这一 天,一切都会完结……也许早一点,早一点告诉你谎话是个什么东西,你反倒会变 得聪明些……我不知道怎样做更好,我真高兴看见你还是象你自己认为的那么天真 无邪,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样自信而又自尊地离开这里,离开我。我是一个微不 足道的人,但请你一定记住,我决没有欺骗过你,为了不欺骗你,我大概欺骗了自 己,所以受到这样的报应,只要你相信我没有骗你,我无论怎样倒霉也心甘情愿, 我把你当成我自己,我没骗你就没骗自己,就没骗生活,生活又为啥要惩罚我,可 见它也不喜欢真实,我们都是受了它的骗了……” 他背对着她。一个冷峻而威严的后背。渺小又高大。 灯突然灭了。又是停电。一片漆黑。 思维停止了,她失去了析别的能力。一个无底的黑洞,黑得连恐惧、连惊惶都 无法辨认。她的心也是一片黑暗。她从未看清过自己。 一个黑影,巨大而模糊,从墙上升起来。似从她的躯壳里爬出,那个夏夜的魔 怪。他把一根蜡头放在炕梢的沿木上,她机械地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说。 “如果需要,我可以最后当一次搬运工。”他说着,动手去卷铺盖。 她默默望着他把炕上的行李分成两半。草绿色的垫被,樱桃红的花布面被子, 将重新归于自己的主人。一双皱裂的手,系着粗糙的麻绳。一条终于散架解体的炕。 她抓住绳子,掂了掂,用另一只手托住。 “好吧,那就自力更生吧。”他侧开身子让她。 她抱起铺盖卷走出去。竟走不出去。它太大,在门边卡住了。他为什么不坚持 呢? 他在她身后,忽然说: “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索性让铺盖卷卡在那儿,用膝盖顶住。 “你说好了。” “说嘛。” “你听着!”他突然咬牙切齿地低吼。“办手续,开证明,什么都随你。你想 啥辰光离就啥辰光离。可是儿于——必须归我! 听见没有?归我!” “我想……”铺盖要掉下来。 “你想什么?你要真想离婚,就把儿子给我。一言为定,儿子!如果不肯,到 时候不要怪我……” 铺盖到底滑下来了。全部家当。他们之间没有财产纠纷,却有儿子。儿子是共 同创造的财产?她抱住铺盖,使劲一挤,踉跄出了门。 田野一片惨白。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哀惋又惊讶地望着她。似乎怀疑自己弄 错了时间,竟在两个人分离的日子赶来祝福。 你也是一个黑暗的自我!你的光亮也是骗人的!可是你认识自己么? 肖潇跌跌撞撞地走。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她只是模模糊糊记起,她的那只帆布 箱子还没有拿走。 她在一片茫茫林海中行走,荆棘树枝勾住她的衣袖,衣服挂破了,露出粉红色 的衬衣。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粉红色的衬衣。 树林很密。林深处,隐隐约约挂着一只只橄榄绿的果子。 远远望过去,象一根根鲜嫩的莴笋。走过去,侧面象一只只香蕉,而正对它, 它又象一个个椭圆形的梨苹果。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水果,她从来没有见过 这样的水果。她把鼻子贴在水果上闻闻,绿色的花纹中散发出一阵阵又似黄瓜又似 西瓜的香味。她咽着口水,只觉得食欲极其旺盛,肚子咕咕乱叫。 她伸手去抓那果于,忽然发现树枝上盘着一条黑色的蛇,正咝咝吐着舌头。她 吓退几步,把辫子上的橡皮筋解下来,象游艺会上套圈圈那样把橡皮筋弹过去。橡 皮筋恰好束在蛇的脖子上,使它无法动弹。她跳一跳,把果于摘下来,急忙囫囵吞 了。等她想起应咬一口尝尝滋味时,果子已沉甸甸落在胃里,却又转瞬没了分量, 连她自己也没了分量,只觉得眼睛清凉凉得舒服,她象要飞起来,腿和胳膊的力气 都大得惊人。 她飞跑,从密密的树林中穿过,灵活轻巧,能从老远的地方,辨别出前面的障 碍。 她发疯地用一把锤子打铁。锤子尚未接近铁坯,铁坯就成形了。 她拔起一株大树。山洪暴发。她把大树架在山涧上走过去。她踩着一片树叶从 大海上走过去。她用树枝发疯地鞭打海浪,白浪滔天。她在海底生起一堆火,吱吱 地烤着海水,海水变成了一层白盐。 天空中掠过一个巨大的黑影,追着她喊:你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你 偷吃了那个果子,给我吐出来。 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她叫道。跌在一块沼泽地里。我不知道吃了什么果子。 她更大声叫,她想把果于吐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未。 |